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谢大脚和于月仙的几件小事
2021-09-25戴敏洁
戴敏洁
8月9日凌晨,电视剧《乡村爱情》中“谢大脚”的扮演者于月仙在内蒙古阿拉善遭遇车祸去世,生命永远停留在了50岁。
她度过了有力量的一生。她出生在内蒙古赤峰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从小被长辈指着说“没用”,但她总是爬上树,借着树枝一悠就上了墙,在墙上抓住房檐,再一悠,就攀上了房顶。在房顶上,她想象远方的生活。此后,她考上了中戏,离开了家庭。
但她又承担起了家庭。她接了一些形象妩媚、负面的戏,挣钱为弟弟治病;她在北京买了房子,将家人接了过来。后来常被说起的是,为了弟弟也为了《乡村爱情》,她错过了生育的机会,“也许这就是命”,她会这么说。她演了一部土气的、陪伴观众十几年的电视剧,她热情地帮助朋友,她总能将一大帮人聚在一起。她承担了生活赋予她的一切,收获了尊重与热爱。
笔者采访了几个人,他们有的是普通观众,有的是娱乐评论者,有的是和她有过合作或交往的朋友,他们讲述了关于谢大脚和于月仙的一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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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象牙山的东北小山村,以青年村花王小蒙和中年女神谢大脚为中心,这也是象牙山宇宙的缘起。从2006年至今,宇宙还在延续,《乡村爱情》第14季即将播出,第15季也在今年的7月杀青。
《乡村爱情》爱好者阿灰从第三季开始追看这部剧,她觉得,和当下其他电视剧不同,乡爱宇宙里呈现着一个真实的农村社会,谁和谁之间有点暧昧,或者在婚姻之外稍微有点想法,在这里都很正常。情感是复杂的,流动的,象牙山的大老爷们儿很多已经结婚了,但还会巴拉巴拉往谢大脚的小卖部跑。谢大脚遇到什么困难,他们也会第一时间去给她出头。
而你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他们喜欢谢大脚,大脚很美,是一种不被规训的美。她喜欢穿花的、红的衣裳,在对美的追求上毫不掩饰。她的性格也明朗、热情,有点大包大揽,喜欢管闲事。日常的小冲突,谢大脚总是能化解,不是出于技巧或者圆滑,而是想方设法为人着想,她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的人,剧里所有的纠缠、纠葛,感情的生发、高潮和结束都与之有关。
但谢大脚这个人物本身有其悲剧性,她过的并非是完美人生。她有过三次婚姻,经历多次感情波折。离婚后,在多金的、有成就的企业家王大拿和村主任长贵之间,她选择了长贵,一个待她很真心、有善良底色的人,其实是选择了更精神性而非世俗性的一面。阿灰说,谢大脚的爱情故事,显示出她对自我命运很强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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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乐记者、评论者孟大明白对《乡村爱情》印象很深的一幕,是谢大脚和长贵夜晚在小河边约会,谢大脚化了浓妆,涂了红脸蛋,梳了两个小辫子。作为一个离异妇女,谢大脚对待爱情很勇敢。但那时候的长贵畏畏缩缩的,考虑到自己村主任的身份,害怕在村里公开与谢大脚的关系。在河边他们争吵,她哭得稀里哗啦的,眼圈子下面黑了,是一种又娇羞又滑稽的感觉。
还有一幕,是长贵和王大拿一起去大脚超市,长贵让大脚出去陪一下王大拿,大脚怒了,喊着让长贵“滚犊子”,走到门口把鞋一脱砸王大拿。刘大脑袋奋勇地护着王大拿,被谢大脚一拳打倒在地。王大拿开车逃跑了,谢大脚在土台子上拿着个板凳追打刘大脑袋。
因为这些表现,谢大脚被网友称为“东北女权的代表”,孟大明白觉得,是有一些这样的特质。她的第一任丈夫李福嫖娼,她要离婚。李福不愿意,打她,她就跟李福对打,她并不逆来顺受。
在剧里,和谢大脚同辈的妇女们也经常与老头子互掐、碎嘴,但除了王云之外,基本没有谢大脚这么彪悍。谢大脚和王云本来是情敌,但知道王长贵喜欢的是大脚之后,王云跟大脚说开了,放手了。后来大脚也帮王云撮合了和刘大脑袋的关系。孟大明白说,这就是现在的女性帮助女性。没有女人间的嫉妒,只有坦荡。
在谢大脚这个角色身上,集中了女性,尤其是东北女性的美好一面。但在孟大明白看来,《乡爱》拍了十几季,村里面那点事来来回回的,能讲的都已经讲尽了。谢大脚的故事线似乎也已经讲完了。她的戏变少了,只是在村里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她揣着手站在那儿看热闹,或者在旁边跟王云唠嗑,让刘能把赊的账补上。谢大脚慢慢地边缘化了。
