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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日本宪法的解释与论争

2021-09-28孟二壮

外国问题研究 2021年1期

[内容摘要] 明治宪法颁布后,日本出现了“天皇主权说”与“天皇机关说”两种不同的宪法解释理论,双方展开多次论争,最终“天皇机关说”胜出成为主流的宪法解释。但到昭和初期,机关说却被判为谋反的学说,遭到军国主义的彻底扑灭。“天皇机关说”在促使立宪思想传播、政党内阁上台等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但随着机关说被扑灭,整个日本朝着法西斯主义的方向不断推进。从宪法解释理论这一变化过程入手,也能够窥探出近代日本宪法解释中立宪主义要素逐渐倒退,最终与军国主义合流的特征。

[关键词] 美浓部达吉;天皇主权说;天皇机关说;宪法论争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01(2021)01-0086-08

1889年明治宪法颁布后,如何解释宪法中“大日本帝国由万世一系之天皇统治之”(第一条)与“天皇为国家元首,总揽统治权,依本宪法规定实行之”(第四条)的矛盾,成为困扰宪法学者的难题。日本国内出现了以穗积八束为代表的“天皇主权说”与美浓部达吉为代表的“天皇机关说”两种不同的宪法解释理论,双方展开持续性的论争,最终“天皇机关说”胜出。但到昭和初期,机关说却被判为“反国体”的学说,遭到军国主义的彻底扑灭,排击机关说运动也成为推动日本法西斯主义前进的政治思想运动。“天皇机关说”在促使立宪思想传播、政党内阁上台等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但随着机关说被扑灭,整个日本朝着法西斯主义的方向不断推进。从宪法学界这一变化过程入手,也能够窥探出近代日本宪法解释中立宪主义要素逐渐倒退,最终与军国主义合流的特征。

目前学界关于明治宪法解释理论的基本脉络已有明晰的论述,但学界对宪法论争的核心问题多集中于国体论争中进行考量,对于宪法解释理论与政治的结合、国权限制问题以及“天皇机关说”最终被扑灭的原因及影响关注不够。①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之上,从近代日本宪法的解释与论争入手,重新梳理宪法论争的核心对立点与“天皇机关说”被扑灭的原因,总结出近代日本宪法解释的特征,并分析宪法解释的对立与机关说被扑灭对近代日本政治思想领域产生的重大影响。

一、宪法解释理论的对立及其论争

明治宪法的制定,受世界民主潮流与国内议会论盛行的影响,[ 宮沢俊義:《日本憲政史の研究》,東京:岩波書店,1968年,第135頁。]宪法最终呈现出德意志型的立宪君主制与日本传统文化伦理要素结合的特点。在宪法中,天皇与宪法的关系并不明确,作为统治核心的天皇既拥有万世一系的“神格”,又是受宪法约束的世俗性君主,[ 伊藤博文:《憲法義解》,東京:岩波書店,1940年,第22、24頁。]因而在解释宪法的过程中出现了强调“君权”与强调“立宪”两种分歧的理论。宪法颁布之后到大正初期,便出现了穗积八束[ 穗积八束为近代日本宪法学者,1883从东京大学文学部政治学毕业后,受伊藤博文等人的嘱托赴德留学,师从德国著名实证主义法学家拉班德。1889年在明治宪法颁布前夕回国,担任东京大学宪法学教授。穗积八束提出“天皇主权说”理论受到“超然主义”藩阀政治的欢迎,宪法颁布后不久穗积便成为日本宪法学界的权威。参见長尾龍一:《日本法思想史研究》,第87頁。]的“天皇主权说”与美浓部达吉[ 美浓部达吉为近代日本宪法学者,1897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科,之后被政府派赴英法德三国留学,留学回国后担任东京大学行政法讲座教席、贵族院议员。美浓部达吉对穗积八束“天皇主权说”理论颇为反感,一直以打倒穗积宪法学为使命。其“天皇机关说”理论深受日本法学者一木喜德郎与德国法学者耶利内克的影响。参见長尾龍一:《日本法思想史研究》,第99頁。]的“天皇机关说”两种对立的宪法解释理论,双方展开多次交锋,最终“天皇机关说”胜出,成为大正时期主流的宪法解释理论。

(一)从“天皇主权说”到“天皇机关说”

