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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锁定

2021-09-26昭小鱼

花火彩版A 2021年7期

新浪微博:@昭小鱼又在摸鱼

01

二月总有一层茫茫白雾,水汽顺沿着阳台的栏杆往下滚,砸在灰蒙蒙的路面,溅起一朵朵形态迥异的花。

近期降雨频繁,筒子楼的屋檐因常年失修破损了边角,房子漏风也漏雨。姜抒把接水的盆子倒掉水,又不慌不忙地烧起炭火。她来回搓擦冰冷的手指,静静地等着炉子上的水煮沸。

门铃响起,她神经一紧,目光顿时透出凌厉和警惕。数秒后,门才嘎吱一声打开一条缝,慢慢透进一缕光亮,又快速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站在对面的男生清新俊逸,棱角分明的脸沐着清晨的光,发型显然被精心打理过,着装也是挑了最显风度的长款呢子大衣,衬得整个人笔挺而精神。

“你好,请问这里是……”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女孩面无表情地打断:“你也是来讨债的?”

男生愣了愣,眼底划过一抹犹豫的神色。

姜抒的眸光散着锐气,亮亮的,有种很不好招惹的感觉:“如果要找我爸的话,不在家。今天不在,明天不在,以后也不会在。”

话毕,房门被她砰的一声关上。

钢锅里的水冒起热汽,姜抒匆匆挑开盖子,猝不及防溅出水花,立刻烫红了她的手。她随便找了块冰敷上,环视一番乱糟糟的家具,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三年前,父亲做生意被朋友欺骗,害他犯了经济罪入狱,负债累累。短时间内债主就将家里洗劫一空,只留下未成年的她和体弱多病的妈妈。

如今母亲生病住院,姜抒只能一人承担起照顾的责任。她简单做了一菜一汤,将其盛好装进保温盒里。

二十分钟后,姜抒提着饭盒从楼上下来。这片居住区都是残瓦断墙的烂尾楼,环境破旧,所以当那辆红色的跑车闯入视野时,显得异常突兀且刺眼。

方才的男生正坐在车里玩手机,察觉到有人出现,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姜抒不禁皱了下眉,但她只往这边看了一眼,又冷漠地移开视线,朝马路中央径直走去。

男生立马踩着油门,低速把车开到她身旁,从玻璃窗里探出半个脑袋:“你要去哪,我可以搭你一程。”

姜抒回过头,正好撞入了这人友善而温和的笑容里,她不自在地别开眼神,冷着脸向前走:“现在的债主都这么殷勤了吗?”

“不是的。”他从车上下来,小跑了两步追赶上去,“那个……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要债的。”

她终于停下,用猜疑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所以你找我有事?”

“啊,其实也没什么。”男生慢慢咧开嘴角,习惯性地抓了抓头发,忽然目光扫到了她手背上的水泡,于是带着点惊讶的语气问道,“哎,你烫伤了?”

“这关你什么事?”姜抒依旧毫无表情,但火药味十足地说道。

“好吧。”男生无奈地收回手,盯着她看了几秒,有些困惑地挠了挠眉毛,“你难道不认识我?”

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让男生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空气沉默得诡异,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同学,你平常不逛贴吧吗?”

“不逛。”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反倒他被噎了一口,但很快又恢复标准的六颗牙笑容:“上次在年级榜上看见你了,觉得你挺厉害的,想交个朋友而已。”

“同学,你平常不逛校园吗?”她裹了裹大衣,不耐烦地冷声道,“我们系从来就没有过年级榜这种东西。”

“呃,等等。”男生不好意思地想向姜抒解释,她却不愿再多浪费时间,目不斜视地绕过他,快步朝医院的方向走去。天气太冷,她得按时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才行。

这样想着,又渐渐加快了步伐。伴随着身后男生“我是商学院国际贸易系2013级6班周毅杰,这是我喜欢你的第十四天……”这样热情而直白的声音响起,她的心尖微微一颤,然后默默捂住了耳朵。

