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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7刘永娟
刘永娟
70后,教書为生,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作品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芳草·小说月刊》《红豆》《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
一
每个人都应该最关心自己吧?客观上给别人带去帮助的人,很多时候是在响应自己内在的召唤,由此达成内心秩序的整饬,甚而获得幸福。当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安宁喜乐,他自然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光。
我病中的写作首先是为了自我疗愈,这是毋庸置疑的。
记得特别清楚,那是2019年的2月1日。那天,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到医院去放疗,那是我的第13次放疗。按医生的安排,我总共要放疗30次,其中后面5次是局部放疗,量会少一些。
因为放疗的影响,我的牙龈在发炎,口巨渴,嘴唇干裂起皮,总感觉不断有无名火往头部乱窜。到了医院,我坐在候诊室里往肚子里灌了很多很多的水。冬日的阳光从窗子漏进来,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但总觉得有某种东西凝滞于心,缠绕成结。
我想我需要做些什么来化开这些结。我能做些什么呢?化放疗后虚弱的身体限制着我,我不能奔跑,也不能去骑行,不能在大汗淋漓中释放自己。
去写作吧,拾起自己的笔。我对自己说。
“我正和一个朋友谈论上帝,谈论人生。我刚说完,就像推开一扇开着的门,某种东西交出自身。”
一旦我们表达自己心底的忧伤,它就会被冲走。
我写过一些文字,知道这是真的。
确诊之后,我已经在网上读了海量的文章,这其中包括了知网上近百篇有关乳腺癌分型和治疗的论文。有的病友说,不知道自己的病理最好,就按医生说的去做,配合医生治疗就好了。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想,我应该了解自己的身体,也应该了解自己的病,在这个基础上来配合医生,甚至和医生商议自己的治疗方案。我觉得,这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加入了癌症患者的社群“觅健”,还在微信里搜索到几个乳腺癌患者开设的公众号。我去读他们的治疗记录,去窥视他们康复期的生活。我特别喜欢去读那些患病五年、十年的癌症康复者的文字。循着文字搭建的轨道,我和他们一起经历焦虑、痛苦、恐惧、孤独、堪破、释然、自在……
真是奇妙,这个宇宙真的有无数的平行世界吧。那些不认识的人、不相干的事情,原本一直在与我无关地存在着。而一旦我关注到他们,他们便与我产生神秘的关联。每当我情绪低落,那些康复者积极向上的生活总能让我得到安慰。对此,我充满感激。
他们让我坚信,患癌确实是一次磨难,但同时它也可以转化为成长的契机。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治疗都是成功的。偶尔,我也会看到自己关注的癌症患者复发或离世的消息。
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暖的女孩儿,她的公众号名“在在处处”。暖很美,也很有才情。她的先生陈晓夏是一家媒体副总编,一直陪着她治疗,总给她拍漂亮的照片,并在网上记录她的治疗历程,呼应着暖的记录。这是一个深情的男人,他们的爱情应该属于能在灵性层面沟通的爱。暖发现患乳腺癌时已是晚期,她非常坚强地经历了治疗—复发—再手术—转移—再手术,三年半的时间,最后还是离开了。
也许是冥冥中的缘分,暖离开的日子竟是我手术的日子。2018年8月9日下午16时,我结束手术被推出手术室;16时50分,暖在另一个城市停止了呼吸。
我在康复期读到暖的文字,竟然有一种带着暖的气息继续存在在这个世界的奇妙的感觉。我关注了陈晓夏的各种网络账号,跟着他在暖的周年忌日到派出所办暖的离世户口迁出,感受缺一份资料没能办成时莫名的小确幸;跟着他在春节时坐火车到暖的老家陪暖的父母过年,感受老年失独的坚韧和感伤;跟着他摆茶具,想象自己跨越平行世界的障碍和暖端着茶杯互致病中的问候,已然几辈子缘分的好朋友……
暖很幸福,有深爱自己的父母、灵魂相通的伴侣,遗憾他们未能长久相伴。可水里来火里去的人生,早晚免不了的告别,何不努力使自己微笑面对呢?
