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永远挺拔的苍松
2021-09-27马红陵
★ 马红陵
(作者系人民银行南昌中心支行退休干部)
我是老红军马松生的女儿。父亲1908年出生在湖南省茶陵县马加乡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听父亲说,他之所以取名松生,是因为祖母怀着9个多月的他在山里采松菇时,靠着一棵高大的松树生下了他。从此,他便与松树结下了不解之缘:七八岁时他亲生父母相继去世,15岁左右养父母又先后病故,使他长成了一株岩缝里的倔松;1929年10月他加入茶陵游击队上了井冈山,1931年农历八月在工农红军独立第一师三团加入中国共产党,让他在枪林弹雨中磨砺成了一棵劲松;在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他先后担任班长、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和团职干部等,参加过大小战斗数百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却依然挺立不倒的青松。
坚毅刚强的性格、居功不傲的品质、为民服务的情怀,见证了我父亲松树那样郁郁葱葱的苍劲人生。
白求恩:“真是好样的。”
马松生中年照
1936年10月,红二方面军长征抵达延安后,红六军团根据我父亲在爬雪山、过草地途中被授予模范共产党员、模范连指导员称号的突出表现,推荐他参加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二期为期7个月的学习。学习结业返回部队后,他便被提拔为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九旅七一七团二营副教导员,随三五九旅开赴晋西北抗日前线。1938年1月,晋察冀第四军分区受命组建七、八、九大队,我父亲任七大队一营教导员。
1938年8月26日,八路军一二〇师主力部队路过晋察冀第四军分区境内开往冀中作战,我父亲受命率领全营200余名战士赶赴河北井陉煤矿一线阻击日军。他们一爬上制高点就向敌人开火,把日军的火力吸引过来。激战一个多小时后,一二〇师主力部队安全转移。此时父亲立即从机枪手手中夺过机枪,一边向敌人扫射,一边下达命令:“这里由我掩护,全营撤出阵地!”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枪声不至于停止,以迷惑敌人。在估计全营战士已经安全撤离,他正准备起身时,日军的一枚炮弹落在了他身后右侧约2米处。弹片四射,他顿时感到整条右腿麻木,想爬却爬不起来,用手触摸右腿,发现整个裤腿全是湿漉漉的,这才知道是伤后流出来的血,意识到自己负了重伤。于是,他便朝着集结方向匍匐前行。凭着惊人毅力,他用手臂的力量支撑或用手抓住前方的物体向前移动,拖着流血不止的右腿,在高粱地里爬了3里多路,直到流血过多而昏死过去。
晋察冀第四军分区政委刘道生得知马松生一个人掩护全营撤出阵地,而一营到达集结地点1个多小时后,他仍没有返回时,心急如焚,命令一营立即指派4名战士带着担架火速赶往阻击阵地。当找回马松生后,刘道生看到他伤势严重,又当即命令雇请2名民工并由晋察冀第四军分区后方医院陈医生护理陪同,送马松生去山西五台山军区医院救治。经过一天两夜的艰苦行程,他们于8月29日凌晨到达五台山。
进入军区医院后,工作非常繁忙的白求恩大夫在张副院长和秦医生的陪同下,很快来到我父亲的病床前。白求恩大夫掀开盖在我父亲下身的被单,一股腥臭扑鼻而来。因为天气炎热,我父亲的伤口已经化脓,右腿全部浮肿,呈乌黑色。白求恩大夫全然不顾腥臭,伏下身子,查看得格外仔细。经过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右膝盖骨被炸成粉碎,小腿有一处骨折,大腿有4处大伤口,整条腿的大小弹孔有30余处。
