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的唯美
2021-09-29唐朝晖
唐朝晖
画家从家里出来,经过很短的几条街道,总能听到轰鸣的马达声在人群里横扫而过,好像要把整个城市带进硝烟的战场。绿灯,两边的人,汇向路的中间。画家爬上5楼,整栋楼里,只有画家的脚步声,消失了的声音,肯定被楼层的某堵墙收藏了,或许有一天,这些声音会呼啸而出。小女儿说,在雷电的晚上,这些声音都会跑出来,被更大的声音带走。画家推开画室的门,两只鸟,从地板上不紧不慢地飞起来,比街上的人群还放松,倒是画家,回过神来,略带点惊慌,好像自己打扰到了其他人。两只鸟,朝窗户飞去,墙角,有一个空调洞,那里成了鸟的家,三四年了,鸟与画家相互都很熟悉了。鸟每天会飞到屋子里,找点吃的,然后,准确地飞进看起来不大的窝里。
画家有7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一次是画家开车,一家五口全在车上。雨天,车打滑,与吊车撞上了,吊车的铁勾进到了画家的车里,所向披靡,在离画家胸前两拳头远的地方,停住了,就差那么一点。
画家抽烟,在烟雾中,画家一次次地涂改和刮。刮了一个月,女人在第5个星期问画家,背景怎么样?画家还在洗。女人问画家,想把我挪在什么样的场景里?画家说,反正现在这些场景都不是。把这个女人放在壁画前?时间太旧;放在山水里,欲望太弱;床上、椅子上,画家全部否定。女人的背景,画家看见过,却怎么也画不出来那种味道。四个多星期,不停地画,总不是看见的样子,把画上去的颜料不断地洗掉。女人的完美,岂能让她现身在不和谐的环境里。刮了无数次,也洗了无数次。晚上,画家刮完,已经洗不掉了,油彩太厚。画家沮丧地回到家,闭上眼睛,那个侧脸的女人,嘴角在笑,眼神也在笑。笑什么呢?画家嘟囔着,梦里的空气是紧张的,画家梦见了童年的唐山,像墨飘在水里。第二天早上,画家站在窗戶前,女人的背景,通过一个多月的涂抹、刮、洗,现在,形成的背景图案,竟然就是画家曾经看到的样子。画家把刮刀送给女人,说,终于不要再刮了,刀子上沾满了多年以来的油彩味。女人看到自己站在一片树林前,后面有家乡的一条河,女人还看到了那个她早已忘记的男人,看到自己在街道上忍着痛,紧紧地含着眼泪,坚强地生活着。女人问画家,你怎么知道我想一个人安静地站在这里!
上大学,画家把脑袋摔裂了,耳朵出血。第一家医院说,没治疗的意义。父母又把儿子送到天坛医院。医生说,不一定能活,尽力。医生说,病人不能闭眼,不能睡着了,不然就醒不来了。半夜,护士进来,用手电筒照画家的眼睛,画家坚持着,不睡。画家死死地撑了两天两夜。医生说,百分之八十能活了。在医生说完这话的0.5秒之内,画家睡着了,睡了三天三夜才醒,头还疼。第8天,画家出院了,没打针,也没吃药。护士说,头骨裂了,吃药没有?
简洁、果断、清晰、确定是画家的态度。蓬勃、经验、躲闪、不服、抗议是女性身体散发出来的,被画家闻到。画家用等待的线条,把美从一个人的身体里,牵到虚无的色彩中。
画家喜欢吃柿子,从小还爱吃冰淇淋。一天晚上,半夜12点,画家想吃冰淇淋,吃了,肚子疼,到医院,给了点药。第二天早上起来,画家想吃柿子,吃了柿子,半小时过去,画家几乎疼死在家里。120救护车到了,画家疼得全身的衣服都湿了。医生说,老先生,您胡子都白了,出院就不给带药了,但带一句话给您,能管住自己的嘴吗!大半夜吃冰淇淋,大早上吃柿子!