宪法颁布之初,主流的宪法解释学说是以穗积八束为代表的“天皇主权说”理论。“天皇主权说”建立在国体与政体区分的基本框架上,即君主国体与立宪政体的区分,强调“君主即国家”,[ 穂積八束:《憲法提要》,東京:有斐閣,1910年,第45頁。]天皇作为主权[ 穗积八束并未区分主权、国权、统治权的概念,被美浓部达吉批评为概念错乱。以穗积在《宪法提要》中的表述为例,“主权乃是统治国家的权力”“国家的意思就是主权”“国体依主权之所在而分”“主权乃是国家最高的权力”。参见穂積八束:《憲法提要》,第20、33、52、78頁。]的主体不受宪法约束。在国体论上,穗积八束将法律性与伦理性混杂的国体直接导入到法律领域,国体既有主权之所在的法律性质,又带有了社会性、历史性、伦理性的因素,从而使天皇作为主权的主体超越宪法存在。在政体论上,统治者(天皇)对被统治者(国土和国民)拥有绝对的權力,各统治机关[ 穗积八束认为机关为实现主体目的的工具,没有自身的目的,帝国议会、政府、裁判所皆为统治机关。参见穂積八束:《憲法提要》,第222—223頁。]通过严格的权力分立保障天皇独揽大权。因此穗积国体、政体的区分是一种“超法与法的结合。”“千百年来,日本政体几经变化,国体丝毫未曾动摇”。[ 穂積八束:《憲法提要》,第99頁。]从而将立宪政体纳入君主国体的框架内,即“在立宪制的外表下维护天皇绝对的权力”。[ 高橋和之:《西欧立憲主義はどう理解されたか》,高橋和之編:《日中における西欧立憲主義の継受と変容》,東京:岩波書店,2014年,第27頁。]“天皇主权说”有着明显的权威主义与权力主义的色彩,迎合了“超然主义”藩阀政治的意图,宪法颁布后不久穗积八束便成为日本宪法学界的权威。

穗积的“天皇主权说”理论同时存在着明显的理论破绽,“在国体观上,穗积主张主权单一不可分,而在政体论上,又将权力分立与否作为判断专制与立宪的标准。”[ 林来梵:《国体宪法学:亚洲宪法学的先驱形态》,《中外法学》2014年第5期。]穗积标榜立宪政体却主张天皇主权不受限制。因而“天皇主权说”被指责带有神权专制的倾向,“有着利用淳朴民心崇信神格化天皇的社会心理性背景。”[ 長尾龍一:《日本法思想史研究》,第110頁。]1900年,伊藤博文成立政友会组阁上台,预示着藩阀政治的衰退,作为藩阀政治理论支柱的“天皇主权说”理论也不断遭到质疑,以美浓部达吉为代表的“天皇机关说”理论向其发出强烈挑战。

美浓部达吉的“天皇机关说”理论将国体排斥出法律领域,主张政体一元论,即君主立宪政体,国家作为一法人而存在,天皇是构成国家法人的一个机关,并且是最高的机关。美浓部达吉认为“国体”是日本国家独有的历史性、伦理性概念,而非法律的概念,国体观念尤其体现在对“万世一系”的皇统观念上。美浓部强调带有国体性的习惯法对宪法的补充和解释,即通过不成文宪法补充、解释成文宪法。[ 美濃部達吉:《逐条憲法精義》,東京:有斐閣,1927年,第4頁。]在美浓部看来,统治与统治权不属于国体而属于政体的范畴。[ 美浓部认为穗积八束将国权、统治权、主权的概念混淆,导致统治权主体错乱,因此美浓部不再使用主权的概念,而用“国家权力”的统治权加以代替。参见美濃部達吉:《国家及政体論》,星島二郎編:《最近憲法論:上杉慎吉対美濃部達吉》,東京:みすず書房,1989年,第405頁。]日本历史上天皇与人民之间并非统治与被统治的对立关系,而是“君民关系一致的历史。”[ 美濃部達吉:《帝国の国体と帝国憲法》,星島二郎編:《最近憲法論:上杉慎吉対美濃部達吉》,東京:みすず書房,1989年,第305頁。]君主立宪政体下统治权的主体既不是天皇也不是人民,而是具有法人格的国家。天皇是构成国家法人的一个“机关”,[ 美浓部认为机关具有人格的意味,团体依机关而有活动力,机关为实现主体意志的发动机。这与穗积八束将“机关”作为工具的解释,有着本质的不同。参见美濃部達吉:《憲法撮要》,東京:有斐閣,1924年,第44頁。]并且是最高机关。美浓部认为天皇在行使统治权的过程中必须受到宪法的限制,“对内统治权要受宪法的制约,对外要遵循国际法的规定。”[ 美浓部达吉:《宪法学原理》,欧宗祐、何作霖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1页。]“天皇机关说”将国体排除出法律领域,主张统治权的主体为国家,天皇作为国家的最高机关形式的统治权受到宪法的限制,但存在于宪法之外的历史、伦理性思想,即国民的尊皇思想超越并且影响宪法。能够看出,美浓部虽将国体排斥出法律概念之外,但并不反对天皇与国体,而是更合理地解释了明治宪法中国体思想与立宪思想的结合。

