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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渡怀古:历代桃叶渡诗研究

2021-09-28朱红霞潘丽婷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桃叶王献之渡口

朱红霞,潘丽婷

(东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1620)

在中国的广袤大地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这些水系既联通了此地和彼地,也隔断了此岸和彼岸。古时的水路交通主要靠舟船,舟船停靠的地方,往往是地理位置比较重要的地方,久而久之,便成了固定的渡口。在这里,人们等待归人,“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1]。在这里,人们送别离人,“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2]。

桃叶渡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古渡之一,位于南京的秦淮河上,其得名,源自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和爱妾桃叶的爱情故事。古往今来,这段爱情被很多文人墨客深情吟咏,而产生这段爱情的渡口,也就由具体的自然地理而成为一种象征,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

历代以桃叶渡为题材的诗歌很多,已经成为一种现象,但学术界对桃叶渡和有关桃叶渡诗歌的研究却不多,目前可见的相关研究多集中在旅游和方志等相关介绍,重在描述性,而缺乏从历史的纵线上对这一现象的研究。本文首先对桃叶渡的本事加以辨析,其次列举并分析历代桃叶渡诗词,以期揭示其文化内涵。

一、桃叶渡其人其事

桃叶渡,宋代《方舆胜览》引用典籍和诗文详细指出:“桃叶渡,一名南浦渡。《金陵览古》,在秦淮口。桃叶者,晋王献之爱妾名也。献之诗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不用楫者,谓横波急也。献之歌此送之。”[3]从这段引文可见,桃叶渡也叫南浦度,在南京城南秦淮河口。王献之爱妾桃叶曾在此渡河去见王献之,因秦淮河波横水急,桃叶害怕,王献之有诗安慰。因此,这个渡口被后人称作桃叶渡。

关于桃叶渡的具体位置,据《嘉庆重修一统志》,“桃叶渡,张敦颐《六朝事迹》,在县南一里,秦淮口。《通志》,在江宁县,秦淮、青溪合流处。”[4]《江宁府志》记载,“桃叶渡,在秦淮淮清桥东。”[5]《嘉庆重修一统志》又载,“文德桥,在武定桥之东,县学之右,其东为利涉桥。《通志》,利涉桥,即桃叶渡。”[6]由以上材料可见,桃叶渡在南京秦淮河与青溪水的汇合之处,淮清桥的东边。今原址上仍有后人所树纪念石牌。今桃叶渡石牌仍在。

清代著名文学家吴敬梓定居在南京时,即索居桃叶渡边的河房,并曾经作《桃叶渡》诗一首。“花霏白板桥,昔人送归妾。水照倾城面,柳舒含笑靥。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世间重美人,古渡存桃叶”[7]。吴敬梓的诗歌认为,邀笛的故事,麾扇的历史都已经沉埋和成空,但世间人们钟爱美人却一直不变,所以桃叶古渡遗址才能保存至今,吴敬梓索居此地的目的也正在于此吧。

二、历代桃叶渡诗

通过对桃叶渡由来的分析,我们知道,这则爱情故事的男主角是“书圣”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亦以书法知名,并且与父亲被并称“二王”。王谢家族,是东晋的贵族,其所居之乌衣巷,哪怕斜阳草树,燕子野花,都是历代诗歌反复歌咏的题材,桃叶渡同样如此。

历代咏桃叶渡的诗歌可以说从东晋就已经开始了,而且,作为事主的王献之本人就被传有桃叶渡诗,前面《方舆胜览》引过一首。《桃叶歌》是一首组诗,郭茂倩《乐府诗集》有一组署名王献之的《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一作“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8]

从诗歌内容来看,诗中有“我”与“汝”、“郎”两个人称,似乎是一组唱和,第一首诗是桃叶口吻所作,感谢王献之钟爱。后面三首是王献之答桃叶之作,表达了对桃叶的爱慕以及相处的乐事,而最后一首似乎隐含了这段爱情的悲剧结局。

另,《玉台新咏》还收录了题为桃叶所作的《桃叶答王团扇歌三首》,原文如下: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与郎却喧暑,相忆莫相忘。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讬方便。

团扇复团扇,许持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9]

从文题可见,这是以桃叶的口吻所作,“莫相忘”、“憔悴”、“羞”等词汇,包含担忧、甜蜜以及害羞等等复杂情感。虽然诗中不见“桃叶渡口”,但是同样是与桃叶渡口有关的爱情的歌唱。

献之与桃叶以及桃叶渡的这些故事,在后代,被反复吟咏。如唐朝诗人罗虬有长诗《比红儿诗》,举历史上美女的典故,在他看来都不及红儿,来凸显红儿的美丽,其中就有用到桃叶渡故事。“总传桃叶渡江时,只为王家一首诗。今日红儿自堪赋,不须枉唱旧来词”[10],罗虬以桃叶与王献之来比拟红儿和他自己,也希望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可见,唐代罗虬对王献之与桃叶的这段感情是羡慕的。