02

姜抒第二天照常去了学校。当初父亲入狱的新闻闹得尽人皆知,她自然成为大家评头论足的对象。

周围总有细碎的言语像小刀般刺入她的耳郭,原本坐在她附近的同学自觉地向四周散开,腾出来一条宽敞的过道。

她低下头专注地看书,厚重的头发自耳根处垂落,几乎挡住了三分之一的脸,她也不去管,只为避开那些炙热且恶意的目光。

直到一个清朗的嗓音从头顶飘了下来:“你好,同学,我是商学院国际贸易系2013级6班周毅杰,这是我喜欢你的第十五天。”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配方……姜抒猛地仰起头,在看清对方如沐春风般的笑颜后,她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你能不能别这么阴魂不散?”

周毅杰的笑容还是很灿烂,而且从姜抒的侧面转移到了正面,四目相对:“那你先别这么‘冰山’啊。”

男生一边说着一边将口袋里的药膏掏出来,放在她的笔记本上:“顺手买的,能去疤。”

姜抒反应了两秒,她立即伸出手推走药膏:“我不要。”

“你不要就丢掉呗,反正我也不要。”周毅杰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随便你”的模样。

药膏的精致包装和全德文的文字让姜抒意识到它的价格并不便宜,最后,是骨子里的勤俭节约使她咬咬牙,接受了这份好意。

而這番举动毫不意外地引起了同学间的注意和起哄。

“周毅杰,你表白得够直接啊。”

“周毅杰,你又跑来搭讪女孩子。”

“周毅杰,你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劲了。”

教室一下子热闹起来,只有姜抒浑身散发着冰封的寒意,恍若在她周围拉开一道隐形的屏障,将其他人自动隔离在外。

周毅杰对这些流言置若罔闻,悠闲地坐在姜抒邻侧的座位上,捧着手机完成了一场又一场游戏的厮杀后,到底是姜抒先开了口:“你待在我们班干吗?”

他盯着屏幕,手指灵活地操作着一系列技能,眼皮都没抬一下:“听说刘教授的法学课很有趣?我慕名而来的。”

姜抒在内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索性闭上嘴,不再理睬他。

校园贴吧的推送占据了大半手机屏幕,她出于好奇点进去看,于是被“国际贸易系系草倒追法学系无名女卒”的大标题吸引住眼球。

周毅杰和姜抒的照片被人抓拍放到网上,一时间众说纷纭。当她的真实身份被曝光得一干二净时,她只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敌意。

“系草”“富二代”“花花公子”皆是周毅杰身上独特又招摇的标签。开学第一天,他就凭借颜正腿长的优势,以及张扬的行事,迅速霸占论坛帅哥板块榜首,随即身世家境被一一揭了个底朝天。

A市著名商业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情史丰富,更新绯闻的速度堪比网速。这类男生是偶像剧里纨绔子弟一般的存在,现实中却变成了耀眼而稀缺的“男神”级人物。

只是任凭姜抒榨干所有的脑细胞,也想不出自己和他能扯上半分关系。她看着画面中显得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影,果断地在评论区打字:我和他不熟。

“不是吧?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哎。”

姜抒吓一跳,一转头就看见周毅杰已经放下了手机,懒洋洋地望着她的屏幕,怅然说道。

“周毅杰,我们之前应该不认识吧?”下课铃声响起后,她板着脸,很认真地询问他。

男生迟疑了一瞬,继而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笑意:“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失忆了也有可能啊。”

“我没跟你开玩笑。”她的神情和语调一起严肃了下来,“我应该也没招惹过你吧?”