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日本政治上实现了从藩阀政治到议会内阁制的过渡,作为藩阀政治理论支柱的“天皇主权说”受到“天皇机关说”的猛烈挑战,双方展开多次论战。由于美浓部的“天皇机关说”理论有着浓厚的立宪民主色彩,相较于“天皇主权说”,更符合大正民主运动的诉求,并且“天皇主权说”本身存在著理论缺陷,随着藩阀政治的衰退,“天皇主权说”也已是“孤城落日”,[ 穂積八束:《憲法提要》,第120頁。]论争开始不久穗积八束便去世,“天皇机关说”最终从论争中胜出,主流的宪法解释理论也随之转向“天皇机关说”。

(二)宪法解释论争的核心

长久以来“天皇主权说”与“天皇机关说”论争被认为是一场国体论争。穗积八束认为天皇既是主权的主体,又拥有不受宪法约束的神格。而美浓部达吉主张天皇为国家的最高机关,但他承认日本历史伦理中存在万邦无比的尊皇思想,并且主张“天皇超政论”。[ 美浓部达吉认为“在国务中,天皇必须依国务大臣的辅弼行使大权,国务大臣负有责任,而天皇无责任。”参见美濃部達吉:《憲法講話》,東京:有斐閣,1912年,第96頁。]虽然在国体论上双方的表达方式有所不同,但双方在拥护国体,尊崇天皇的态度方面基本一致。[ 吴玲:《“天皇机关说”论争与西田哲学国家观——兼论近代日本国家理论的特征》,《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5期。]通过对“天皇主权说”与“天皇机关说”的重新梳理发现,学术性的国体论分歧只能作为阐发观点的媒介,宪法论争的核心应在限制统治权与否的问题上。[ 日本学者家永三郎有类似判断,但并未进行展开。家永三郎:《近代日本憲法思想史研究》,東京:岩波書店,1967年,第200頁。]“实际上双方间的宪法论争是一场道德论争,政治论争。”[ 宮沢俊義:《天皇機関説事件》(上),東京:有斐閣,1970年,第64頁。]无论穗积八束还是美浓部达吉都有着比较明显的政治诉求,而统治权的限制问题与双方政治构想能否实现有着密切的关系。

穗积本人与藩阀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伊藤博文等人的授意下,穗积从宪法解释层面上为藩阀政治提供支持。[ 長尾龍一:《日本法思想史研究》,第118頁。]穗积主张建立一个不受议会、政党牵制的强力政府辅弼天皇统治,因而强调主权的无限性,明确反对议会内阁制。“议会内阁制非立宪之制度,并且不被明治宪法所容许。”[ 穂積重威編:《穂積八束博士論文集》增補改版,東京:有斐閣,1943年,第523頁。]在穗积看来,议会内阁制最终将走向暴民政治的境地,主张尽可能弱化议会对政府的牵制。穗积认为在各机关严格的权力分立下,政府行使的“大权”非一般意义上的“行政权”,除了宪法上通过权力分立衍生的观念之外,还带有天皇“亲裁专断”[ 所谓亲裁专断有着不受机关(议会,政府,裁判所)约束的性质。参见穂積重威編:《穂積八束博士論文集》,第841頁。]的性质,从而使藩阀政府在行使大权的过程中得以摆脱议会、政党的束缚。穗积通过君主国体框架内严格的分权主义抑制议院中心的政治构想,主张建立强力的藩阀政府。军部依托天皇“统帅权”,[ 明治宪法第11、12条规定“天皇统帅陆海军。”“天皇决定陆海军军编制及常备军兵额。”条文实质性的意义在于,陆海军当局在军事行动上不受议会和内阁的制约,独立行使统帅事项,并且在宪法下,陆海军大臣、参谋总长等关于军机、军令的问题可以不经内阁会议,直接上奏天皇。参见大石真:《日本憲法史》,東京:有斐閣,2005年,第311頁。]实现军事上的自主独立;政府行使的大权带有天皇“亲裁独断”的性质从而不受议会的约束。“天皇主权说”理论这种权威主义以及反政党的色彩,符合独占政府与陆海军要职的“超然主义”藩阀政治的政治需要。宪法颁布后不久,“天皇主权说”便成为主流的宪法解释理论。“天皇主权说”能够作为“超然主义”藩阀政治理论支柱的关键点,正是天皇主权的无限制。在宪法论争中,“天皇主权说”学派也不断攻击“天皇机关说”,认为机关说限制主权的观点是照搬欧美的立宪理论,与日本国情相悖。[ 上杉慎吉:《国体に関する異説》,星島二郎編:《最近憲法論:上杉慎吉対美濃部達吉》,東京:みすず書房,1989年,第33頁。]

