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产业型里弄街区的历史演变与空间模式研究
——以北京东路百年五金街为例
2021-09-29CHUTongZUOYan
■ 楚 童 CHU Tong 左 琰 ZUO Yan
0 引言
随着城市发展范式转型和产业结构调整,上海的里弄空间正面临重大挑战。据上海市政府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加快推进本市旧住房更新改造工作的若干意见》(沪府办规〔2021〕2 号),国家“十四五”期间,将对280 万 m2低质量住宅进行重建或改建,对5000 万m2旧住房进行更新改造。作为复合型城市空间类型,部分里弄街区同时承载了生产、销售和居住等多种功能,如福州路文化街、威海路汽车配件街、北京东路五金街等。因此,厘清这些兼具产业功能的里弄街区的历史演变进程,梳理其产业空间发展模式,对近代上海产业发展和居住空间演变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恰值上海市北京东路地区即将进行旧区改造,本文以北京东路里弄街区为研究对象,以历史演变为脉络,深入剖析五金产业和不同里弄空间类型的耦合关系,发掘产业空间的特殊价值。以此研究向历史致敬,以期能更好地传承百年产业型里弄街区的产业空间脉络。
1 产业型里弄街区的形成背景和价值特征
产业对城市的发展和更新具有关键影响[1]。近代上海开埠以后,基于港口的便利交通和充裕的资本投入,再加上里弄的庞大占比和弄堂内充足的劳动力[2],里弄街区内小型工业迅速发展起来。弄堂工厂具有鲜明的特点:①多为中小型工业,规模小,其生产目标和产量根据市场动向具有很强的灵活性;②有较高的手工艺技术,接受不同规格的定制和修改;③产品多为日用工业品,与市民生活契合度较高。但不可避免地,也存在着生产质量不稳定、技术和设备水平较低、劳动力素质和劳动环境较差等弊端。也正因此,形成了上海近代先进与落后两端聚集的二元工业结构[3]。
弄堂工厂具有多重价值:①经济价值,作为规上工厂的产品和服务补充,辅助构成了完整的产业网络、产业链和产品线;②社会价值,是大量本地居民的工作地点和生活补给站、以及外来务工人员的落脚点,扮演了弄堂社会核心的角色;③空间价值,形成了上海特有的“产——商——居”功能混合、空间重叠的类型,具有建筑密度大且贴红线、多种用地性质混合、建筑类型多、形式丰富等特征[4],体现出上海里弄包容多元的内涵。
2 北京东路五金街发展的3 个历史阶段
上海市北京东路筑成于1876年,是垂直外滩延伸而出的几条主干道之一,南距南京东路仅350 m,北与苏州河紧密相邻(图1),两侧多是建造于19 世纪30 年代前的里弄[4]。20世纪30 年代,北京东路街区从商业街迅速转型为五金市场;至20世纪末,这里作为“北京东路五金街”而享誉全国[5-7]。五金产业的百年发展历程,不仅体现在产业结构调整上,也映射到街区空间变迁中,衍生出特殊的空间类型。这一发展历程可以划分为3个阶段,即:初步聚集阶段、集中发展阶段、高度专业化阶段(图2)。
图1 上海北京东路街区平面图
图2 五金街产业发展与空间功能演变图
2.1 初步聚集阶段:自发式产业(1862——1948)
从晚清到民国时期,街区完成了由零星五金工坊向五金产业街区的转型。北京路从1862 年起,出现华商开设的专营五金号,但数量较少,未成气候。到开埠之初,上海的五金产品主要来自西方,集中在虹口区百老汇路(今大名路),进口量一度高达全国的70%[8]。直到1937 年,战火驱使五金产业转移至苏州河对岸的公共租界,即如今的北京东路街区。至1938年,北京东路有各业商号419户,其中,五金123 户,占比29.36%,实力雄厚的大型五金商铺众多,从此确立了街区在全市五金产业中的主导地位[7]。然而,战争的爆发使国民经济萎靡不振,五金产业发展举步维艰。到1949 年,五金商铺锐减至74 户,从业人员仅595 人,资金73 万元。其中,超万元的仅存信大祥、大丰、庄子记、顺昌泰等15 户[9]。此时,北京东路的五金产业已实现专业细分,支马路各有分工,商铺之间各有专长,如永益偏重水暖阀门,庄子记主售各类管件,产业集群的态势逐渐形成。
