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满帝乡
2021-09-26别角晚水
于萧涣而言,沈扶窈便是他触之即碎的宝物,只能时时刻刻护在心上,经年累月,让他痛到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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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涣,你于我即是天地,后位于我又为何?天上地下,我永远选你。
【1】
萧涣穿过双喜屏风步入内室的时候,沈扶窈正一手掀起盖头,另一手抓着喜饼吃。合卺桌被她搅得一团乱,苹果和如意歪在一边,萧涣摸摸鼻子,若有所思:看来她不喜欢吃苹果。
那回头可要交代下去,往后苹果这类吃食就别往文鸳宫送了。
沈扶窈吃得跟个小兔子似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整个身子蜷伏着,像是怕被谁抢了点心。见萧涣来了,“小兔子”恋恋不舍地把吃了大半的喜饼放回去,手也背了起来。
萧涣哪里舍得她红着眼偷偷瞄自己,往身上摸了摸,一时没找见帕子,便索性提着喜袍袖子,捉了她的手过来,将饼屑一一拂去。
“怎么不吃了?”他盈盈笑问,一双凤目波光流转,喜袍上织金锦绣成的龙纹也被衬得失了颜色。
沈扶窈眼睛轻眨,有些困惑又懵懂,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好半天才答:“阿嬷说,不合礼数。”
也不知是哪位教习嬷嬷如此没眼色,明明让她们好生侍候便可,一切规矩礼仪都不必提。垂眼望向她,萧涣的神色霎时变得不大好看。
沈扶窈无法分辨他的情绪,只本能地用干净的那只手去抚他微微拧起的眉。
别不开心,她想。
“无妨,”他缓缓反握住她的手,揽过她在龙凤喜床边坐下,眉头也终于松开,“你想要什么便去拿,想做什么便去做,但凭你意。”
反正,礼数这回事,早就被破坏多回了。
若按礼数,今日仅是纳妃礼,他却桩桩件件按帝后大婚规制操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这文鸳宫也是大睿朝历代皇后的居所。
若按礼数,新娘于轿中当端庄自持,噤声禁食,落轿后,身为贵妃,也该与他携手同上金阶,向太后行礼。可沈扶窈轿中却塞满了各类甜点咸点,人还是被萧涣背出喜轿抱上金阶的,从始至终,连脚都没沾地。
若按礼数……她曾是萧涣兄长、前太子萧澈的准太子妃,如今心智又稚如孩童,无论怎么说,此时此刻都不该在这儿,与他同饮这杯合卺酒。
他登基三年,未曾册立皇后,如何能先纳妃,迎的人原本还将是他的兄嫂?可近年来,民间妄议甚嚣尘上,百姓暗地里骂他冷酷无情的有之,数典忘祖的有之,不过多添一道骂名罢了,沈扶窈却是他的不可舍弃。众口铄金,换回他的不可舍弃,他倒是赚了。
“阿涣,你很高兴吗?”