美浓部达吉认为君主立宪政体下应该充分发挥议会的权力,通过限制统治权的方式,实现议会对内阁与军部的制衡,“防止权力暴走”,[ 山崎雅弘:《“天皇機関説”事件》,東京:集英社,2017年,第14頁。]从而为议会政治提供了理论支持。与穗积八束各机关严格的权力分立原则不同,美浓部认为议会和政府有着相互交涉、相互联络的紧密关系,尤其是议会行使的法律及预算的决议权、上奏权对政府有制约效力。[ 美濃部達吉:《帝国の国体と帝国憲法》,星島二郎编:《最近憲法論:上杉慎吉対美濃部達吉》,第318頁。]美浓部对议会中心的政党政治持积极态度,认为政党政治与宪法条文并不冲突,并且符合明治宪法的精神。[ 美濃部達吉:《日本憲法の基本主義》,東京:日本評論社,1934年,第151頁。]不同于藩阀内阁独立于议会之外,政党内阁必须置于议会的监督之下。作为“力量”代表的军队借助天皇的权威独立于监督之外,极易成为无法控制的力量。对此美浓部主张强化议会的权力,制衡统帅权的行使。美浓部认为陆海军当局仅限于指挥调度军事行动的权力。而关于陆海军的编制等问题,美浓部认为军队的编制、军费等问题,必须经过议会的同意才能生效。[ 美濃部達吉:《憲法撮要》,第323頁。]这就使得陆海军在进行重大决议的过程中,受到议会、内阁的牵制,避免出现军事独裁的局面。1930年发生“干犯统帅权”[ 1930年,民政党滨口雄幸内阁违反军部的意愿同美国签订伦敦海军裁军协议。军部与政友会以内阁违反宪法第11条“天皇拥有统帅陆海军大权”为由,攻击政府侵犯统帅权,滨口内阁以民政党在议会中占据多数优势,最终在议会条约得以批准。但事件中由于对军部权力做了扩大解释,议会与内阁也逐渐失去了对于军部独占统帅权的制约。参见:《ロンドン海軍会議経過概要》,日本外交文書デジタルアーカイブ,外務省。http://www.mofa.go.jp/mofaj/annai/honsho/shiryo/archives/st-4.html,2020年1月10日。]问题,正当议会就政府是否侵犯统帅权问题争论正酣之际,美浓部发表多篇关于统帅权的文章与评论,从军备编制、国家财政支出的角度支持政府。并且表示“伦敦海军条约问题上,军部的意见仅作为政府的斟酌参考,不起决定性作用”。[ 美濃部達吉:《海軍条約の成立と統帥権の限界》,《大阪朝日新聞》1930年5月1日。]最终在法理上帮助内阁在批准伦敦海军条约问题上赢得胜利。能够看出,“天皇机关说”有较为明显的“防止权力暴走”的特點,这也是其成为大正时期主流的宪法解释理论的重要原因。

穗积八束主张主权在法上是无限的概念,强调主权的无限制性,美浓部认为统治权不受限制,很有可能走向君主专制的境地。[ 美濃部達吉:《憲法講話》,第175頁。]双方在限制统治权的态度上截然对立,实质是双方政治构想的龃龉。宪法颁布之初,主张主权绝对无限制的“天皇主权说”为“超然主义”藩阀政府摆脱议会、政党的束缚提供理论支持。大正民主时期,随着政党势力的发展,“天皇机关说”主张限制统治权,强调议会的作用,符合政党政治的理论需求。1918年,原敬内阁的成立,意味着美浓部的议会内阁制的政治构想得以实现。可以说宪法论争的核心始终是限制统治权的问题,这是“天皇机关说”从论争中胜出成为大正时期主流宪法解释理论的重要原因,也是机关说在昭和初期遭到批判的关键要素。