当天上午9时许,我父亲即被抬上手术台。白求恩大夫穿着白大褂,一边做手术前的准备,一边竖起大拇指朝着我父亲示意,并笑着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好样的!”紧接着,他就让麻醉医师给我父亲进行了全身麻醉。手术后,医生用夹板将我父亲的伤腿做了简单固定。直到下午3时许,我父亲才苏醒过来。此时,女护士小杨端来了一碗鸡汤,对他说:“你还没有吃中午饭呢,快把这碗鸡汤喝了。”我父亲严肃地说:“你们这么特殊优待我?不能这样!”小杨连忙说:“这是白大夫安排的,因为你失血过多,必须滋补营养,这样才能进行第二次手术。”当天下午,秦医生也来到我父亲的病床前,告诉他手术的全过程:“这两个多小时的手术,都是白求恩大夫亲自主刀。刀子切下去,腥臭的脓血像喷泉一样从伤口喷出。白大夫仔细地清理多处伤口,刮掉腐烂的肉,然后把大骨头接上,把碎骨头和弹片取出。先后取出弹片、碎骨40余块,因怕手术时间太久,造成流血过多,才暂停手术。你右大腿肌肉的较深部位还有一些弹片、碎骨,白大夫说起码还要做两次手术,才能全部取出来。”
当第三次亲自主刀手术后,白求恩大夫用医院自制的夹板为我父亲固定了右腿,进而将他安排在有架子的床上躺着,把上好夹板的右腿悬挂起来,让含有毒素的脓血顺势流出。在医护人员为我父亲处理伤口时,白大夫还多次进入病房,检查伤口愈合情况,看手术后有无感染,并用英语对医生护士说:“马松生3次大手术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真是好样的。”
我父亲伤势有所好转后,又转到晋察冀第四军分区后方医院治疗。1942年1月,军分区后方医院政委常剑介绍马松生与医院的护士李胜华结为夫妻。李胜华是个朴实、贤惠、善良的女人,她成天与伤病员在一起,非常了解他们的疾苦。征求意见时,她诚恳地表示:“马松生这样的人值得我敬佩,值得我照顾他一辈子!”同年3月,父亲即担任了该医院的院长(团职),直至抗日战争胜利。
他践诺:“绝不在城里吃闲饭。”
1949年解放后,我父亲荣获八一勋章,并被评定为二等甲级残废荣誉军人;我母亲则享受部队干部供给制待遇。
1951年,父亲在察哈尔荣誉军人学院疗养并担任学院副院长、健康大队大队长期间,带着全家回到了阔别20余年的家乡——茶陵县马加乡。父亲在见到久别的亲人们的同时,也发现家乡还相当贫困落后。于是,父亲就萌发了回乡当农民,彻底改变家乡面貌的想法。回到部队后,他就正式提交了回乡当农民的申请书,部队根据他的贡献和二等甲级残废的实际情况不予批准。之后,他又多次强烈要求,说:“我虽然为革命做了一点贡献,但绝不能以此作为要国家供养自己和全家的资本。我腿残废了,但有双手,我们全家人绝不在城里吃闲饭!我一定要回去改变家乡落后面貌,为建设新农村做贡献!”组织上为他坚决而诚挚的态度所感动,终于批准了他的请求。
1952年6月,我父母满怀激情地揣着两本转业证(转业证注明以3万余斤大米作为安置费),带着我们姐弟俩一起回到家乡当农民。
当年,马加乡除我父母外,尚无共产党员。父亲便经常拄着拐杖走村串户,访贫问苦,深入了解各方面的情况,发现可培养的积极分子,就把他们组织起来,利用晚上和农闲的时间,在我们家举办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我母亲则为他们端茶倒水,有时还留他们在家吃饭。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和实际工作锻炼,我父亲选择发展了一批预备党员,进而以乡为单位建立了党支部,他被推选为党支部书记。
每当夏、秋的夜晚,我父亲就在我家的前坪点起煤油灯,摆好桌子,上面摆放着当年部队首长奖给他的对日军作战的战利品——留声机。我父亲放上唱片并手摇一阵后,悠扬的歌曲或戏曲声便回荡在整个村落。这样,每天晚上只要这留声机一响,乡亲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自带板凳朝着“戏台”方向赶来,到我家屋前听戏或拉拉家常,再加上小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打闹声,把整个山村闹腾得红红火火、其乐融融。
我父亲既是乡村的主心骨,又是家里的主劳力。他坚持起早摸黑,拄着拐杖上山砍柴火、挖泥土,坐着凳子在田里除杂草、割稻子,多数农活都亲自干。