萧涣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是沈扶窈在说话,见她的眸光仍然懵懂,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在笑。
“高兴。”他伸手揩去她嘴角的残渣,刚刚她听了他的话,又捞了块荷花酥吃。
沈扶窈以为他是因为她吃东西而开心,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那我再吃一块,让阿涣更高兴。”说着,她便又拈了一块,萧涣本想看着她吃,她却想了想,用手托了,递到他面前来,显然是要他也吃。
即便她此时什么都不懂,依然记着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给他。萧涣眼眶一热,蓦地俯身去吻她,她有些迷茫地受着,可并没有半分抗拒或不甘愿。唇齿相缠的间隙,萧涣微抬起头,发现沈扶窈的眼眸明亮湿润,恍然惊觉她现下心如稚子,不通人事,他如此做派实是乘人之危,于是忙停下来,重将她揽入怀里。
文鸳宫外骤然响起“轰”的一声,窗纱被火光照亮,如墨夜色中,繁花团团簇簇地绽开,宫人们都被今夜这第一道烟火迷了眼,欢呼声此起彼伏。可就在合宫欢庆之时,原本正安静地伏在萧涣怀中的沈扶窈忽地躁动起来,摇晃着身子挣开他,无比敏捷地反客为主——她奋力搂紧萧涣的脖子,将他整个护住,双唇颤抖又坚定地喊:“阿渙不怕。”
【2】
阿涣不怕。
萧涣闭上双眼,才没让沈扶窈瞧见自己那一滴迟来的、滚烫的泪。
他想起那些被刻意掩埋却越发忘不掉的煎熬时光,他的惊惧无助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越积越多,以至于寻常的雷声就可以轻易地让他溃不成军。
他如何能忘记,承懿十七年秋,他的父皇、大睿第八任君主启帝在御驾亲征敌国锡弥途中战败,与太子一道被俘。同行的本有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景王,景王乃启帝唯一胞弟,与仁厚却平庸的启帝不同,他天赋异禀,手腕铁血,立下战功无数,此次却也折戟沉沙,同他那支护卫军一齐不知所终。
消息传至朝中时,萧涣年仅十二岁。或许是天性使然,他在娘胎中便不甚安分,母后恭惠生他时吃了好一番苦头,因此心怀怨怼,在他小时便对他疏于照顾。他倒也心宽,想着父皇正值盛年,胞兄又早早被立为太子寄予厚望,他闲散一生未尝不好,于是潇洒度日,不知愁苦。不料一朝天塌地陷,父皇、叔父与兄长一同落难,他尚未从震惊中走出,朝野内外便开始为新帝人选争斗不休。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与太子双双被俘,景王杳无音信,身为启帝仅存的嫡子,萧涣自然被推上风口浪尖。有好事者甚至跑到他跟前阴阳怪气地道喜,说什么“殿下,您眼看便要登临大宝,特来敬拜”,仿佛父兄的遭遇成了他的过错,他罪大恶极到要用亲人的鲜血铺就自己的称帝之路。
小小少年被挤到角落,揪紧衣摆,麻木到泪痕干了都不晓得擦一擦的时候,他的亲生母亲,尊贵的恭惠皇后在哪儿呢?她神色衰败地瘫倒在病榻上,颤巍巍地伸手招他过来。
“孽障,你父兄身陷敌军生死未卜,你竟敢觊觎国祚,你怎么配!”恭惠出声已是气若游丝,挥在他脸上的耳光却依旧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被扇倒在地,脑袋磕上云纹石砖,眼冒金星的那一瞬,他想到的却是:幸好,沈扶窈不在这儿。
承了这许多年混世魔王的名头,萧涣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怕沈扶窈伤心。沈扶窈自小就由父亲宏城伯带着拜过帝后,此后便长居宫中,与萧涣年龄相仿。两人意趣相投,青梅竹马,相形之下,太子萧澈年长他们七岁,又少年老成,虽也常与他们见面,但到底碍于身份,鲜少真正与他们玩在一处。
萧涣从未想过为何功勋卓著的宏城伯要把女儿寄养在宫中,沈家上溯三代都是大睿的股肱之臣,难道还会养不起一个姑娘?直到某日黄昏,他寻摸到了一只会说话的五色鹦鹉,兴冲冲地跑去向沈扶窈献宝,却撞见萧澈正在与她说话,素来稳重的兄长意外地有些局促,耳根还飘上一缕不自然的绯红。他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只见沈扶窈抬手轻轻往前推了一下,脸上挂着她惯用的礼貌笑容。萧澈退后一步,微侧过身,萧涣总算窥见,被沈扶窈推回萧澈手中的,是一枚同心扣。
不知为何,萧涣突然心头发堵,有酸意自胸口一路涌上鼻尖,搅得他极不舒服。他躲在拐角处,自以为藏得很好,可脑中一片混沌,连萧澈何时走的,沈扶窈又是何时发现了他、踱到他身前都未发觉。
“阿涣,”她笑着唤他,温柔,坦荡,是与面对萧澈时截然不同的笑容,“在想什么呢?”
