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黑夜的漂鸟
2021-09-29拾柴
拾柴
我是候鸟。
准确地说,更是一只穿行黑夜的漂鸟。从一出生,双亲就已将我命名,黑夜是我的渡轮,不停歇地将我从平原迁到山林,再从山林返回平原,我也乐意将这秋千一样的个体行径奉为今生的宿命。顺应春秋时间的轮回,沿纬度迁徙,周而复始,才是候鸟真正的习性。只是,终年栖息在陆地上的我,却没有可供拍打的灿烂羽翼,更捱不过漫长的等待,和途中的猎杀之痛,已将自然四季悄悄变换为古巴比伦人制定的星期而舟车轮回。
星期五的傍晚,拎起一个灰色的布包,从容城沱江出发,包里装着一只水杯,一点零食,少量衣物,等到过洞庭大桥,匆匆清点夕光下的洞庭湖波,就离我的“巢穴”越来越近了。此刻,城市里早已华灯初上。我却只是它们匆匆的过客。我需要抵达一座山——城市的阴影地带。它以珍珠命名,却并不披挂历史的珠光。它只是南方一处普通的山丘,曾经盘山住着数百拆迁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寺庙在城市的变迁里早已不复存在。几年前,我被朋友领到这里,在山林中兜转了一圈,嗅到了熟悉的故园草木葳蕤的气息,就认定它将是我未来的迁徙之地。
数十里之外,它青葱浩荡的绿苔之气依然如章鱼一般向我伸出强劲的触角,吸附着我往它的胸口游走。
山之阳,矗立着我的家园。
叩开家园。我的暗夜迁徒算是告一段落了。
周一的清晨,我仍在山的领空沉睡,不肯醒来。风在耳边轻唤,山林步近,温柔地推搡着我,曾几何时,我认定它们是我—— 一个写作者的后窗之镜,照见岁月静好和滋养笔下的蓬勃热望。《镜中》,当初的一首诗,更是我与它们约定的明证。野心洋溢的我,更想让它们成为我诗集上的一枚邮票,可以抵达宇宙天际的某个神秘地带。
梦境也由此而来,连绵不绝,在现实的林间蜿蜒。我醒不醒来又有什么关系。
林木终年蓊郁,山上有条长长的蛇形小径,如果我的朋友在山上走,我從窗口应是可以辨出他熟悉的身影。还可呼喊他,大风起的日子里,他一定会若有所动,朝我的窗口不尽地张望,华年也从此停顿。当然,这一切只是我虚头巴脑的遐想。山路的北面,是宽阔的岳阳大道,再往北,是城市的眼眸和喉舌:报社,医院,人大……山路一路往西,是王家河大桥,相传王家义务摆渡,造福两岸的人们。大雪纷飞的时节,我一步一步叩问过那座桥,也曾如跪乳的羔羊,写下怀想的几句诗行。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如此广阔的圈子,或许我只是更想说,我是这座城市视野最开阔的人。这似是不容争辨的客观事实。
诸君呵!近乡情更怯。我近乎美妙地描绘着我行程中的一切。它们的确是生活的主体吗?你们发现什么破绽没有?那些没被说出的又是什么?
周一还在山间沉睡?周一,双休日之后,我难道不应该遵守陆地候鸟的作息规定,回到那座让我安身立命廿载的容城工作吗?候鸟也是需要储蓄足够的粮食过冬的啊!
在城市的月色里游荡至深夜,然后在艳阳的清晨醉梦不肯醒来,这是我最近的常态。在山间深嗅一口草木沉郁的气息,还是在人群里放出一道刺目亮光,哪一种才可酿就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放逐滋味?
我们到底需要一面什么样的后窗之镜,端出和呈现我们千疮百孔的生活真相?