宋代用桃叶渡典故的诗词作品不少,主题也很丰富,但以感伤、同情为主。南宋江湖诗人曾极曾有《金陵百咏》七绝百首,其中即有咏《桃叶渡》诗:“裙腰芳草抱长堤,南浦年年怨别离。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11]诗中写了桃叶渡所在的南浦的芳草、长堤、山水,一如当年桃叶渡江的样子,江山不变,感情依旧,但人已经不再,所以曾对此很伤感。

南宋词人姜夔在《少年游·戏平甫》中写其好友张平甫纳妾,也用了王献之和桃叶的典故。“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12],非常细腻地想象张平甫的小妾辞别母亲时的心情、随郎去时的滋味以及对未来的想象,其复杂的心情也许正像桃叶当年渡江托身王献之时一样吧。这首词站在桃叶以及平甫小妾这种弱女子的立场,设身处地揣摩她们的心情,是南宋桃叶渡诗词的代表作,感情细腻,饱含同情。

明代的南京重新为都城,再续六朝繁华,文人士大夫对金陵旧迹游览唱和有加,桃叶渡的歌咏自然更多。其中最典型的当属明天启年间,余孟麟取金陵美景二十处,游览赋诗,并嘱当时著名的士大夫焦竑、朱之蕃、顾起远三人唱和。后来余孟麟将此唱和集汇编成《雅游编》一部,当时称为盛事。其二十景中就有桃叶渡。谨将四人诗作录出。

余孟麟诗:

桃叶正宜春,江南燕子新。凉风吹浪影,瞑雾浥花尘。

斗伎当场客,回波顾曲人。蛾眉不解别,只恨艳阳辰。

焦竑诗:

吾闻王内史,落日渡河滨。花坞飞瑶札,兰舟载玉人。

雕奁回曲岸,彩袖隐平津。珍重报欢意,能无写洛神。

朱之蕃诗:

种桃仙客领春多,叶密根蟠奈乐何。江水渡来迎岸柳,越山遥望锁烟萝。

芳华常注溪光满,逸调犹传鸟韵和。短棹去留皆自适,临流那复怅横波。

顾起远诗:

杨深夹岸乱栖鸦,渡古横波晚飐花。潮势涨云低亚树,城根漱水曲笼沙。

桥回春肆风旂闪,槛合秋霜月幕遮。吊古漫吟桃叶句,乌衣燕子向谁家。

我们总体来看这四首诗,余诗重点在后四句,认为声色娱乐场合的客人只是逢场作戏,而正值如花春季的歌伎却动了真心,所以造成了爱情悲剧而千古遗恨,这是余对桃叶和王献之这段感情的认识。

焦诗先叙述了王献之当日桃叶渡口迎接乘兰舟而来的玉人桃叶,并为写诗,焦诗将此比作曹植与《洛神赋》,羡慕其风雅。

朱诗则指出那段爱情自是他们自己的爱情,别人奈何不得,江山如此多娇,别人自可游赏而不必怅惘,显示了一种超脱。

顾起远的诗也表达了与朱诗大致相同的意思,即桃叶渡还是当年的桃叶渡,没必要凭吊这段爱情故事,毕竟乌衣巷的燕子也还是当年的燕子,而乌衣巷已经成了寻常百姓家。

一批知名文人,集中写桃叶渡这一景点和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的确可以说是一种盛况。但是,他们对桃叶渡的风景和故事,或欣赏或超脱,独不见同情或伤感,这一点很值得重视。这应该与明代文士尚狎妓、宴饮、游赏、赋诗等雅游之风有关,还种时代风气,表现在桃叶渡诗歌中就与宋词的同情和伤感有所差异。

清代仍然有关于桃叶和桃叶渡题材的诗歌。如学者彭孙贻就有《桃叶歌三首》:

桃根持作楫,桃叶持作舟。感郎相接意,殷勤逆水流。

千花娇婀娜,不及娘红靥。人尽爱桃花,侬偏爱桃叶。

持楫横江上,桃叶坐两头。贪看桃叶渡,舟横遂水流。[13]

这组《桃叶歌》,是典型的代言体诗作。不过,第一首,以桃叶的身份,表达了对王献之在桃叶渡口相迎接的感激之情。第二首,以王献之的口吻,表达了他对桃叶的情深义重。第三首没有明显的人称特征,或者两者都有,写两人情投意合,优游卒岁的生活。尤其第三首,是对前述王献之《桃叶歌》的一种化用。原诗“横波急也”而无法用楫,这里则用意为享受船上时光,无暇和无需用楫而让船随水漂流,显得非常悠闲自在。总之,该诗重点写两人爱情生活的甜蜜,颇有南朝民歌风调。

彭孙贻另有《送春得春字》一诗,其三再一次用到桃叶的典故,但表达的感情已不同。其中有云:“桃叶渡江三月泪,乌衣旧巷一帘春。”[14]该诗和上一首《桃叶歌》具有很强的可对比性。前诗“娇”,后诗“泪”,而且后诗本身也用对比来呈现这段爱情的悲剧性结局。桃叶所渡的桃叶渡与王献之所居的乌衣巷,地点和地位的悬殊。桃叶渡江的泪光与乌衣巷的春光,结局的不同,表达了作者对桃叶的同情以及对这场爱情悲剧的感慨。