他怯怯地瞄她一眼,把鹦鹉笼背到身后。他不敢告诉她,他现今方知,她是父皇母后属意、兄长钟情的太子妃。他该如何承认自己满溢的嫉妒和妄想,以为他们一块儿长大、形影不离,他便理所当然可以同兄长争上一争。
她却先惊喜地喊出声来,眸子晶晶亮亮的:“好可爱,是给我的吗?”
他忽然有了勇气,一把塞过去:“给你,都给你。”
多久没见到她那样清亮的眼神了?她曾是多么冰雪聪颖的姑娘。
烟火已散,喧嚣声退,龙凤喜烛兀自燃着,沈扶窈披着萧涣金绣龙纹的玄色大氅沉沉睡去。
萧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睡颜,想起被母后掌掴那次,他冰敷了一晚上才敢去见沈扶窈,可他心爱的姑娘仍是别过脸哭了。那五指印似乎也沾染上了母亲对他刻骨的怨恨,无论他如何掩藏,依然清晰可辨。
他见不得她哭,那日也一样,抓紧她的胳膊想要安慰,甫一开口,却连自己都忍不住了:“窈窈,我难道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吗?她为何这般待我?我真不稀罕做什么皇帝,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她回抱住他,轻抚他的背,哄孩子般摇了摇,“陛下和太子殿下至少还活着,景王说不定正在想办法营救,会好起来的,阿涣不怕。”
所有人都唾弃他,巴不得他一蹶不振,只有沈扶窈,会在每一道震天响声落下的时候,将他牢牢护住,让他别怕。
【3】
成婚翌日,萧涣下朝回来,发觉沈扶窈不大对劲。
因她病后畏寒,文鸳宫一刻也不曾断了银骨炭,地龙温暖,她赤足靠在案几旁,无声地望着炭盆发呆。往日最喜爱的糕点摆了一桌,她却视若无睹,直到他进来了,眼珠子才慢慢转了转。
他叹口气,弯腰将人抱起来放到软垫上。倘若搁在平时,她一双玉臂早搂上他脖子了,这回却动也不动。萧涣无端心头一紧,抓起她的手,发现右手食指上赫然一道伤痕,虽不算深,也已上过药,可还是让他猝然皱眉。
“晚云!”他唤来沈扶窈从家中带来的陪嫁侍女,问发生何事。
晚云搓着手,嗫嚅道:“今晨小姐按大睿旧制,往太后宫中请安。”
萧涣神色渐冷,可视线落回沈扶窈身上,又顷刻柔软下来:“我不是说过,不用去吗?”
沈扶窈垂目:“她是母亲。”
无论如何,太后都是你的母亲,怎能不敬。
“太后为难你了?”他轻声问。
她摇摇头:“太后对我很好,小厨房做了很多好吃的。”
理应如此,她也是启帝和恭惠看着长大的,从小养在膝下,本就被当成半个女儿。
“那伤口是怎么回事?”
