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社会百态 书写底层悲欢
2021-09-26孙英
孙英
摘 要: 长篇小说《支离歌》书写了改革开放时期几个底层农村青年在的经济大潮中摸爬滚打、挣扎奋斗、找寻自我的人生境遇和历程。小说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直面生活中存在的各种社会问题,暴露问题毫不避讳,书写了一定历史时期底层人物生存奋斗的悲欢。不足之处在于对人物的刻画不够饱满、细腻,缺乏必要的细节描写和场景描写,小说叙事有余但审美艺术性不足等。
关键词:石凌 《支离歌》 长篇小说 西部文学 底层文学
拿到来自甘肃家乡平民作家石凌女士的长篇小说《支离歌》,我便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这是一部可以读下去的作品,相比现在许多所谓文学大家的作品晦涩难懂,它没有那种冗长、沉闷、令人厌倦的叙述,语言朴实生动,贴近生活,所以比较易于为一般的读者所把握。
一
《支离歌》书写了改革开放时期,一群甘肃农村青年走向城市为自我实现而奋斗的艰辛历程和情感的起起落落。20世紀90年代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个十年,是中国经济从探索中走向飞速发展的时期,同时也是青年一代发财欲望的膨胀和释放最强的时期,我国迎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劳工“移民潮”,许许多多的农村青年都加入到打工大潮中,背上行囊,怀揣梦想南下。他们“在风起云涌的时代浪潮里或铤而走险,或见缝插针,或破釜沉舟,下海,下岗,打工,经商,被瞬息万变的时代大潮裹挟着冲击着往前”。小说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真实地再现了这一代“蚁民们迁徙、劳碌、流血、流汗的流民图”。小说中的整个场景,对我们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在《后记》中,作者坦言,这部小说“从构思到成书达十年之久”,在这十年之中,作者“陪着他们在北方偏僻乡野与南国开发区之间辗转,与他们同泣同歌”。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文艺创作方法有一百条、一千条,但最根本、最关键、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扎根生活。”“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做人民的孺子牛。”a这也正是这部小说之所以能把这些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心态描写得如此逼真的原因,这一点是非常值得赞赏的!小说暴露出来的许多社会问题,如城镇化带来的传统乡村的衰败问题,农村空巢老人的养老、送终问题,农村结婚高昂彩礼的问题,国家执法人员执法效力问题,等等,都是值得我们去关注、思考并亟待改善、解决的问题。
二
“文艺创作不仅要有当代生活的底蕴,而且要有文化传统的血脉”b。这部小说中有着深深的西北地区文化传统的血脉。比如说,小说中的农村青年袁宏涛,他朴实、勤劳,他干活踏实,本分,不攀附有钱人,不偷奸耍滑,不会为金钱而出卖自己,善良又有责任心,不挖老板墙角,有人情味。乡亲们要来广东发展,他都会热情相助,家乡亲人去世,他会义无反顾地回家祭奠……这些都是典型的在中国传统乡村文化熏陶下的农村青年特有的、值得称赞的性格特征。再如江海岩的母亲做的当地特色家常美食“酸汤手擀面”“蒸鸡肉”等,承载着多少亲人的爱!“岁妈、岁爸”“家门”,把“老孟”说成“老笨”等,这些只有家乡人才能看懂的方言不禁让我们莞尔一笑。作品还多次写到农村的喜丧文化,在亲人去世后,要“倒荞皮,烧黄坟纸”,也就是在亲人去世后,“把他生前枕头里的荞皮倒在十字路口,儿女在倒了荞皮的地方烧上几张黄纸,哭上一阵,周围的人就会知道那家死了人,该忌讳的忌讳,该帮助处帮助”。丧事中,要请吹鼓手,行“三献礼”,“远近十里的亲戚都来了”,用隆重而又虔诚的充满“仪式感”的形式表达着对死者的敬祭和对生者的宽慰。而正是这些被现代人认为“烦琐”甚至“愚昧”的喜丧文化,联结着乡村人们的情感,拉近着乡村父老的距离,使农村文明得以传承。