似乎意识到了女孩冰冷的态度和隐忍的怒气,周毅杰渐渐收敛起笑容,说:“确实没有。”

“那就好。”姜抒平静地撇开视线,开始收拾课桌上的钢笔和书本,然后站起来,把他当作空气一样忽视,背上包离开教室。

周毅杰紧跟其后,大长腿迈了两步就轻松超过她。他一边面对着姜抒倒着走,一边挂着有点臭屁的邪笑:“喂、喂、喂,周四来看我篮球比赛吧。”

“不去。”姜抒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很帅的。”

“……”

“真的帅。”

“你有病吧?”

姜抒终于忍无可忍,皱着眉,刚想冲他发火,就被男生抢先一步辩驳道:“就当是我送你烫伤药的谢礼,不行吗?”

这次是骨子里那点仅存的道德感,使她再次咬咬牙,同意了他的请求。

03

周四下午的篮球比赛正式拉开序幕。

国际贸易系对战金融管理系,周毅杰是校队中锋,上场前观众席已然为他欢呼沸腾起来。

他倒是相当热情,挥着手绕操场跑了半圈,故意耍帅地在额头绑了条发带,唇角勾起特夸张的弧度。

姜抒夹在人群中间,盯着男生那张笑容满点的脸,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他每天都能这样有活力。

直到熟悉的身躯朝她靠近,周毅杰穿过重围冲她打了个响指:“等会儿记得给我喊加油啊。”压根没给姜抒反驳的机会,他又笑着转身跑回球场。

周毅杰自然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順畅,起手一个三分球直接命中。

女生霎时爆发出尖叫声,周毅杰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他的眼神在姜抒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轻轻收回视线。

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在男生不由自主望过来的时刻,她的心跳微微一滞。

但很快,她便将这点超出预期范围的异样情绪压制下去,并且为片刻的想入非非感到羞愧。

大概是在中场休息阶段,姜抒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对方告知她由于迟迟交不齐医药费,只能安排她母亲出院的决定。姜抒慌了神,没说几句便匆忙挂掉。

等她赶到医院时,母亲的床位已经被护士收拾干净,她近乎哀求地与医生商讨可否再让母亲治疗一星期,得到的却是无奈又无情的回复:“小姑娘,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医院有医院的规定,未付费用是不能分配床位的。”

她占不上理,只能向现实妥协。回家的路上,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安慰道:“妈,再等等,我还在收集陷害我爸的凶手的证据,到时候打赢了官司,我们就有钱了。”

母亲心疼地望着女儿:“小抒,你不用太操心我,只管好好学习就行。”

“嗯。”她小声应着,眼眶泛着酸涩,语气淡淡的,像是在给自己鼓劲,“我们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很好很好的。”

摆在姜抒面前的选择只有兼职,她仔细记录下大学周边的招聘信息,正比较着哪一家活少钱多时,医院又打来一个电话,通知已有人替她们付了费,母亲的治疗即刻能被安排。

转折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有些难以置信。她立马陪着母亲返回医院,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便是站在前台低头办理手续的周毅杰。

她怔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目光谨慎地注视着他:“怎么又是你?”

男生挑挑眉,不以为意地说:“都是同学,我顺手帮个忙而已嘛。”

他表现得从容淡定,两根手指将信用卡收回钱包里,刷掉几千块钱就跟随手买一杯奶茶般随便。

姜抒凝视着周毅杰英俊的侧脸,沉默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巧合让她渐渐陷入深思。

04

“为什么帮我?”

姜抒在楼梯口堵住了即将离开的周毅杰,她的神情冷冷的,看得他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男生故作镇定地摊了摊手,笑着解释道:“都说了只是同学间帮个忙啊。”

尽管如此,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他眼神中莫名的闪躲。出于本能的多疑,她异常警惕地打量着他:“我还是觉得你很奇怪。”

“拜托,”他拉长了尾音,露出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像热心肠的人吗?”

