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鄂史地二题
2021-09-24黄锦前
【关键词】南公;曾侯谏;溠;随;盩城
【摘要】据考古出土实物及文字资料可以确认,曾人始祖南公虽被封于南土立国,但作为辅弼大臣,始终于王室任职而未就国,就封者应系其子即叶家山M65的墓主曾侯谏。“溠”与“随”古音相近,构形相关(皆从“左”),曾之所以又称随,应与曾国位于溠水流域的地理位置有关。疑尊、疑卣“于入鄂侯于盩城”,盩城应在今湖北随州一带。“溠”与“盩”义近,“盩城”之得名亦与鄂国位于曾国以西溠水与涢水的交汇处的地理位置有关。
曾国历史考古是近年学界十分引人注目的话题,2011年以来,湖北随州叶家山、义地岗,枣阳郭家庙,京山苏家垄等地不间断地进行了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工作,一系列新的重要发现层出不穷,曾国始封时间及地望、族姓及族源、曾国都城与疆域、曾侯世系、曾随关系等有关曾国历史的一些重大问题皆得以解决或基本解决,可以说,凭借日益丰富的考古资料,我们基本可以构建曾国700余年历史的时空框架和基本脉络。但形势也并不容乐观,如对于西周中晚期的曾国,因资料的空白,现在我们仍一无所知;就目前资料相对丰富的西周早期和东周时期来讲,相关研究也有深入推进的空间,有些问题尚需深入反思和进一步细化。这里即就曾国始封和曾随之谜问题再谈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希望得到大家的教正。
一、南公是否就封
2009年随州文峰塔墓地出土的曾侯與编钟(M1∶1、2)[1],是近年曾国考古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其最重要的价值和作用在于彻底解决了学界关于曾随之谜问题长达几十年的争论,其铭文明确揭示了曾人的始祖和始封等重大问题,因而是一篇史料价值极高的珍贵文献。
钟铭曰:
可知曾国始封于周初成王时,始封曾侯系“南公”,即钟铭开头的“伯适”[2]。
“伯適”又见于2019年5月随州枣树林墓地(属义地岗墓群)M169出土的加嬭编钟[3,4]铭:
唯王正月初吉乙亥,曰:伯舌受命,帅禹之堵,有此南洍。余文王之孙子,穆之元子,之邦于曾……
钟铭云曾之先祖南公受命封于江汉之曾,与曾侯與编钟“王逝命南公,营宅汭土,君庇淮夷,临有江夏”可互相补充说明。
“南公”又见于2013年叶家山墓地出土的犺簋(M111∶67)[5]铭:
犺作剌考南公宝尊彝。
两相对照,可进一步确知,南公系周文王子,为始封曾侯(详见拙稿:《由叶家山M107所出“西宫”铭文谈曾国的族源问题》,未刊稿)。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陕西岐山刘家塬出土的太保玉戈(《铭图》[6]第35卷,第373—374页,第19764号)[7],铭曰:
六月丙寅,王在丰,令太保省南国,帅汉,诞殷南。命曾侯辟,用鼄走百人。“曾侯”之“曾”原误释作“厉”(详见拙稿:《曾国始封的新证据——重读太保玉戈铭》,未刊稿)。
将曾侯與编钟铭与加嬭编钟、犺簋及太保玉戈铭文合观,可知:姬姓曾国系周成王因南土地区的形势需要而封南公于今湖北随州一带所立,册命曾侯者系召公奭,其地望在以今随州为中心的淮水、汉水及江水汇合处,约今南阳南部、随枣走廊,南至京山一带;叶家山的“曾”与传世和出土铜器铭文中的汉东姬姓之“曾”即文献中的“随”实一;钟铭所记曾国的有关史实与文献记载的随国几无二致,是曾、随合一的铁证,以往学界关于曾、随关系的争论,应可作出结论性意见[2]。