一个作家的创作,离不开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和文化。相比于对甘肃家乡的书写,书中所描绘的另一个根据地——广东,在作者笔下似乎文化气息就相对弱了很多。可以看出,作者对广东应该是相对陌生的,20世纪90年代的东南沿海等地,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先行城市,“借政策东风阔步前行,为北方发展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c,而整部书中我们似乎完全看不出怎样的“阔步前行”,提供了什么“可借鉴的经验”,我们看不到改革开放的给人民生活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不到城市的优越性这样一个大的环境。我们看到的似乎是商人为了牟利而不择手段,人们为了钱像机器一样的拼命,处处充满市场竞争。也许这样书写是为了表现出在外漂泊的打工者的苦难,然而,作者却不自觉地陷入一种机械化、教条化。在自述中,虽然作者谈到自己与主人公一起奔波近十年,但毕竟在她的身上还是很少有那里文化的真实的深刻的印痕。
三
人物的塑造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这部小说虽然也描写了各种不同的人物,他们都出生在农村,但是总体来看,人物形象基调是灰色的。
主人公江海岩的生活曾经是中国多少家长、学子的理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从此端上了铁饭碗。正如书中所说:“20世纪80年代,农村人让孩子念书的最大愿望是跳出农门,成为一个吃国库粮的。”d然而,当这一愿望真正实现后,又有多少知识分子像他一样,因一颗不安分的心,在苦“熬”日子。江海岩最初的工作就像在监牢一样,作者总会用一句话来形容:“从门到窗子五步,从窗子到门五步。”对于西部农村发展中的一些问题,江海岩似乎有所思考,当他鼓起勇气想要脱胎换骨走出去后,最终却又落入了真正的监牢,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江海岩本就是一个内心矛盾、复杂的人物,他有着扭曲的人格,本是一个积极上进,有理想有抱负的农村青年,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愤世嫉俗,看不惯“当官的高高在上,虚报浮夸,欺上瞒下……”他骨子里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他不想“变成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跟着别人说瞎话说谎话……”然而,他又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人,他性格扭曲,对女性甚至对感情有很深的偏见,他总是在寡母的情感遭遇中钻牛角尖,因而在男女问题上,他总是摇摆不定,失去底线,将纯真如玉的女子孙玉涵和自己本来美好的婚姻推向泥潭。也是因为情感,他最终被骗而入狱。他本是一个有思想有理想的知识分子青年,他梦想成为“继何新之后分析与预言中国改革开放的思想型知识分子”e,然而,他的梦想最终逃不过市场经济的魔爪——因为他追逐高版税的贪婪——给国外电台写信出书,被认定为出卖国家机密,所有的努力都因此毁于一旦。与埋头苦干的袁宏涛相比,他似乎对靠体力劳动赚钱不屑一顾,认为袁宏涛仅仅是一台没有思想的会说话的机器,而他是有思想有理想有抱负的,他似乎是超凡脱俗的,然而,我们可以看到,他终究摆脱不了世俗的窠臼——对金钱的渴望,对情感的亵渎等。生活的磨难使得“他的背再也不像端天杨一样挺拔了”。天顺厂萧老板一语中的:“这些蹲过机关的人,总是牢骚满腹,点子不少,可就是扑不下身子去做具体的事儿”f。让这样一个本身就矛盾重重、性格有缺陷的人去做一个思想者,完成所谓改变经济发展的“大业”,那最后以悲剧收场就不足为奇了,其悲剧性及人物力量也大打折扣。对于这个人物形象,作者似乎是矛盾的。