二、机关说的终结与近代日本宪法解释的特征

1930年前后,日本国内经济发展停滞不前、政党财阀腐败堕落,民众对国家现状产生严重不满情绪。对于维护国内秩序稳定来说,在思想上提高国民的自觉性、重振国民精神显得尤为必要。同时,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国家主义思想勃兴,高举反自由主义、反民主主义的国家改造运动高涨。一方面,欲使天皇切实行使统治权,使之超然于议会政治之外,实现天皇独裁统治;另一方面,欲摧毁议会制度和政党政治,清除国内的自由主义、立宪主义思想,确立对外扩张的政治路线。在此背景下,“天皇机关说”被认为是反国体的理论学说,受到猛烈的攻击。1935年2月19日,贵族院议员、陆军军人菊池武夫在贵族院全体大会上,率先对“天皇机关说”发难,指责机关说是一种“缓慢性的谋反理论”,谴责美浓部达吉为“学匪”。2月25日,美浓部在贵族院会议上,为“天皇机关说”理论慷慨辩护,强调机关说尊皇与拥护国体的本质,[ 内閣印刷局編:《帝国議会貴族院議事速記録》第67回,東京:内閣印刷局,1941年,第102—106頁。]但已无法扭转被终结的命运。9月18日,美浓部达吉被判有罪并辞去贵族院议员的职位,机关说被判为反国体的学说,相关著书遭到禁止发售处分。[ 《美濃部達吉に対する出版法違反事件の大要司法次官通知、司法大臣談話》,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15060084000,内閣総理大臣官房総務課資料国体明徴問題(国立公文書館)。]在军部的不断施压下,政府发布两次国体明征明示“天皇为统治权的主体,日本为天皇统治的国家”,[ 《国体明徴ニ関スル再声明ヲ通牒ス》,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A01200686500,公文類聚·第五十九編·昭和十年·第二巻·政綱二·地方自治二(台湾·統計調査)·雑載(国立公文書館)。]最终通过一系列的暴力手段彻底埋葬了“天皇机关说”。通过对“天皇机关说”的梳理发现,机关说并不反国体,但到了1935年,旨在调和“国体”与“立宪”的机关说却被判为反国体的学说,遭到彻底的扑灭。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天皇机关说”强调统治权的主体为国家,天皇作为国家的最高机关,这种理论被认为“牺牲了天皇制的神秘主义色彩,全面接受了西欧的法理观念。”[ Richard Minear:《西洋法思想の継受》,转引自長尾龍一:《日本法思想史研究》,第173頁。]在国体明征运动中,多数民众对于“天皇机关说”理论并不了解,基于对天皇独特的情感,仅仅因为将天皇作为“机关”一词便心生反感,认为机关说有损国体,进而加入排击机关说的运动当中。“天皇机关说”既强调拥护天皇神格,又希望实现立宪主义,尽管反对“天皇主权说”,但又有别于西欧立宪式的主权在民思想,由于立宪主义的不纯粹性,使得机关说成为既不受民权派支持,又遭到君权派反对的宪法学说,以至于在国体明征运动中美浓部达吉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第二,“天皇机关说”为议会中心的政党政治提供理论支持,当政党政治出现危机时,机关说理论也遭到诟病。议会内阁制的原理在明治宪法中并无明确规定,伊藤博文等宪法起草者明确表示反对政党内阁,[ 1889年明治宪法颁布后不久,伊藤博文在府县议长大会上发表演说,明确表示反对议院内阁制度。伊藤博文:《府県会議長に対する憲法演説》,瀧井一博編:《伊藤博文演説集》,東京:講談社,2011年,第22頁。]但“天皇机关说”通过对统治权限制的阐发,为议会中心的政党政治提供了理论支持。“到昭和初期,政党政治遭到否定,‘天皇机关说’的权威也受到严重影响。”[ 増田知子:《天皇機関説排撃事件と国体明徴運動》,《名古屋大学法政論集》1998年第173号,第214頁。]随着政党政治的弊病频现,美浓部也开始对政党政治持批评态度,美浓部政治立场的转变也被视为“容忍革命危险思想的反国体学者”而遭到批判。[ 蓑田胸喜:《美濃部博士〈憲法撮要〉の詭弁詐術的国体変革思想》,東京:しきしまのみち会原理日本社,1933年,第3頁。]