我见过这样一群人。他们深夜围趴在一张大书桌上,翻开书页,每每从段落中嗅到深切的美意,找到足可安慰自己的如同圣经一般的箴言。一个人在台上铿锵陈词,一群人安静聆听,有人在点头,有人眼角泛着泪光。我更似一个冷冷的旁观者。在任何一种集体行为里,我总是如此疏离和淡漠。当一个人反复笃定强调自己拥有什么时,我却总是读到其反面。
有那样一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着一身清新雅致的白,及腰宽阔的披风,散发温暖的气息,戴着编织礼帽,丝缕刘海钻出帽沿,贴在光洁的额上,嘴唇上的小巧黑痣醒目,像是一枚闪亮的迷你图钉,钉正我们对美人浅薄的认知。她在认真倾听每一个人。她的到来,也让我想起萨冈的一部小说:《你好,忧愁》。她的故事,或许也只是千万留学生中并不起眼的那一个。去年,她听从父母之命回国,留学生涯从此中断。恋爱了三年的美国男友,也只能暂时分开,更大可能是永久分离。回国后,她面临诸多不适,错过了秋招,春招还在等待中。她学的专业是社会学,本想在国外发展的她,因为一次变故全盘打乱了自己的人生计划,新的社会关系如何建立和适应对于她来说是一个艰难的调整过程。
而令我颇担扰的是,异地恋的两个年轻人真能敌得过现实的压力吗?她目光坚定,理性而清晰地向我陈述,恋爱三年的时间其实不长也不短,恋人对于她而言,是生命中的贵人,更是终生的挚友,这是一世都不能改变的。未来在与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遥远灯塔一般的他,目光不及的地方,依然幽幽地发散出暗夜航灯的光芒,鼓励着她,过好现时的每一天。
这样一个女孩,晚我一个代际的女孩,她走近我,和我亲切攀谈,语速极快,每一秒都似在思考,目光横扫一切迷茫,我读到了重要的人生力量。我们曾经视为最亲密的人,现在乃至以后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着我们前行。
非常状态的我,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却给了我一段很珍贵的时光。何其珍贵,因为我懂得也预知不可能再有男人以这样的方式待我,他珍视我内在的精神,认定我是真正的写作者,以他最朴素的方式宠护我,为我配备最好的笔记本和耳麦,而自己从没舍得去用这些。像兄长,更像我的父辈,时刻叮咛我,实现在我看来永远正确而徒劳的人生价值。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他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在他身上,我看到几重面貌,恋人,亲人,师长。我曾经耽溺于他的宠爱,枕着他庞杂的书房做着一个小女人庸常的梦。
我的魂不守舍从此开始。几乎忘了一只候鸟,哪怕是一只陆地候鸟,和山林的所有,我的后窗之镜的约定。
没有真正的独处和内省,离开伍尔芙所说一间自己的房间,还能淌出象样的文字和精神吗?他给我买了不少的书,还翻找出我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上世纪少年启蒙读本,他总会为我创造一些惊喜和神奇。他在深情地喂养我。我一边翻一边扔,大笑其中的某个段落,或者干脆只记得某个鸡汤警句权且作为与人的谈资。更多时候,读书昏昏然,如同深度催眠术。他是在复制另一个曾经的自己吗?或许,他也曾诘问过自己。
我曾自以为自己很懂他。可是,我真的懂他吗?我像一个记不起上一秒发生了什么的耄耋老人,一次又一次问他:中式服装好不好看?我想买来送给他。等他抗议时,我才猛然惊觉他不是早告诉过我么。回想过往,我又有多少的自以为是曾强加于他。是的,我那耍横的孩子气,以及五秒之后的觉察之情,像一双捆绑销售的过时产品困扰我多时,在他那里,我沦为可笑的“检讨贩子”。没有谁批评我比他更狠,所以,泪点那么高的我却在他面前哭得汹涌而狼狈。胸口那么疼,涌出一刹那的觉悟,原来你在世间的幸福获得从来都不是平白无故的,你需要付出等同的代价。
他是世间最会制造温暖的人,却不是自带温暖。他凉薄孤寂的足印其实多么需要一个真正懂他的女人呵护。他的热情让人伤感。他为爱恋中的人忙碌着,看到他疲惫的背影,心底泛出深深的疼惜。这样一个赤子,会让我只想抹掉自己那些多余且没用的标签,站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个朴素而平常的女人。我知晓自己必须要长大,破茧成蝶,就像此刻,我懂得,只有安静下来,真正地安静下来,才会聆听到曾经我和他一起谱写的温柔音律。
我也开始听到另一个声音从自己的胸腔里嚷出来,接纳他的善行,也接纳他的脆弱与不堪,就像接纳我的不堪一样都不比他少的全部。我们的面目重叠又错开,我们说着爱又吐出爱。我们只有爱自己,建立真正的自己,才能爱上对方。
我和他曾经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只为了领上一支绰约玫瑰。一支不可企及的玫瑰。如今他隔开玫瑰多日,也隔开我多日。种籽一旦播下,我相信世间总有一种力量会让它一如从前生发。
他赠予我许多。但我却从来只收到一样,一面无法复制的后窗之镜,等我还原和映上另一个他——昔日逐梦少年心中的斑斓宇宙。他热切的目光,如月,如星座,那也是一只漂鸟的明灯和导航,定会伴我余生。
床头闹钟准秒响起。又是一个明天。我是一只候鸟,更是一只穿行黑夜的漂鸟。耳畔回荡着他的叮咛之音。得早起。得规划和储备好未来一个冬季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