相对于江海岩的失败经历,从整部小说来看,作者无形中歌颂的人却是袁宏涛。在他身上,集中了中国农村青年所有的优点,他朴实、勤劳,吃苦能干,他干活踏实,本分,不攀附有钱人,不偷奸耍滑,不会为金钱而出卖自己,善良又有责任心,有人情味,内心充满感恩和正能量。一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掌握劳动技能,踏实致富。他大气、聪明机敏,好学,有较高的情商,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得到老板的赏识和信任,工资连连上涨,地位和职位也节节攀升,他能考虑工友们的感受,跟工友们打成一片。恶劣的条件和繁重的工作在他那里似乎都不是什么问题。在江海岩看来,“这个人就是一台会说话的机器”。他“一个萝卜顶三个缺,名义上是仓管,实际上干着仓管、质检员、搬运工三样活儿”,但他却没有喊过累,“连续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才有人换班”。
而作者最喜欢的人也应该是袁宏涛。生活似乎一路为他开绿灯,他没有遇到过偷盗抢劫、站街女拦截,却喜剧般的有了投怀送抱的媳妇儿,还因老板的突然去世而得到一个工厂,这一切似乎都源于他的勤恳、踏实,老实本分。这一切似乎与江海岩的好高骛远最后落得孤身一人又深受牢狱之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婚姻大事上,袁宏涛信奉“门当户对”这一传统的择偶标准,他似乎对金钱和诱惑有强大的免疫力,最终娶了一个和自己文化层次相当的普通农村姑娘。从结局来看,由于两个老板都突发疾病死亡,使得袁宏涛运从天降,因此成了工厂的老板。虽然这个结局有点突然,也有点像中彩票一样,但有句话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在工厂干的人有那么多,偏偏只有袁宏涛顺理成章地当上老板,变成了一个成功人士,成为家乡亲人骄傲和称赞的对象。这难道不是上天的宠儿吗?相比其他人的遭遇——江海岩的写书不成,反获牢狱之灾,孙玉涵离婚、失身,江海珍婚姻的接连失败、暴发后又受挫,袁宏涛的经历顺风顺水,就因为他勤劳、踏实又朴实、善良,好像坏事总是绕着他走。
全书中的人物似乎都像是在市场经济大潮中逆风航行的一叶叶小舟,发财梦就像驴子头上的那个胡萝卜一样,让他们日复一日地挣扎前行。江海岩下海后最终因对金钱的渴望而毁灭;江海珍和顾红贵为了洗浴城敛财不惜违法乱纪,最终又“一夜回到解放前”;孙玉涵最后也是因为包庇前男友赚黑心钱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底线。而唯独袁宏涛,一路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似乎只有他懂得活着的真谛:“我们为啥出来的?为了挣钱。挣钱干什么?就是为了活出点儿精神来。”g
对于中国经济在大转型时期暴露出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以及现实中的种种阴暗面,作者没有回避。作者本来写的是改革开放时期,人们纷纷南下追逐梦想的故事,而我们分明看到的,似乎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时代——这个时代社会很乱,人们思想颓废,生活中处处是陷阱,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大潮的推动下,人变成了资本家赚取高利润的机器,权钱交易习以为常,投机腐败见怪不怪,猥琐的万立伟当上乡镇党委书记……
作者似乎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亚健康的社会。作者让一群平凡的小人物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中艰难地摸爬滚打。在全书中,唯有老实本分、如黄牛一样忠诚、勤劳的袁宏涛受到上天的青睐,有一个好的结局。
至此,全书的主旨可否理解为:在处于亚健康状态的社会中,只有勤劳、踏实、安守本分的人才能最终获得成功?