她半信半疑,思考许久后那张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了一些:“请你吃顿饭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嘴角噙着笑,十分爽快地答应道:“好啊,我现在就有空。”

姜抒安顿完母亲后,将书包里仅剩的两百块钱塞进口袋。周毅杰站在门外等她,胳膊上搭着西装外套,就这么几分钟的间隙,他已然和值班护士们熟络地交谈起来。也不知他讲了些什么,逗得女孩子咯咯直笑。

果然是桃花不断的人啊……

姜抒默默叹息,他的视线随即偏了过来,嘴角扯开弧度,很明朗的笑容。

遥远。太遥远了。

这就是姜抒对他最强烈的感受。完全处于不同世界的人,怎么看都是背道而驰的两条射线。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神瞟到脚面,一边是高档亮漆皮鞋,一边是烂到快要开胶的廉价帆布鞋,即使只是并肩而行都违和得不像话。

为了那点自尊,她咬咬牙,抬手指了下前方的茶餐厅:“去这家行吗?”

“这家不好吃。”周毅杰果断地摇摇头,竟然硬拉着她进了路旁的烧烤摊。他浮夸地深吸一口气,表现出非常满足的样子:“哇!太香了,太香了。”

姜抒倒是经常来这里吃烧烤,因为便宜且量大。她站在琳琅满目的食材前询问他的口味,他自然地伸出手去拿托盘,她却下意识地抢先一步,小声说:“我来吧。”

其实是托盘表面油腻腻的,这类不正规的烧烤摊环境都差,像周毅杰这种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没有嫌弃那些又脏又乱的桌椅已经在她意料之外了。

姜抒是个不折不扣的素食主义者,可是考虑到周毅杰,她还是将蔬菜换成了肉串。菜品陆陆续续上了一半,她怕他吃不惯,专门点了一杯椰汁给他。

“太体贴了吧!”他又发出调侃似的大笑,她瞪他一眼,他立刻恢复正经,拾起筷子赔罪道,“好、好、好,我闭嘴。”

“可是,”他终究改不掉话痨的本性,没停几秒就忍不住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和你母亲今后要怎么办?”

姜抒面无波澜地夹了一棵青菜,平静地回答他:“贫困生补助、奖学金、兼职……总归饿不死的。”

她眼睫都没眨一下,仿佛在讲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周毅杰惊讶于女生出奇的淡定,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腔里恍若突然扎出一根小刺,扎得神经隐隐作痛。

他甚至分辨不出这份古怪的情绪是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怜悯与愧疚,还是掺杂了某些不明因素。他放下筷子,认真地凝视着她,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其实你可以有更快捷的选择。

“比如,你跟我谈恋爱。我能帮你还完债务。”

她差点呛个半死,连忙喝下大半杯的白开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周少爷,我没空陪你玩这类无聊的游戏。”

“我没开玩笑。”他微微蹙起眉,似乎带着几分不被相信的懊恼,“我说了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不喜欢你。”姜抒冷静地、毫不犹豫地说。

她用吃完的竹签点了点桌子左侧,又点了点右侧,比画着向他解释:“你在这边,我在这边,即使中间没搁置任何阻碍,我们也只是两根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懂了吗?”

05

拜那顿烧烤所赐,周毅杰的胃“成功”在两小时后疼得让他直不起腰。

洗手间的门打开,室友见状走上前,将蹲了二十分钟马桶的周毅杰搀扶回床边:“我说,你这是吃泻药了吗?”

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室友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谁让你非要委屈自己,照顾她的面子,结果被坑惨了吧?我看那家店连卫生许可都没有。”

“我要是明知她钱不够还去高级餐厅,那我岂不是太浑蛋了?”周毅杰郁闷地躺下去,一旁的室友还在八卦地试探道:“不过,你真喜欢她?”

