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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将隐身的雕刻(三题)

2021-09-27梁智强

南方文学 2021年5期

梁智强

笔名里翔,80后,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天涯》《清明》《芒种》《星星》《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湘江文艺》《小说月报·大字版》等刊物,有诗歌被选刊转载、入选年度选本,散文入选高考语文模拟试题。现居广州。

大厦是时代的高墙

你永远在抉择的路上

抽象的文字包袱

于晚霞的荣膺里

完成行将隐身的雕刻

——题记

夜飞鹊

陈立本站在大剧院门前眼睛斜眯,他害怕直视屋檐洒落的霓虹,仿佛那是几束耀目的金光。

“您是看演出的吗?”门卫见他老盯着地上,便凑上前问。陈立本目瞪口呆道:“我过来瞧瞧而已!”门卫说:“今晚有音乐会,观众马上过来,你最好不要站在中间,以免阻碍……”

陈立本这才知道出洋相了,四周早已人满为患,人们都在注视他,像是在观看马戏表演。陈立本顿时感到脸红耳赤,他本想过来一睹大剧院的风采,却被人拒之门外,那是多丢脸的事情。

陈立本瞥了瞥那些观众,他们有的呼朋唤友,有的扶老携幼,就像出席高级宴会一样。男士西装笔挺,女士长裙翩翩,无不流露着喜悦与期盼。陈立本两眼发愣,擦了擦前额的汗珠,自言自语似的。从前陈立本只在童话里见过这种场面,什么“灰姑娘与王子”“白雪公主”都是他儿时的最爱。他那时的梦想是当一个音乐家,能够踏进世界音乐殿堂表演。可能是年龄见长的原因,陈立本对那个梦想的印象渐趋模糊。

那天从工地回到宿舍,陈立本显得身心俱疲,挥汗如雨。这段日子工地的活多如牛毛,压得陈立本气喘吁吁。舍友晓军递给他一张明信片。“刚寄过来的,上面写的英语我看不懂。”陈立本接过来端详了一会,他发现这张明信片比一般的大,显然是寄件人精心制作的,左下角还写着两行潦草的英语:“Dreams dont abandon a painstaking pursuit of the people, as long as you never stop pursuing, you will bathe in the brilliance of the dream(梦想不抛弃苦心追求的人,只要不停止追求,你们会沐浴在梦想的光辉之中)。”

“我只是略懂一二,语法复杂的句子我咋懂?!”陈立本大致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当晓军问他写了什么时,他却一语带过。

“你不懂谁懂,不就是寄给你的?”晓军的话击碎了陈立本的谎言。

“我国外的朋友寄的,”陈立本骄傲地说,“他是个独立音乐人。”

陈立本重燃音乐梦缘于那张大剧院的明信片。他对那张明信片情有独钟,他最喜欢的是印着大剧院全景的照片。来广州五年多,陈立本每天都会经过大剧院,这座灵石般的建筑常让他心驰神往,但他觉得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而且遥不可及。

陈立本从未进过大剧院,或者说他的脑海里根本没有大剧院的概念,更别提欣赏什么演出了。自从收到那张明信片,陈立本就掂量着进大剧院看一回演出,他去了几回大剧院,都是在门口傻傻地观察,他还打电话到票务中心询问最近的演出情况。客服推介他看《妈妈咪呀》。陈立本知道《妈妈咪呀》,电台经常有这套音乐剧的广告,但他还没现场看过。陈立本在论坛上买了两张后排的票,打算让晓军陪他去。晓军本来满口答应,最后却临时爽约。陈立本只好把票扔回论坛上去卖,没过几天就有人买下了。但那人不接受快递,必须亲自取票。

演出那天傍晚,他们约好在花城广场碰头。

华灯初上,珠江两岸的高楼流光溢彩,摩挲着这座温暖的城市。在醉人的夜色中,CBD变幻着斑斓的表情,遥看城市的千姿百态,如同历经一次洗涤心绪的旅程。陈立本提早来到目的地,他不停地猜测着买家的身份。他希望那人是名音乐爱好者,这样他们可以聊得自然些,至少不会显得尴尬。他还希望那人随和点,能跟他说得上话。等了一会儿,陈立本的手机响了,对方说他已经到了,就坐在广场的石凳上乘凉。陈立本放眼望去,林荫道上几乎站满了老人,他们在七彩斑斓的灯光下如火如荼地跳着广场舞,空气里播撒着惬意的欲望。

