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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梦旧鸳机

2021-09-25别角晚水

花火彩版B 2021年7期
关键词:公主

新浪微博│·别角晚水·

他手执尖刀,将自己心上的姑娘活活剜去了,如何不痛?

【1】祸起萧墙

如今想来,这便是一生祸起。

苗月萝揭榜的时候,告诫自己只把谢玉京当金库看。

他是靖国公独子,与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云蹊公主婚期将至,日渐式微的国公府阖府上下都指着这桩婚事东山再起,他却偏偏在此时缠绵病榻,连累全家人心急如焚,重金求医。这不,把她这个好吃懒做的半桶水医女都给钓出来了。

打从上次救人不成反而伤了元气,苗月萝就暗暗发誓,三年内绝不迈出药王谷一步,免得误人误己,伤心伤情,还连累了师门声名。言犹在耳,转眼却要背誓,她羞愧不已,临行前在师父灵位前斟满两大碗烧酒,头磕得砰砰响,边磕边号:“对不起啊师父,我自知医术不精,远不及师妹,可如今师妹不在,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站在靖国公府的朱漆门柱前,苗月萝正盘算着该如何自报家门,一群家丁便拥着位老管家走了出来。她那句“我乃药王谷嫡传弟子”还未来得及说完全,便听得那管家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有些惊慌失措,以至于连身体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又扬起声音说了一遍,老管家才仿若从梦中惊醒。她被引至门厅,靖国公与夫人高堂并座,瞥见她的那一刻,原本正谈论爱子病情的两人齐齐噤声,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

“姑娘叫什么名字?”国公夫人按住即将起身的靖国公,突兀地问道,额角好似被什么吊着,连皱纹都一瞬间绷得死紧。

今儿这是怎么了?还未见到谢玉京本人就如此磕絆,看来这份重赏不好拿啊。

“回夫人的话,我叫苗月萝。”

国公夫人长舒一口气,安抚一般拍拍国公的手,开口同苗月萝掰扯了几句家常,又转向管家,“公主尚在?”

管家弓着背连连点头,苗月萝心道,国公夫人所说的想必便是那位与谢玉京有着金玉良缘的云蹊公主了。也不知谢小公爷生得一副怎样的神仙容貌,把堂堂公主殿下迷得神魂颠倒。

管家的回应令国公夫人面露难色,靖国公却“哼”了一声,拂袖道:“公主几乎日日前来探望,若回回避开,我儿之病如何能好?带苗姑娘去东苑,好好替少爷瞧瞧。”

管家立即应声,冲苗月萝使了个眼色,她马上会意,提上药箱,随着他往东苑走去。

东苑梨花开得正盛,苗月萝一路低头,肩上碰落不少花瓣,她也懒得一一去拂。到了正房门口,只听屋内传出一阵吵闹声。管家示意她在门外等候,径自跨进门去。不消片刻,那声音闹得更凶,苗月萝在门外听得分明。那是个娇柔又跋扈的女声,显然就是公主了。

“什么医女?我都快把太医院给你搬空了,你都不见好,何况这种野狐禅?我看,你就是故意和我过不去,药也不吃,觉也不睡,成心不想好起来!”

“公主既知道,为何仍不回去?”男子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听不出喜怒,公主却立时偃旗息鼓,软了性子央求了好久,听得门外的苗月萝都招架不住了,屋里那位竟全然不肯怜香惜玉,丝毫不为所动。

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

门忽地开了,云蹊公主板着脸走了出来。她瞧着极为愤懑,满头珠翠都跟着暗淡了几分。苗月萝被管家拉着退至一边,忙有样学样地恭敬福身,谁知公主踉跄了一下,惊惶地指向她:“你……”

仅仅一个“你”字便戛然而止。

见公主花容失色,为保小命,苗月萝当即就要给她跪下磕头,她却率先冲过来,一把揪住苗月萝的衣领,失神地看了许久,突然大笑道:“果然是我认错了人,她在我面前,几时有过仓皇下跪的时候?”

【2】心爱之人

“公主!”