画家越来越喜欢妖,长着羽毛,靠手上的红线飞翔。每个妖都有自己的飞行方式,有的简单,有的妖会选择复杂一点的。妖的每个选择都很随意,即便是相伴终生的飞翔方式。这就是妖,没有犹豫和迟疑。妖把自己的飞行轨迹用红线编织出不同的图案,每一种妖,只拥有一种飞翔方式。有的妖就两个来回的变换,有些妖简单到就两个圈的红线,随意地耷拉在一个手上。复杂的飞翔,必须是双手穿梭,妖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在每一个轮回和转换的飞翔中,能展现身体各个部位的线条之美。只要去感受妖,每一个妖都不会隐藏任何秘密。画家只有在灵感的冲击下,以偏执为日课,才能找到与妖细小的临界点。妖的出界是不被允许的。妖在界里,画家只可以召唤妖,让妖离自己近一点、再近一点。画家必须走出女人的身体,来到人界的边缘点。画家与妖的距离就是颜色的距离,颜料是画家与妖链接的一座桥。画家和妖相见在这座桥上,妖才有成像的可能。妖如果退回桥那边,就会无声地飞走,那边是妖自由的时空。画家每天都会登上可以看见妖的这座桥。画家坚信,只要守在这里,妖就会回来。画家40年的精气,由每一个黎明、每一个下午、每一种色彩调和构成。画家喜欢妖的真诚。画家把触手可及的妖,一点点描出来,今天是肩胛骨,明天是胸部的羽毛。有一天,画家发现妖最好看的地方也是脚。我认识画家画的大部分妖,我说,这是天使。画家说,是妖,比天使更好,妖说真话,敢爱敢恨。这些成像的妖,去过西班牙、德国、美国等国家。我在想,妖本身也应该跟随去了这些国家的另一个时空。画家特别钟爱其中的一个妖,把妖看得清清楚楚,眼神、飞翔轨迹的每一个细微的转弯和交叉点、飘起来的羽毛、嘴唇的微颤、侧脸的调皮,在各种光的照耀下,画家发现,妖是透明的。
画家让几个学生,把一些形体摆在椅子上。椅子太硬,就披上一块布。每块布,画家都会想到女人的身体。与性没有关系,就是女人身体里每一根预定的线条,时刻都要在心思里,线条随时都会变化,因为艺术家是环境中的一只兽。画家用彩色的线条来画身体里的线条。
总有一个女人,背对着画家,看不见女人的脸。画家画了无数个女人,这些女人,都不是那个背对画家的女人。画家在一张A4纸上,用签字笔的线条,画了一个长方形的窗户,一个女人的上半身,背对着画家。
画家取下空中的悬浮物,时间就到了画家手上。画家无数次地用一百天左右的时间,把一个个悬浮物描绘下来,精准到毛发的每一个部位。这是画家的第一步,像河流,在第一个码头,装上货物,再经过第二个、第三个码头,之后,到达目的地,那里,才是画家安置悬浮物的地方。
地点在重庆,大热天,路上,画家遇上了一个陌生女孩。画家与女孩站在太阳底下说话,38度的高温,画家真想娶她,不想回北京了,便对另外两个朋友说,把身上的钱给我,以后一定还你们。画家凑了一千多元钱。画家不回北京,带队的人交不了差!带队队长开着车,强行把画家拖上车,回了北京。事情还没完。三年后,画家的朋友在北京民族宫办画展,画家看到了那女孩,女孩也看到了画家,两个人就乐了。女孩是来宣传公司产品的,展厅里却一个参观的人也没有。画家说,我帮你。画家找画展的朋友,临时借了公司三十多个人,到女孩展厅。提问的、答问的、聊天的,画家用照相机拍了很好的照片。后来,女孩说,公司领导很开心,有这么多人对这产品有兴趣。
有人曾挤压画家,画家就想,自己不是来画画的吗?那么,其余事情就不重要啊!这样一想,画家就释然了。画家从20岁,在一个地方,到了50多岁,还在这个地方。
画家是1985年上的大学。考大学,第一年没考上,就再考一年。还是没有考上,又考了一年,又没考上,继续考。考了5年。画家上大学开始画画。动情了,有了失恋,自然比别人更勤奋,也才能画好画。大学4年,画家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览了4次。画家对生活有感觉,每幅画,都是有感而发,画家一直在一个状态里。看到一种东西,画家就想表达。1992年,29岁的画家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个人展览。那是一个追捧文化的年代,有激情,出了一大批人。
中心是不存在的!说出这句话,想到画家那些女人的眼神。我用被羽毛遮挡的肩膀风化掉以眼神为中心的论调。
画家在红旗大学授课。第一个学期,开学没几天,老校长找他,留长发、留胡子、穿口袋很多的衣服、穿拖鞋,作为人民教师,不合适!画家只接受了一条,不穿拖鞋到学校,其余照旧。后来,老校长与画家成了忘年交。两人互相看得上眼。
唯美,就是一种偏执,一种强迫症。对美不折不扣的偏执,细致入微的美,是生活中的画家。创作唯美作品的画家,都是强迫症很厉害的人。画家有洁癖,床单、被套、枕巾,三四天必须换一套,地板每天要擦干净。这种人的审美因为偏执而唯美。艺术作品与艺术家本人的性格,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性格决定了作品。风格不是追求出来的,是艺术家自然有的。
画家至今的主要作品,是写实的。通过写实的方式来实现画家的审美。画家把线条精准地固定在作品里,是为了让线条跑得更远。画家让每一根线条看上去没有缺陷,每根线条里的颜色,都是病态与正常色泽之间在冲突,有了这些矛盾,事物才存在。同樣,有正负极,才有能量,只有一种能量的事物,不是美,是一种病态的扭曲。