此外,清代词人纳兰性德有一首写桃叶渡的词《南乡子》:“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着分携泪暗流。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这首词对桃叶的乘舟渡河,诉说的是“目眇眇兮愁予”的思绪。这也符合纳兰“人间惆怅客”的怀抱,但对前人的主题没有突破。

历代写桃叶渡的诗歌还有很多,仅以我们列举的几首就可以看到,桃叶渡在诗人笔下,已经不仅仅是普通的渡口,它更是一种意象,有关爱情,有关王谢家族,有关时代风尚,也有关作者自身经历,甚至更有兴衰治乱。

三、桃叶渡诗的美学内涵

以上我们通过对桃叶渡诗的列举分析,可以看到,自从东晋王献之与桃叶的爱情故事发生以来,历代几乎都有吟咏桃叶渡及其故事的诗歌,这一风景名胜具有了丰富的美学内涵。

(一)自然美

桃叶渡位于南京城南秦淮河和青溪交汇的地方,两水交汇,源源不断活水来,所以,这个渡口是天然的,有活力的,因鲜活而美丽。

以上我们所列举的历代桃叶渡的诗歌中有写到渡口夹岸的美景。有桃叶,有桃花,有芳草,有长堤,春天自然是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秋天, 也像所有的秋天一样,树木凋零,让人伤感。景色美则美矣,但是在这送别的地方,人们往往没有心情来欣赏这种自然美,因为“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只有到了渡口的交通功能基本丧失,而单单成为人们怀古伤今的景点时,这种自然美才又重新被人们发现。比如明清时期,这里成为名士名媛雅游的地方,成了金陵二十景或四十景之一时,人们才能以欣赏的眼光发现它的美,如前面余孟麟等四名士的《雅游集》中的桃叶渡唱和诗。

(二)感伤美

前面说过,桃叶渡曾经是送别的地方,送别的地方总会让人伤感,故江淹有云: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在这样的地方,迎来送往,当然是送往居多,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所以,两个“伤”足以说明渡口天然具有感伤的美学特征。

尽管正史没有记载王献之在郗道茂和新安公主两任妻子之外,生命中还有桃叶这样的女性,但是,在民间仍然世代流传着王献之和桃叶的爱情故事,而且版本不一,但都是悲剧性的,因为桃叶的身份和阶层,为王家所不容,后来投秦淮水而死,所以,这个故事让桃叶渡又笼罩上一层感伤的美。

民间之所以会流传这样的故事原因复杂,我想除了传统的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模式之外,也是对魏晋讲究门第出身的一种反叛,也是对江左风流的一种追怀和想象。所以,这个故事的感伤美除了体现在对桃叶爱情悲剧的感伤外,更包含了对魏晋这样一个时代的感伤。

前面我们提到明代余孟麟的《雅游编》,是其与同道中人焦竑、朱之蕃、顾起远的唱和集,应该就属于对魏晋那样一个时代的感伤。因为诗歌的内容已经突破了桃叶渡的意向,而增加了曹植赋洛神、“乌衣燕子向谁家”等这样的魏晋时代的意象。

仍以余孟麟的《雅游编》为例,在余故去后,四人中的朱之蕃又重续雅游之雅,他在余孟麟的金陵二十景基础上增加成四十景,而且,每一景都用四字概括并赋诗,同时,请画家陆寿柏给四十景绘图,成了金陵佳景更加完备和诗意的《金陵图咏》。

关于桃叶渡,朱之蕃《金陵图咏》中称为“桃渡临流”,配有《桃渡临流图》,并有小序,先叙述了这一景的典故,然后题诗一首:

遥忆江头用楫人,桃花春水满通津。

笛声不敌烟波阔,灯影相连画舫新。

夹岸朱栏欢永夜,中流白月净织尘。

征歌不问根兼叶,应胜思王赋洛神。[15]

朱之蕃这首诗跟之前一首相比小有不同。前一首重在对桃叶渡口风光的描写,此外,更增加了故事和典故,诗歌的意境更加典雅,桃叶渡在这里成了美人和爱情的象征,并且,诗歌认为王献之与桃叶故事的风雅比曹植遇洛神的故事更加美好,结合此前那一组唱和诗,更可见当时之社会风气。桃渡临流与王羲之兰亭曲水流觞一样,也成了一种文化现象。故清人赵国华有“美人桃叶渡,名士木兰舟”[16]之说。

六朝遗迹,包括桃叶渡,具有独特的文化魅力,所以此后不断有人寻踪吊古,吟咏追怀。明代更是文人雅游,图咏的风雅之地,堪称一时之盛况。甚至明清易代之际,秦淮河边,这片胭脂繁华之地更是成为反清复明的清流之地,也产生了很多不让须眉的红粉英雄,比如柳如是、李香君,等等。对此,明末清初著名文人余怀在《板桥杂记》序中说:“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其为艳冶也多矣。”他认为,“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17]他把六朝以至于明代,古城金陵的才子佳丽、文采风流与一代之兴衰和千秋变化联系在一起,而不只是作狭邪艳冶看,这正是桃叶渡成为古往今来诗歌反复吟咏的魅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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