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

庞栋

这天，老高吃了晚饭，正在教鹦鹉唱戏，丽丽忽然打来电话说明天回家。老高听了很高兴，忙说：“好，路上注意安全，老爸给你准备好吃的，为你庆功！”

老高的家在昆曲之乡昆山市巴城镇。他从小喜欢昆曲，十几岁时入了一家草台班子，成为一名昆曲演员，因为演出时的一次事故，他不得不离开了喜爱的戏台。

丽丽遗传了老高热爱昆曲的基因，三岁时就能哼唱昆曲小段了。老高见女儿有天赋，把她送去了专业的昆曲学校学习。丽丽没有辜负老高的期望，她学习认真，十几年下来成了一名非常优秀的青年昆曲演员。这两年丽丽参加戏曲大赛，拿了一座又一座奖杯。就在几天前，丽丽再次参加昆曲大赛，她动作细腻，声腔华美婉转悠长，拿了总冠军。得到消息后，老高开心得整夜没睡。

丽丽最爱吃家乡的阳澄湖大闸蟹，第二天一早，老高来到了朋友的水产店。店老板听说了丽丽夺冠的事儿，很为老高和丽丽高兴，夸他是虎父无犬女，还要免单不收钱。

老高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兄弟，高兴归高兴，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哪能白要？”店老板把挑好的大闸蟹塞到老高手里，开着玩笑说：“我这次肯定是不要钱的。如果你过意不去，改天给我唱一段戏得了！”

临近中午，丽丽回家了。老高和爱人正在做菜。丽丽很懂事，扔下包，就进厨房帮忙。老高把她推出厨房说：“你坐车累了，吃点水果休息休息，我跟你妈马上就做好了，不用你帮忙。”父母的爱，让丽丽感到全身暖暖的。

饭做好了，老高把一盘大闸蟹放到女儿面前。丽丽笑道：“很久没吃大闸蟹了，我还真是馋了，谢谢老爸老妈！”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饭。老高问完比赛方面的一些问题后说：“闺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老爸今天突然问起感情方面的事，丽丽有些惊讶和害羞。

老高知道女儿腼腆文静，就说：“闺女啊，爸爸的一个同学叫老周，他有个儿子比你年龄大几岁，也没对象，前些天同学聚会，我看了那小伙的照片非常帅气，我打算给你們撮合撮合呢！”

以前老高不允许女儿早恋，如今丽丽22岁了，也该找个好人家了。小周是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如今在政府部门工作，工作上进，非常有潜力，而且他父母都是老师，如果两家成为亲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如果女儿嫁到老周家里，那可真是福气。

谁知，丽丽听后连连摇头：“爸，我觉得不太合适。”

老高有点奇怪：“你们还没见过面，怎么能说不合适呢？你要先谈谈嘛，要不然我跟你周叔叔说一下，找个时间，你和小周见见面？”

丽丽仍旧摇头，说：“不用了。爸，我现在还不想谈，再等等吧。”

看来，女儿事业心比较重，想先发展昆曲事业再谈婚论嫁呀！既然如此，老高只好把此事先放下，以后再寻找机会。

第二天上午，老高和丽丽在看电视，快递员打来电话说有快递到了，让他下楼去取。丽丽说：“爸，我去拿吧，顺便把垃圾扔了。”说完就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

丽丽刚出去，有人给她发来了微信视频，老高想接，可一想自己又不认识人家就没接。谁知，那边挂断后紧接着又发来了消息，老高想，对方可能有急事，就看了一眼手机。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发消息的是个小伙，叫小昆。先是丽丽跟他说了父亲给她介绍对象的事儿，小昆惊讶地说：你没同意吧？丽丽说：我当然没同意，可是我看我爸挺上心的，真怕他以后再提起。小昆竟说：丽丽，纸包不住火，不如你把咱俩恋爱的事儿跟叔叔和阿姨说了吧——看到这一幕，老高吃惊不小，难怪女儿昨天对小周不上心，原来她有恋爱对象！

丽丽回来后，老高就把发现短信内容的事说了。丽丽不好意思地说：“爸，我和小昆是在谈恋爱。我觉得我还小，就没跟您和妈妈说，既然您知道了，那么我就正式跟您说吧，小昆人很好，我也喜欢他。”

丽丽大了，恋爱是正常的，可是老高为了女儿的幸福，还是要问问小昆的家庭情况。

丽丽说小昆和她是一个剧团的，两人是搭档，配合默契，此次比赛的夺冠曲目《牡丹亭》选段就是她和小昆合作的。在戏里，丽丽扮演官家千金杜丽娘，小昆扮演的正是书生柳梦梅。她听小昆说，他的父母都是昆曲演员。