沈扶窈迟钝地低头,好不容易才想起该如何应对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座瓷像,手绢包了,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不生气,贺礼,太后给的。”
那是个人像,将军打扮,腰间配着长剑,英姿勃发。待看清那人像模样时,萧涣忽地愣住,继而心头一痛。
一旁的晚云按捺不住,插嘴道:“太后这礼赐得也太重了,好歹也是先帝的瓷像,就这么被她凌空抛下来,若不是小姐接得及时,早就摔得稀巴烂了!这像做得精致,连佩剑都十分锋利……”
“所以,你的手指才会被划伤。”他下意识地握紧沈扶窈的手,再看一眼那人像,心头霎时涌起一阵强烈的怒意。
晚云口中的先帝,指的并非是启帝。
承懿十七年冬,失踪数月的景王挟大量锡弥奴回朝,俘虏中甚至还有深受锡弥国国主宠爱的幼子。原来启帝与太子虽战败,景王带领的那支骑兵却深入敌军腹地,取得丰厚战绩,并以国主之幼子为质,得以全身而退。两国互为掣肘,战乱暂时平息,启帝与太子雖被囚禁,到底性命无虞。
景王力挽狂澜,大睿无人不服,新帝之争立刻转了风向。景王继位,史称灵帝。
时局动荡,为稳国势,灵帝殚精竭虑,治国理政常怀霹雳手段,短短数年便一洗大睿疲态。然而国民怎知当下大睿每一寸山河都是鲜血铸就,背地里常怀念启帝时期松散安逸的生活,甚至怨怼灵帝行事乖戾,兄终弟及,名不正言不顺。
萧涣弱冠之年,灵帝积劳成疾,龙驭宾天。这些年,萧涣几乎由灵帝带大,灵帝无子嗣,虽表面待萧涣严苛,实则将为政之道、为君之责事无巨细地倾囊相授,因此这位叔父驾崩时,萧涣之痛,远甚父兄蒙难。
皇位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大睿仅存嫡系萧涣手中。人人讽他命好,斥他不孝,已被奉为太后的恭惠更在他昭告天下要为灵帝守孝三年之际,怒不可遏地撕毁了他的第一道圣旨。
唯有沈扶窈,世事浮沉,永伴身侧,哪怕当时,她已成痴儿。
【4】
恭惠其实并不意外萧涣会来找自己。
毕竟连市井小儿都知道,文鸳宫里的傻贵妃是当今圣上的心头肉,万万招惹不得,可今日,沈扶窈却伤在她手里。
对沈扶窈,恭惠是有愧的,因此也做好了萧涣雷霆震怒的准备,难道他还能杀了她不成?再不济,她也是他的生身母亲……
念及此,恭惠微怔,是啊,萧涣也是她的儿子。她攥紧手心,望向对面的萧涣,望向他苍白的脸,漆黑的眼,还有他眼中那一点儿冰凉的刺痛。
“母亲,您恨儿臣,对吗?”他慢慢抬起眼看她,如同看着一个叫“母亲”的幻梦。
恭惠怒从心起,就在与萧涣对视的刹那,她竟然感到一丝愧悔。做儿子的,竟敢让当母亲的愧悔!
“对!”她一拍玉案,猛然站起,“大睿以仁立国,你继位以来却施以霸道,学的是哪本经?你是谁的儿子,却为谁守孝三年?还有扶窈,你将她时刻带在身边,名分未定就亲自照顾汤药,孝期一满你便纳妃,后位空悬,又置你未来皇后于何地?”
“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大睿荒于嬉,现业精于勤,有何不对?叔父于国鞠躬尽瘁,于私视儿臣如己出,守孝三年,有何不可?”萧涣勾起唇,笑容讽刺,“至于后宫……当初您那样反对窈窈做皇后,其实大可不必。儿臣亦不愿她被人在背后指戳,何况为后须主持后宫事物,何等操劳?您尽管放心,将来不会有皇后,也不会有其他任何人,儿臣只要她一个。”
恭惠死死盯住他:“为一痴儿冒天下之大不韪,你……”
“敢问母后,沈家贵女昔年才名动天下,为何会沦为您口中的痴儿?”