男人的声音自身后骤然响起,隐隐含了怒意。

金尊玉贵的云蹊公主竟哆嗦了一下,缓缓松开手。

“我就知道,也只有她,才能让你着急。”云蹊的脸色依然难看,自嘲的笑容已经浮了上来,“可是阿玉,往事不可追,你得看清。”

苗月萝没敢去看公主离去时的面容,只稍稍想了想,已是大为不忍。她有些怔忡地低着头,直到视线里浮出一双玄色靴子,慢慢逼近。她下意识地想要退后,来人却急走两步上前,教她退无可退:“抬起头来。”

声音里怕是云蹊公主做梦都期许不得的温柔。

苗月萝依言抬头,这是她与谢玉京的第一面。

不过是四目相对的一霎,她便全然了解了公主的心情。如这般容貌胜过千千万万的诗篇画作,即使在病中依然光华璀璨的男子,谁能不倾慕?倘若明明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却得不到他的半点儿关怀,谁又能不难过?

可这样的男子,此刻脸上竟全是不加掩饰的哀伤。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苗月萝,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正自眸中倾泻而出。

苗月萝屏住呼吸,只觉谢玉京的注视亘古漫长,就在她想要开口打破这僵局之际,他猝然抬起手,向她伸了过来。她挺直腰板,强迫自己定心。自进入靖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都或多或少地现出慌乱的神情,她知道让那些人手足无措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她的这张脸。他们透过她,望见了谁,又是在畏惧谁?

她等待着谢玉京给一个答案,不料他的手仅仅落在她头顶,轻轻拂了一下,一片梨花瓣翩然而落。

“你总是这样,爱在花丛里横冲直撞,也不知拾掇一下……”他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笑意,极其自然地说到一半,却忽然一抿嘴,那抹笑意便犹如转瞬即逝的露珠,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疏离和淡漠卷土重来,谢玉京掩着口鼻别过脸去,木然地往前挪了几步。已呆立半晌的老管家忙将大氅递上,他见了却只摆手,非但没接,虚浮的步子反倒变得更急,似是要立刻远离苗月萝,如同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可久病的身体并不能坚持太久,苗月萝觑了他一眼,内心尚未数到三,便见他身子晃了晃,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她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可算想起自己此次入府的目的是什么了,忙招呼了管家一同将谢玉京搀进屋。

屋里地龙烧得滚烫,呛人的药味迎面扑过来。谢玉京病得昏昏沉沉,她稍搭了脉便知这是心病。该是怎样剧烈的沉痛,压上年岁的重量郁结于心,才让他终日自弃,百事尽哀?

湿帕轻轻敷上额头,苗月萝正准备俯身去听心音,腰间蓦地一紧,谢玉京与她近在咫尺,面容璨然夺目。他拥住她,那双手臂却松了松,如同面对着什么心爱之物,无论怎样珍惜仍嫌不够。

苗月萝惊愕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却睁着眼定定地望向她,眉头舒展开来:“阿妙,这回,不走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苗月萝几乎就要以为谢玉京喊的的确是她了。虽然被所有人认定没心没肺地活了这许多年,但不代表在她的内心深处从未有过被人珍重的渴望,何况对方是谢玉京这等玉树琪花般的公子。

可谢玉京是病糊涂了,她没有。师父在世时,常唤她“阿苗”,她不是与高门显贵匹配的妙人,她是坚韧不屈,顽强生长的根苗。

于是她任由谢玉京抱着,轻轻拍着他道:“不想我走,就把药喝了。”

她换了一副哄孩子的语气,他却看着她愣神,像是在辨认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此时心底的酸楚是从何而来,轻声道:“阿妙的话还听不听?”

谢玉京接过药碗,一仰头,一饮而尽。

尽管接下来的几天里,谢玉京还是时睡时醒,病势沉重,但阖府上下已将苗月萝视为救命稻草,认定谢玉京会好起来,他依然是靖国公府重振雄风的最大砝码。

然而,是梦终会醒的。这天苗月萝捧着新煎的药走到谢玉京床前,帐子刚卷了一半儿,眼前便现出谢玉京的脸。他靠在床边,轮廓越发消瘦,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她一惊,心知他这是清醒了。

“我叫苗月萝,是专门侍候小公爷服药的医女。”

莫名其妙地同他报了大名,像是埋在心底的那一点儿隐晦的害怕和不甘突然压不住了似的,叫嚣着往外冲,想要教他看清自己到底是谁。

谢玉京并没有动,只披散着头发,眼含着倦意,静静地望着她。

许久,他方道:“她叫薛妙,是我的……”他骤然迟疑起来,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扼住心脉,竟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是他的什么人呢?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又如此讳莫如深。

“谢、薛两家本就是世交,我与阿妙打小便定了娃娃亲。薛伯母早丧,我母亲怜惜阿妙孤苦,常将她接来小住……”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原来他也曾有过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姑娘,那么这位被他藏在心里的阿妙姑娘,如今又身在何方?

