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画竹
2021-10-05吴冠中
□ 吴冠中
竹里人家,其间富诗情画意。童年的江南故乡,几乎每家住宅旁都有竹园。远远望去,丛丛浓绿中透露出片片白墙黑瓦。一别故乡数十载,后来我再回乡探亲时,便感到家门难寻了,不觉吟了一句:“竹映粉墙认故乡。”
童年时,并未感到竹子有多么美。竹林里往往躲着细挑的小青蛇,颜色和竹干一样的青绿,待被发觉时已在面前,吓得孩子们大声尖叫。待春天时,竹园里冒出尖尖的笋来,父母叫我们帮着挖笋,我也非常乐意去。不同于山区的毛竹笋,这里种的都是细瘦的冈竹,笋也是细瘦的,味道特别鲜。
文人之所以爱画竹,是基于“直节虚心是我师”的气节内容,还是其潇洒的姿态首先启示了画家呢?多才多艺的文人,从画竹又联系到气节、虚心,“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漓江竹林》吴冠中
有人谈画竹,说竹干用大篆、竹枝用草书、竹叶用颜鲁公撇法。这里将画竹同书法联系起来,其实是在追求形式美的变化与统一,使绘画逐步脱离客观具象的约束,进入探索抽象美规律的范畴。“胸有成竹”之竹,应不再是文与可或柯九思之竹。画竹之近影或特写,古人中不乏出色之作,倪瓒、石涛、虚谷之竹都各有独特清新的感受。但历代表现竹林的画面不多,精彩的更是少见,大都只是一味用单调的加法,重复地排列许多个体之竹,缺乏厚度与深度。
竹加竹并不等于竹林,程式化的画竹方式根本不能表现竹林的整体风貌。古代画家在竹之身段体形中发现其美的构成条件和因素,创造了半抽象的艺术形式,但他们对竹林的全貌之美却未细加分析,或进一步抽出其中形式美的条件和因素来。
宜兴的山区有竹海,黄山、漓江、井冈山、嘉陵江、西双版纳等地也多竹海,大都属粗壮的毛竹。每遇这些竹林和竹海,我总特别喜爱在其浓荫里留恋,细细欣赏那扶疏的枝叶和茁壮的春笋。
我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用油画表现竹林。竹林色彩单一青绿,不易发挥油彩的斑斓之特长;竹林袅娜摇曳,风韵悠悠,似乎又不宜发挥油画粗犷之特色。然而,那青绿之中其实并非单一的青绿,其间色调的递变极为微妙而含蓄,需利用油彩明度与色相之丰富才足以对付。谁说油画只限于表现明确的体面呢?技法无定规,表现中的不择手段,正是择一切手段。我尝试用油画画过许多竹林和笋林,遗憾都不成功。
《乡村人家》吴冠中
总结教训,还是缘于观察肤浅,未能抓住构成竹林美的关键因素。法穷时,又借用传统画竹程式,其实无济于大局。竹海多半在山坡上,有时气势确如海涛,浪涛随风,声色俱全,声的节奏与形的节奏谱写出动人的篇章。但很少见到这方面动人的画幅,为什么呢?因为动人的是“声势”,是物境的声势,而其间宜于用绘画表现的如形、光、色、体、面、质、量等条件不明显,层次弱,画起来令人有“狗咬刺猬无处下嘴”之感。
不仅是竹海,其他如崇山峻岭、茫茫大漠……都令人兴叹而不易用画面表现,大概均由于其声势动人,但声势之中缺少绘画的因子,或者说缺少绘画的肌理。肌理的使用是为了画面大面积的处理中不令观众感到单调,也可说是追求平面的质感,丰富画面的层次与韵味。尤其是在场面大、声势大而形象单一的对象中,类似肌理手法的运用往往成为表现中的迫切问题。
我固执局限于一些仅有的旧手法,自然难于表现新的境界和声势。每当大自然新的声势吸引我时,仿佛看戏,角色尚未表现,先被戏的锣鼓声打动。于此,我必须分析出这声势中潜在的绘画元素,狠抓、狠抽那些隐蔽但关键性的因素,否则画面必然落空,虚张声势。这些因素之所以隐蔽,是因它们本身就是韵、气、虚、节奏、运动……不易捉摸,但偏偏是艺术中确凿存在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