被萧涣冷声打断,恭惠面色突然变得惊恐,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难以转圜的伤,沈扶窈受过两次。
头一回,是启帝与前太子被俘的晴天霹雳传来,彼时她正在宫中陪着恭惠。眼见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恭惠心神大乱,看到萧涣的身影便想起深陷泥淖的丈夫和长子,脸上的恐惧与厌恶毫不遮掩不说,手里也没个分寸,余光扫至案边青铜花尊,顺手抄起就往萧涣身上砸……
萧涣愕然张开嘴,无声地唤着“母后”,可他并没能见到恭惠流露出任何后悔或内疚的表情,抓紧他胳膊用身体替他挡下这凶狠一击的,是沈扶窈。
他至今依然记得,沈扶窈是如何强硬地替他隔绝伤害,又是如何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从她额上溅出的血擦过他的下颚,留下冰冷的湿意,他嗅到她身上惯有的清香里都渗入了血腥气,痛得全身犹如凌迟。他那时不过是个未经风雨的少年,沈扶窈的血让他彻底失控,心里眼里全是杀意翻滚,努力地告诉自己那女人是母亲,抱住沈扶窈的手背却根根青筋暴突。那会子,实在隐忍得狠了,他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直到叔父回朝后才渐渐好转。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也会破罐破摔地想,是不是只要自己如恭惠所愿变成一个对父兄皇位毫无威胁的傻子,她才会相信自己从未肖想过什么。于是,三分真七分假,他变得痴痴呆呆,口不能言,以为就此可以安然度日。
是他天真。那段日子,外朝乌烟瘴气,恭惠又忧思成疾,他与沈扶窈相拥取暖,熬过一宿又一宿。灵帝登基之初,根基不稳,百废待兴,因灵帝无子,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纷纷开始投靠下一任可能继位的君主。萧涣装疯卖傻被视为弃子,众人在启帝其他几位庶子之间徘徊不休,向来擅于审时度势的宏城伯瞄准当时气焰最盛的平昌王,头脑一热,竟执意要将沈扶窈许嫁。
萧涣永远不会忘记,得知沈扶窈被强行反捆着塞进花轿的那一刻,仿佛热油从血液里滚过的滋味。他卸下一切伪装,去求恭惠,跪在雪地里磕得头破血流,可恭惠连门都不让他进。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单枪匹马就敢去救他的姑娘,宫门口撞见灵帝,被斥了句“胡闹”,人也被狠狠拽下来。他英明神武的叔父指着顺安殿让他去跪天跪地跪祖宗,他抛却天生矜贵,膝行过去,不住叩头,他说,叔父,您怎么罚我都行,只请您允我,让我先救下我自己的命。
灵帝亲自陪他去拦了沈家车马,他终于有机会抱紧沈扶窈,笨拙地安慰她,却发现自己仍是来迟一步——她学富五车,独独学不会听话,被利欲熏心的父亲灌下迷药才上的轿,谁知药力过猛,惊才绝艳的沈家小姐,自此成了痴儿。
于萧涣而言,沈扶窈便是他触之即碎的宝物,只能时时刻刻护在心上,经年累月,让他痛到极处。
【5】
“纵使确有行差踏错,也已是往事不可追。”恭惠收敛心绪,将那一点儿未露痕迹的悔意重新藏好,振振有词道,“若追本溯源,皇帝可还记得,她本是我与你父皇为你兄长定下的太子妃!”
萧涣嗤笑一声,目光冷冽,再无谦恭:“那又如何?莫非母后认为,对她,兄长会比朕做得更好?”
恭惠呼吸一滞。这么多年过去,她再不愿意也得承认,世上绝不会有人比萧涣待沈扶窈更好,她钟爱的长子萧澈也不行,可是……
“这便是你弟夺兄嫂的理由?”
“原来母后仍对此事耿耿于怀。”萧涣連眼神都欠奉,沉声道,“不如这样,今日母后便按家法施以惩戒,打多少杖都行,打到您高兴为止。”
恭惠咬牙:“你是皇帝,我岂敢罚你!”
不料萧涣早有此心一般,径自解开龙袍,往地上一掷,淡淡道:“如此,便不是皇帝了。”
言罢,他已召来廷杖,满目苍凉,竟生生将恭惠逼退一步:“打!”