长贵的扮演者王小宝也说,于月仙对于现在的剧情也有所察觉,她也感觉到了谢大脚的边缘化,但是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只说没有以前有故事 性了,没有再说下去。王小宝说,现在想起来没有大脚的《乡村爱情》确实没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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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月仙的弟弟于英杰在《爱与热爱,让我们勇往直前》中写道:“2005年春节期间,我听大姐对我妈说准备要小孩儿了。她说,她上半年要演一个话剧,演完后就不准备再接戏了,生完小孩儿再说。我们全家人都为这个消息而欢呼雀跃。”
那个话剧是《圣井》,于月仙演玛丽,一个每天风餐露宿、沿街乞讨的盲人。赵本山在台下,一直没认出她来。赵本山的妻子马丽娟是于月仙的表姐,但那次表演才真正打动了他。几天后,他邀请于月仙加入《乡村爱情》,演谢大脚。
那天晚上,于月仙和丈夫商量了一晚上,是生小孩儿还是演《乡村爱情》。
那一年于月仙34岁,她刚开始打算为自己而活。她终于了结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愿望——治好弟弟的病。她出生在内蒙古赤峰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是家中长女,从小被长辈骂作“没用”。在有了两个妹妹之后,弟弟终于出生,但8岁那年,于英杰患上脊柱侧弯,弯曲渐渐变成170多度,只能整个人蜷缩在床上。
在老家当了五年的老师之后,于月仙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她离开了家庭,但仍然背负着家庭的重量,“弟弟是我在北京奋斗的动力,每当累的时候,我都会想一想他——他现在过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身体有没有好转,还疼不疼……”还是在那本书里,于月仙写道。
《乡村爱情》导演之一周英男与于月仙弟弟年龄相仿。他记得,当年仙儿姐经常看着他说:我弟弟要是没有病,也应该像你这么高。我弟弟要是没有病,也该和你一样结婚生子了。
2000年,于月仙和爱人张学松结婚。偶然,他们看到南京一位医生可以为脊椎侧弯病人做手术,为了赚钱,她接拍了《西游记后传》里妖女陈五真的角色,一个有浓郁风情的反派角色。她觉得戏份不多,来钱快,是件好事。杀青后,她把沉甸甸的现金包裹放在了医生桌子上,之后她和丈夫又辗转借到了10万块钱的手术费。一年后,弟弟于英杰重新站起来了。在于月仙和弟弟于英杰合著的书里,讲述这些故事的章节题目是“为你而活”。
于月仙请朋友史航去新书发布会发言,她告诉史航,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事儿。史航说,于月仙特别喜欢说到“家族”的概念,她仿佛是家里的一堵承重墙,家里的事儿都得自己管。“家族这个概念很古典,很传统,但这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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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月仙是很漂亮的,但她不顾及这些,拍《乡村爱情》时,她不怎么化妆,只稍微打一点底。在弟弟于英杰的回忆里,演谢大脚,于月仙能接受晒黑,但快速增肥让她有些纠结。有一天,于月仙哭着给张学松打电话,说要自毁形象了,内心很挣扎,但她又咽不下这口气。赵本山经常当着二人转演员的面批评她有表演痕迹。
她增肥十多斤,每天穿着萝卜裤和40码的鞋出去晒太阳,她平时穿37码的鞋,得在40码的鞋里塞上棉花,大布鞋难找,坏了也没得换,鞋底都掉了也不能扔,贴上胶带继续拍戏。
王小宝说,于月仙刚去剧组时,大家都叫她小姨,因为她是师父赵本山的小姨子。但于月仙让他叫她大脚,戏里戏外两人互称大脚、长贵,“有利于演出”。他说,如果自己的长贵演得比较成功,那就是大脚的功劳。与于月仙搭戏的多是二人转演员,只有舞台表演经验。王小宝记得他们的第一场戏是四个人干架,本来对得挺好,一开拍,就三个男人说话了,大脚一句话没说上,“大脚说,就你们三个演啊?”王小宝说,是大脚教了他演戏的节奏、镜头的感觉,有时候她是一句台词一句台词地教,每句话之间留多少气口、多长时间她都会说。
于月仙总是非常认真。拍哭戏的时候,一般第一条是全景,王小宝告诉她,你不要真哭,“但是她不,说不行,太假,来几条我哭几条。”
如今王小宝再回忆起长贵和谢大脚的关系,他说那回味无穷。“有些时候就是让人觉得哪个是生活啊,哪个是戏里啊,我都分不清了。生活是现实,还是戏里是现实啊?”
