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电影《心灵奇旅》的禅学解读

【摘要】皮克斯动画电影《心灵奇旅》借对生死、成败问题的探讨，用打破二元对立的反追梦故事，表达了在直觉体验中回归生活本来面目，用心活好当下每一分钟的禅学生活理念。

【关键词】禅;打破二元对立;体验;活在当下

中图分类号：TN94                  文献标识码：A                DOI：10.12246/j.issn.1673-0348.2021.16.078

1. 禅对皮克斯的影响

“禅”是佛教"禅那"的简称，意为"思维修"或"静虑"。这种源于印度佛教的修持方法传入中国后与中国本土思想融合，产生了中国禅宗，后传入越南、日本。铃木大拙、铃木俊隆等日本禅师将禅学带入美国，禅开始渗透美国社会不同阶层。1966年越南的一行禅师在美国开始传播贴近普通人的“生活佛法”，传递正念生活之道，1971年美国乔·卡巴金博士开始将正念引入医学、心理学、教育等领域，正念禅修在硅谷和华尔街日渐盛行。正念已逐渐成为西方主流文化的一部分。

作为一家创新公司，皮克斯深受禅的影响。皮克斯的创始人、管理者、导演，如乔布斯、艾德·卡特姆、劳伦斯·利维、《超人总动员》的导演拉德·伯德等，大多有多年的禅修经历，习惯用禅修帮助自己培养专注力、创新力、领导力、审美力和情商。在皮克斯大学有专门的冥想课程，皮克斯的员工可以免费学习。

皮克斯团队不仅用禅修帮助自己提高创造力，还将禅修内容融入动画剧本的创作。如由印度裔美国导演桑杰·帕特尔执导的独立短片《桑杰的超级战队》（2015年），讲的就是小男孩跟父亲在静坐冥想时学会面对自己心中的魔鬼，获2016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提名。

2. 禪的基本理念与修持方法

日本禅师铃木大拙、铃木俊隆的禅学作品，越南一行禅师和美国乔·卡巴-金博士对于正念禅修的阐述，对美国禅修者影响很大。下面参照他们的作品内容分析《心灵奇旅》这部电影对禅文化的表达。

按照铃木大拙向西方的介绍，禅是一种东方的神秘主义，它不是哲学，也不是宗教，它是抵达生命和世界本真的一种生活方式，取决于对世界的直观认识，取决于人的个体经验。禅打破二元对立的逻辑，需要用心去感受和印证。禅要在日常生活劳作中消除分别心和妄念，感受生命和自然。风靡西方的正念禅修虽然不等同于传统意义的禅宗修行，但正念却一直被认为是佛教禅修的核心。用一行禅师的说法，正念是“对当下的实相保有觉知”是禅宗修行的“观照”，是走向生命自由解脱的根本修持方法。

皮克斯2020年的口碑之作《心灵奇旅》，用极具创意的故事表达出禅的基本思维模式和修持方法，可以说是一部了解禅的生活理念的入门作品，也有很多人认为它就是一部正念禅修宣传片。

3. 《心灵奇旅》对禅的表达

3.1 打破二元对立的反追梦故事架构

3.1.1 二元对立的价值观：梦想（目标）高于生活

乔伊·高纳是一个热爱爵士乐的中学音乐教师，不懈追逐梦想，一心成为爵士钢琴家，最终获得梦寐以求的登台演奏的机会。最初支撑乔伊生活平衡的价值观是梦想高于生活，为了梦想他可以忍受无数次拒绝，可以放弃稳定的教职编制，可以违背母亲的期望，在毫无激情的教学日常中，梦想是唯一让他身上发光的东西。乔伊认自己生来就是做音乐的，音乐是他的全部。从禅的角度，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产生人物内心的压力，因没有变通而丧失更多的可能性和自由。

3.1.2 二元对立价值观的颠覆：梦想（目标）与生活分离的危险

乐极生悲，乔伊意外落井，肉体奄奄一息。乔伊的灵魂不甘心前往“生之彼岸”，结果误入“生之来处”（灵魂学院）。在灵魂学院，每个灵魂会被赋予独特的性格，再在导师的激发下找到“生命火花”，就可以拥有完整的人格投生地球。千方百计重返地球未果的乔伊，意外成为游荡千年的厌世灵魂22的灵魂导师。乔伊想出妙计，先帮22找到“生命火花（spark）”，然后用22的地球通行证代替它去人间。于是一个不想死，一个不想活的灵魂被捆绑到一起。