因为老高喜欢昆曲，所以对小昆的家庭还是满意的。但是，他说：“唱戏终究还是不如从政有前途。你如果真的喜欢小昆，爸爸也不阻拦你，但是你得抽时间把小昆带咱家里，我要参谋参谋。”

听到爸爸这么说，丽丽高兴地说：“没问题，改天我就把小昆带来，让他跟您见面。”

没几天，丽丽把小昆带来了家里。小昆嘴甜又懂事，深得丽丽妈妈的喜爱，老高觉得小昆也挺不错，可是吃饭时，老高突然问：“小昆，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小昆礼貌地回答道：“叔叔，我爸叫梁思平。”

听到这个名字，老高竟身体一抖，他追问道：“他是不是人称‘玉面小生，而且最拿手的戏是《桃花扇》？”

“对，叔叔你认识我爸吗？”小昆问道。不想，老高的大手“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说道：“我当然认识，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听了这番话，丽丽和小昆都惊住了。老高对丽丽说：“世上的男人你嫁给谁我也支持，可唯独不能嫁给梁思平的儿子！”

“爸爸，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丽丽问。

老高指了指自己残疾的右腿说：“我之所以造成残疾，离开戏台，都是拜梁思平所赐！”接着，他把小昆赶出了家门。

丽丽知道父亲的腿是因为别人造成的，可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小昆的父亲。老高叹了口气，讲起了往事。

二十多年前，老高是他们班子里的台柱子，以唱《牡丹亭》闻名;梁思平是另一个草台班子的台柱子，以唱《桃花扇》闻名。两个班子为了赢得观众的喜爱各显其能，经常斗戏，到后来演变成斗气。有一次老高在街边的高台上唱戏，不知是谁使坏，向他脚下丢去一块香蕉皮，他不小心踩了上去，当即摔了个大马趴。

霎时间，台下观众一片哗然。老高红着脸一看，梁思平正在台下发笑。老高怀疑香蕉皮就是他扔的，于是走到台边大骂起来。梁思平见老高骂他，气得捡起一块砖头就扔了上去，正好砸到老高肩膀上。老高气坏了，戏也不唱了，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兴许是倒霉，他一跳竟然摔断了腿。给他看病的大夫技术不好，给他接歪了骨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身为演员，一瘸一拐的怎么唱戏？没办法，他无奈离开了钟爱的戏班子，从此便与梁思平结下了梁子。虽然梁思平后来跟他道歉，老高却拒不接受。

今天老高看到小昆的相貌很像梁思平，一问之下，他竟是梁思平的儿子，老高当然不肯让女儿嫁到仇人家。为了让女儿跟小昆断绝来往，他把丽丽的手机拿过去删除了与小昆的所有联系方式，并且严禁丽丽再跟小昆一起唱戏。

丽丽理解爸爸的愤怒，可自己跟小昆是真心相爱的。他们已经恋爱两年了。丽丽清楚地记得，他们从第一次合作《牡丹亭》这出戏后，就互相爱上了对方。郎才女貌的他们，就如同戏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一样爱得真切。可以说，他们是因戏结缘，这份爱从戏里走向了戏外。没想到她和小昆的爱情也遇到了坎坷。

丽丽觉得上辈子的恩怨不能由下辈人承担。她这天和爸爸谈心，诉说了自己和小昆相爱的故事，希望父亲放下恩怨，成全他们。不料父亲说：“丽丽，你是我的掌上明珠，如果是其他事，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答应，可唯独这件事不行！爸爸如果当年没有摔坏腿，就不可能离开戏班子，就会干一辈子心爱的工作，而不会做一个每天满手油污的汽修工！所以，我恨梁思平！”

丽丽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那颗柔软的心脏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穿一样痛苦。她伤心地回了房间，泪水控制不住地流满脸颊。

后来，小昆来到了丽丽的楼下，见到丽丽出来后便把她拉到了一边。丽丽说：“小昆，对不起，我说服不了爸爸，我不想让他难过，要不然我们断了吧！”

小昆把她抱在了怀里，说：“丽丽，你不忍心让叔叔难过，难道就希望看到我伤心吗？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们都不能放弃啊，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的誓言？”

“我当然记得。”丽丽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丽丽演出时被戏里的情节打动，结束后仍不能从戏里的情绪中走出来。小昆说：“亲爱的，那只是戏曲，不是现实。”丽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如果我们的爱情遇到挫折，你会誓死坚守吗？”小昆回答：“会的，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我都会誓死坚守我们的爱情。”丽丽很受感动，就以此为誓言，说好永不分离。