【3】及时收手

“薛伯父卸任郎中令后,遭到朝中小人清算,以至于家道中落,不久便郁郁而终,阿妙的小住也就成了长住。”他眼睫缓缓垂下,在眼底投下纤长的影子,仿佛忆起了什么,声音温和了许多,甚至带了点儿笑,“她素来是个闲不住的,爱笑爱闹,时刻会冒出稀奇古怪的点子来,刚顺她的意玩了这个,立马就有下一个点子,我只好勉力跟着,总怕被她抛下。”

“她及笄时,因多看了些话本,便成天吵嚷着要拜师学艺,行走江湖,之后竟真骑了我送她的小红马跑了出去。我自幼体弱,又是独子,父母在,不远游,这一次,实在是无法陪她了,好在尚未断了书信。”

“薛姑娘此举,委实任性了些。”苗月萝忍不住插了嘴。

谢玉京却摇摇头,抬起眼,眸中冰雪般的淡漠渐渐消融:“我心知肚明,那年她已是适婚年纪,我父母却因家業衰败,动了另攀高枝的念头,任我央求多日,依然不曾松口许婚。她名不正言不顺地寄居国公府,平日里我再怎么护着,终究无法全然避开那些闲言碎语。她天生骄傲,决计不肯受辱,又不愿让我为难,于是选择出走,一去就是三年。”

苗月萝心中恻然:“竟是这样。那三年后呢?”

他沉默片刻,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她回来时,正好撞见内侍传旨,圣上赐婚,公主出降。那日云蹊亲至府中,阿妙刚下马便被公主仪仗团团围住。公主先前想必听说了一些我与阿妙的事,众目睽睽之下问她是否愿意做妾。”

“那你当时又在哪儿呢?”苗月萝鼻尖忍不住一阵发酸,她甚至可以想见,当天趾高气扬的公主是怎样假意温柔,那句问话落在薛妙心里又会激起何等尖锐的刺痛。

谢玉京的情绪激动起来,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他眼眶中若隐若现:“我拼命朝阿妙使眼色,让她暂时忍耐,可她面对公主不跪不拜,就那么直直顶了回去,她说,‘你太高看自己了,薛妙此生,一心一人,不为瓦全。’”

苗月萝闻言不禁一颤,想那风尘仆仆的姑娘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挺直脊梁,怎能不令人动容?

“然后呢?”她急切起来,得罪公主,非同小可,不知薛妙如何了。

谢玉京的眸光变得闪烁不定,他不接茬,指指床头药碗:“药凉了,去倒了吧。”

苗月萝怔了怔,想起自己原是送药来的,忙道:“那我再去煎一服新的送来。”

“不必麻烦了,我只听阿妙的话,只喝她送的药。”他偏头盯着她,半真半假道,“除非,你装作自己就是阿妙,再来劝我,只要你说,我便相信,你可愿意?”

他神色平静地说着无比荒谬的话,苗月萝只觉得他这是自欺欺人到了魔怔的地步,又岂能答应?她咬了咬牙,闷声道:“不愿意。”

“纵然形貌相似,到底不同。”见她当了真,谢玉京轻嗤一声,放下床帐,径自躺了回去。

苗月萝端着早已凉透了的药,神情恍惚地走在回廊上,往来仆从无不投来艳羡目光,她被瞧得心烦意乱,随便逮着个丫鬟将药塞到手上,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国公府。

敲过三更的长平街上,只有一处府邸通宵达旦地燃着灯,那是帝女居所,自当无时无刻昭显煌煌天威。

苗月萝轻车熟路地翻进后庭,老远就看见屋内灯火通明。值夜的护卫们见了她纷纷退开,为首的那个熟练地撩起门帘,她冲到桌边坐下,没好气地宣布:“我不干了。”

暖阁里,环佩叮当,极尽雍容的女子转过身,一脸讶异地望向她:“连银子都不要了吗?阿苗,这可不像你。”

苗月萝胡乱地揉了一把头发:“这银子不好赚,我们收手吧,云蹊。”