廷杖落下,牵出沉闷钝响,萧涣在昏暗充血的视线里看见地上缓缓洇血的龙袍,如释重负。
就用这样直接粗暴的方式,将有生以来本不多的骨肉亲情通通还回去吧,他想。
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恭惠是否已经消气,廷杖声渐渐平息。萧涣踉跄着起身,浑身湿透,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一般,神情却很轻松。
“您说得不错,往事不可追。当年宏城伯一心强迫女儿嫁予平昌王之前,曾得过您的首肯,这笔账,朕也可以当作旧事,再不提及。”萧涣揩去唇边血迹,坦然面对脸色瞬间煞白的恭惠,“不过,也请您记住,过去种种阴差阳错,朕都已经还了。保您荣位的是叔父,而非父皇,尊您为太后的是朕,并非兄长,请莫要再对叔父不满。贵妃体弱,今后晨昏定省便都免了,太后慈心,朕代为谢过。”
下一刻,他掉头便走,甚至没有多看恭惠一眼。无论身后是一片死寂,还是歇斯底里,都与他再无瓜葛。
出了门,冷风一激,萧涣后知后觉地闻见自己一身血腥气。他仰头望向灯火如昼的高处,眸光深邃。
今夜是回不了文鸳宫了,若让沈扶窈瞧见他这个模样可怎么得了。
脱下血衣,敷上伤药,素白的锦袍一裹,权当身上和衣服一样干净,萧涣趴在偏殿榻上,挨过一波又一波撕裂般的疼痛。长夜难耐,痛楚便越发清晰地呼啸着涌起,绝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减弱半分。
左右劄子是批不下去,想要入睡更是妄想,也不知文鸳宫里如何了,晚云有没有将她哄好,为何还未熄灯?
他就这样意识沉浮地想着,直到耳畔飘来细小的声音,一声一声,喊他“阿涣”。
他一个激灵,醒转过来,一眼便瞥见一双赤裸的脚,一件单薄的寝衣。
“窈窈?”他吓了一跳,忙将沈扶窈拦腰抱了满怀。是他想得不够周全,她习惯被他抱着睡的,平日里也鲜少需要走动,鞋袜这种事向来容易忘记,不怪她。
“是不是很痛?”她早就闻出鲜血的味道,把自己蜷成一团,哭得凄厉又绝望。
他抱紧她,想说不及失去你痛,又觉得肉麻,索性便不说了。
沈扶窈却只当他是疼得狠了说不出话,挣开他的怀抱,非要去找太后。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她知道,萧涣是去过太后宫里才受的伤。
他拗不过她,只得紧紧跟在她身后,由着她大半夜叩开门,把恭惠也吓得半死。
她扑上前,拉住恭惠的衣袖,固执地重复:“娘娘,是我选的,不是他的错。”
恭惠瞪大双眼,内心五味杂陈:“什么?”
“是我选的阿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别打他。”
萧涣陡然怔住。他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晦暗过往,所有人为新帝之位剑拔弩张,只她一个,横眉冷对:“你们选谁做皇帝我不管,我哪边都不站。我要陪着萧涣,我永远选他。”
他缓慢而僵硬地低下头,清楚地看见自己滴落的泪。
都道她痴傻,什么都记不清,可是她记得心疼我,记得为我抱不平,记得……她爱我。
【6】
萧涣继位的第六年春,本与往年的春天没什么不同,除了大睿与锡弥旷日持久的议和一事尘埃落定。
两国约定,互相释放人质,结为友邦。尽管启帝已在两年前病逝,前太子尚在,消息一出,沉寂多年的前太子党重新有了盼头,宫里恭惠太后也无比歡欣,日日掰着手指数着萧澈的归期,恨不得当即就把萧涣赶下皇位。
但今时不同往日,六年过去,萧涣施行的一系列国策卓有成效,大睿迎来清平盛世,民心所向,潜移默化间已开始朝萧涣靠拢。然而百姓对沈扶窈的不满与揣测却愈演愈烈,只因这些年萧涣虚置后宫,独宠一人,奈何那受尽皇恩的痴儿竟不曾为皇帝诞下一子半女,长此以往,萧涣后继无人,岂不是要白白将皇位拱手让给萧澈?
朝中党派再度林立,波诡云谲,对萧涣爱者爱极,恨者恨极。他全不在意,只在某晚为沈扶窈梳头时生出些紧张来:“窈窈,如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皇帝,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她歪过头有些茫然地看他:“那你还是阿涣吗?”