如果我能使得一颗心免于哀伤
我就不虚度此生
如果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心酸
帮助一只晕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以上是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暖在提到自己之所以做公众号的原因时引用了这些句子。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触动了我,暖的文章也触动了我。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似乎一闪而过,却也似乎可以于此世间产生永恒的回响。
“我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因为我曾被温柔的人那样对待,我深深了解那种被温柔对待的感觉。”这是日本漫画家绿川幸的句子。
那么多的光。
写吧写吧写吧,敞开自己,把自己掰开了揉碎了展现在世人面前吧。如果有一个人看到我的文字感受到我读暖时的心境,也许我也可称自己没有虚度此生了。
二
我给自己的公众号打赏用户取名“癌爱”。
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癌症先爱上了我,那我就平静地与它并肩前行吧!仿佛它早就伴在我的身旁。
有朋友建议我把用户名里的“癌”字去掉,我笑笑,心想,她不能理解我。
触到真实,才能真正地活得像人。
从字典里把“癌”字都抠掉,我的病就好了吗?如果可以,我会求风把所有字典的“癌”字都吹散。
鸵鸟遇到危险时其实并没有把头埋在沙子里,而是第一时间以60公里的时速奔跑,或者以它粗壮的腿和尖而有力的喙发起攻击。
全世界都冤枉了鸵鸟,让它们背着一个懦弱逃避的大锅在世上奔跑了千年。
我不想当那个被人类栽赃了千年的鸵鸟。
据说疼痛是为了引领人寻找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选择的路,它可以回归我们的初心。
即使暂时没有疼痛,我们也都身处泥淖,不往上挣扎,我们的生命如何能绽放那朵必须历经艰难才能打开的生命之花?
所有人终将面临死亡,即使没有癌症,死亡也早就在远处静静地等待着所有曾经活过的生命。
检索自己四十八年的人生,有很多的遗憾吗?如果来日无多,我最希望做的是什么?我追问自己。
拿到确诊报告的一瞬,我确实感觉到片刻的瘫软。我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老家年近八十的父母,他们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才满一年啊,好不容易结痂的心伤又将拉出一个大口子吧。脑子浮现父母得知消息后可能互相背着对方躲在一隅抽泣的画面,我心如刀割。
曾读到吟唱经历丧父之痛后哀伤的诗句“看看你床前一双双望穿的眼眶,你说说话,你转回头,我替你跟他们请求”。想象有一天父母终将离开自己时生命掏出一个大洞的空落落,已经让我心痛无比了。得知自己患癌后,从来没想过的事,也许将会发生,那就是:很有可能我将先与父母告别。我无法想象,父母生命中的大洞如何修补?
我曾经胡思乱想,并祈祷上天能让我比父母至少多活一天。
化疗药水一滴一滴地进入我的血管、全身浮肿毫无食欲的时刻,放疗时脱掉上衣平躺在庞大的x线治疗机上一秒一秒地计算盼着时间快点飞过去的时刻,我无法控制地无数次地追问:为什么我会得病?
量子力学的随机性和自由性,也是意识的特点。一个物质未成形时,会受到自由意志,即心念的影響。只有成型后,才会遵循某个规则。
我希望能一步步探寻自己的病因。化疗时吃激素药几乎无法入眠的日子,我在喜马拉雅收听了众多法师对佛经的开示。
他们说,触到生死的人,更容易契入佛教的空性。
他们说,每一个真正庄重地对待死亡的人都会有自己的信仰。
一切现象都由众多条件决定其存在,其中并没有恒常不变的主宰。从我们的肉身到山河大地,宇宙万有,都是无自性的。如果这个原理成立,那么外在的一切会随着我们内在的认知改变而改变。
我相信这是真的,真正的转化只能发生在自己的内心。“我们就像潜游于深海的鱼。我们无法从外面找到光亮,除非我们自己发光。”
《刀锋》的扉页,毛姆引用了印度《奥义书》里的句子:“一把刀的锋刃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治疗是艰难的,除了身体上的治疗,还有更重要的精神层面的疗愈。
每周5次的30次放疗终于结束了。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在恢复体力,体内阳气也逐渐上升。我开始重拾得病前的阅读,文学的、哲学的、心理学的、宗教的,甚至物理学的……作为一介书生,我遇事总喜欢从文字里寻找答案。
佛教的说法,“文字般若”。文字里有前人的智慧,有智者的证悟。
一天,我读到《歌者奥义书》的句子:“在那里,不看到其他,不听到其他,不知道其他,那就是大者。而在那里,看到其他,听到其他,知道其他,那便是小者。大者不死,而小者必死。”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种模糊的某种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证悟。
一滴水,融入大海,会失去水滴的名称样貌,但它也因此获得永生。死亡是我们与永恒的婚礼,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这趋近于“道”,肉眼看不到,耳朵听不着,语言也无法完全表达,唯有进入到自己最内在的本性中,才能觉察。觉察之时,会有揭开生命谜团的狂喜。
那一刻,我不再祈祷上苍赐我能比父母至少多活一天。我多么希望我八十岁的父母能穿过生死的昏暗隧道,走进我曾经隐约瞥见的那道光。
三
我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些文章。偶尔,眼泪打湿了我的键盘,电脑显示器旁边丢满了湿润的餐巾纸。
眼泪渲染了我的忧伤。文字很轻,带我飞上云端,远远地观照大地上渺小如我的所有;文字又很重,带我沉入海底,真切地体会海水的微小波动里隐含的无垠。
一个同事半年前也查出乳腺癌,确诊后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我跟她说了很多,给她推荐了“觅健”和众多乳腺癌康复者的公众号,也给她推送我治疗期间写的文章。我告诉她,我曾经从这些文字中吸收力量,也希望她能很快地从惶惑、恐惧中挣脱出来。
我知道,她的放下也许会和我与她的沟通有关,或许会与读了我的文章有关,但放下的根源在她那里。
我知道,相信自己的几篇文章能给别人带去改变可能是虚妄的。但我也相信,起心动念,震动四方,我的发心,还是有可能转为某种机缘。
回归最本源的状态吧,打开本具的圆满,交出自己,没有任何的渴求。交付出自己那一刻的喜乐已经是最好的回馈。
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种境界!