【4】两小无猜

谢玉京有的青梅,苗月萝也有。

她的青梅是一位公主,自小被圣上明珠似的捧着长大,八个国师同钦天监一道不眠不休地卜了七天卦,抽了无数次的吉祥签,才定下“云蹊”这个福泽深厚的好名字。

在遇到谢玉京之前,云蹊其实并没有迫切想要得到什么的经历,但凡是被她多瞧上一眼的东西,无须开口,自会有人争先恐后地抢着献上。所以当她途径太医署,无意间窥见烈日底下罚跪的苗月萝,不过起了一点儿微末的恻隐之心,蹙了蹙眉的工夫,一旁手执戒尺的医官当即心领神会,高声宣布惩戒到此为止。

苗月萝生在太医署,父亲曾任太医正,原本前途无量,却因天性刚直,得罪当年风头正劲的贵妃后,又与攀附贵妃的同僚起了肢体冲突,并不慎将其打死……依照律例,杀人偿命,苗父死后,苗月萝彻底失去倚仗,新任太医正对她冷言冷语,署中诸人自然效仿,动辄打骂,她长到七岁,做梦都想不到第一个肯正眼瞧她,把她从这种绵延不绝的苦难里解救出来的人,竟然会是位公主。

云蹊一贯独占帝宠,姐妹间亲情淡薄,与苗月萝结交后,头一回发现原来女子间也能坦诚相待。多年后药王谷谷主受邀进宫,一眼相中苗月萝为徒。纵有千般万般不舍,云蹊却头一回学着为他人着想,点头许了苗月萝出宫。或许,在经年累月的相伴下,苗月萝对她而言,早已是真正的亲人。

云蹊之恩,如同再造,苗月萝当然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数月前,云蹊冒雨赶到药王谷找她,雨水和泥泞顺着裙摆蜿蜒而下,从来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她仍是慌了。要知道,碍于身份,云蹊每每想念她,从来都是传讯召见,亲自离宫找她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握紧云蹊的手,软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仅仅是云蹊终于体会到“求而不得”是何等锥心刺骨的痛楚。

“那个薛妙阴魂不散,谢玉京病得下不了床,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阿苗,你易容向来在行,我有薛妙的画像,我也见过她,你还要什么我都愿意找来,我不能让他死,求你帮帮我!”

苗月萝哀伤地低下头护住云蹊,她骄矜的小公主,几时有过這样狼狈的时刻?

她易了容,揭了榜,和云蹊唱了回双簧,成功将谢玉京引出来,利用这张薛妙的脸,诱他喝下良药,可时至今日,她才恍然发觉,情之一字,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他心里只有薛妙,只要他还清醒着,就不会放下她和你在一起,而他若糊涂着,一具病恹恹的躯体,你又要来做什么呢?”她拉住云蹊的手,苦口婆心地劝。

“从来就没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他凭什么例外?从前薛妙在,他的眼睛只跟着她转,现在她都不在了,我还不能争一争吗?”云蹊倏然缩回手,激动得满脸通红,显然没有听进她的话。

“你我都知道他这是心病,只有薛妙才能解开他的心结,他连让我装成薛妙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那你就装啊!你爹发起狠来死都不怕,你怎么就不能……”云蹊脱口而出,话没说完自己便先愣住了。她重重咬了一下唇,不知所措地捂住脸,“是我口不择言,对不起啊,阿苗,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我只是不想他死……”

苗月萝心中一痛,俯身将她抱住:“你没错,是我无用。”

我爹连人都敢杀,我却连个病秧子都不敢骗。

但我会有其他办法的。

【5】痛彻心扉

东苑众守卫个个神情凝重,如临大敌。这些天,已稍有起色的谢玉京拒服任何汤药,病情几近危殆,因此当不告而别的苗月萝归来,众人都像望见救星似的自觉让开道,盼着接下来能有什么奇迹发生。

站在谢玉京的床榻旁,苗月萝深吸一口气,指尖微抖,将床帐掀开。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他骨瘦如柴,病容比之前更甚。她喉中一片咸腥,手抖得越发厉害,险些便要拿不住药碗。

“起来,喝药。”她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谢玉京低咳一声,微微睁开眼睛,撑起手臂,似乎想要坐起,将眼前之人瞧得更清楚些。

苗月萝倾身想扶,反被他顺势抓住了手。即便隔着衣袖,她也能感到那只手烫得灼人。他双眸含光,满目深情,想必是又认错了人。

“阿妙……”果然,他又开始喃喃低语,“无论你相不相信,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去找你。”

苗月萝唇边浮出一丝凄凉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谢玉京陡然瞪大了眼睛,眼底皆是痛苦的浪潮:“我想啊,可我又该上哪儿去找她呢?”