他失笑:“当然。”
她立马伸出手要他抱,眼里全是笑:“是阿涣就好,我当然会跟阿涣在一起。”
萧涣再也按捺不住内心隐秘的快乐。其实他自登基伊始就开始筹谋与锡弥和谈,与萧澈也不曾断过书信往来。他比所有迫切期盼他下台的人都希望萧澈能尽快回朝,可他什么都不能表露。他宁可往自己身上多泼些脏水,好在来日平稳地把皇位交给兄长,不为子民留下任何幻想,如此,他也能顺理成章地抽身,从此携沈扶窈归隐,做一对平凡夫妻。
吃了这许久的药,沈扶窈的痴症隐约有了好转,早年因脑部受伤落下的头疾却日趋严重。他想多陪陪她,等她清醒过来,身子也调理好了,他们或许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只要抛却荣华,离开皇宫,沈扶窈就再也不用活在街头巷尾的流言里受人诋毁,被什么“妖妃惑主”之类的恶言污了耳朵。
除此之外,这些时日,另有一则关乎灵帝的旧闻传得轰轰烈烈,令萧涣颇为震怒。那传闻大肆宣扬灵帝与启帝兄弟不睦,承懿年间是灵帝怂恿启帝征讨锡弥,又是灵帝暗中泄露军机,导致启帝被俘,凡此种种,皆因皇位而起。
萧涣心知这纯属无稽之谈。灵帝与启帝一母同胞,杀伐果决,较启帝更肖其父,若灵帝果真有心储位,启帝根本无法与之相争。至于大睿与锡弥之战,当时他虽年幼,却仍有印象,灵帝因时机并不成熟,曾多番劝阻,反倒是启帝急于彰显国威,一意孤行,这才招致祸事。
古往今来,大位之争与宫闱倾轧何其错综复杂,道不明,也说不得,只能等萧澈回来,一起为叔父正名。
萧澈回朝时秋分已过,洗尘宴设在太后宫中。夙愿得偿,恭惠破天荒地对萧涣假以辞色,特地差人将萧涣和沈扶窈一并请来。亲人团聚,一室暖融,如果不是酒过三巡,萧澈轻晃酒盏问出的那句话,萧涣险些以为这真是一场暌违多年的家宴。
“国玺和兵符,你都愿意交给我……”萧澈神情莫测,笑容明朗却又虚假,“你以为,这便还清了吗?”
【7】
太后礼佛,堂上观音像慈眉善目,萧澈却乍然摔碎酒盏,状如厉鬼:“十余载敌国身陷,提心吊胆,堂堂太子,尊严尽失,所有人都在赞许你的功绩,嘲笑我无能,连脱身都全仰仗于你……怎么,今时今日,要我也同那些愚民一般,对你歌功颂德,跪谢你的施舍吗?!”
萧涣按住眉心,不去看一旁恭惠惨白的脸,自顾自地搂紧沈扶窈。脑中眩晕,眼前景象也已开始翻覆,不难猜出适才他全无防备饮下的酒中早被恭惠下了药,想来以萧澈摔盏为号,这儿不多时便会由太子党占满吧。既然这场鸿门宴已成定局,他也无须多做解释,万幸,她还在他怀里。
望着他面容扭曲的兄长,萧涣冷冷道:“你待如何?”
萧澈微怔,似乎并未想到萧涣会毫无抵抗,可不多时,目光重又变得癫狂:“我要你下罪己诏,皇位不是你让给我的,而是灵帝从一开始便得位不正,我才是天命所归,一切都本该是我的!”
萧涣眉目一凛,联想到数月来疯狂滋长的谣言,周身已萦上杀气:“如此说来,那些对叔父的污秽编派,都是你散布的?”
“是我又怎样?”萧澈认定萧涣大势已去,倒应得爽快,“萧涣,你欠我多少?一世荣华,臣民拥戴,还有她!”
他指着沈扶窈,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她原是为我定下的妻子!”