陈立本朝人群奔去,他像是闯进了另一个世界,老人们纷纷摘掉白天的面具,让疲惫的身体尽情松弛。昏暗的角落里,陈立本发现了一个身穿燕尾服的老人,他抱着褐色手提包,像是在等待一个很重要的客户。陈立本锁定了目标,他拨通了买家的手机,一阵贝多芬《欢乐颂》的铃声若隐若现,其他老人仍然沉醉在欢乐中,唯独燕尾服老人掏出手机,像是在哼着小调,他对嘈杂的广场舞表演毫不在意。

“您是买了《妈妈咪呀》门票的那位?”陈立本毕恭毕敬地问。

“对。”燕尾服老人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欲望的曙光。

“那我们现在过去?”陈立本说。

“不,时间还早,我们可以聊聊。”燕尾服老人优哉游哉道。

陈立本没想到这个买家那么缠人,他们本来就互不相识,他们的相遇只是偶然,而且是建立在一桩廉价的买卖上,薄纱似的一捅即破。陈立本觉得他们连名字也不必介绍,寒暄一下就足够了。

“现在散步过去也差不多了,听说进场还要安检呢!”陈立本心急火燎地说。

“用不着那么早,你第一次进大剧院?”燕尾服老人好像未卜先知似的。

“对,”陈立本怯怯地回答,还反问道,“您经常进去吗?”

“也不是,每年就一两次,没想到喜欢音乐剧的人还挺多的。”

“有的也不是真正喜欢,只是作為消遣打发时间。”陈立本满不在乎。

“艺术这东西好深奥的,但还是有好多人为它着迷。”老人兴致勃勃地说。

陈立本赶紧从裤兜里掏出那张门票,递到老人的手里。老人接票的姿势很别扭,他故意把拳头握紧包裹着手指,不让人窥探那里面积累多年的秘密。而从他遍布皱纹的手背可见,他所背负的经历如千沟万壑般难以推测。

“我的梦想是做个演员,”老人心思重重地说,“可惜圆不了这个梦,岁月不饶人哪!”

陈立本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他越发觉得眼前的老人像是他父亲。陈立本的父亲曾立誓成为一名出色的话剧演员。这句话仿佛励志的名言嵌进陈立本的童年记忆。那时每天放学后,陈立本都要在父亲的安排下去话剧团苦练话剧。久而久之,陈立本对话剧的兴趣反而淡化了。他迷上了音乐剧。学校每次举办艺术节或者节庆汇演,陈立本总是趾高气扬地站在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掌声。可陈立本长大后并没有成为一名演员或歌手,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建筑工人。

陈立本不想暴露自己建筑工人的身份,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尤其是陌生人。在陌生人面前,陈立本总是表现得很克制,话也不多,甚至连说话的欲望也没有,以至于别人觉得不容易亲近。但内情并不是这样,陈立本只是不善于在人前敞开心扉,如果对着一堵墙或一棵树,他可以说上半天。陈立本也试过这样做,只是当他傻乎乎地自说自话时,路过的人都会朝他发射鄙夷的目光,感觉他就是一个怪人,不食人间烟火。起初陈立本也觉得这没什么,他很崇拜但丁,但丁的著作他收藏了几本,比如《牧歌》《宴会》《新生》,当然还有《神曲》。陈立本甚至把但丁的格言作为座右铭,约束自己的一举一动。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陈立本昂首挺胸地说,用的是表演的腔调。

“我也想这样啊,”老人努着嘴说,“这不过是传说,在现实是走不通的。”

“世界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你不想走的路。”陈立本说。

老人没再搭话,他看了看手表,开始有点不耐烦。他没和陈立本道别,就这样消失在歌舞飞扬的夜色中。说实话,陈立本也喜欢在夜色中行走,这种氛围让他感到松弛,晚上如果没什么事,陈立本会沿着临江大道散步,偶尔可以看见萤火虫在低空中飘飞……

