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回忆
2021-10-07吉妮
吉妮
当你离开了一个待了很久的地方,你才能真正去审视从前的生活。
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很单薄。从上学起,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的重复单调,我平淡生活里的唯一变奏便是在外婆家的日子。那里是一个在网络信息发展如此之快的今天仍然连信号都几乎没有的地方,名字叫“水草沟”,也许是因为那里的水和草很多,或者说,除了水和草什么都没有。
我那时候一个人上山下河,勇猛得很,什么都不怕。我喜欢在薄雾弥漫的早晨到山上去,空气潮湿清冷,道旁野草离离,圆润的露珠在草尖和翠叶上翻滚,晶莹剔透,闪耀着光芒。林立的树木随风摇曳,清香幽幽,鸟雀在树间婉转鸣叫,和树下的虫鸣声相互应和,奏响一支支特有的晨曲。走在林间小路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情格外舒畅。回家吃过午饭休息后,一個人出门继续探险。我总能在路上遇到很多新奇的植物和动物。我记得有一种野果子,外婆之前总爱摘给我吃,名字好像是叫蛇莓,后来怎么也见不到了。有时候还可以碰到野鸡和小兔子,或者捉几只蜻蜓蝴蝶和叫不上名儿的小昆虫玩一会儿,路过蛤蟆沟,跨过小溪,到家时天檐浑红,落日壮美。
窑洞被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包围起来。外婆家的背后是一大片田野,不时响起牛的蹄声,偶尔清风传递过来一两声潮湿的鼻音。农人自鸡打鸣起便在那里忙碌,他们无暇顾及花开得多么灿烂,只有田地里的草,才是他们担心的事情。草的疯长,注定是和庄稼作对的。只有将草清理干净,在日后,他们才得以有暂时的清闲。再朝后走是一片很大的茂密的芦苇荡。站在芦苇荡岸边喊话是有回音的,孩子们总爱去那里玩儿。夏天的时候,芦苇已经长到一米七左右,满目葱茏,微风吹过,银色的柔毛,随风倾斜,飘向远方。鹅在水里游啊游,引起层层的涟漪。到了深冬,那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孩子和大人们站在上面跳呀滑呀,怎么踩也踩不破,完全不用担心会掉下去。陕北的冬天是凛冽单调的。风呼啸着掠过,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天是灰的,山露出它最原始的土地的颜色,能看见许多干枯的树枝,如同故乡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大地是白的。万籁俱寂,悄无声息,整个世界都蒙上了沉郁灰色的调子,勾勒成一幅安逸的画卷。
想起故乡,我想起黑压压的树枝,想起皲裂的皮肤,干裂的嘴唇,喂食水槽里的漂浮的杂草,层层的矮矮的没有尽头的山,屋檐上闪过的鸟儿。想起我总是喜欢把猫带到家里面去,也总是因此要挨外婆的骂,她眉心拧着,声音劲锐,但骂完我也就忘了,还是会做好吃的红枣糕给我。味蕾是忠诚的,比起记忆的欺骗性。那些添油加醋或者刻意淡忘的部分,总会在再次感到事物质感和气味的时候轰然崩塌,而红枣糕不会。红润的色泽、细腻的口感和每次一出锅时整个屋子都氤氲着的枣泥的香甜和淡淡的苦味,让我日后久久不能忘怀。傍晚,当烟囱里冒出烟,外公扛着锄头,载着满身的疲惫回来之时,小小的我总要爬上他大大的背。他却从没喊过一声累,微笑着任由我闹。那是我的乐园啊。
隔壁的小朋友吹牛吹不过我时总要跑回家里告状的。她的家我也去过,屋顶很高,一进门摆着大大的深色的木柜子,墙上除了用报纸糊,还挂了一个巨大的蓝黑色的有各种花纹的帘布,甚至还贴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屋里一直黑黑的,没有什么光线照进来,她的奶奶神情生冷,眼神总是让我感到害怕,因此我后来不怎么敢去了。
参加过葬礼,我那时还太小,并不懂与世长辞、死的意义,只是单纯地知道人没了。关于丧葬礼节的事情很繁琐,总得折腾几天,逝者才能入土为安。我那时只知道小孩子是不能看死去的人的,他们睡过的地方是不能再睡人的,大人们在屋前布置灵堂,搭好棚子,做很多好吃的,摆满整整一张桌子。家里会来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总是会有人问我:“你还记得我吗?”可是我看着他们的脸,并没有太多印象了。我摇摇头,然后他们又会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些女人们,聚在一起开始聊家长里短,谁谁家又发生了什么,即使和那个人并不相干,也津津乐道。葬礼的音乐响起来时,我默默地看着别人哭,意识到自己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于是我也哭。我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只是眼泪就那样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长大后,我很少再回去了。那些浮皮潦草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外公外婆都老了,小时候的玩伴不知道去哪儿了,老屋子变成了放东西的库房,牛啊羊呀都不见了,河里的水越流越少,泥土逐渐淤塞了河床,浮游在里面的鱼儿早已不见踪影。只是每次回去,都要一个人去看看山那边的芦苇荡,抬头看看满天的星光和月亮。
(陕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