第三,昭和初期,以限制天皇统治权为核心的“天皇机关说”,严重阻碍了军国主义的推进。“标榜统帅权独立的军部希冀摆脱议会的掣肘,试图通过拥护天皇权威作为对抗内阁与议会的方式。”[ 増田知子:《天皇機関説排撃事件と国体明徴運動》,《名古屋大学法政論集》1998年第173号,第215頁。]军部目的在于扫除对外扩张道路上的不稳定思想,将那些前进道路上的阻碍理论,统统斥为反国体的学说加以排击,“天皇机关说”成为首先遭到攻击的对象。

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天皇机关说”在宪法论争中胜出,成为大正民主时期代表性的立宪思想。对其重新梳理发现,机关说有着调和国体与立宪的目的,但最终却被批判为谋反的学说,遭到彻底扑灭,甚至以排击机关说为契机爆发了波及整个社会的政治运动。通过对近代日本宪法解释理论对立与机关说被扑灭的过程考察,能够总结出近代日本宪法解释具有的某些特征。

第一,宪法解释理论有着调和“国体”与“立宪”的共同目的,在对待天皇、国体问题的态度上,看似对立实则一致。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主权说与机关说虽展开持续的论争,但双方在拥护国体、尊崇天皇的态度上有着一致性。“天皇主权说”主张“天皇即国家”,通过君主国体与立宪政体的区分,实现立宪制的构想,但立宪色彩非常有限,不免落入天皇专制的境地。美浓部达吉本人有着强烈的尊皇观念,“其内心忠于天皇制国家观念”,[ 家永三郎:《美濃部達吉の思想史的研究》,第224頁。]在“天皇机关说”理论中,天皇作为国家最高机关,始终处在国家权力的中心位置。[ 1946日本国宪法草案公布之际,美浓部主张“国体护持论”,反对宪法草案中国民主权的观点。参见川口暁弘:《憲法学と国体論—国体論者美濃部達吉》,《史学雑誌》1999年第108巻第7号,第1310頁。]

第二,从明治末期到昭和初期,明治宪法解释理论中的立宪主义要素极为脆弱,并且呈后退趋势。宪法的起草者们“原则上将天皇视为无限权力的绝对君主,这种权威尤其体现在对军队的教育上。但在实际的政治运行中,又以立宪主义的理论将天皇的权威划定到宪法的界限之内。”[ 久野収、鶴見俊輔:《現代日本の思想》,東京:岩波書店,1987年,第132頁。]在精神伦理上,天皇作为全体国民信奉的绝对君主,在动员国民精神方面能够起到重要作用。而在政治运行上,奉行的是天皇作为国家最高机关的理念。[日本学者伊藤之雄认为伊藤博文在起草明治宪法时,有著君主机关说的构想。参见伊藤之雄:《伊藤博文:近代日本を創った男》,東京:講談社,2009年,第191—193頁。]无论是“天皇主权说”还是“天皇机关说”都只能基于此种微妙的调和理念。“天皇机关说”虽然合乎立宪主义的一般原理,“但也深受亚洲独特文化传统的影响。”[ 韩大元:《美浓部达吉立宪主义思想研究》,《比较法研究》2010年第4期。]美浓部既强调拥护天皇神格,又希望实现立宪主义,尽管反对“天皇主权说”,但并不倡导西欧立宪式的主权在民思想。“天皇机关说”主张国家为统治权主体,实质上在回避了统治权归属问题的基础上,阐发立宪主义理论,[ 林尚之:《明治憲法体制の危機と立憲主義思想の臨界点—天皇機関説事件をめぐる憲法論の相克を中心にして》,《日本史研究》2006年第532号,第10頁。]因此这种立宪理论根基非常脆弱。1935年政府发布两次国体明征声明之后,伴随着以“天皇机关说”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立宪主义等思想被扑灭,“西欧型的宪法解释理论几近消失。”[ 大石真:《日本憲法史》,第287頁。]

第三,宪法解释理论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最终与军国主义合流。“天皇主权说”主张天皇拥有绝对的权威,受到超然主义藩阀政治的欢迎。随着藩阀政治的衰落,“天皇主权说”受到“天皇机关说”的强烈挑战。“天皇机关说”主张国家为统治权的主体,统治权受到宪法的限制,成为大正时期政党内阁的理论支柱。然而到昭和初期,日本经济的衰退,政党政治的衰落,在面临严重的经济、政治危机的情形下,急需一种超国家主义的精神力量来统合日本摆脱危机。军部要求解冻天皇神圣的政治权力,统合日本摆脱内外危机,最终通过暴力的手段扑灭“天皇机关说”,宪法解释理论也朝着宣扬“君民一体的家族国家”[ 文部省編:《国体の本義》,東京:文部省,1937年,第89頁。]的军国主义方向发展。