稍不留心,就会把生活中的所受之难忘记,把人情世故中的求全而委屈忘记,画家把这些,一笔一划地落定在尘埃里。画家关心的是此刻的准确性,需要精准的手段和表现的能力。
画家有很多东西不喜欢吃,不吃的东西,画家一辈子都不吃。想吃的,画家就经常吃。有一火锅餐厅,画家爱吃,一连吃了140餐,每餐吃一模一样的东西,绝不会多出第二种。每次去,服务员说,还那样?画家说,还那样。画家爱吃面条,已经吃了20多年,打车去吃,画家是一位讲究人,画家喜欢清清爽爽地享用美食。现在每个星期,画家还去那里吃面。画画也是这样偏执,1年、10年、20年、30年,40多年了,画家每天画画,天天如此,都是病。
画家的生活,有着绝对的单一性,一旦出现双重事情,画家便会果断地选择曾经的那个单一,不可能换选,或者说多选,只能照旧。画家在每一个女人身上的心思与对生活的态度是一致的,没这种偏执,画家就画不出女人体。画家之前有模特,现在也有,但主要是照片。画家现在看照片画画,和年轻时描照片画画,完全不同。女人在画家的色中,是鲜活的,动情的。至于超写实,今天的市场其实不认可。一批人,这么多人,都能画得这么好,稍微做一下推理,这说明没有难度,也就很难上升到艺术层面,不能散发出美的气息,就不是好作品。好的艺术家需要对美有认知,不是刻意地去像谁、学谁,而是恰恰不像谁。
画家寻找女人,有些是意外,突然冒出来的,很快就能创作出一幅作品。有时候,画家认识一个女人,一点想法都没有。2021年,画家正在画一个女人,一位主持人,见了几次,她很忙。画家一直没找到想要的感觉,天天想着这个女人,半年以后,疫情来了,几个社区成为了中风险地区,画家再次有了痛感。画家的痛,是女人的眼神,是嘴,不是衣服。艺术没有服装。画家画了三个月,完成了这个女人的作品。
2015年画的一个女人,画了三个半月。画家看到那个女人,就想到十字架,画家直接用十字架来构图,十字架出来了,但并没有把十字架的精神表达出来。画家让女人的一只手向下,另一只手上去。宗教的意味深长、人与人的关系、突然的灾难、未知的漫长,就是一个一个变形的十字架。
我曾经拜画家为师,学习画画。每周一天,我混迹于画家那批年轻的孩子们中间。我病得太轻,没能跟着画家走进那条暗色的胡同里,没能用颜料画出生活那活生生的样子。
画家想在自己编造的女人体里老去,细致地老去,抽象地老去。画家把自己的生活安置得妥帖,而洁净。
画家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画布上晃了一下,画家正在画“中国新娘”系列,已经是11幅了。身体又晃了一下,画家明显地感觉到了。画家回忆一秒钟前,自己在想什么?身体为什么会晃?想了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冬天,画家想起来了,是“昙花”“昙花一现”,画家想到这六个字,身体就会晃一下。新娘就是昙花,昙花一现,才灿烂。新娘,只有这一天是新娘,昨天不是,明天也不是,新娘永远忘不了这一天的幸福,其余的人,都是带着笑来祝福的。画家画了20个新娘,既然是中国新娘,当然用中国红。中国红的色标是大红,是正红,稳定而灿烂的一种愿望的色彩。黄色人穿红色脸发绿,但中国人喜欢,这是民族性的审美。这一天,新娘把最好的状态表现了出来,画家就想表达新娘的幸福感。其中一位新娘,有点累了,静静地趴在那里,时光落满了褶皱的红。画家想对新娘说一句话,请这样斜斜地依靠着!画家突然发现,自己的嘴巴动了动,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像石头掉进一个黑洞,咕咕咚咚,话没说出来。画家又试了试,还是说不出话。画家失语了,静静地坐在中国新娘前,看着花绣在衣服上,看着花趴在新娘头上。新娘睁大了眼睛,看着画家,嘴唇微闭,嘴角往后,新娘听懂了,静静地,身体微微起伏、低落。这种宁静,是因为心灵的需要,这种宁静的气息才会散发出来。女人的气息,散发的味道,自然形成了女人的背景。画家告别了中国新娘,不太想再画了。中国新娘的服装厂,也因为种种原因,仓库贴上了封条,至今也没有启封。
简单生活的路上,每天都流动着无数的漂泊者,如溪流中的落叶,被洪水急急地冲进大河。这些“被压抑的生命”,在画家的头脑里变成不对称的构图,和人体的局部,抽象的背景,极简之上,加上厚重的色彩,接受情绪的冲撞,画家把一根预定的线条,放在那座山上,日以继夜地劳作,树林、灌木会在线条上恣意生长,给线条增色。
中国新娘、妖、人体、女人,画家集中在画的是姑娘。画家不画清纯、俊美、芬芳等概念中的姑娘,画家喜欢生活中活泼、清雅的姑娘。画家去模特公司,在门口遇到她,正式看模特,看到第17个,还是她,画家喜欢这个姑娘,她有味道。这幅作品后来去过法国,很多人都觉得像孙俪,其实是个山西姑娘。姑娘的眼神中,是对生活的彷徨,姑娘不喜,也没有悲苦。
少年,要多走进博物馆去感受美,去大自然中感受美,多听好的音乐,不要着急去学画,审美是综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