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浅析苏轼词中的“月”意象及其与情思明暗互动

2021-09-26余彦汐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情思辛弃疾苏轼

摘 要:月亮是古代诗词中常见的意象,不同作者有不同的表现手法。苏轼和辛弃疾的词中都有很多包涵月亮的意境。分析作品发现,月亮有时作为时间线索来抒发时光易逝的感慨,苏轼词中的“月”意象不仅点明了时间的流逝,也和主观的情思构成了主客交流的互动关系,而辛弃疾词用浓重的主观情志驱遣“月”意象;有时作为叙事线索写送别怀友,苏轼词以五个“月”为明线,以情感流转和精妙构思为暗线,两者交织互动以抒发对友人的思念,而辛棄疾词情志的内容更丰富、抒情的方式更直接,月亮仅作为静态的客观物象;有时作为思理线索写中秋寄远,苏轼词通过人月观照来追问宇宙意识下的人生哲理,又不乏人间烟火气息和人文关怀温度,情理交融,而辛弃疾词直接写月的外形、代名和神话,通过观赏“月”来生发或寄托痴情与幻想。结合苏辛的家庭背景、人生经历和思想底色,不难发现造成苏辛写法不同的原因,不仅是技巧和构思,还有更深层的个体性格和精神气质。

关键词:词 苏轼 月亮 辛弃疾 意象 情思

“月”作为优美的自然物象,不仅被用来计时,也被文人墨客写入诗词中,赋予了太多情感、哲思和遐想:月亮本身的盈缺阴晴、微云疏星的映衬陪伴,被用作自我情志的表白或人月观照的思索;同时异地之月让地上的人们得以遥望共赏、相思寄远;同地异时之月能够引发人们对于时光流逝的今昔之叹,等等。许多名作流传至今日,由自然之月引发的情志和思理会受到词人处境、表现手法和精神气质的影响。苏轼也爱写月亮,除了写中秋之月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词,令“余词尽废”以外,还有很多词作写月亮,其手法和哲思的独到之处,值得深入体会。本文以此为论述的基点,通过比较辛弃疾的部分写月词,初步探究苏辛写月手法的不同表现以及部分原因。

一、月作为时间线索:时光易逝

“月”作为大自然中一部分,其自然属性是代表时间,人们抬头望月,就能大致推断出月份、弦望晦朔,然而代表时间的“月”总能引发人们无尽的遐思和情感:“月”未逝,思及恩师已去,只能与月“识翁”;“月”未变,念己华发,却壮志未酬;异时却借同一轮明月,遥想过去的人事,借人映己,惋惜“流年偷换”;同地之“月”的有无,引发今昔之叹。以苏轼的《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和《洞仙歌》(冰肌玉骨)为例。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此时苏轼在颍州任职,念及恩师欧阳修于四十三年前出守颍州,又于二十年前卒于颍州,泛舟西湖,触景生情,对恩师的怀念和时光流逝的慨叹融入词作。曾经的一代文坛领袖欧阳修,用“喜扬人之美”、爱文惜才的光风霁月襟怀,提拔了一大批文人士大夫,苏轼也在其中,欧阳修对苏轼的知遇之恩和赏识扶助就像伯乐对千里马的慧眼独到和可遇不可求。眼前的西湖和明月没有改变,只是光阴电抹、昔人已逝,同地异时之“月”更让白云苍狗之感和追念故旧之情深切缠绵。

“月”在词中出现了两次,“三五盈盈还二八”是用月的盈缺来表明时间的流逝,也是对上片“四十三年如电抹”的具体描述。四十三年前恩师欧阳修也出守颍州,转眼时过境迁、人去物故,结合着“已失”“空听”和“犹唱”,可以看出尽管欧阳修逝去多年,但一直在听闻政绩的当地百姓、传唱词作的画舫歌女口耳之中流传不息,“月”所代表的时间流逝越久,众人对欧阳修的追思弥深;“西湖波底月”和苏轼一样能够“识翁”,把“月”赋予主观动态和情感倾向,不仅说明了“月”客观见证了欧阳修为颍州和当地百姓做出的政绩,也用“月”的高洁清幽赞美了欧阳修光风霁月、澄澈光明的胸怀人品,以及欧翁和苏轼志同道合、互相欣赏的高雅情谊,表达对亦师亦友的欧阳修无限怀念和感恩。