那时候,当地农村经常闹水灾、旱灾、虫灾,乡亲们便上门找我父母借钱借粮。父母明明知道,他们大多数是有借无还的,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借给他们。这样,光转业时发给我父母的那批安置费,他们就捐出或借出了6000余斤。至于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他们除带头捐助乡里建马加学校外,还陆续接济了不少困难户。
在我父亲任马加乡党支部书记的5年中,他坚持以培养骨干、扶贫帮困为己任,同时发动并带领全乡群众挖池塘蓄水灌田,修渠建坝架槽引水下山,进而修建了当年茶陵县第一座水电站——马加电站,改变了“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的观象,从而使乡党支部被评选为先进党支部,将马加乡由三类乡改变成一类乡,受到了区、县的多次表彰。
口头禅:“要做好老百姓的勤务员。”
1956年,我父亲被评为全省荣军先进工作者,进而在同年底的第二届县人民代表大会上,以高票当选为副县长。1957年3月15日,《新湖南报》以《赤胆忠心为人民》的醒目标题登载了他的先进事迹,并在头版头条,发表了《马松生是我们大家的好榜样》社论。同年3月,湖南人民出版社还以《赤胆忠心为人民服务的马松生》为题,出版了一套5组分别介绍马松生投身革命、爬雪山、过草地、抗日负伤、回乡务农等艰难历程的彩色连环画挂图发行全省。我父亲在担任副县长期间,同时也被选为县委常委,还先后被选为省第二届党代会代表、第三届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和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可面对这些荣誉,我父亲都泰然处之,他的信念就是“要做好老百姓的勤务员”。
那时候,茶陵县经济还很落后,我父亲只好带着物资局局长等人进京,请求茶陵籍将军谭家述、刘道生、谭善和、刘月生、刘转连、谭珠生等支援家乡建设。当他们听我父亲介绍茶陵贫困落后的现状后,立马就一次性捐了8部汽车,为县里组建了一个汽车队。空军副司令员谭家述还为县里送来了一台飞机发动机,办了个小发电厂。
19 60年7月,县里决定修建“湘赣大桥”。县委常委会研究,由我父亲任建桥副总指挥,主要负责大桥建设的物资采购和款项筹备。当时,县财政十分拮据,仅能挤拨给大桥预算经费的三分之一。为使大桥如期建成完工,我父亲又带领县物资局、财政科人员上北京、赴长沙、奔湘潭、跑江西,请求中央有关部门和省内外特批计划物资,给予人力物力支援,结果,硬是解决了短缺三分之二建桥经费这个难题。经过两年半的共同努力,茶陵县第一座横跨洣江的大型石拱公路桥竣工了。
在我父亲担任副县长的11年中,茶陵县的绝大多数重点建设工程项目,包括茶安灌区工程、岩口水库工程、茶陵第一座变电站、县人民医院的重建、解放完小的改建、茶陵一中的扩建等,都能见到我父亲担任总指挥或副总指挥的身影。而且,县委明确,这些项目的申报立项和争取拨款事宜,都由我父亲负责。与此同时,父亲也很重视教育事业。每年,无论县财政紧张到什么程度,他都要确保教育经费划拨到位。
我父亲在县里任职期间,从没有为任何一个亲戚安排工作,也没有让妻子、儿女沾过光。因为腿残行动不便,单位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套房,里面那间他住,外面那间就办公。这样,他常年吃住在单位,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超负荷运转。同时,他还经常主动处理一些来信来访,通过信访渠道为群众解决实际问题。
1976年3月13日,我父亲因心肌梗塞,走完了他的人生路,享年68岁。父亲这一生,历经磨难,两袖清风,却给子孙后代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敬爱的父亲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