为找到火花，他们来到“忘我之境”，得到神秘主义者月之风的帮助。在“忘我之境”既有陶醉在快乐的心流状态中的忘我灵魂，也有形如怪兽、陷于执念的迷失灵魂。乔伊了解到“迷失和忘我的区别不大，如果快乐变成执念，脱离了当下的生活，就是迷失的灵魂”。乔伊陶醉于钢琴演奏的快乐时进入过忘我之境，他也有成为迷失灵魂的危险。二元对立的价值观开始松动。

在月之风的帮助下，乔伊进入冥想状态，将自己的心灵与身体连接上，但阴差阳错，22和他一同来到了地球。22的灵魂意外地进入了乔伊的身体，乔伊的灵魂却进入了一只猫的身体。借着乔伊的身体，22在地球上真实地活了一天，体验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产生了对生活的向往。22说：“也许看天空是我的人生目标，也许走路，我现在很擅长走路。”乔伊坚持：“这些都不是人生目标，只是平庸的活着。”音乐是音乐，生活是生活，乔伊仍然坚守着目标与生活、伟大与平庸、你与我的对立。

但乔伊通过22与美发师老戴的交谈以及与自己妈妈的沟通发现，老戴最初的梦想竟然是做兽医而不是理发师，但一样以帮到别人而快乐，妈妈并不是反对他的梦想，而是出于爱和担心希望他工作稳定。这颠覆了乔伊的认知，原来“天生要怎样”和“一定是怎样”只是自己想当然的固守，这为后面他的彻底转变埋下了伏笔。

3.1.3 二元对立价值观的打破：梦想（目标）与生活是一体

然而就是乔伊眼中“平庸的活”却悄悄点燃了22的spark，让它获得了地球通行证。乔却坚定地认为是因为22到了他的身体里才找到音乐作为火花。22因为乔伊的否定而深陷自己“不够好，不配活”，“没有目标，什么都不是”的执念中，成为迷失的灵魂。

用22的地球通行证，乔伊成功登上舞台，终于梦想成真，却怅然若失，“为这一天我等了一辈子，我以为会有所不同”。梦想终于成真了，生活却并没有变得不同。萨克斯风演奏家用鱼在水中寻找大海的故事点化了乔伊，乔伊开始自我反思。

乔伊用心感受了22留存在他脑中对这个世界的感动瞬间，美味的披萨、动听的琴声、鼓动衣衫的风、有趣的交谈、飘落的树叶。乔伊回想起自己生命中无数幸福喜悦的瞬间，第一次接触爵士的悸动，父亲陪伴在身边的温暖，海浪轻抚脚背的欢欣，原来真正让他难舍世间的不是人生目标，而是这些用心感知和享受的瞬间。

从禅的角度来看，一切生灭现象皆是“无常”，即变化不居，一切现象皆是因缘和合。当我们执著于所谓的梦想、目标，执著于概念和语言制造的虚妄分别时，我们也就相信有恒常不变的、独立的实体“我”的存在，这便障碍了我们对存在实相的感知，这便是痛苦烦恼的根源。而“每一个事物都不外乎是存在的本质的另一种表现”，“每一个当下都是彼此独立、没有关联的”。如果每一个当下身心分离，不能感知实相的存在，那么每一个当下的生命都是匮乏的，当所希冀的梦想成真时，会像乔伊一样内心没有圆满感。所以禅宗说“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这平常心即是放下了分别对立而与真如本性合而为一的自在状态。

觉醒的乔伊在心流状态回到了忘我之境，找到迷失的22，帮22挣脱了执念，把地球通行证还给了22，22喜悦地奔往地球。自觉已体验过生活百味的乔伊，决定平和无撼地走向“生之彼岸”时，却意外获得重回地球一次的机会。在代表宇宙所有量子场集合的杰瑞眼中，负责精准计算灵魂数量的黛瑞的数据也是可以变通的，毕竟从禅的角度，生与死本来就不是对立的。一个不想活的灵魂燃起了生的激情，一个不想死的最后坦然接受死亡。生与死，你与我，伟大与平庸，所有的对立在乔伊“我会享受当下的每一分钟”的宣言中彻底化解。