盈盈“月”象征时间的流逝,表达了颍州当地百姓口耳相传的“思翁”,而波底“月”则不仅暗含了对欧阳修生前政绩的褒扬,而点明了只有西湖的月和词人苏轼才目睹过欧翁的风范,只有心心相印的知己才能“识翁”;从“思翁”到“识翁”,从泽被后世、口耳相传的传唱追忆到亲睹风采、志同道合的知己相惜,这层更为难得的情感深化借“月”推进,此处“月”不仅是客观时间的线索,也是欧阳修政绩的见证和知己相惜的象征,因此被赋予动态人格化的西湖之“月”与情感的深化转变交织互见、互动交流,情“月”的主客交流和结尾的“西湖波底月”使词人对欧阳修的追忆和思念之情表达得更为含蓄蕴藉,思念崇仰之情如月光和波光绵延荡漾不尽。

洞仙歌

仆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小序交代了写作的背景和缘由,苏轼通过回忆和想象描绘了后蜀国主孟昶和花蕊夫人夏夜避暑的美好图景。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不乏帝王艳情轶闻,可是此词通过水、风、月、冰肌玉骨等意象营造出一种清空灵隽的意境。

全词“月”意象出现了三次:“一点明月窥人”,不仅赋予了“月”人格化的动态行为,也是承上启下、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水殿起风,吹开绣帘,明月乘隙而入,将叙述视角引入帘中,只见美人怕暑未寝、鬓乱钗斜,借“月”之窥眼将人物引出,以推动下片的情节;“时见疏星渡河汉”描绘出二人所见之景,一对璧人携手纳凉、相伴望月,描画了一幅清幽寂静、温存多情的夜月纳凉图;“金波淡”委婉点明了夜已深的时间点,结尾三句更直接地抒发对时光流逝之快的惋惜。

三个“月”意象贯穿全词,作用却不尽相同:有推动情节的人格化之“月”、有营造氛围的景物之“月”、有点明时间的客观之“月”,“月”不仅作为时间和情节推动的线索,也被赋予主观情思,“月”和淡淡的惋惜愁绪交织互动于字面,抒发对时光流逝的惋惜之情。

与苏轼同被归入豪放词人的辛弃疾,也爱写月亮。不同于苏轼词中情与“月”交融互动、蕴藉清灵,辛词中的“情”处于明显和主导的地位,情驾驭、驱遣“月”,动魄惊心,这是由情的浓度和强度决定的,以《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和《一剪梅·中秋无月》为例。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一剪梅·中秋无月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也杯中,月也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歌且从容,杯且从容。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借月的外形、神话传说如嫦娥奔月与吴刚伐桂来抒发豪情壮志,充满想象的浪漫主义色彩。开篇用月的代名“秋影”“飞镜”以及月光的代名“金波”来引入中秋夜的情境,描绘出月浑圆晕黄的形态,借月抒怀,用嫦娥奔月的神话来抒发自己壮志未酬、华发已生的悲愤,“月”之长生不老、永恒长存,更反衬出词人年华易逝、功业未建的郁愤苦闷;下片首句直抒胸臆,壮志豪情和飞跃的想象结合,“乘风好去,长空万里”,但是豪情壮志的落脚点还是“山河”,词人的壮志就是为国洒血、收复中原;后面表面上又用了“吴刚伐桂”的神话传说,其实暗指时事——词人渴望一扫世间的黑暗,包括金人的压迫、主和派的打压,带来“清光”。

整片词句句不离“月”,书写关于“月”的外形、代名和神话传说,其实是词人的郁愤自叹、豪情壮志驱遣着“月”,月只是客观的静态书写对象,用来生发建功立业、珍惜年华的情志,借月抒怀。