借着夜空的悠闲,陈立本边走边唱,一路唱到了大剧院的西门。

还是之前那个门卫。他一看见陈立本便眉头深锁地问:“你又怎么了?”似有驱逐陈立本的意味。“我是来看演出的,”陈立本从破旧的单肩包里掏出一张门票,“《妈妈咪呀》,C区12排16座。”门卫瞥了陈立本一眼,把副券撕掉还给他,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说些赌气的话。陈立本却俨然没事一样,大步流星地走进歌剧厅。找到座位后,陈立本安然坐下等候开演。过了一会儿,一个胖女人坐在他隔壁。她鄙夷地瞥了陈立本一眼,仿佛他是她的猎物似的。

“你不应该坐这里!”胖女人板着脸。

“可我的票是这个号啊!”陈立本驳斥道。

“那你买的是假票。我的票也是这个号。”胖女人掏出一张门票,号码和他那张票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陈立本找来了工作人员,经过核实,陈立本那张票确实是假的。

陈立本只好无趣地离开剧场,他这个月又成“月光族”了。

剧院门外,一只飞鹊在陈立本头顶掠过。

捞月亮的海狮

魏诗晴移居广州两年了,是不是两年也不记得了,反正是很长时间。时光如一条褪色的水蛇,长得足以让她淡忘。

魏诗晴不是像多数打工者那样来广州“发财”的。她来广州的目的很简单,也很复杂:为了研究这座城市的历史。每座城市都有一段深埋的历史,当然或长或短,有的可以追溯到远古,有的只有十几年。但她对那些新近崛起的城市兴趣不大,它们还没到需要研究的地步。她是一名考古学博士,毕業后曾有一段很迷茫,她在国内几座古城工作过,比如西安、开封,但待的时间都不长,原因是她对北方那种气候不适应,她比较喜欢南方的四季如春。

初涉广州,魏诗晴本以为凭着高学历可以找到满意的工作,但结果事与愿违,接连跑了几家公司,面试官看重的都是工作经验,他们对她的学历漠不关心,甚至带有冷嘲热讽的表情。魏诗晴把学位证递给他们过目,他们一看便皱眉,还明知故问:“考古学是研究什么的?”她正儿八经地说了一通,没想他们竟扑哧一笑,说:“你还是穿越回古代好了,方便你做研究,我们公司不适合你。”魏诗晴暗想,走就走呗,世界这么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她听过这样一句话:“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她不知道这是谁说的,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使她不至于萎靡不振。

魏诗晴不断地给各种类型的公司发邮件,可回复者屈指可数,其中的一封回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发件人是一家旅游体验服务公司,他们要聘请一名旅游体验师,据说可以免费跟随旅行团游山玩水,日常工作是撰写旅游心得、对旅行线路作出综合评价等等。当初,魏诗晴应聘这个职位不是因为它的薪水,而是看重它的职业前景,还有弹性上班时间。她先前的工作是“朝八晚十”,一切循着固定模式进行,流水线似的枯燥乏味,仿佛过着一种漫长的囹圄生活。如果没有节假日,那简直是没日没夜的煎熬。

到了面试那天,魏诗晴没怎么打扮,也没怎么准备,如同参加朋友聚会一样。那家公司在CBD的西塔,一幢很现代的建筑,炽热的阳光折射在玻璃幕墙上,让她备感刺激。她完全没想到会是那里,从逻辑上讲,她这种读考古专业的人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她和里面工作的人根本不沾边,风马牛不相及,很难相信他们会有共同语言。然而在现实面前,魏诗晴的预感一败涂地。

踏入那家公司,所有的一切都使魏诗晴膛目结舌:旷野般的空间,绿茵般的地板,河流般的墙纸,恍若世外桃源,尤其是从天花板喷薄而下的香熏味,更使她感到悠然自得。面试官是个中年女性,留着一袭卷曲的长发,像个中非混血儿似的。那人跟一般面试官不同,她没喊魏诗晴的名字。

魏诗晴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这个带着爱情感觉的名字是她二姨起的,她年轻时特别痴迷琼瑶,总是把“要成为像琼瑶一样的言情作家”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便给魏诗晴取了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面试官问。

“可能是喜欢旅游吧,也可能不是。”魏诗晴回答得模棱两可。

“那你理想的工作是什么?”