我和同事探讨自己得病后的体悟:遇事最重要的是“反求诸己”——到底是我们的什么认知投影出这件事,认识到之后把那个认识颠覆。这样我们内在的障碍就打开了,内在打开的那一个刹那,我们的生命会充满喜乐。这种喜乐无疑会对我们身体的康复有益。
我很平静,并无所期待。我只是去分享,去感应、体会霍金所说“浩瀚宇宙中遥远的相似”的那种感动。我因此感到幸福。
三个月前,一个朋友的妻子查出早期肺癌,做了手术。朋友找到我,说妻子的情绪特别低落,希望我能和她聊聊。我和那位姐姐加了微信,给她推送了我治疗期间写的几篇文章。有一段时间,我们每天问好,不时交流治疗前后身心的变化,相互打气鼓劲儿。我和这位姐姐还挺有缘分的,我们的互动颇能同频共振。
我和她聊自己生病两年多的感受,我说我相信深入最内在的自我不仅可以让自己精神强大,还可以辅助身体得到恢复。
我问她,你相信吗?
她说:“开始我是不太相信的,但看到你现在的状态,我又不得不相信了。”
我哈哈大笑,说,其实我也没能做到百分百相信,但已经说服自己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信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嘛,信了也没有什么损失,何不试试去撕开本已伤痕累累的自我?如此,说不定还有机会重塑自己的后半生——如果还有后半生的话。
我说自己还不是特别肯定,但已隐隐感觉似乎触到了那细微的遥远的真切的病因。
她问我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我说我感受到了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内在的小孩,让她长成人类的成人。
对我来说,这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场大病,我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有这么深微的观照。那个在田野里奔跑的总感觉要被母亲遗弃的小女孩儿,一直对这个世界抱有无法自明的仇怨。她似乎坚强,甚至完美或者说一直在追求完美,可是她的力量一直被包裹在童年的阴影里,她无法抵达。直至患了癌症,漫长而痛苦的治疗过程反而给她的生命制造了新的机缘。她似乎在自己微如芥草的躯体里发现原来一直被包裹的力量,这力量比宇宙更宽广,比浩瀚更广阔。它又很细微,似乎无法触及,可一旦心能真正地静下来,它又是那么的近,就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我对那个姐姐说说,我偶尔跟没生过大病的朋友聊起这些感受,他们都说我整的是玄学。
她给了我长长的回复,说对我写的关于弗洛伊德童年伤害难以治愈一旦治愈生命会有很大的转折这点同样有所感。然后她重复我的话:“你说,心理学、哲学、宗教、灵修等都可以指示精神层面的疗愈之路,能真正安静地看一朵花应该也可以。我读了你推荐的《正念癌症康复》,也在尝试做一些正念的练习。其他还没太大感觉,但起码对睡眠的改善是很明显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我由衷地为姐姐感到幸福。
至今,我和这位姐姐未曾谋面。但风起的日子,我会想起她,想起同一座城市的某栋房子里,有一个人,和我吹着同样的风;当夜晚带着它自己的意图降临,我就会想,姐姐今晚能一觉睡到天亮吗?我甚至在姐姐的房间里看到了暖,看到平行世界的暖和姐姐温柔地在交谈。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在夜风里竖起耳朵,一朵花听到孤独、焦虑、痛苦、惶惑,一朵花听到阔大、宁静、深沉、慈悲。它们窃窃私语,把自己听到的所有全然交付给这个世界。 它们不需要知道夜晚的企图。
我们同样不必知道。
“你已经在那里了。”是真的。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