北京东路五金街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商铺,更源于与商铺融为一体的弄堂工厂。这些弄堂工厂多改自民宅,至1947 年,总数高达14000 家[10],仅新余庆里就有10 家。工厂的车间常改造自厨房(俗称灶披间),只需3~5 名技工即可完成工作;生产环境虽简陋,却也因此具有了大型工厂所不具备的灵活性,产品可随市场调整快速转变。北京东路因此发展成为工厂、商铺和住宅混合的五金街。
2.2 集中发展阶段:计划型产业(1949——1978)
1949 年——1978 年间,北京东路的五金行业有计划地集聚发展。1949年,五金价格六起六落,涨幅高达50%以上。为了抑制行业波动,上海市政府开始力推公私合营,率先成立了中国工业器材公司上海五金机器分公司(后改名为上海五金机械分公司),负责所有五金机械的生产销售。随后,又对街区内主要五金商铺展开拆、并、转调整。至1956 年1 月,115 户私营五金商号全部转为公私合营,北京东路开始向综合型五金街方向发展[9](图3)。同年2 月25 日,黄浦区成立“五金区店”,下辖五金商业、五金零件、玻璃业、铜锡业和旧五金业共321 户,从业人员2197人,进一步统筹生产力[7]。10 年曲折发展时期(文革期间),除了铜锡业被列为“四旧”受到冲击外,其他业态均发展良好;但亦是同期,街区内一批闻名中外的老字号被更改,如“永益”改为“东海”,“天平”改为“红光”等,产业的文化特色淡去,产品供给更关注质量和数量。
图3 20 世纪50 年代北京东路五金细分行业分布图
计划经济阶段,街区产业在规范化发展的同时,逐渐承担起解决民生就业和物质资源支持的社会功能。从1958 年开始,街区陆续成立了一批生产合作社,利用里弄内的闲置民房和搭建工棚,制造冲击钻头、金属表带、圆钉等五金零件和日用五金产品,既为全国工业发展和城市建设提供支持,也解决了大量本地居民的就业需求。弄堂工厂在这一时期达到鼎盛,如位于街区东南角的仅2.4 hm2的无锡小区地块内(图1)就有6 个五金生产合作社,生产从螺钉到表带各类五金产品,发展势头如火如荼。
2.3 高度专业化阶段:高端制造业(1979 年至今)
改革开放以来,北京东路的五金产业经历了先快速发展、后逐渐转型的过程。随着计划生产和指标限制的取消,本地产业结构逐渐调整为商业为主、工业为辅。商铺鳞次栉比,街区成为五金产业高附加值链条的枢纽;电子科技和设计研发被引入,生产、加工和仓储等功能则被逐步淘汰,亦有部分搬迁至周边街坊。产业的专业化趋势,赋予街区五金产业以辐射全国的产业纽带地位。到20 世纪90年代初,五金产业已向南北纵深扩展,形成了以北京东路为轴线,包含浙江中路、福建中路、厦门路、宁波路、贵州路等支马路的生产资料大商圈。在鼎盛时期,居民破墙开店,政府改造黄浦剧场等文化教育单位,以不同方式增加五金销售空间。1999 年,北京东路被市商委命名为“上海市十大专业特色街”之一,连同周边支马路,经营生产资料的企业总数达802户,营业面积10.88 万m2,年销售额75.81 亿元,仅次于上海最繁华的商业街——南京东路[9]。
街区内仅存的工业为结合电子智能化的高端制造业和少量五金维修。一方面,随着上海科技京城的落成,电子技术、软件设计、检测研发等高科技研发制造业随之入驻,成为五金产业以信息化带动工业化的“头脑中心”;另一方面,至21 世纪初,尚有30%左右的五金商户兼具维修手艺,提供维修服务,部分商户至今仍未搬迁。
3 北京东路五金街的六种产业空间模式
根据“生产——销售——居住”功能空间的组合形式,从北京东路五金街提取出6 种典型产业空间模式,分别为:产商融居、商居毗邻、产临商居、产居毗邻、前商后居和垂直商业。
3.1 产商融居模式
早期的生产空间多同生活空间并置,形成兼顾居住、生产、销售的“产商融居”模式(图4)。至1947 年,街区内的192 家五金商号多呈现这一特征[11]。这是由于当时的工厂主要采用学徒制,对于外地来沪打拼的工人,工厂即为落脚点;而受到弄堂工厂规模限制,销售功能也依附于工厂。产商融居模式虽然无法大规模生产,但其精细化的产品规格和灵活的商业体量,促进了产业的专业化和持续性发展。例如,北京东路658 弄新余庆里内的“同义和”板箱加工工厂,便是一处产商融居的弄堂工厂。由于休息区即是设备旁的通铺,生活条件恶劣[5]。