“南公”或称“南宫”,又见于叔鼄鼎(集成[8]4.2342)、大盂鼎(集成5.2837;《铭图》第5卷,第443—446页,第02514号)、南宫乎钟(集成1.181;《铭图》第28卷,第383—386页,第15495号)等,系文王子,因其居住宫室称谓而得名。无怪乎曾侯與编钟铭“曾侯與曰:余稷之玄孙”(详见拙稿:《由叶家山M107所出“西宫”铭文谈曾国的族源问题》,未刊稿)。
又有与上揭犺簋(M111∶67)同墓所出并为同人所作的两件曾侯犺簋(M111∶59、60)[9],[10]124—125,铭作:
曾侯犺作宝尊彝。对照犺簋,可知犺系南公子,后继位为曾侯。
同墓还出土一件曾侯鼎(M111∶85)[10]114—117,铭作:
曾侯作父乙宝尊彝。鼎长方体,直口平底,窄沿方唇,附耳,体四角及口沿下各有一道双牙扉棱;薄板平盖,中部有环钮,钮四周饰四条扁体龙形扉;四柱足较细,上部饰浮雕兽面,兽角外翘。口沿下饰六组浮雕兽面纹,四壁下部饰阳线垂叶纹。与随州安居羊子山M4出土的鄂仲鼎[11]68,69形制、风格近似,年代为西周早期前段,约康王时器。
曾侯犺簋侈口束颈,鼓腹,圈足沿下折成阶;弧形盖,上有圈状捉手,兽首耳,长方形垂珥。盖沿、颈部及圈足均饰三列云雷纹组成的列旗脊兽面纹带,颈前后增饰浮雕兽头,垂珥饰鸟爪纹。亦系康王时器。曾侯鼎的“曾侯”应即同出曾侯犺簋的“曾侯犺”,“父乙”应即曾侯犺之父,同出犺簋的“南公”。
徐少华认为伯适即曾国始封之君南公,但同时又指出:“伯适(南公)当因协助周文王、武王革殷命、安定天下有功,而被分封于南土,统治淮夷,监领江汉,说明伯适就是南公,即曾国始封之君,所遣之‘王当为周成王,这与文献所载西周初年成王在周公的辅佐下平定三监之乱后,分封太公、周公、召公诸大臣立国于东土的齐、鲁,北土之燕,镇抚诸侯、藩屏王室的情形类似。”“伯适作为周初名臣,或因被封于南土立国为曾,故又称‘南公;其作为辅弼大臣,理当于王室任要职,就封者应是其子,与吕彶、伯禽前往齐、鲁就封的情况相似,若此,叶家山墓地所见的几代曾侯皆应是南公后人,下葬年代似不能早于成王晚期或成康之际。”[12]这个意见很值得重视。
综合分析叶家山西周早期曾侯家族墓地所出铜器铭文和有关考古材料,可知西周早期的曾侯主要有曾侯谏、曾伯生及曾侯犺,分别系叶家山M65、M28及M111三座大墓的墓主。M65年代最早,发掘者认为在康、昭之际[13]。李学勤等认为曾侯谏应为成、康时人,似即周初第一代曾侯[14],可信。叶家山墓地年代较早的墓葬,如M1,从规模和出土随葬品尤其是青铜礼器组合情况来看,其规格和等级显然不及侯一级。就称谓而言,曾侯谏的“谏”和南公即伯适(南宫括)的“适(括)”之间应无必然联系,二者当非一人。换言之,始封曾侯南公之墓,并不在叶家山墓地,而应在宗周或周人故地岐周(周原)。然则上揭徐少华关于南公作为辅弼大臣始终于王室任职而未就国的意见就很值得重视。曾国的实际就封者,很可能如徐氏所云,应系南公之子,与吕彶、伯禽前往齐、鲁就封的情况相似。叶家山墓地所见的几代曾侯,也如徐氏所云,皆应系南公后人,下葬年代似不能早于成王晚期或成康之际。
过去因对有关材料认识不够充分、清晰,对上揭徐氏的意见,我曾认为“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但尚须更进一步的材料来支撑”[2],显然不妥。据现有材料来看,此说应正确可信。在有关论作中,我曾有意无意将曾侯谏和南公相混同,或避而不谈,其实都是不对的,应据改。