3.2 在寻找Spark的体验中回归本来面目

3.2.1 Spark是因也是果

Spark是整部电影的叙事线索所在，也是主题所在。乔伊在帮助22找到火花的过程中明白，音乐、天赋、人生目标都不是火花，只有“当你想要生活的那一刻”，火花才会被点燃。

3.2.2 生命的意义在回归自性

为什么“想要生活”是生而为人的资格？万物皆有自性，苹果有苹果的自性，人有人的自性。苹果的自性展现出来便结出苹果，人的自性展现出来便自然成佛，所以禅宗说见性成佛。释迦牟尼发现“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所以禅要破执，破除障碍自性自由展现的分别心。

禅破执的方法是正念，通过直觉和经验，觉知本性，因为人的自性，即佛性，是以一个个经验展现，如同水与涟漪，本为一体。所以当一个人真正“想要生活”，想要回归没有忘念、没有分别、身心一体的本来面目的生活，即是要回归他的自然本性，回归他的本来面目。铃木俊隆在《禅者的初心》里说：“只有当我们能够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本性，我们才会是人”，生命的意义是“归复你的真实本性。更精确地说，是你的本性会重新归复它自己”。“在你自己的清净本质中，你已经拥有了一切”，明白这个最终事实的人，就不会寄希望于外在的成就，他会一无所惧。

3.2.3 妄想分别障碍自性回归

当初的22为什么拒绝寻找Spark？22的灵魂游荡千年，它生的欲望被妄想执著压制了。首先，导师们的伟大成就是对平凡人生的打压，让22觉得人活着意义就是创造伟大，而自己不够好、不配活，再怎么活也不会如此伟大;其次导师们对22的否定和不宽容，呈现出这些伟大人物内心的偏执和生命的不圆满，没有赢得22的认可，让22觉得再怎么活也不过如此，也造就了22的叛逆;最后，反正要死的，何必费那么大劲活，这让22感觉地球无聊，人间不值。说白了就是这些二元对立的价值观预设让22彻底放弃人间。而乔伊一事无成，活得那么失败，居然那么努力想回地球，这超出了22的认知，激发了它的好奇。

3.2.4 正念觉知是目的也是手段

22的火花是在不经意间点燃的，在真实活着的体验中获得，在披萨的美味、风的温暖、音乐的美妙、树叶的飘落中，在与各种各样有趣的人物交流中自自然然发生的，虽然此前它在灵魂学院那个概念世界里体验了地球上的一切，却毫无结果。

禅宗回归本性的路径只有一条，那就是直指人心，凭借直觉和体验，超越概念和逻辑，即是以正念的方式获得。正念是“对当下的实相保有觉知”，“正念既是方法，同时也是目的，既是因，也是果“，“正念本身就是觉知的生命：正念的存在意味着生命的存在，因此，正念也是果。正念把我们从无知无觉，心念散乱中解脱出來，让我们充分地活好生命里的每一分钟。正念让我们真正地活着。”

自我觉知让心如如自在。正念觉知，活在当下是禅走向自由解脱的方法。但“把心念专注在某件事情上并不是禅的真正本意。禅的本意是如物之所如去观物的本身，让一切自来自去。如果你让你的心如如呈现它自身的样子，它就会变得平静”。

电影对此也有自己的表述。电影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向导角色月之风，是能在地球与忘我之境自由来去的人物。同是在忘我之境，陶醉者和迷失者都没有处于自我觉知的警醒状态，所以才危险重重。只有禅修者与自我同在，时时警醒，不会迷失。所以正念不是忘我地专注于每一个当下的活动上，而是不带分别心的观照觉知。

3.2.5 所有的意外都是自性的安排

电影中有三次意外。但所有的意外都不是意外，是本性归复它本来面目的自然发生。

第一次意外，乔伊即将美梦成真，却意外落井死去。这里暗示着“心念散乱时，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活”。

第二次意外，是两个灵魂意外交换了身体，22进入了乔伊的身体，而乔伊则成了自己身体的旁观者。禅告诉我们要想回归本性，路只有一条，就是抱持着一颗“初心”，即“初学者的心”。乔伊是借了22毫无染着、毫无成见和偏执的心灵和眼睛重新观察世界、感受生活，才调整好与他人、与自己的关系，才有最后醒悟的可能。在灵魂学院考身體驾驶证失败了436次的22，在地球上实打实地走一段，就感觉自己已经很擅长走路;在灵魂学院游荡千年不愿投生的22，只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天，就点燃了Spark。禅的启示只能透来自己的亲身体验。