“旅行体验师。”

“我们不缺你这种人才。”面试官不厌其烦道,“给我一个聘用你的理由。”

“凭我对这份工作的热忱。”魏诗晴不再争取什么,微笑着说了“没关系”“打扰了”之类的客套话。几天后,她接到了那家公司的电话,他们通知她去上班。她对这个结果感到愕然。

半个月后,公司委派魏诗晴去长隆海洋王国体验。以前她对海洋动物一知半解,更不感兴趣。谷立经常揶揄她浅薄,她却越发得意:“你懂什么?不也跟我一个样!”

谷立要和她一起去长隆海洋王国。他俩打赌,从长隆海洋王国回来后,要把所有动物的名字背下来,光看照片就能说出名字。谁不能倒背如流,包一个月家务。

刚达成共识,谷立就想反悔:“亲爱的,这惩罚有点重,”他揉了揉眼,一副慵懒的模样。“我记忆力太差,远比不过你,还是放过我吧。”说完,他又借故睡下了。

魏诗晴很讲原则,干活雷厉风行,哪怕是谷立反对的,她总有法子让他乖乖就范。

“不行,”她语气显得强硬,“除非我们分手了。”她决绝得有点浮夸。

公司没给魏诗晴报团,而是让她先垫付费用,往后再报销。他俩考虑了很久,最后为了省钱,还是报了那种半自由行的团,包接送、住宿和门票,其他项目自理。

正巧,他们的相识周年纪念日快到了,他俩选了这个特别日子出发。纪念日在魏诗晴那里分量很重,谷立似乎也享受其中,玫瑰、钻戒、烛光晚餐,这些都是标配,如果她觉得单调,他还要绞尽脑汁准备“意外惊喜”。

车程不到两小时,却备感漫长。

“累吗?”谷立没话找话,他经常这样。魏诗晴拿着手机看剧,敷衍地摇摇头,心里却觉得他烦。

谷立每次旅行都会带上一本书,尽管他已看过无数遍。他是图书馆管理员,书成了他的命,家里的书房快被“书山”淹没了。他喜欢看纸质书,说可以闻到书香。对于电子书,他却非常抗拒,总是将“电子读物”当作“电子毒物”。“没营养。”像极了老学究。

魏诗晴说谷立“装”,谷立只是一笑置之,因为他从来不把魏诗晴的话当真。

长隆海洋王国不大,但足以让魏诗晴兴奋半天。她像小女孩一样贪玩,什么旋转木马、激浪帆船、雨林升降塔,全玩了个遍。谷立没陪她玩,他有恐高症,玩机动游戏会上吐下泻。可是,他没忘记此行的任务,背着台尼康微单到处拍照。他俩仿佛不是同来的,而是凑合组团的。

谷立在海洋王国瞎打转,发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动物,他想和魏诗晴分享。

“你见过捞月亮的海狮吗?”谷立给魏诗晴发了一条微信语音,他等了很久也没收到回复。

庆幸的是,谷立终于知道,魏诗晴心里盘算着什么。他点开微信,用语音唏嘘地唱了两句:“放下愁绪,今宵请你多珍重。哪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

独奏曲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忙族”,不是说白天很忙,而是白天无论怎样的忙,到头来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做过,脑里一片空白似的。一个人如果达到这种境界,工作就总是提不起劲,长此以往,身心多少也会出现点毛病。好在,他以前在学校是篮球队的,认识了一帮到现在还称得上“哥们”的铁杆球友,闲暇时经常在一起打球,他因此也练就了一副铜皮铁骨的身体。唉,身体没事可不等于人没事,其实心理上的事才大着呢。自从干了这份朝八晚九的工作以后,他发觉自己开始有点力不从心,心理毛病越发严重,脾气暴躁不在话下,最要命的是心情忽晴忽暗,像“六月天孩子脸”,前脚还阳光充沛,后脚便雪花纷飞。

人比起动物进步的地方就是懂得克制情绪。在涉足这份工作之前,他是极其懂得克制的。那時他还是一名刚毕业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对社会上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面对任何人基本上都是统一的嘴脸,尽管别人如何地调侃他,他也不会因年少气盛而以牙还牙。

他觉得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随着岁月的飞逝,那个真正的他早已不复存在,逐渐湮没在时代的尘土里。而现在的他呢?遇到毛虫般的事儿也会被弄得暴跳如雷,更别说碰上什么惊涛骇浪,如果真的碰上,那简直是要像世界末日般彻底崩溃的啊!因此,现在同事给了他一个封号:情绪病人。他们还纷纷为他支招,说你要正视这个问题,快去看看心理医生呗,病情如果积聚下来后果就不堪设想!