图4 产商融居模式示意图
3.2 商居毗邻模式
另一类早期空间模式是“商居毗邻”(图5),即:部分工厂主积累财富后,由工转商,盘下沿街商铺开始销售五金产品,自己则居于商铺后的弄堂内。商户买下成套里弄住宅,职工即为弄堂内的原住居民,由于剥离了生产功能,生活和经营的环境质量大幅提升。街区内商住功能鳞次栉比排布,体现出五金产业发展和资本积累后的功能空间细分趋势。
图5 商居毗邻模式示意图
例如,北京东路龙头企业——上海新世界五金机电红光电器分公司,其前身即为典型的商居毗邻模式。创始人葛宏志完成学徒生涯后,于1923 年在福建中路和山西路之间的北京东路段(今无锡小区地块内)盘下一处商铺,成立天平电料行,并在同年买下里弄内的一套住宅。住宅和商铺分别开设后门,两者间距仅数米,其所雇职工亦住在同一弄堂内。
3.3 产临商居模式
计划经济时期的国营五金店多采用“产临商居”模式,即:沿街底层设置商铺,二层作为住宅,周边设置工厂(图6)。由于集中了产业链的各个环节,这类企业规模大、功能全,催化五金专业街的空间开拓、服务便捷、产品多元等多重特征。例如,上海第一五金商店(原名利泰祥五金工具店)曾是改革开放前全国最大的五金材料和五金工具生产销售企业,下设6 个门市部和1 个商铺。其沿北京东路的商铺(图1)界面长达70余米,室内设有一长条木质柜台和展示收纳货架;二层为住宅,并在道路另一侧开设修理工厂;此外,路口对角设有工具出租、建筑木工和工具维修等门市部。这种具有鲜明计划特征的空间组合模式加快了产业聚集,推动产品和技术升级,也提升了专业服务水平。
图6 商居叠合模式示意图
3.4 产居毗邻模式
计划经济时期的另一种空间模式是由手工业居民联合形成的生产合作社,在里弄内寻一处建筑进行集中生产的“产居毗邻模式”(图7)。合作社的运作仅需小型生产设备和简易技术,生产加工一些五金零件和日用五金产品,如表带、电钻冲击头、圆钉等。这不仅为工业生产和城市建设提供大量基础产品,还吸收了本地剩余劳动力。例如,北无锡路49 号(现无锡小区内)的友谊表带厂,是里弄深处的独栋厂房,改造自1905年成立的上海金业公所。20 世纪60年代初,室内非承重墙被打通,形成130 m2的通透车间,主业是将大块金属板材切割成小块表带零件,加工塑性后装配成成品表带。其首层生产、二层装配和办公的空间使用模式一直延续至20 世纪90 年代,并形成了“生产——生活”相关联的社会网络。
图7 产居毗邻模式示意图
3.5 前商后居模式
改革开放后,出现了独栋建筑“前商后居”的空间模式。行业丰厚的利润吸引了大量浙江、江苏的商人在此抢租房屋,经营五金生意。本地居民也纷纷加入,出租住房、封顶天井甚至破墙开洞形成商铺。由于“搬砖头”的经营模式对仓储和销售空间面积要求不高,居住和销售功能尚能共生。然而,在20 世纪90 年代中期“退二进三”政策的引领下,生产功能逐渐被疏解,手工作坊和工厂或被取缔,或迁至中心城外,原生产空间被改为商铺或经销管理部。至此,北京东路五金产业基本完成了由生产向商贸的转型。例如,芝罘路56 号是有着30 年历史的电动工具水平仪店,其20 m2的一层商铺内设置玻璃柜台,墙面上悬挂展示货架;商铺背后及二层以上为居住空间;此外,在一、二层之间设夹层作为仓库(图8)。其货源来自店主在启东开办的工厂,自产自销,北京东路的店铺只保留销售窗口。
图8 前商后居模式示意图
3.6 垂直商业模式
20 世纪90 年代中后期,五金产业开始入驻高层建筑,在标准化空间内密集置入商铺和办公,形成“垂直商业”模式。街区内出现了如科技京城、物资大厦、东银大厦等一批高层建筑,新增商业建筑面积达9.3万 m2。尽管失去了沿街的便利性,但垂直商业扭转了“一铺难求”的局面,产业规模、产值和行业影响力达到历史最高峰。产业空间的聚集和重叠,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产业链的延伸,诸如电子科技、4G/5G 等技术赋能,正引领着五金产业的转型升级。