四
读这篇小说,一个最大的感觉就是像看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节奏紧张,书中的人物好像一直在活动,让读者没有喘息之时,全书基本没有长镜头,没有场景描写。虽然作者能把四条线处理得井井有条,但读来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细细想来,可总结为叙事有余但又艺术不足。
小说与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相比,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可以花大量的笔墨去表现人物的内心感受和体验,而电影却只能通过演员外部的表现来体现人物的内心。而从这部小说来看,对人物内心的深度的观察显然不够细腻,几乎没有对人物的心理进行深刻细致的刻画、分析的段落,这也就使得人物缺乏表现力,人物形象缺乏饱满性。作者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叙说小说中人物的生活及悲欢,因而不能深入人物的内心,探求其内在的精神世界,对人物的心理变化刻画得比较少,人物的内心体验写得很少,甚至很微弱。所以这种外在的电影式的叙写,使得人物形象还欠饱满,人物流于“传声筒”,缺乏立体性,似乎是只能发声的“纸片人”,读者只能更多的凭他们的语言和大体的行动去想象。
表现人物的内心生活、人物的精神世界,是和一个作品的成就有直接关系的。作者在后记中说自己要写的是“这个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奋斗史与心灵史”,经历了从激进到平静的心路历程,那人物的心灵的变化在哪里呢?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要熟悉生活,深刻地理解生活,不仅是指熟悉生活中的一些事件,和事件的一般过程,而且更重要的是要熟悉乃至深刻地了解参与这些事件的人的生活和他们的心理过程。一个作家,是有责任比一般人更深刻地了解人,而人的心理、欲求,以及人的内心斗争过程,往往包含着无限细微曲折的变化,需要作者有特别敏锐的感觉。由于整个小说流于简单的叙事,只有语言描写,而缺乏必要的细节描写,尤其是心理描写和场景描写,致使人物形象、性格的表现不够生动饱满,反映在人物身上的个性特征不明显,所以人物就失去了生机,也失去了艺术的说服力。
另外,作品艺术性不足还表现在整个小说所体现出来的精神的不足上。文学作品的一大特性,就是它的审美性。托尔斯泰说:“无论艺术家描写什么:圣人、强盗、仆人,我们寻找的、看见的只是艺术家本人的灵魂。”h任何一部作品的问世,都应该看作是作家的思想、感情、情操、人格和心灵的展现。“文学艺术的形象不但应该真实地反映生活,而且应该真实地反映出人们对于美的需要,反映出人们的美的精神”i。中国的传统文学艺术,无论是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绘画,还是民间工艺等,大都讲究“神韵”,重在表现一种精神状态,也叫“传神”。前面说到,这部小说中通篇给人的感觉似乎都是灰色的。作为想在改革开放浪潮下干出一番事业的农村青年,他们的典型特征是什么呢?如蚁民、流民一样在社会中挣扎,他们的精神特质是什么呢?这一群青年的时代特征在哪里呢?作者没有能够深刻地体现出来。我们看到的,似乎只有绝望。作品的整个基调,甚至发展走向是向下的。就拿作品里所表现的情感来说吧,人物的爱恨纠葛,几乎没有让人感觉是美的、值得留恋的,每一个人的爱情、婚姻似乎都是破烂不堪的,即使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孙玉涵,初恋的美好对她来说似乎也是昙花一现,而与江海岩的初识则本身就如落入阴谋一般。在这些男男女女中,读者感受不到美和温情。鲁迅曾说过,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j。如果没有了美好,这种毁灭的悲剧性也就弱化了。
五
严苛一些来讲,虽然作者已成稿修改达十七次,但是很多地方还是不够精细,需要揣摩和推敲。比如第三十一页,在发现索兴旺偷了轮胎之后,袁宏涛“马上回到宿舍,卷了衣服,悄悄溜出厂去,准备到附近找索兴旺”,袁宏涛走后,就没有再回来,后来到另一家工厂上班了,那他是怎么知道索兴旺被派出所抓的一系列事呢?后来他还去派出所探望索兴旺,他又是怎么知道索兴旺在这个派出所呢? 这里,显然可以说是一个小“bug”(漏洞),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对小说的真实性也是有影响的。这样的问题还有一些,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
至此,带着一种家乡的情怀和对那个年代的回忆,笔者细读了全书,一些想法和体会供作者和读者参考。期待作者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呈现给读者,也期待能有更多像石凌这样“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平民作家,期望能有更多反映人民生活、展现时代特色的优秀作品问世。
ab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
cdefg石凌:《支离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第8页,第188页,第31页,第31页。(全文其他引文未标注部分均出自本书)
h 〔俄〕列夫·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文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 237页。
i 陈涌:《关于文学艺术特征的一些问题》,参见冯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6》(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86页。
j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 203页。
基金项目: 本文为兰州交通大学青年科学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200061049)阶段性成果
作 者: 孫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兰州交通大学文学与国际汉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