《一剪梅·中秋无月》同一轮明月下,去年与今年的处境和心境截然不同,字面上通过今昔对比衬托出中秋无月之遗憾——过去中秋有丹桂有明月,如今的中秋无月只有烛花红,原因是云雨湿纱窗,今昔对比之强烈让词人遗恨难解,恨不得上天质问天公,无奈路信难通;然而根据词人的生平经历,可以想见“月”象征的是词人的报国理想,中秋无月则是理想破灭,词人壮志难酬之悲愤怨恨到达顶点,只恨不得去质问朝廷和天子,结果却是“路也难通,信也难通”,理想破灭、报国无门,申怨更是无门,所以绝望颓废的词人只能在楼上映着烛红,独酌低歌。

全词用了很多叠字,“在杯中”“湿纱窗”“也难通”和“且从容”,有一种回环低沉的悲剧美的效果,强烈厚重的郁愤悲叹转化为低沉无奈的绝望悲哀,感情是缓缓流动、沉郁孤冷的。“无月”只是情志的触发物。

同样是以“月”为时间线索来抒发时光易逝的感慨,辛词读来热血沸腾或低沉颓废,情感的强度和浓度更大,所抒发的情要么是慷慨激昂的报国之志、激愤不已的壮志难酬,要么就是低沉绝望的英雄末路之叹,通过写“月”意象的代名、外形和神话来引出情志,“月”仅仅承担了情志触发物或载体的角色,且处于静态和被动地位,情志驾驭“月”意象;而苏词中“月”意象不仅是代表时间的客观物象,也被赋予了主观情思如“识翁”、惋惜“流年偷换”,情思和“月”意象之间是主客互动、交流融合的,苏词在文本层面情“月”交织互见,而情思和“月”交织为线索互相推动的背后是真挚的情感和精妙的构思。

二、月作为叙事线索:送别怀友

月亮不仅作为时间的外化表征以引发人们对于时光易逝的感慨,它本身澄澈明净、幽远高逸的物象特征也被人们用作表白心志和歌唱友谊的象征或线索。同样是送别怀友的题材,苏轼词字面上以“月”为明线以叙述友人所处的时空和心境,实则以怀念友人之情和精密设计之巧思为暗线,两条线索交织互动,情思抒发得委婉深情、耐人寻味;辛词则以浓重外放的情感行文,驱遣作为意象群中一环的“月”,从怀念友人又回到自伤身世,情志之抒发外放濃重。

以《永遇乐》(长忆别时)和《西河》(西江水)为例:

永遇乐

孙巨源以八月十五日离海州,坐别于景疏楼上。既而与余会于润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

长忆别时,景疏楼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卷珠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

今朝有客,来从濉上,能道使君深意。凭杖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华侵被。此时看、回廊晓月,也应暗记。

小序交代了作词的背景和动机,这也是理解词作的基础:这里的时间线要弄清楚,友人三个月前于海州的景疏楼上作别离开,三个月后的今天苏轼在景疏楼上怀念友人,遂作此词。

通读全词会发现有五个“月”串联全篇——友人临行楼上之月,送别友人千里之月,时间流逝之月,陪伴孤寂之月,回廊晓月,以“月”始,以“月”终。但细读会发现五个“月”所在的时间、空间和虚实都不同:时间是三个月的顺时跨度,空间是月伴随着友人的离别行踪(具体时空是从三个月前景疏楼上“月”见证友人从海州离开、一路“月”随友人、“月”满三次代表三个月时光的流逝、三个月后的今天“月”陪伴着孤寂的友人、“而今”友人也该记下“回廊晓月”),而虚实不断转换:从“长忆”开始从对方写起,想象友人在“月”的陪伴下的一路行踪和心理流转,属于虚写,“今朝”笔锋转回自己的处境,实写自己在海州景疏楼上凭杖滴泪、怀念友人,“而今何在”又跳回想象友人所在的时空和心境,属于虚写。虚实的穿插跳跃用“月”这条明线来串联,字面上从对方写起、虚写友人的处境和心理,其实借人映己、托月抒情,表明自己心里一直牵挂着友人、思念友人。

“月”和它所处的时空、虚实交织缠绕见于字面,贯穿全词,是为明线,属于词人想象、叙述友人所处的处境,然而“月”背后的情思才是推动行文的暗线:词人“长忆”、想象友人的行踪和心境,以月相随,都是出于对友人的牵挂和怀念,词人的情藏于月后,字面上句句写“月”,实则字字是“情”,“月”成为词人的化身去陪伴着友人,因而“月”被赋予了主观的情思和人格化的动态。