他抿了抿嘴唇没说话,眼底似有微光波动,又被昏暗的光线掩盖了过去。

几天后周毅杰收到了老妈送来的大礼——一辆限量版摩托车。当初他只是在陪老妈逛街时顺口提起的一句话,没想到这么快就落实在了行动上。他迫不及待地戴好头盔,发动引擎,在校园里骑了好几圈。

还是一如既往的引人注目,他享受着迎面吹拂的凉爽的风,以及身后隐约传来的迷妹欢呼。

直到那个熟悉的、万年不变的马尾辮闯入视野,他才一个刹车停在她面前。她被吓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他看了不禁笑出声来,拍拍后座:“走啦,带你去个地方。”

姜抒皱了下眉:“我要去上英语课了。”

“上课不用拿书的吗?”周毅杰一针见血地拆穿她的谎言,她张了下嘴,还没想到要如何辩驳,就看见男生下了车,有些霸道地直接把她拉上车坐好,“不要对我露出这种厌恶的表情行不行?”

她这回没再拒绝,他却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机车故意开得飞快,耳边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姜抒紧张得牢牢抓住坐垫,生怕动一下就被摔个四脚朝天。

红绿灯处她才深呼一口气,心脏怦怦跳得差点飞出,还未回过神,周毅杰就侧着身对她说:“抓紧我。”

姜抒“啊”了一声,恍惚中车子再次猝不及防地启动,她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身体被惯性往前一带,立马抱上了他的腰。

异性坚实的肌肉传来的温度从她胳膊处的皮肤向四周蔓延开来,蔓延速度惊人,顷刻烫红了她的脸和耳。

姜抒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羞涩中,车子竟已稳稳停驻在一片海滩边。余晖温温柔柔地洒在水面,搅起涟漪。姜抒踩着细细软软的沙粒,抬起头便正好和周毅杰四目相对。

她慌张地移开视线,男生却没发现她神色的异常,偏着头仔细打量着她。有斜阳余晖落在她的发梢,映亮了她半边脸颊。

又是这个角度,刚好能够清晰地看见她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唇瓣,还有眼睛里那道,冷静而迷人的光。

这一刻突然就和曾经的记忆相重合,想起那堂枯燥的选修课上,在吐露心声这种土掉牙的游戏环节里,角落的女孩毫不避讳地站起来说:“我叫姜抒,我的父亲叫姜岩,一个三年前被警察抓进监狱的罪犯。”

台下一片哗然,就连周毅杰也情不自禁地搜索着声源处。她却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但我相信我的父亲。”

她讲得言简意赅,像是在对世界宣告,接着默默扫视了一圈周遭鄙夷的面孔,依旧是冷淡乃至平淡的眼神,然后落座。

女孩眼底的坚毅和倔强犹如芯片般深深植入他的大脑,久久难以磨灭。那瞬间周毅杰觉得她像一个坚定的勇士,拥有着强大到可怕的内心。同时他也在听见那个名字时,猛然怔住。

这大概是……“他喜欢上她”的第一天。

姜抒被他看得快要发毛,刚要开口对方就露出那副招牌式的笑容:“你睫毛很长哎。”

“幼稚。”她嗤鼻,扭过头朝前走,周毅杰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脸上挂着得逞似的笑意:“你想不想要花?”

沙滩与马路相连接的石阶上有人在卖花,他拉着她,挑了几束浅紫色的桔梗塞到她怀里。她捧着花不知所措,心脏跳动得更快了,半晌之后,才鼓起勇气询问他:“周毅杰,你知道桔梗的花语吗?”

他微微一愣,好像笑了一下:“我知道。”

“那你……”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他转过身面对着她,表情里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感:“姜抒,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呢?”

06

那是一阵持久性的大脑空白,姜抒就这样呆滞地望着他,喉咙像卡进一根鱼刺,讲不出话来。

“你听说过潮汐锁定吗?”周毅杰问道。

她疑惑地看向他。

“潮汐力对月球自转有减速作用,直到月球自转被减速到有一面永远正对地球后,月球应变停止,内部岩石不再摩擦,就成了潮汐锁定。”周毅杰的目光注视着她,敛去了平日里轻佻的姿态,十分认真地说,“姜抒,我觉得,我像是被减速的月球,你像潮汐力。”

姜抒的心跳停了一拍,继而又以无法估测的频率疯狂加速。她将猛烈翻涌的情绪压抑下去,低着头不再作声。月光洒下,沙滩上被投射出树的影子,她盯着那些影子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和它们一样,只要有光源,就能简单而长久地存在呢?