小昆说：“我问起了爸爸当年那件事，他也很后悔自己的冲动。”

丽丽好像听到了转机，她说：“小昆，你能不能跟叔叔说一下，让他向我爸道个歉？如果能这样，我觉得我们的事儿有挽回的可能。”

几天后，梁思平和小昆父子俩来到了丽丽家，梁思平真诚地向老高道了歉。老高说：“道歉如果可以挽回一切，那么杀人犯就不用偿命了！你当年用香蕉皮害我摔倒，然后耻笑我，还往台上扔砖头又害我摔了腿，我怎么能原谅你？”

“老高，你误会了，香蕉皮不是我扔的。你摔倒我笑你，是我不对，可我往台上扔砖头都怪你骂了不该骂的，所以我没控制住怒火。”梁思平说。

“你说不是你扔的香蕉皮谁能证明？我骂你有什么不对？”老高问道。

“君子坦荡荡，我从不撒谎。我对香蕉过敏，所以从来不吃。”

老高不想跟他多讲，就把他们父子赶出去了。

至于那句不该骂的话，小昆后来和丽丽说了。原来，在梁思平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是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那天老高见梁思平笑他，出口骂了句“你这个狗娘养的”！在梁思平心里，母亲的爱比天大，所以他听到这句脏话非常愤怒，捡起转头砸中了老高，接着老高气急败坏，跳下戏台这才酿成事故。

丽丽又把此事告诉了父亲。老高听后，心里有些触动，他也是孝子，他可以想象到自己的辱骂给梁思平带去的伤害。虽然自己骂他不对，可是那香蕉皮就是他扔的，老高对于此，无法原谅。

就在老高张罗着给女儿换剧团时，小昆和梁思平以及市医院的苏医生来了。苏医生是老高的朋友，老高问他怎么来了？苏医生说：“我听说了两个孩子的事儿。昨天梁思平来到医院找我做过敏检查，今天结果出来了，他的确是对香蕉过敏，你可以看看这份检查报告。”

就在这时，梁思平摘下了口罩，他的嘴唇竟然肿了起来，那样子就像两根火腿肠。老高不可思议地看着梁思平，问：“你真的对香蕉过敏？”

梁思平说：“是的，我从小就不能吃香蕉，只要一吃，嘴唇就肿而且身上起红疹。”说完他撸起了自己的衣袖。老高一看，果然起了一些密密麻麻的红疹。梁思平说：“我怕你不相信所以请了苏医生来。你如果还不信的话，我可以好了以后当你面再吃一次香蕉。”

老高看着梁思平认真的面孔，不像是说谎，看来自己这些年真的误会他了，那块香蕉皮不是他扔的。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对于自己因为他而离开戏台而耿耿于怀。

苏医生把他拉到一边，说：“老高，往事就放下吧。其实，我不但是你的朋友也是梁思平的朋友，你就是不看我的面子，总要看女儿的面子吧。丽丽可是你的宝贝，你看看她这些天明显瘦了。”

老高看了看女儿的面容，确实是憔悴了不少。她原本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如今因为自己的反对，很久没有笑过了。

这时，苏医生说：“老高，如果当年不是梁思平扔的香蕉皮，你骂他就是不对的，他用砖头扔你也就不能全怪他。至于你摔坏腿怎么说你自己也有一半责任吧？另外呀，对于戏曲你比我了解。你也知道《牡丹亭》这出戏原名叫《牡丹亭还魂记》，说的是女主人公杜丽娘对书生柳梦梅思念成疾，香消玉殒，又在人和神的帮助下，还魂复生，并与柳梦梅历经重重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咱们现实中的人却不能死而复生啊，你如果坚持不同意丽丽和小昆的恋情，万一丽丽出点什么事儿，你后悔可就晚了！”

听了苏医生的话，老高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对呀，女儿才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为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阻挡女儿的爱情和幸福是不对的！老高叹了一口气，说往事一笔勾销，同意女儿和小昆在一起了。

听了这话，丽丽和小昆开心地拥抱在了一起。梁思平也非常高兴，他说：“老高啊，以前咱们犯的错翻篇了，以后咱们就是朋友！对了，现在我的昆曲学习班正缺少一位辅导老师，你虽然近年没登台，可功底却一点也没落下。如果你不嫌弃，就来我这里当老师吧。另外，只要有演出活动，你随时可以上台演戏，怎么样？”

一听说还能登台，老高高兴坏了，连忙答应。

后来，老高加入了梁思平的昆曲学习班。他们不但教戏，还经常把昆曲藝术带到乡间，给咱们老百姓免费演出。从此，老高每天都喜气洋洋的，丽丽和小昆之间，更是甜蜜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