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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论动物的自我运动和宇宙的永恒性
——对《物理学》8.6(259b1- 20)的一种解读

2021-10-08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推动者意向性物理学

王 纬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 200433)

一、《物理学》8.6:自我运动问题的展开

然而,《物理学》8.6中存在一个与以上陈述相矛盾的、长久困扰研究者们的困难。在8.6的一个段落(259b1-20)里,亚氏似乎认为,动物不是自我推动者,其运动或变化的原因外在于其自身。这一表述威胁到了亚氏自然哲学的一系列最基本预设:如果动物实际上是被外物所推动,那么其灵魂也就不可能是推动其身体运动的、自身不动的第一原因。推而广之,如果并不存在所谓的自我运动,所有的运动和变化的第一原因都外在于变化中的物体,那么亚氏的自然概念也会受到威胁。在近期的亚里士多德研究中,有大量笔墨倾注在这个困难之上。(7)见F. Solmsen, “Plato’s First Mover in the Eighth Book of Aristotle’s Physics,” eds. R. B. Palmer and R. Hammerton-Kelly, Philomathes: Studies and Essays in the Humanities in Memory of Philip Merlan (Springer, 1971) 171-182; M. Nussbaum, Aristotle’s De Motu Animaliu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D. Furley, “Self-Movers,” eds. G. E. R. Lloyd and G. E. L. Owen, Aristotle on the Mind and on the Senses (Cambridge 1978) 165-179; M. L. Gill, “Aristotle on Self-Motion,” eds. M. L. Gill and J. G. Lennox, Self-Motion: From Aristotle to New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15-34; S. S. Meyer, “Self-Movement and External Causation,” eds. M. L. Gill and J. G. Lennox, Self-Motion: From Aristotle to New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65-80; B. Morison, “Self-Motion in Physics VIII,” eds. A. Laks and M. Rashed, Aristote et Le Mouvement Des Animaux: Dix Études Sur Le De Motu Animalium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u Septentrion, 2004) 67-79。

二、 文本概述(259b1-20)

以下是该段落的全文。为了方便讨论,笔者将其分为三个部分:(10)这里的中文翻译来自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6年),笔者对照希腊文本W. D. Ross, Aristotle’s Physics: A Revised Text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Clarendon, 1936)作了修改。

三、 两类流行的理解及其问题

第二类理解中有一种是以娜斯鲍姆(Martha Nussbaum)为代表的“意向性解读”(intentional reading)。娜斯鲍姆认为亚氏在《物理学》8.6中“并没有展开”讨论为什么动物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是自我推动者。(13)参见Nussbaum, Aristotle’s De Motu Animalium, 119-120:“事实上,亚氏【在《物理学》8.6 259b1-16中】似乎有两个互不相干的论点:(1)位移运动是唯一真正的自我运动; 但即使这也不是严格的自我运动,因为它取决于外部的原因。(2)在其他自然变化(生长,萎缩,呼吸等)的情况下,没有理由认为任何变化是真正的自我运动。……(2)与第2章【即《物理学》8.2】已经提出的相同:它将在《论动物的运动》第11章中被重复提出和展开。……(1)模糊不清且没有展开。 这个外在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存在这种外在的原因,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说动物是自我推动的?《物理学》没有提供进一步的答案。它的论证存在空白,我们只有通过充分考虑动物运动与其外部目标和外部必然性的关系才能填补之。”相反,亚氏在《论灵魂》和《论动物的运动》中给出了其观点的根据:动物的位移运动总是由其思想或欲望的外在对象所引起,这些对象也因而是其意向性对象。(14)见Nussbaum, Aristotle’s De Motu Animalium, 221-269。娜斯鲍姆的观点得到了富尔利(David Furley)等人的一致认同。(15)参见Furley, “Self-Movers” 特别是是179 n.13。笔者将在本文的第四部分的末尾回应这种解释。

四、 一种新的解释

从以上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出,对于8.6段落的合理解释必须同时符合两个看似矛盾的条件。首先,我们必须将亚氏在其中对动物自我运动所作的限定理解为外在的,以期回应8.2中对于宇宙运动永恒性的反驳。其次,我们必须解释亚氏为何同时又认为动物的确是自我推动者,其灵魂是其身体的位移运动的不动的推动者。

1. 自我运动的必要条件()和原因()

亚氏在《物理学》8.6的段落中描述了动物的位移变化和其他内在变化以及外在环境之间在必要条件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完全有可能的是,动物体的许多变化都是在环境的推动下产生的,其中有一些再引起理智或欲望变化,理智或欲望再推动整个动物运动。动物睡眠的情况正是这样的:这时动物体内虽然没有任何感知性变化,但事实上是有某种变化的,它使得动物从睡眠中醒过来。(8.2, 253a15-20)

这样,根据亚氏在8.6的段落中对于动物自我运动的限制,动物只有在非睡眠的清醒状态之中才可能凭借其灵魂做出和自我运动相关的决定,而它们的清醒与否并不由它们自己所决定,而取决于内在于身体的其他变化以及外界环境。在此意义上,亚氏有理由说,动物自我运动的原因并非来自其自身。

就文本的内在脉络而言,亚氏在8.6段落中既没有将动物的自我运动和其他内在变化相类比(如罗斯所认为的那样),也没有将两者相割裂(如娜斯鲍姆、莫里森所认为的那样),相反,笔者认为,亚氏想要说明的恰恰是两者之间在必要条件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2. 营养活动和感知、位移活动