分析“天皇机关说”胜出到终结的过程及其原因发现,近代日本宪法解释理论始终无法回避忠君爱国,尊崇天皇等问题。“天皇机关说”试图通过搁置统治权归属的方式,将宪法解释理论引向立宪主义的轨道上,但由于宪法解释理论与现实政治结合紧密,随着军国主义的抬头,军部将国体渲染到至高无上的地步,宪法解释逐渐排斥立宪主义要素,通过暴力的手段将“天皇机关说”扑灭的同时,宪法解释理论也逐渐与军国主义结合。

三、宪法解释论争与扑灭机关说的影响

自明治末期到昭和前期,美浓部达吉的“天皇机关说”一度成为主流的宪法解释理论,并被视为政党内阁的理论支柱。但到了昭和初期,旨在调和“国体”与“立宪”的机关说却被判为“反国体”的学说,成为日本走向法西斯道路上的牺牲品。从明治末期到昭和初期,宪法学界的这一变化过程,对近代日本政治、思想领域产生重大影响。

第一,从“天皇主权说”到“天皇机关说”的转变,对于立宪思想的传播,以及政治体制的转变影响巨大。1912年,美浓部受文部省委托编写《宪法讲话》,在序文中表示:“有些宪法学者,假借国体论之名鼓吹专制思想,抑制国民的权力,要求国民绝对服从,在立宪政治的设想下主张实行变装的专制政治。”[ 美濃部達吉:《憲法講話》,第3頁。]美浓部暗讽“天皇主权说”鼓吹“变装的专制政治”,希冀通过“天皇机关说”,在阐明宪法精神宗旨的基础上,向民众普及健全的立宪思想。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随着立宪主义思想的发展,政党力量的壮大,宪法解释领域也极尽努力地向西欧君主立宪制靠拢,“天皇机关说”较“天皇主权说”逻辑更加完整,并且强力解释议会的机能,反对统治权的绝对无限制,更符合立宪主义的诉求,也为政党政治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撑。1918年,原敬内阁的成立,意味着美浓部的议会内阁制的政治构想得以实现。作为促使藩阀政治向政党政治转变合法化的学说理论,机关说也成为高等文官考试与政府公认的宪法学说,以至于裕仁天皇本人对于机关说理论也相当认可。[ 原田熊雄:《西園寺公と政局》第4巻,東京:岩波書店,1951年,第238頁。]作为立宪色彩浓厚的宪法学说理论,“天皇机关说”试图在日本国体与西方宪政思想中,为天皇找寻更合理的位置,其出现也使得日本的宪法解释朝着更加健康合理的方向发展。

第二,1935年,以排击机关说为契机兴起的国体明征运动,成为波及日本社会各阶层的政治思想运动。进入昭和时代,日本在政治、经济、社会、外交等各方面的弊病日益凸显,经济政治危机造成的社会矛盾极大地刺激了军部的神经。“军部为确立起天皇的权威并利用天皇的权威达成自身的主张,首先便是从根本上扑灭自由主义、立宪主义等不稳定因素,摆脱欧美立宪主义思想的束缚,进而强化国体的皇国精神,而实现这一目的契机便是排击机关说运动。”[ 開發孝次郎:《天皇独白録再考:天皇機関説》,《日本大学芸術学部紀要》2005年第42号,第104頁。]1935年,在军部的主导下,兴起了以排击“天皇机关说”为契机的国体明征运动,该运动的矛头不仅指向“天皇机关说”理论,而且要求“斩断欧美法理的束缚,建立真正适合日本的宪法学说。”[ 《所謂天皇機関説を契機とする国体明徴運動》,社会問題資料研究会編:《社会問題資料叢書》第1輯,東京:東洋文化社,1975年,第446頁。]这场运动有着催促国民对国体进行再认识、再确认的目的,但“以机关说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立宪主义思想受到全面压制。”[ 宮沢俊義:《天皇機関説事件》(下),東京:有斐閣,1970年,第436頁。]在思想界活跃的自由主义、立宪主义等西洋思想也遭到了清算。“天皇机关说”在贵族院遭到攻击后,迅速引起巨大的社会风波,在野党政友会利用“天皇机关说”问题不断向政府施压,一度形成倒阁之势,排击“天皇机关说”的口号逐渐成为军部、政友会、政府争夺政治主导权的标语。