今年夏天,《乡村爱情》第15季杀青,王小宝和于月仙夫妇吃饭,合计着想要拍个电影。他心里有一个二人转题材的电影,他想演男主人公,大脚演女主人公。他觉得跟大脚十几年的合作,要是没有一个独立题材的电影,他感到遗憾。他们都答应了。“没想到这变成了终身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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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宝认为,于月仙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她能和当地的百姓处得特别好。“这是其他演员谁都做不到的。”在《乡村爱情》的拍摄现场,只要她一去,老百姓总会把家里好吃的给她送来。有她的地方,就是快快樂乐的氛围。
拍《乡村爱情5》的时候,村里有个智力障碍的女性,于月仙会给她买吃的,送她衣服。看到谁家里条件不好,她总会去帮忙。下饭店的时候,有她在,基本别人买不了单。平时大家一起唠嗑,谁说了过头的话,谁在背后讲究别人,她会得体地说,这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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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史航看来,谢大脚的角色能够一直被人记住,不光是因为剧有多火,也是于月仙把她演得非常自然。史航形容谢大脚,“从不自外于这个世界”,一种把谁都当自己人的感觉。这与于月仙本人是基本重合的。对于月仙来说,这个世界是具体的,永远不是形而上学的,就是人跟人之间怎么过得着撑得住的人,“一个非常热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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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爱情》的导演之一周英男在2009年认识于月仙,那时候她已经是谢大脚了。第一次见到她,周英男说于老师您好。她说别叫老师,叫姐,叫仙儿姐。真实生活里,谁家的大事小情,介绍对象,于月仙也会帮忙。2010年周英男结婚,她正拍《乡村爱情4》,还有演出和活动,她跟周英男说,弟弟,不管怎么地,不管在哪儿,姐肯定去。她跟剧组协调时间,把她的戏集中拍完,拍到后半夜,从铁岭开原赶到沈阳坐飞机到郑州参加婚礼,之后又赶到湖北参加活动。去年,周英男拍电影邀请她,她什么都不问,确定好时间就出演了。
片场有时要抢景,也抢演员的档期,有一天,于月仙从早上拍到了后半夜,身体不太舒服。周英男说,算了吧姐,今天到这儿吧。她说别,这么多人都准备好了,光也布好了。她走到现场,拿出谢大脚的口吻和大家说:来吧来吧快点来吧,拍完这场就能回去睡觉啦!她让现场又活跃了起来。
周英男总爱跟于月仙说,你是个铁榔头。他常劝她别什么事都答应,别谁一说什么就去,但她的安排总是很满,给人家去带货、助农,经常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这边拍着戏,晚上不管到几点,赶到机场,在机场附近找个地方稍微睡一会儿,坐飞机走了,出席个活动,又赶最早的飞机回去接着拍戏,“我们总说,你歇一歇。她总说都是朋友的事,什么什么地方,帮人推销这个;什么什么戏,人家让我去帮着串一下,都是好朋友。”
发生事故是在凌晨三点半左右,车子撞到了骆驼,“要么就是司机可能也疲劳,要么这个骆驼可能是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如果是天还亮着,司机能清醒一点,离远就能看到这个东西的话,不会出现这样的惨景”。周英男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事是不是也不会出啊?
但他从未见过于月仙有任何的抱怨。她总说,这辈子能到今天我觉得知足。离开一份安稳的教师工作走上专业表演的道路,认识了丈夫,又出了名,在赤峰是不敢想的事情。“在我们看来,她的家庭是一种负担,她为了别人那么去受累,但她可能会认为这是她自己价值所在。当别人感到满足、高兴,她会认为这是一种幸福。”她像大地一样,承担,给予,她也获得了爱、友谊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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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史航邀请于月仙去鼓楼西剧场朗读会,耗了好几个月,于月仙的时间档期总是碰不上,但她会一次次地说抱歉,详细地讲为什么不来。到了年底,终于凑上了。朗读会办了30多期,去过400多人,于月仙是唯一一个要求带着朋友一起上台的。她说对方是个主持人,人很好,也喜欢读书。史航说,每个嘉宾只有10分钟。于月仙说,没事儿,一起共用这10分钟。史航觉得,她是那种先人后己的人,什么好事儿都会想着别人的人。
后来,朋友有事没去,还是于月仙一个人上了台。会前,她和史航商量读什么文章,在李娟和桑格格之间挑了半天,她喜欢李娟文中淡淡的代入感,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桑格格的《突然失去的夏天,你想留下谁》的片段,史航觉得,她选择了离自己更近的文字:
“人为什么会悲春伤秋呢,因为相比只有一年生命的事物,我们已经度过了很多四季轮回。我们知道每一季节将会失去的东西是什么,且不可挽回。想想看:绿的尽头是黄,黄的尽头是红,红的尽头是褐,而褐色的尽头不再是色彩,是悠然坠下,回归大地。没有一种颜色的尽头,是空无,总是有另一样生命的形态接替,所以,自然什么都不曾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