苗月萝无声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此刻已经回神,可她仍然要听他亲口说完接下来的话。

谢玉京将一旁的药碗狠狠拂落在地上,瓷片飞溅,他挣扎着拾起一片攥进手心,鲜血自指缝徐徐溢出,他就那样攥着,极力想要刺激自己清醒,却还是失魂落魄:“阿妙……倘若,她还活着……”

苗月萝闭上眼,不忍去看他眼中汹涌的悲痛。她早就知道薛妙死了,云蹊找她帮忙时事无巨细毫不隐瞒。她知道薛妙死在半年前,死在距靖国公府不过数里之遥的青锋山脚下。据说她死状凄惨,身上中了数刀,可全无章法,许是山匪所为……

喉头仿佛被堵住,她缓了许久,伸手握住谢玉京的手,轻轻把碎瓷片往外带:“痛吗?”

他双眼空洞,一言不发。

她按住他的肩膀:“痛就振作起来,为她报仇。”

“报仇?怎么报?”他心中苦涩依旧,像是被她这句话重新燃起了切肤之痛,“山匪狡兔三窟,当时又无旁证,我倾尽全力,终是一无所获。”

苗月萝对上他的视线,低声道:“你只管好起来,剩下的,交给我。”

她去求了云蹊,靖国公府做不到的事,提点刑狱司做得到,谢玉京查不到的人,云蹊唾手可得。

凶手是被云蹊捆着扔到谢玉京面前的,她睨一眼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山匪,想到自己平生最妒忌的女子竟轻易死于此人之手,心头不禁五味杂陈。薛妙,那个从始至终都不肯屈服、不肯低头的女子,那个虽为平民,却胆敢和她平视,令她又恨又佩服的女子,就这般不体面地死去了吗?

她与苗月萝一左一右搀住谢玉京,他眯起双眼,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山匪,蓦地甩开身侧二人,抬脚将其踹翻在地。

那山匪杀猪般地号叫着,被缚的手从腰间艰难地寻摸出一个白玉同心环,语无伦次地求他饶命。

谢玉京一眼便瞧出,那是他赠予薛妙的定情信物,就为了这么个物什,他的阿妙赔上了性命。他“哈”地一声笑了,扑上前薅住山匪的前襟,咬牙切齿地问:“你捅了她几刀?”

那山匪结结巴巴地抖着:“四……不,五刀,我……我记不清……”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谢玉京拔出佩剑,向他当胸刺了五下,那山匪喉咙里咕噜了几声,瞳孔便彻底散了。而与此同时,谢玉京也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倒了下去。

【6】与君别

他倒在了云蹊怀里,眼睛却仍睁着,苗月萝见他看云蹊的眼神缓和了许多,知他心结已解,莫名一阵怅然。

云蹊即将得偿所愿,她该为她的公主感到高兴,可为什么总觉得尚有一处隐蔽的角落未曾得见天光,这皆大欢喜的结局里,隐约留有泣声。

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持续到了数日后,司织署向公主府敬呈嫁衣之时。云蹊笑靥如花,眸中喜色流淌出来,见陪着自己试衣的苗月萝心不在焉,以为她乏了,难得好脾气地揽住她道:“我的好媒人,若是累了便去内室歇息吧。还有,你的易容也可以卸下了。顶着这张脸,我瞧着总觉得心里发毛。”

苗月萝勉强勾起一个笑:“你知道我的脸受过伤,如今伤势未愈,实在不好见人。”

云蹊怔了一下,暗道自己粗心,忙岔开话题:“阿苗最聪慧了,我不过给了一张薛妙的画像,你便能扮得几能乱真。那日也是你帮着审讯,在一众青锋山山匪中揪出元凶。脸上这些小伤想必更是难不倒你,切莫过于忧虑。”

苗月萝强打起精神敷衍了几句,见身后裙褂首饰源源不断地送来,料想云蹊无暇顾及她,便随意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既已尘埃落定,多留无益,她重返靖国公府,决心向谢玉京辞行,推开门才发现他并不在房中。

屋内药香尚未完全消散,她习惯性地替谢玉京整理床榻,谁知将瓷枕摆正时,从底下掉出一本医书来。如鬼使神差,她翻至折痕最深的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待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时,她已心如鼓捣,震得头脑发慌。

“吱呀”一声,门开了,她迅速将医书放回原处,脸上重新挂起波澜不惊的浅笑,对回来的谢玉京行了礼,又温温柔柔地为他斟了一杯茶。

謝玉京将新备好的嫁娶之物搁在桌上,接过茶啜了一口,听到苗月萝请辞,脸色不由得一变。他走近她,压低声音道:“不走行吗?留下来,继续做阿妙,永远做阿妙。”

苗月萝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云蹊为你付出很多。”

谢玉京轻声一笑,就势抚上她的鬓角,沉声道:“那又如何?”