心理医生。对他来说,这是个既敏感又可怕的词语。每当听到这个词语,他首先想到的词语是折腾,没日没夜的折腾,心里不由自主多了几分莫名的惊恐。同事们都笑他胆小如鼠,天天在他耳边唠叨,说心理疾病是不容忽视的。

他不笑的时候就是随处可见的人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你在大街上的任一角落眯着眼都可以找到。不过,他的脸跟普通人的还是稍有区别,普通人脸上会有喜怒哀乐的变化,而他无论碰到好事坏事,都是脸不改色,冰雕似的。

他还有一个身份——歌手,但不是娱乐圈里经常出唱片的那种。他的世界里没有圈儿,更没有出唱片的本钱。他的演唱是即兴而为的,想唱就唱,唱到哪就是哪,无需像舞台上的歌星那样风情万种地吸引歌迷,很有放牧的感觉;他也没有另聘经理人,他的经理人是他自己。

他最喜欢的舞台是城里的地铁站。地铁站里的熙熙攘攘,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眼睛紧闭,戴着耳塞,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偌大的地下空间仿佛只有他才是主角。他自顾自地说,这就是艺术的境界,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其中有几个好事的路人嘲笑他,凭你这表演水平会有人欣赏吗?笑话!你以为自己是艺术家呀?这时,他便会义正词严地表态:“我这不叫表演,没有丁点儿作秀的成分,这叫艺术,艺术,你们懂吗?”他的嗓音粗犷有力,像一头怒吼的狮子般震耳欲聋。好事者见状,纷纷落荒而逃。

你别以为他的内心很坚强,其实他这是佯装坚强,如果你闯进他的内心深处试图窥探,他的心墙就会像战争中羸弱的城池一样不攻自破。但直到现在,好像没有一个人对他的事情感兴趣,仿佛他是多余人似的,可有可无。而他也一样,世界上其他人的事情他都没兴趣知道,哪怕身处人来人往的都市,他也觉得自己置身世外桃源,与世隔绝的。

更奇怪的是,他爱好音乐,与音乐本身毫无关系。也就是说,音乐不是他爱好音乐的内因。他对音乐的钟爱,完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十五岁以前,他的生活可以用“苟且”来形容。确切地说,那压根不叫生活,因为生活的涵义除了生存,还蕴藏着更多的外延。比如为何而活?活着为何?但他没曾想为何而活或活着为何,他的世界是空荡荡的世界,满目苍夷的世界。

他的思绪里没有月亮,月亮只是他臆想的产物。当然,他是幻想过自己会拥抱客观的月亮的,这在他经常弹奏的那首曲子里可以感知。那首曲子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每当他唱到兴起时,身体就会随着那喑哑的、浪子般的腔调跃动,奔腾。但他似乎在歌词里闻到了烧焦的泥土褪色的气息。

我在仰望   月亮之上

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

昨天遗忘   风干了忧伤

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生命已被牵引   潮落潮涨

有你的远方   就是天堂

我等待我想象   我的灵魂早已脱缰

……

可是月亮不能把他牵引住。他的劲头韧着呢!

一个阴雨延绵的晚上,他依旧出现在他的“舞台”。路人都因赶时间上班而行迹匆匆,大家都对这位天外来客忽略不计,似乎他的歌声与这座城市无关,与脚下的这片土地无关,甚至與所有生命无关。过了片刻,终于有一位路人停下脚步,呆呆地盯着他,眼球里冒着火焰般的光芒。

他以为有人欣赏他了,便准备全力以赴地弹奏一首拿手好曲,以博得那人的掌声。不料还没等他拿起吉他,那人就淡淡地说了一句:“哎,现在的卖唱者真是可怜,不用弹了,不用弹了,给你几百块钱,踏踏实实地找工作去吧!你就算唱得多好听也没人搭理,还是接受现实吧!”