即使是直抒情感,也含蓄克制、委婉细密,“深意”二字包含着两人友谊的分量,词人怀念友人,也只是凭杖滴泪,相思泪汇入海中,感情真挚;词人的精巧构思也暗含在“月”中,三个月的时间跨度,从海州楼上到西垣清禁,在虚写友人行踪和实写自我怀人之间自由穿插,精密的布局构思更让怀人之情意蕴悠长。“月”、情和思在字面上交织出现、互相推动行文的发展。

《永遇乐》(长忆别时)以五个叙事之“月”为明线贯穿全词,实则情寓于月、暗含精思,以情感的流泻和构思的精妙为暗线,抒发对友人的牵挂和怀念之情(月、情、思融合)。和辛弃疾的《西河·送钱仲耕自江西漕移守婺州》比较:

西河

送钱仲耕自江西漕移守婺州

西江水,道是西风人泪。无情却解送行人,月明千里。从今日日倚高楼,伤心烟树如荠。

会君难,别君易。草草不如人意。十年著破绣衣茸,种成桃李。问君可是厌承明,东方鼓吹千骑。

对梅花、更消一醉。有明年、调鼎风味。老病自怜憔悴。过吾庐、定有幽人相问,岁晚渊明归来未。

同样用了小序交代写作背景和动机——都是为了送别怀友,词中也都用到了“月”和“泪”两个意象,不同的是辛词《西河·西江水》中只有一条情感流转的线索:上片是送别友人之“伤心”中片是夸赞政绩以怀念友人、下片是由人思己,自伤年老失意;而“月”只是作为静态的意象,“无情却解送行人,月明千里”,概括性地一句带过,“月”和怀人之情比较疏离,不像苏词中“月”不仅是时空交织、虚实穿插的动态意象,而且被赋予了主观的情思和行为:伴随人远行、陪伴人无寐,就像词人的化身,想象着有一个知己好友代替自己陪伴着友人。

辛词情感的抒发更为直接和浓烈,苏词写自己凭杖滴泪,或许海中有几滴自己的相思泪,而辛词却极言自己“日日倚高楼”、西江的水全是泪;苏词中“深意”二字饱含两人友谊之分量、思念之情切,而辛词直言“伤心”“不如人意”“会君难,别君易”。不仅抒发感情的方式更为直接,辛词抒发的情内容也更多一层,从怀念友人回到了哀叹自己政治失意、老病憔悴。

正是因为辛词《西河·送钱仲耕自江西漕移守婺州》的抒情更为直接、情内容更多,而“月”只是作为众多意象中的一环而一笔带过,直接运用前人在“月”上赋予的送别友人的含义,以少寓多,“月”仅作为概括化的意象标签,象征或承载着对友人的怀念,情物疏离,所以情驾驭、驱遣“月”;不同于苏词以“月”为明线贯穿全词字面,实则背后的情思流转为暗线,两者时而交织互见于字面,时而互动交流于字后,动态的交流使得“月”被赋予词人的主观人格和情思的动态流转,也使得情思的抒发更加有脉可循、韵味难尽。

三、月作为思理线索:中秋寄远

以月计时以求实用价值,赏月以追求审美快感,望月以找寻情志的纾解出口,同样一轮明月,何人于何时何地所望皆有不同,“问月”也可以引人遐思,将人的思绪置于宏阔无垠的宇宙意识之下进行人月观照,引发生命思考和哲理意趣。同样是中秋月圆、寄远怀人,苏轼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辛弃疾词《满江红·中秋寄远》在写月、抒情和月与情关系三方面有差异。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满江红·中秋寄远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常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从写月的方面看,苏词不直接描写“月”,而是侧面写月的影子、动态和变化,比如“清影”“转”“低”“照”和“阴晴圆缺”,写月是为了用月来引出怀人之情和离合之思,以月来观照人,不拘泥于月,而是注重月和情思的互动、交织;辛词把月作为观赏的客观对象,写月的外形、代名和神话传说,比如“谁做冰壶浮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写出月的清明澄澈,用“冰壶”“飞镜”“秋影”等月的代名,“问常娥”写月的传说,借月抒情,月是情志的静态触发物或者客观载体。