第三,“天皇机关说”及立宪主义被扑灭之后,日本国家在政治思想上,朝着法西斯主义的方向推进。1937年5月31日文部省刊行《国体的本义》,明确表示“天皇为统治权的主体……作为现人神的天皇神圣不可侵犯。”[ 文部省編:《国体の本義》,第132—133頁。]政府强硬地否定立宪主义学说理论,强调天皇不仅拥有绝对的世俗权力,并且有着“现人神”的地位。宪法解释原理通过政府法令被强制规定下来,学理性宪法讨论遭到禁止,[ 林尚之:《明治憲法体制の危機と立憲主義思想の臨界点—天皇機関説事件をめぐる憲法論の相克を中心にして》,《日本史研究》2006年第532号,第20頁。]“许多对自由、立宪抱有幻想的宪法学者,或是缄口不言,或是加入宣扬皇国思想的阵营当中。”[ 宮沢俊義:《天皇機関説事件》(下),第565頁。]宪法解释理论日渐与军国主义合流,朝着宣传日本皇国精神的方向发展。在排击“天皇机關说”的运动下,鼓吹日本精神、集体主义、国家主义思想,批判自由主义、立宪主义等西洋思想的出版物大量出现。运动的开展对国民的精神产生强烈的冲击,“在精神领域上,通过扑灭了‘天皇机关说’为代表的立宪主义、自由主义思想的运动,国民对于天皇的信念也得到重新强化。”[ 《所謂天皇機関説を契機とする国体明徴運動》,社会問題資料研究会編:《社会問題資料叢書》第1輯,第443頁。]随着以“天皇机关说”为代表的立宪主义思想被扑灭,军部重新强化天皇制的目的基本实现,并且获得了法理上的主导权,摆脱议会、政党的牵制。军部通过对日本主义思想的宣传,使民众在精神上加强了对皇国日本的认同,从而能够利用天皇的权威,动员社会各界参与到侵略扩张的道路上来。

明治末期,美浓部达吉提出“天皇机关说”理论,通过限制天皇统治权的方式,调和明治宪法中“天皇统治”与“立宪思想”间的矛盾。在与“天皇主权说”理论的宪法论争中,机关说胜出成为主流的宪法解释理论,并被视为政党内阁的理论支柱。在推动立宪思想传播与近代日本政治体制转变方面,机关说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到了昭和初期,日本面临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政党政治的衰落,国内军国主义势力抬头,以限制天皇统治权为核心的“天皇机关说”成为军国主义推进的重要障碍。军部要求解冻天皇神圣的政治权力,主导了排击“天皇机关说”的国体明征运动,最终通过暴力手段扑灭了“天皇机关说”。随着“天皇机关说”为代表的立宪主义思想被扑灭,明治宪法范围内的自由主义、立宪主义以及限制天皇统治权的理念遭到公然否定,军部得以利用天皇绝对的统治权,日本开始朝向军国主义统治的方向不断推进。

(责任编辑:冯 雅)

[收稿日期] 2020-10-10

[基金项目] 国家留学基金委员会(CSC)资助项目。

[作者简介] 孟二壮(1992-),男,安徽宿州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① 目前中日学界对明治宪法解释与论争都有一定的关注,国内学界主要对“天皇机关说”理论进行了阐述和对比,着重强调了“天皇机关说”蕴含的立宪主义思想,大体上认为“天皇机关说”被扑灭与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的加强有着密切联系。代表性的学术成果有韩大元:《美浓部达吉立宪主义思想研究》,《比较法研究》2010年第4期;吴玲:《“天皇机关说”论争与西田哲学国家观——兼论近代日本国家理论的特征》,《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5期;林来梵:《国体宪法学:亚洲宪法学的先驱形态》,《中外法学》2014年第5期等。日本学界着重对“天皇机关说”宪法论争的学理问题进行了梳理和探讨,将宪法论争放入近代日本政治转型中去考察。代表性的学术成果有家永三郎:《美濃部達吉の思想史的研究》,東京:岩波書店,1964年;長尾龍一:《日本法思想史研究》,東京:創文社,1981年;林尚之:《明治憲法体制の危機と立憲主義思想の臨界点—天皇機関説事件をめぐる憲法論の相克を中心にして》,《日本史研究》2006年第532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