沈扶窈被这一连串的变化吓住了,一个劲儿地往萧涣怀里缩。萧澈看在眼里,又恨又怒,竟忽然向前扑去,想将她拖出来——但萧涣即便已使不上力,依旧反手扼住他的手腕,怒斥道:“放手!”
“该放手的是你才对!”积年的妒恨在心头火一般地烧灼,萧澈盯着强撑精神的萧涣和他怀里意识不清的沈扶窈,低吼着使出致命一击,“你以为这些年我只是在锡弥坐以待毙吗?妖妃祸国!你若不肯下罪己诏,不把她还给我,我便将她的妖妃之名做实,圣上受其蛊惑多年,也是时候清君侧了!”
痛楚在萧涣五脏六腑里肆意蔓延,原来,就连沈扶窈承受的骂名,都是经由萧澈授意,如此小人,怎配得到他心上的姑娘。怒急攻心,口中腥甜,他痛得心绪难平,呕出一口血,又急着去捂沈扶窈的耳朵,好让她别再听到这些,谁知率先抚上他脸颊的却是沈扶窈的手。在他的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看见她双唇一张一合,说的是“阿涣不怕”。
萧涣是在宫外醒来的,身边空空荡荡,触手寒凉——沈扶窈不在。
据后来集结的亲信所言,恭惠太后在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萧澈算计后,终究被唤起了残存的母性。她以太后之尊,瞒过太子党,将他偷运出宫,對外则宣称皇帝病了。明眼人都知晓这不过是托词,大睿易主已是箭在弦上。
忠心耿耿的萧涣旧部如何肯依,轮番劝解萧涣,在尚可挽回之际重夺皇位,但萧涣全无反应。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涨落来去,做皇帝有什么好,亲情凉薄,子民猜忌,就连沈扶窈,他都失去了。
他攥紧的手慢慢松了,是了,纵使为了被软禁宫中的沈扶窈,他也不能轻举妄动。萧澈可以用她的命来要挟自己,他却舍不得。
“贵妃娘娘已不在宫中了。”似看穿他的心思,那几个一贯顽固的老臣忍不住开口,“探子来报,自您离宫,贵妃娘娘的痴病更为严重,前太子百依百顺乃至许以后位都无济于事。就在前日,娘娘为寻陛下,自阁楼上摔下,断了腿……”
她摔断了腿?怎么会?他护了这么久都不曾害她磕绊一下,萧澈这个浑蛋!
萧涣猛地站起,嘴唇发抖:“那现在呢?她如何了?”
“贵妃苏醒后神志更不清楚,认不得人,哭爹喊娘的,被太后送回娘家安养……”
萧涣深吸一口气,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感激恭惠,感激她,为他留下他的最后一缕生机。
宏城伯府守卫再严也不比宫中,他自房檐上轻声落下,本以为来抢人的,总要有场恶仗,怎料身后暗卫尚未出动,闺门便开了,沈扶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见了他,眸色清明,粲然一笑。
他僵在原地,直到沈扶窈一瘸一拐地撞入他怀里,才惊觉怀中人的确是他唯一拥有、之死靡它的至宝。
“窈窈,你……清醒了?”他眼睫微颤,低低地问。
沈扶窈笑了:“早知阿涣如此想我,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调养了这些年头,她的身体其实已经日渐恢复。她也想找机会告知萧涣,但长久以来,萧涣行事冷厉,时有偏激,她怕百姓多有怨言,于是宁可继续扮演痴儿,充作靶子。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惯会利用人心,殊不知最难拿捏的,恰恰是一颗真心。她故意摔断腿,赌的也是萧澈对她存着的那一点儿真心,她也知这招数不比萧澈的光明,可自从她拒绝他的同心扣,收下萧涣的鹦鹉开始,她的心之所属,便已注定。
“窈窈,你当真决定与我同行?前路茫茫,胜负未知……”他愣愣地问她,语声渐低,像是泛了点儿酸,“听说萧澈他,许你为后……”
沈扶窈又笑,凑近他眼尾,踮脚吻了上去。
阿涣,你于我即是天地,后位于我又为何?天上地下,我永远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