从抒情方面来看,两首词的首句都点明全词的抒情内容,苏词首句发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揭示了全词都是“问月”引发的淡淡情思,辛词首句“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则是一种“赏月”的酣畅兴致,浮云遮月又暗含自我情志的寄托。

从两篇词的谋篇布局也可以窥见抒情内容和月与情的关系。

苏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以“月”和情思的交织见于字面为线索,“月”这条线索比较明晰:把酒问月、月下弄影、月照无眠、人月观照和愿人共月,情思的流转更为幽微精妙:开篇两句发“问”,问月问天,试图探索人生的哲理和宇宙的奥秘。月的永恒更显得人生须臾,天的无穷更显得人的渺小,在如此无垠的时间和空间维度上,词人仿佛置身荒原的蝼蚁,自然对天和月生发出向往之心,但此出尘之想立马被拉回现实,从“欲”到“恐”,词人没有一味地幻想,而是脚踩大地、月下起“舞”,安于这烟火人间。月的动态“转”、“低”和“照”点明时间的流逝,“朱阁”、“绮户”和“无眠”点明地点,说明此时夜深,词人欢饮结束、回到卧室,可是词人却“无眠”——是词人思念弟弟无法入睡,还是月光太亮,惹得词人一直思索宇宙和人生的哲理。紧接着“何事长向别时圆”透露出词人对月圆人离的淡淡怨恨,可是词人没有让浓重郁结的愁情压倒自己,而是用人月观照的哲思来开解自己,人生的起伏聚散就像月亮的盈缺晴阴,向来都是难以求全的,从空间的人月观照和时间的历史对比来宽慰自己。最后词人对天下离散之人都发出美好的祝“愿”,虽然空间上远隔千里,但是一輪明月可以跨越空间、超越时间寄托远人的牵挂和思念。

苏词的情思线索和“月”交织:疑而问月之思理、欲而又恐、月下弄影、月照无眠、人月观照之哲思、祝愿共月,抒情内容不仅有思念弟弟的怀人之情和祝愿共月的关怀温度,还有出入世的矛盾心理、宏阔的宇宙意识和旷达超脱的人生哲理,情、思和“月”交织、互动。

辛词《满江红·中秋寄远》把“月”作为观赏的客观静物,通过写月的外形和神话传说来兴发自己的情志:回忆以前的欢聚,眼前的离恨孤冷更为浓重而不可排解,思念远人之情;“华发”则抒发自己的壮志难酬,“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感叹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就像月亮缺比圆多,此句似乎在悲叹远人的离散,又像在感慨人生的遗憾。最后也发出美好的希望,“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不过此处的愿望和苏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略有不同:他们的“愿”都是无理之愿,他们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月不可能长圆,人不可能长聚;然而辛词的希望是仅限于两个人之间的,明知不可能,但仍然痴情地期盼着与远人的重逢,也是相思愁情之浓重无法排解而寄托的幻想,此“月”乃痴情的寄托和载体,但苏词的祝愿是向天下所有和自己一样不得团聚的人发出的,前面的人月观照哲思也让词人明白了人和月不能长圆一样不会长聚,超脱达观的人生哲理已经帮词人排解了人聚少离多的愁情,但苏词仍然要发出无理之愿,传达一种乐观积极、热爱生命、怀揣希望的人生态度,让冷静理性的哲思多一分人文的温度。辛词的英雄白发之伤感和思念远人之痴情无法排解,只能寄希望于“月长圆”的美好幻想,苏词的思念弟弟之无眠用思索人生宇宙的哲思来排解,仍不失热爱人生、常怀希望的乐观处世态度。