亚氏在《物理学》8.2和8.6中对于营养活动和感知、位移活动之间的因果关系的描述得到了他的另一部著作——《睡与醒》(DeSomnoetVigilia)——的证实。(22)当前学者关于《睡与醒》的学术讨论集中在文本的统一性上。受到Nuyens关于亚氏灵魂论的发展史学说影响,Drossaart Lulofs, De insomniis et De divitatione per somnum, (Brill 1947) xvi ff.在《睡与醒》中分辨出两个互相矛盾的部分。第一部分(455b13之前)包含对身心关系的二元论解释,代表亚氏的“晚期灵魂论”,第二部分(在455b13之后)包含对身心关系的工具论解释,代表亚氏的“中期灵魂论”。另见M. Lowe, “Aristotle’s De Somno and His Theory of Causes,” Phronesis 23 (1978): 279-291和J. Wiesner, “The Unity of the De Somno and the Physiological Explanation of Sleep in Aristotle,” eds. G. E. R. Lloyd and G. E. L. Owen, Aristotle on the Mind and the Senses (Cambridge 1978) 241-280。Lowe认为455b13-34是早期草稿的插入,而Everson主张传统的立场,反对Lowe的发展史学说。见S. Everson, “The ‘De Somno’ and Aristotle’s Explanation of Sleep,”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57 (2007): 502-520。Everson认为《睡与醒》成功地结合了质料主义和目的论,给出了关于睡眠和苏醒的融贯学说。然而,无论《睡与醒》的统一性如何,重要的是,就像笔者在下文中所指出的,亚氏在全篇中都认为,睡眠与苏醒是动物作为一种感知性存在者的“被动性状”,而这种被动性状由动物作为营养性存在者的活动所引起。《睡与醒》是本有趣的书,它的有趣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所包含的亚氏营养理论的最详尽表述,而在于它在亚氏灵魂论中所占据的结构性地位,这和我们所关注的营养活动和位移变化之间的关系密切相关。

3. 小结:自我运动和“意向性理解”

基于以上对于《睡与醒》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就动物的自我运动而言,外在的必要条件(即食物)和内在的原因(即灵魂的感知部分)并不造成相同的结果。外在的必要条件通过引发动物的营养活动来影响灵魂的感知部分,然而,其影响仅限于睡眠和苏醒这两个感知灵魂的“被动性状”,它仅仅决定了动物的感知活动和位移变化的可能与否。而动物的感知活动和位移变化的内容和本质,是由内因决定的。换言之,动物只有在清醒的意识状态之中,才能感知到外物并向其移动,而食物则是动物的感知活动和位移变化的必要条件。但动物感知到某物甲而非乙,并向甲的方向移动,是由作为不动的推动者的灵魂所发起的。因此,诸如食物等外部原因是动物自我运动的某些方面的原因,而在其他方面,动物是一个真正的自我推动者。

以此为基础,我们可以重新考察上文所提到的“意向性解读”。根据这一解读,当亚氏说“动物严格来说在位移方面也不是自我推动者,其位移的原因并非来自自身”时,他的意思是动物的自我运动严格来说是由外在于动物的意向性对象所引起的。因此,严格意义上,外在对象是动物位移的第一因,但宽泛意义上,由于意向性对象可以被描述成内在于心灵的,动物的位移也因此可以被描述成一种自我运动。(32)Furley, “Self-Movers,” 176-177:“动物被描述为自我推动者是正确的。因为当它运动时,它的灵魂推动它的身体。它的运动的外部原因是运动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被灵魂的某种能力当成了运动的原因。当然,必须存在一个外部对象,因此动物的运动不能够提供一个完全自发的运动的开始的例子。”这一解读有两方面的问题。首先,《物理学》8.6中所给予的由外在因素所引发的动物体内的变化和活动的例子并不是意向性解读所要求的对于外物的感知活动,而是诸如生长、萎缩、呼吸和消化这样的营养活动。其次,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从《物理学》8.2和8.6所关注的宇宙运动的永恒性问题的角度来考虑亚氏对于动物自我运动的限定。我们注意到,亚氏对于以动物自我运动为模型的宇宙运动的非永恒性论证的反驳在于,动物看似无中生有的位移变化实际上基于一系列由外在条件所保证的、内在于动物的自然活动,这些自然活动在动物的生命过程中是持续存在的,因此动物实际上并不经历宇宙运动的非永恒性论者所需要的完全的静止。然而,如果亚氏对于动物自我运动的限定,如“意向性解读”所理解的那样,仅仅在于其位移目标的外在性,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这样一个动物从缺乏外在对象的完全静止状态到获得外在对象的运动状态之间的运动从无到有的生成过程,而这个情景恰恰是宇宙运动的非永恒性论者所赞同的,尽管在这里动物不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自我推动者。这样,“意向性解读”并不能够将亚氏对于动物自我运动的限定理解成为对于他在8.2和8.6中提出的对于宇宙运动的永恒性的反驳的一个合适的回复。因此,不管“意向性解读”是否能够作为亚氏的动物的自我运动理论的一种解释,它对于动物自我运动的限定不适用于理解亚氏在《物理学》8.6段落中对于动物自我运动的限定。

五、 自我运动、无中生有和宇宙的永恒运动

在论证完非永恒的推动者不能作为非永恒的宇宙运动的模型之后,亚氏在《物理学》8.6中紧接下来所论述的是一个对于《物理学》第8卷的整个论证非常重要的结论——这些非永恒的推动者不能造成宇宙的永恒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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