如1997 年完工的科技京城(图9),总建筑面积达20.6 万m2,其中,商业面积近8 万m2,是当年上海最大的建筑群。其主要建筑包括中央商场、双排裙房及东西2 个塔楼,其中,商场和裙房作为展厅和销售空间,塔楼则主营办公,兼有仓储。科技京城又被称为“全国最大最好的集成电路设计孵化器”,在不断提升行业吸引力的同时,有效带动了五金产品向高科技电子产品的转型,为区域产业升级奠定了基础。
图9 垂直商业模式示意图
4 产业变迁对里弄街区空间特征的影响动因
4.1 产业对街区空间组织的影响
城市总体产业结构的变迁决定了区域产业转型的方向,进而对街区空间组织形态产生影响。
(1)新中国建立前,上海的城市产业结构以商贸为主,辅以棉纺等基础性制造业。五金虽逐渐集聚为街区的支柱产业,但多类产业齐头发展的态势尚未改变,城市空间形态亦呈现多元混杂的特征,如:街区东北角存有上海自来火公司的两个圆形煤气包,街区北侧散布有零星仓库和厂房建筑群,街区腹地则是高密度的成片里弄住宅等。
(2)新中国成立后,上海向城市工业化方向转型。借助上游的钢铁产业和下游的机械产业拉动,街区内五金产业得到稳步发展,工业占比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这一阶段的城市形态趋于统一,街区内的厂房和煤气包被拆除并重建为小型工业作坊,所余空地则被填充以里弄相近空间肌理的小型建筑群。街道立面也趋于完整,街区整体空间组织向适于小规模生产零售的细密形态逐步接近。
(3)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城市产业结构的新调整引发了五金产业升级,在商业和工业占比逐渐趋同的背景下,街区空间形态再次出现差异。新的高层商办和住宅建设改变了既有低层高密度的空间肌理,街区的密度不断下降,开发强度和天际线则迅速提升。因此,从历史脉络上看,产业结构越复杂,街区空间结构形态越多元。
4.2 产业对建筑空间使用的影响
建筑群体的产业功能决定了使用人群的社会属性,进而影响建筑使用的空间模式。从生产到销售再到研发,不同功能的投入产出特征集聚了不同的社会群体,他们对空间的要求和承受能力决定了其产业空间的类型。
(1)民国时期,多数产业以零售功能为主、生产和生活功能为辅,因而呈现出前者固定、后者灵活多变的特征;尤其是外来务工人员,其生产、生活难有固定保障。
(2)计划经济时代,生产功能在街区产业中占比迅速扩大。由于成本低、空间要求低、利润低,吸引的多是本地中低收入居民。这一群体缺少多余的建筑空间和资金,生产活动只能在住宅中进行,使得生产和居住功能进一步融合。
(3)改革开放后,市场化的五金零售利润快速攀升,销售主体也从国有企业变成外地民营商人。这些人不仅租下沿街商铺,还在附近安置家产,促进了产业空间和居住空间的初步分离。
(4)到世纪之交,研发等新功能的兴起,吸引了更多的高端技术人才、白领和企业家等。新的群体对空间质量和服务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高层办公成为不二之选。产业空间垂直聚集的同时,与生产和居住彻底分离。主导产业的去工业化,催化了建筑空间混合度的下降,这同传统工业的功能分区是相悖的。
5 建议
目前,上海正处于产业转型和城市更新的关键阶段,北京东路街区也将迎来百年来的第一次整体性更新改造。这一过程亟需一系列针对性策略。基于此,笔者提出4 点建议:①采用产业升级而非替换的路径,促进传统五金制造零售向高端五金产品研发方向转型,如结合信息科技、人工智能等技术开发智能五金产品等;② 植入文创型产业配套功能,突出功能空间的体验性和文化性,如开设五金主题咖啡馆、青少年五金手工体验馆等,将产业文化在市民中加以宣传和扩散;③保障本地社会网络,留住因产业而生的社会结构,如为工人群体提供再就业的培训、为退休职工提供适老化服务等,避免征收行为过度冲击既有社会结构;④延续功能空间脉络,推广五金产业空间的功能叠合特征,鼓励单栋建筑内组合并置办公、销售、居住、研发等多种功能,并保留密集蜿蜒的街区内部路网、小体量的石库门里弄建筑及错落分布的高层建筑等,以顺应产业结构的历史演变脉络和产业功能的空间模式特征为原则,来推动产业型里弄街区的可持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