辛词的抒情内容是怀念远人之痴情和自伤身世的感慨,“月”作为观赏的客观静物,兴发情志或寄托、承载痴情和期盼。

四、小结

通过苏辛三组相似题材词篇的比较、分析,可以得出结论:苏轼词以“月”为明线,和情思这条暗线交织见于字面,通过“月”和情思的动态交流、主客互动推动行文,把人和“月”意象放在对等的高度,人月观照、情月互动,把個体的人置身于宏阔的自然宇宙中体察物、超逸于物,且情感蕴藉隽永而不浓重、不着物、不我执;而辛弃疾词中用浓重的情志,或杀敌报国、壮志凌云,或悲怨华发、低沉颓废,来驾驭、驱遣“月”,“月”意象处于被动的客体地位,情志处于主动、强势地位且浓重强烈,执着于个体的感情或欲望,“我执”。

造成情和“月”意象的关系不同的表现手法的背后,不仅仅是词人的技巧、构思或情感,还有词人独特的思想底色造就的个体性格和精神气质。

苏轼不仅在文学创作方面各体皆长,而且博学广闻,广泛涉猎各家思想,儒道禅三家思想在苏轼身上得到了融通、运用。北宋时代的文人士大夫已经能够很好地把履行社会责任和追求个性宁静两者兼顾、平衡,追求更接近于“完整”的人,而苏轼的父母都信佛,家庭环境的熏陶让苏轼从小开始接触佛家思想;除了时代和家庭环境的因素,苏轼自身的不断学习也为他复杂广博的思想资源库助益颇多,比如被贬谪后仍然不断向道藏、佛典和高僧道人求教。然而苏轼所涉猎虽广,但也有主体性、选择性的吸纳,“为我所用”,儒道禅各家思想就像苏轼思想资源库里面配备的钥匙,或许大多数时候只是潜在的影响或隐性的存在,而一旦遭遇变故,这些钥匙就是苏轼纾解情感、寄托精神的出口。上文苏轼词中始终把“月”和人放在同一高度,或者人月观照,把个体人放在自然甚至宇宙中去观照、随物婉转,这是老庄的齐物,或者把月亮主观化、动态化,赋予人的情感和哲思,不滞于物,从自然物象中超拔出来,任性随缘,这属于佛家的“超物”和“达”。儒道禅在苏轼这里互补融通、为我所用,并没有狂热陷入,而是自如地运用在世俗的烟火人间中。

如果说苏轼的思想是超逸豁达、随缘去执,那么辛弃疾则是更执着于个体的主观情感、外界的功名评价,这和辛弃疾所处的时代、家庭氛围和个性气质分不开。辛弃疾出生于北宋灭亡之后,长在北方金国,有恢复之志和燕赵侠士的侠义之气,祖父也常常带他“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所以报国理想和功名之欲是辛弃疾思想的底色,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他的豪情壮志都寄予在“金印”中,可是他的主站和恢复之论与南宋朝廷主和相冲突,一直不得重用,所以理想志向的豪壮丰满在现实处境的枯瘠惨淡对比、压抑下,更显得悲壮豪迈,还多了一层郁愤悲怨。自我情志的浓重需要宣泄,于是驱遣、驾驭各类自然意象如月亮,使它们在主观强烈情感的奔驰流泻中居于被动地位。

综上所述,以苏轼写月词中“月”意象和情思(明暗线索)的互动关系为切入点,对比苏辛在写月词上的艺术手法,进一步探究背后的个体精神底蕴,得出结论:正是在表现手法、创作风格等艺术手段和各自独特的精神气质、个体性格的共同作用下,造就了苏轼和辛弃疾写月词作的不同风貌,其中苏轼写月词中“月”意象和情思(明暗线索)的互动关系这一独特现象值得关注。

参考文献:

[1]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苏轼诗文鉴赏辞典(上,下册)(中国文学名家名作鉴赏辞典系列)[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

[3] 王水照,崔铭.苏轼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4] 周笃文,马兴荣(主编).全宋词[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

[5] 杨艳梅,杨晖.论苏轼复杂矛盾的世界观[J].社会科学战线,2002(6).

[6] 张强.浅析苏轼人生观念中儒释思想的互补性[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S2).

作 者: 余彦汐,湖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国家基地班)专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猜你喜欢

情思辛弃疾苏轼
“苏州园林:景致与情思”课程设计
飘落的情思(局部)
从善如流
苏轼错改菊花诗
十月情思
辛弃疾的抗金岁月
苏轼吟诗赴宴
归来
辛弃疾作词限酒
苏轼发奋识遍天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