“周毅杰,你把事情考慮得太简单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以为我的世界只有金钱、鲜花和彩虹吗?”他叹息,无奈地露出一抹苦笑,“不是的。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对我真心,谁是贪图我爸的权力和钱财;我需要和那些三观不一致但被利益捆绑的人成为称兄道弟的朋友;我会比普通人更容易失去追求、快速堕落,我还会因这个身份比他们更难得到别人的赞许和认可。

“所以姜抒,其实我们是平等的。”

07

周毅杰的那番话并不是毫无作用,姜抒的心也曾有过动容,但只是动容。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可以改变,天空上两片距离甚远的云能被风吹得聚拢,地面上两道各自独立的影也能因光线的转换而重合。可是人生不行。

我们能够改变自我去获得更好的人生,但不能使两段注定遥远的人生相互纠缠一辈子。。

姜抒拨了拨额前垂落的刘海,把母亲的饭盒端到水池前,开始挤洗洁精。

她抬起头,墙面上的镜子如实地映出她的样子——苍白瘦削的脸,眼角是因为长期睡眠不足留下的铁青色。连她自己都不愿相信周毅杰这样赏尽红尘繁华的人,会看上眼前这个营养不良的女生,所以那些示好肯定只是他心血来潮时贪图的新鲜感罢了。

直到4月12号,姜抒将永远铭记着这个特殊且难忘的日子。她是在上午的8点03分收到的那封匿名邮件。

对方貌似早已洞悉她的身世与底细,简洁明了的几行字、几张图,便是姜抒苦苦寻找多年的关键性证据。

她立即追问道:“你是谁?”

对方迟迟没再有任何音信。

虽然信件的来源存疑,但这些内容足以让她打赢官司还父亲一个清白。她的脑子蒙蒙的,突如其来的线索使她有点失去理智,过了很久才平复下心情,仔细地审视着这封邮件里的每一个字。

罪魁祸首非常清晰地指向了一个名叫周正廷的商界大亨,三年前他与姜抒的父亲合作创业,在发展前景正好时,因私心卷走了公司一笔巨款,并栽赃嫁祸给姜抒的父亲。

最后,姜父被扣上“经济犯罪”的罪名,而周正廷用这笔资金开发了新的产业,一人独享金钱的果实。

姜抒暗暗握紧了拳头,周正廷自私贪婪的作为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摧毁了另一个本该美满的家庭。

只是……这个名字让她觉得莫名耳熟。她快速上网搜索周正廷的基本资料。电光石火间,她的脑中“嗡”地一下,目光盯着电脑屏幕渐渐发直。

周正廷……周正廷,周毅杰的父亲。

事实水落石出得过于惊人,让她难以在短时间内接受,霎时曾经一切匪夷所思的问题都渐渐浮现出明晰的答案。

他对她的接近、帮助、示好……或许是出于良心和道德上的亏欠,又或许是以自保和封口为前提的试探。

但这些都不再重要。姜抒只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从筒子楼上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他精心设计好的圈套。

她带着强烈的怒意跑去找他,男生还在不明所以中就被她狠狠地甩下一句:“周毅杰,你别再假惺惺的了!”

姜抒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上,盯着他,开门见山地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姜岩的女儿?”

他顿时怔在那里,神情连同躯体一起变得僵硬。姜抒沉着脸,眼神冰冷而严肃:“周毅杰,我会用法律的手段讨回公道,而且,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08

夜晚霓虹闪烁。周毅杰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目光有一丝呆滞,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好长。

手机铃响了,他按下接听键,父亲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毅杰,找到他女儿没有?”