苗月萝闭了闭眼睛:“是啊,那又如何?你负的人已经那样多。”

说着,她抬手轻轻一推,谢玉京跌到桌边,惊骇地发现自己双腿发软,竟无法站起。他嗫嚅着,看向桌上那杯茶,胸口一阵刺痛。

“你猜得不错,我往茶里下了药,不久之后,你便会陷入昏迷,直到老死。”苗月萝微微垂眸,手心却已沁出冷汗,“无论是谁,云蹊,薛妙,抑或是我,你都不配得到。”

她起身将门关好,重新抽出枕下医书,砸到谢玉京脸上:“我一直在想,薛妙学艺三年,明明会武,区区一个山匪,怎就要了她的性命?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是‘化功散’!半年前,她因你决心另娶他人,负气离开,你偷偷下了化功散,所以她才会死在青锋山下,死在前往药王谷的途中!”

谢玉京双眸圆睁,张着嘴,却难以发声。

苗月萝将他拎起按到床上,牵了牵嘴角笑道:“没错,那三年,她拜在先师门下,是我师妹。我与她都是父母早逝,同病相怜。云蹊久居宫中,宫墙之外,阿妙就是我唯一的姐妹。你不会知道,她死去的那一刻,我去握她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攥着你那枚同心环的手却掰都掰不开!你为何不敢承认,那日她回国公府与云蹊对峙,是因你修书告知她你已应允圣上赐婚!你既选择攀龙附凤,又何以不肯放过她?”

“我爱她……是真……”他竭尽全力,从齿缝里艰难地溢出声音。

“是啊,你爱她是真,想要鱼与熊掌兼得也是真!你已决心娶云蹊,又舍不下阿妙,所以想用化功散强留下她,谁知反害她丢了性命!你那点儿浅薄的良心让你病倒了,现下山匪已除,你将过错推得一干二净,终于又可以做回世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小公爷了!”

她扯过被褥,漠然地盖到谢玉京身上:“你这一辈子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阿妙天资聪颖,怎会识不出化功散?想来是爱你入骨,才会顺着你的心意,试图给自己一个留下的理由!还有云蹊,你知云蹊心性单纯,越得不到的便越想要,你怕她对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于是自阿妙去后,日日扮演深情,实在令人作呕!”

他气息紊乱,瞪着眼睛,像是即将被什么可怖的东西吞没。

“知道吗?阿妙过世那天,我正好在青锋山采药,路上撞见了她,她几近弥留,我却仍不肯死心,手边没有止血药,莽劲上身便攀上崖壁去寻,结果被山石划破了相……待我好不容易采到草药赶回,却只看到你国公府的人将她的尸首带走……”她说得极慢,身边似乎再次弥漫起血腥浓重的空气,“我视为亲人的师妹,就这么没了,不明不白,我怎能不为她查明缘由?恩同再造的公主,所托非人,我又怎能坐视不理?你当我是为何而来?为云蹊,也为阿妙。”

她与薛妙同门三载,薛妙死时又在身边,所以,她熟悉薛妙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以,她能凭借记忆中薛妙身上的刀口形状,认出凶手。

“痛吗?”她抹去不知何时淌了满面的泪,又一次问了谢玉京同样的问题。

他如活死人般瘫在榻上,泪水无声滑落。

他手执尖刀,将自己心上的姑娘活活剜去了,如何不痛?

向云蹊告别时,苗月萝拍拍小公主的手,和颜悦色地扯谎:“驸马这病来得突然又凶险,你知道我本就是半吊子,实在是力所不及,爱莫能助。”

云蹊不知原委,不死心地问:“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有个师妹,医术比你还要精进许多,何不把她请来?”

苗月萝平静地望着她:“她云游去了,不在了。”

不过,我会继续在这世间行走,用她的面貌,替她好好看看这大千世界。

(编辑:夜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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