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根梦[组章]

郭辉

羊舞岭窑

从历史的褶皱处，走到羊舞岭，需要多少窑火，多少窑岁月？

那些最耐高温的技艺，把祖先酸甜苦辣的泥土，幻化成为圆润的形态、色彩、质感和视觉。

细腻的触摸，变成了生活中的器，生命中的重;变成了梦与日子记忆的空间。

透明的水，有了形状。

洁白的米，碧绿的菜叶，金黄色的瓜，浮动着暗香。

走兽家禽留步于鲜美。

天底下所有的味道，都生出了翅膀……

盛满了烟火气的陶，盛满了天气地气和人气的瓷，即便时至今天，它们亲和的气息依然可闻，可触，可感悟。

那只起舞的羊，立于山头，立于万兽之侧。

回眸一望——曾经灵动飞扬的舞姿，已凝固在天光地影中。

穿越了心灵的力度啊，终于静了下来，沉湎在线条里外。

光华万丈，默无一言。

槐根梦

沉入无边的黑暗里。

不见阳光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

只是凭着感觉，才知道自己高扬的旗帜是绿色的，爱在风雨阴晴中，喧响不同的季节。

一辈子，永远只能与自己虚无的影子对话。

却总是那么坦然，那么仁厚，如同身旁默默无闻的泥土。

最为欢欣的，是自己身上那一枝枝梦想，会准时在三月，迎着浩浩东风，青青翠翠地摇曳。

多少个蓬蓬勃勃的春天走过去了……

终于，那个扛着电锯的秋日，翩翩走了过来。

在一阵欢乐而又痛苦的震颤后，伟岸的身躯，依依惜别，轰然倒地。

一部向上的历史，就这样撕落下——最后一页。

岁月无情，往事如烟。

孤零零的心，却深怀着一个强烈的渴望不愿死去。

——谁能挖我出土？

——谁能赠我一柄雕刀，雕一尊崭新的生命！

放生

自青山隐隐处，逶迤而来。

目光平静，步履从容，手上，捧着一只紫色的檀木匣子，有淡淡的馨香飘了出来，不绝如缕。

里面，装满了人间善念。

一些金色的颗粒，一些命运无常的小星星。

那是——鱼子。

未被盐水泡制，未自己道破自己的天机。

自母腹，到天地之腹，自小宇宙，到大宇宙， 仿佛已经长眠，仿佛轻若微尘，又仿佛比死亡还要沉重。

幸有上天怜佑。

清江水暖，烟柳迷蒙。是神的居所，还是心的秘境？

曙色中，一双手摊了开来。

忽有霞光穿透云霓，凌空斜照，一粒粒生命之卵，像吸足了阳气的小小珍珠，徐徐滑落，激起一朵朵浪花，一朵朵命理，一朵朵再生之德。

——放生者，也放生了自己。

风水

那么多的人，从这块土地上注定的命门里，拱出头来。

脐带长成姿态各异的树，挂满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和离合悲欢。

名分不变的资水河，是一辈又一辈共同的大肠子，没日没夜吞吐着——生活的感悟、感伤与感叹。

大码头的麻石如同音阶，一级一级矮下去，一级一级高上来，把一座小城的生存史，弹奏得起伏不定，色彩纷呈。

大渡口勇于担当，负荷着上千年的时光，穿梭于两岸。

直到一桥二桥三桥四桥五桥，像无穷变大的绣花针，缝合了光荣与梦想，才静下心来，整日里悲欢交集。

鹅羊池、秀峰湖、梓山湖——三粒水做的扣子，自北到南，从小至大，牢牢扣住了一块宝地天赐的风水。

而从五一路、人民路，到桃花侖路到益阳大道，如果从天堂往下看——

蚂蚁般的人群，正在建造他们幸福而又世俗的巢穴……

二月雪

谁把这些高密度的洁白，从云深不知处，快递过来，没有沾染一点夜的黑，和冬天被发酵得太久的酸腐的气息。

那一棵棵一排排，刚刚被立春这个日子唤了三两声的香樟树，感到自己的每一片手掌都是润润的，痒痒的，仿佛受到了爱的撩惹。

结了冰的池塘，绽开了一个个洞，像是久久压抑的水，睁开了无数只晶亮晶亮、灵性十足的小眼睛。

让那些飘飘而入的雪绒毛，刹那间就成了喜极而泣的泪花。

黑燕子在赶路，青亮的毛羽容光闪闪。

在一片平坦而广阔的坡地上，分明是听到了得胜令，它们齐齐滑落下来，在人间，画上一串串诗化了的瘦笔梅花。

谷底的雪深些，涧边的雪浅些，山水相交处， 一株红山茶，不管不顾地盛开了。

多像是一位乡村的原生态女歌手，努着红扑扑粉嘟嘟的点绛唇，正吟唱白雪红颜，讴歌——  纯而又纯的山河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