他缓缓舒了口气,撒谎道:“还没有。”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还没找到?”父亲不可思议地质问道,他却藏着心事,沉默了良久后,淡淡地说:“爸,你有没有想过,去自首?”

电话那头的人立刻暴跳如雷:“你在发什么疯?我能给她们母子一笔封口费就很不错了!我要是出了事你怎么办?你妈该怎么办?你到底是谁儿子啊!”

周毅杰果断地挂了电话,彻底隔绝开听筒里的嘈杂。他疲倦地蹲在无人的巷口,靠着墙根,去数天上细细碎碎的星子。

他想:两颗星星之间的距离会有多远呢?根据角速度的概念,人在地面上肉眼观察到的相近空中物体,实则却隔着遥不可及的长度。

就好比他们,看似有无限靠近的可能,其实拥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他可以厚着脸皮去搭讪任何一个女孩,也敢肆无忌惮地说着赤裸裸的情话,但当面对真正的承担与抉择时,他连腿都迈不开一步。

姜抒反复查看着那封神秘的邮件,忽然就想起了曾经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矛盾像首尾相接的鱼,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存活着。

而她此刻就是矛盾的本体,痛苦而挣扎地沉溺于海底。初遇那天她对他的故作冷漠,是她对他撒的第一个谎。

其实周毅杰的名字,姜抒早有耳闻,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姑娘,多愁善感的年纪里,会为书中爱恨情仇泪落两行,也会为现实中的英俊少年心驰神往。

烧烤摊前她斩钉截铁地说出“因为我不喜欢你”時,是她对他撒的第二个谎。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喜欢。和Mr.Wrong配戏注定拿不到片酬,那为何还要固执地去犯错呢?

当她站在楼梯上说完最后一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时,她对他撒了第三个谎。

不是不想见面,而是不要见面了。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但她明白及时止损的意义。

姜抒每天在学校与律所间奔波,由于证据齐全,很快便能立案。

周正廷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谷底,曾经意气风发的著名企业家顿时变得沧桑。新闻被推上风口浪尖,与周氏集团相关的人员也纷纷遭受牵连。

开庭前,他们只相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她却感觉远得仿佛隔着一条银河。在重重人群中,周毅杰的目光终于寻向姜抒,她一怔,立马垂下眼睫,胸口像被一块石头堵住,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当时把邮件内容发送给律师后,姜抒就有种前所未有的窒息。通过某些渠道不难查到对方的邮箱地址,她无法理解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得到的是周毅杰坦诚而真挚的忏悔。

“我承认起初接近你是有目的,可是我绝没有伤害你的想法,也没有欺骗过你。想帮你是真的,我喜欢你也是真的。我一直都在竭尽所能地弥补你,我的父亲理应受到惩罚。姜抒,这份正义应该归还给你。”

姜抒最终还是没能坚持到开庭。她将一切权利委托给自己的律师,然后匆匆离场。

法官宣判结果的那一刻,她正坐在教学楼顶的天台发呆。

蓝天湛湛,她抱着自己,思绪放空。

风吹得她衣衫飘飘荡荡,她仰头去直视那轮闪闪发光的红日,望了很久,直到眼眶酸涩得流下泪滴,她举起手背用力揉揉眼睛。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悲伤的。她会获得迟到的正义,会拥有巨额的赔偿,然后他们会搬家去到另一座城市,开始崭新的生活。

尽管自己从来都欠缺被爱的运气,但她不想再去抱怨命运的不公不正。也许在漫长的未来里,不会再有一个相同热烈的少年闯入她昏暗的生命里丰富她平凡的人生,也不会再有人用一段奇怪的科学定理向她笨拙却真诚地解释爱意。

如果情感注定脆弱,那保存它的最好方式就是,将其永远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