第三次意外，乔伊帮助22投生地球后，准备宁静赴死的时候，却意外获得重生的机会。这个意外也是暗示，生死本就是二元对立的幻象，而乔伊想回归生命本貌的意愿让他重获生的资格。《心经》里说“诸法空想，不生不灭，不垢不静，不增不减”，“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回过头来看，电影开头奔赴“生之彼岸”的灵魂，宁静而愉悦，充满期待，并没有走向寂灭的恐惧。

影片的结尾，当乔伊站在熟悉的街头，看着车水马龙，他的愿望就是“认真过好每一分钟”，不再期待什么不同。禅宗认为，回归本性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在每一时刻表现他的本性与真诚”，但就算最终开悟能获得某些奇妙的力量，这种力量“只不过是让你成为自己，没啥特别的”。而乔伊只是刚开始走上觉醒之路，这只是一部表达禅的入门电影。

3.3 以初心获得人际和谐

禅打破二元对立，禅依靠直觉和经验，禅还要回到生活。生活即是禅，身心同在，保持初心，不带分别，用禅的方式不仅可以获得内心世界的自由，还可以获得外在世界的自在。

正念聆听。“听别人说话时，你应该把所有的成见与主观意见摆在一边，就只是聆听对方说话和观察他说话的方式，不可以有太多对与错、善与恶的价值判断。我们应该只是聆听和接纳，这才是我们与人沟通的正确方式。”乔伊的学生康尼要放弃音乐，说浪费时间，22停下来、心无旁骛地与康尼交流。22没有否定、说服或者建议，只是接纳、肯定对方的想法，不带成见地聆听、赞赏学生的演奏，然后奇迹发生了，康尼听从了自己的内心，决定了不放弃。在22的心中吃披萨、听康尼说话、帮助乔伊登台是一样重要的事情，没有分别。

乔伊还通过22第一次与老戴聊了爵士以外的话题，第一次了解到老戴的经历、梦想和快乐，这种跳出自我、全身心的正念聆听让乔伊更多地接近真相，动摇了自己的知见。

正念表达。“禅道极重视坦率。你应该忠于自己的感受，忠于自己的心，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应该毫无保留，这样子可以让对方更容易了解你。”

在老戴的理性店有一个爱讽刺挖苦乔伊的年轻人保罗，22“即兴发挥、表达自我”，把乔伊内心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戳穿保利行为的动机不过是掩饰自己的失败，这让乔伊感觉很痛快。事后22还请保罗吃棒棒糖，真诚地安慰了他。

乔伊一直以为母亲不会理解自己，只会反对自己的梦想，但当22把乔伊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一股脑表达了出来，反而获得了母亲的理解和支持。乔伊还了解了母亲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只是出于爱和担心，才会希望他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是反对他的梦想。不带分别的初心让乔伊更接近真相，动摇了他的执念。

4. 结语

《心灵奇旅》将禅的理念、修持方法合情合理地展示在生动有趣、因果相续的故事情节中。

禅来自中国，正念根植于中国文化，对当今世界影响很大。皮克斯人创新性地吸收禅的养分，指导自己的实际工作和生活，创造出新的价值。《心灵奇旅》更是借助奇妙的故事将禅的生活理念和修持方法展现出来，产生慰人心灵的感动力量。由此可见禅文化的生命力和实践价值。中国动画人要建立对自己文化的强烈的信心和传承的责任，用创新的形式将它发扬光大。

参考文献：

[1]法.一行禅师.正念的奇迹[M].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1月.

[2]（美）乔·卡巴-金.正念：此刻是一枝花[M].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5月.

[3]美.艾德·卡特姆.美.埃米·华莱士.创新公司：皮克斯的启示.中信出版社，2015年3月.

[4]（日）铃木大拙.铃木大拙禅学入门[M].海南出版社，2012年03月.

[5]（日）铃木俊隆.禅者的初心[M].海南出版社，2012年06月.

[6]宋.道元.景德传灯录[M].海南出版社，2011年9月

作者簡介：朱晓蓉，江苏淮安人，南京工业业技术大学公共基础课部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沟通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