他越听越气愤,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想:怎么了?把我当乞丐了,我像吗?乞丐有我这架势吗?他越想越不服气,对着那人反唇相讥:“我是做艺术的,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绝不吃嗟来之食!”那人也死不相让,激愤地说:“什么狗屁艺术?如果你真有水平,就应该去音乐厅演出啊!那里才是艺术家的舞台。谁看见过艺术家有你这样落魄的啊!”说毕,那人将钱从口袋里拿出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沾沾自喜地说:“看,你这辈子没看过这么多钱吧!但你现在想要都没有了,这年头硬邦邦的骨气还能当饭吃吗?哈哈……”

凛冽的北风扑面而来,月亮悄然地落下一个暗淡的影子。闲暇时,他自顾自地念叨同一句话:“众人皆醉我独醒!”

岁月如梭,转瞬又到了年关。这是他在广州度过的第十个年头。一晃十年,连他也质疑自己的眼睛。他情愿时间永远停止,自己还是年少的自己。他明白这等同于雾里看花,但仍会胡思乱想。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每天干着相同的活。他曾想过远离这种苦闷状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像那些“穷游族”,不用干活,只顾游山玩水,可他们也没有饿死啊!想起这些,他忽然觉得人生充满希望。然而现实却让他茫然四顾,找不着北。

公司老板是澳门人,尤为看重员工的积极性,而且还有洁癖。有次他送错文件,被老板臭骂了一顿。自此以后,他仿佛患上强迫症,把什么事都当成负担,逼迫自己承受。

奇怪的是,他承受得很陶醉,甚至有些走火入魔。

春节期间,老板要求他坚守岗位,理由是国外订单可能会增加。他皱眉说,怎么可能?万一没多少订单,我们不就亏了!老板决绝地说,这事就这么定,没商量!他并不是讨厌加班。像往年的话,他被家里催婚,过年回家是个噩梦,加班给了他开脱的理由。随着年龄渐长,家里也不再催他,他反倒想家了,想得毫无来由。

有天晚上,母亲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家过年,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母亲说,你哥你姐都回来了,难道你比他们还要忙?他说,老板不让放假!我有什么办法?母亲又说,不让放就辞职呗,年后再找!他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好多大学生一毕业就失业。母亲埋怨道,那就回家找,我和你爸盼着你回来呢。他恼火了,哪有出来又回去的道理,多没面子啊!原以为母亲会就此罢休,谁知过了两天,母亲又打电话给他,说的还是那几句唠叨话,让他越发烦恼。他知道这刻说什么都是徒劳,便敷衍一句,改天再谈。

母亲很清楚,“改天”即是遥遥无期,这是他习以为常的口头禅。忽一日,他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信。上回收到母亲的信,是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那封信他至今还收藏着,信中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倒背如流。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却发现信里夹着一张旧版十元纸币,一股久违的鱼腥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令他既讨厌又期待,他从小就是闻着这种气味长大的。他父母亲以卖鱼为生,将屋里的柴房用作仓库,以至于他对鱼腥味格外敏感。

读完信,他许久回不过神来。在信中,母亲忆述了这十年家里的窘状,希望他能回家帮忙干活。还“警告”他,如果春节不回家,以后就别回了!他知道母亲说的是气话,现实却让他很为难。

眼看春节临近,“回家”成了他无法摆脱的烦恼。

直至有一天,他接到父亲的电话,才如释重负。

父亲说,别怨你妈,她只是担心你!你要真没时间,我可以过来看你!

他说,您身体不好,就别操这个心了!

父亲说,去南方过年是我的心愿,难道你不欢迎我来?

他只好赔笑说,您老说行就行,我哪有反对的权利。

父亲是坐无字头火车过来的,除夕傍晚抵达广州。他本想劝父亲搭高铁,节省点时间,可父亲执意不坐,说省点钱,还打趣说,省了时间,钱包却亏大了。他说去接父亲,父亲却拒绝了,说迷路了再说。几年前才来过,怎么可能迷路呢?他没被父亲的自信吓退,还是去接了父亲。

春运期间,火车站人满为患,他好不容易才挤到出站口,找了很久才找到父亲。

他唯一清晰看到的,只有父亲沉重的背影。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