犺簋侈口方唇,腹微鼓,圈足沿下折,有阶,其下连铸方座,兽首耳,扁圆形兽角高耸,长方形垂珥。腹前后及方座四壁均饰下卷角兽面纹,圈足上有四道C形扉棱,饰夔龙纹,垂珥饰鸟爪纹[5],与辽宁喀左小波汰沟出土的圉簋[17]等形制、纹饰近同,约康王时器。由此簋可知,首封曾侯即簋铭的“南公”应卒于康王时,这与我据传世的叔鼄鼎铭“叔鼄肇作南宫宝尊”推定“南宫”即“南公”,卒于康王时(详见拙稿:《“宫伯”“西宫”考——兼谈召公诸子铜器》,未刊稿)也相吻合,大盂鼎“命汝盂型乃嗣祖南公……锡乃祖南公旗,用狩”,亦可佐证。
二、曾随之谜
自20世纪70年代末在湖北随县(今随州市)发现了著名的曾侯乙墓[18,19],就产生了关于曾国之谜的激烈争论。曾、随系一国二名[20—23]已广为学界所接受。近年有关新材料不断出土,2011年湖北随州叶家山曾侯家族墓地的发掘,掀起了新一轮关于曾国之谜讨论的热潮。曾、随系一国,目前可以定论[24],尤其是上揭2009年文峰塔墓地出土的曾侯與编钟铭文所记曾国的有关史实与文献记载的随国几无二致,是曾、随合一的铁证,以往学界关于曾、随关系的争论应可作出结论性意见。但曾为何又称随,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
董珊对出土资料及古书所记载的有关曾国及曾、随的关系进行了重新梳理,认为随是曾国都,国都名“随”逐渐取代旧国名“曾”,故传世文献只见后起的新国名“随”。春秋中晚期的楚王为“随仲芈加”作鼎及新蔡简的“随侯”,即是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楚国已开始称姬姓曾国为“随”,这个新兴名称“随”被战国早、中期成书的《左传》《国语》等传世文献继承,旧名称“曾”随着此时曾国的衰亡湮没不显了[25]。但这也仅仅是推测之辞,事实则未必如此。因而曾为何又称随的疑问也并未真正解决。
考古发掘表明,周初立国的曾,其政治中心在今随州叶家山一带,距离叶家山仅1千米的西花园及庙台子遗址很可能即西周早期的曾国都城所在[26],叶家山墓地系与之相对应的曾侯家族墓地。
近年盗掘出土、现藏法国东波斋的疑尊、疑卣[33]铭曰:
唯中义子父于入鄂侯于盩城,诞贶耳于宋伯。
据士山盘[32]213—215,[34]“王呼作册尹册命山曰:于入中侯”及麦方尊(集成11.6015)“王令辟邢侯出坯侯于邢”等,所谓“于入鄂侯于盩城”,应即册封鄂侯。
我曾指出,“盩城”为地名,据上下文看,应在鄂国境内,或在今随州一带。近年考古工作者在随州安居羊子山发现西周早期鄂国公室墓地[11,35],表明西周早期鄂国应在今随州一带。随州一带水网密布,有涢水流贯其间,在涢水两岸,数条支流呈叶脉状分布,其中流量较大的?水、漂水、溠水、均水等分别形成相对独立的水系。“盩”谓山或水盘曲貌,“盩城”之称或与此有关。董珊认为或即南阳北部之“犨城”[35],从近年考古发现西周早期鄂侯家族墓地主要集中于随州羊子山一带来看,恐不可信(详见拙稿:《疑尊、疑卣释疑》,未刊稿)。
随州安居羊子山鄂侯家族墓地的发掘表明,西周早期的鄂国政治中心应在今随州安居一带,与曾为邻,位于曾国以西溠水与涢水的交汇处。
《水经·江水注三》:“江水又右得上檀浦,江溠也。江水又东径竹町南,江中有观洋溠,溠东有大洲,洲东分为爵洲,洲南对湘江口也。”“溠”谓水湾,与上述“盩”谓山水盘曲貌义近,可进一步证成此说。
综上所述,据考古出土实物及文字资料,可以确认,曾人始祖南公虽被封于南土立国,但作为辅弼大臣,始终于王室任职而未就国,就封者应系其子即叶家山M65的墓主曾侯谏。“溠”与“随”古音相近,构形相关(皆从“左”),曾之所以又称随,应与曾国位于溠水流域的地理位置有关。疑尊、疑卣“于入鄂侯于盩城”,盩城应在今随州一带。“溠”与“盩”义近,“盩城”之得名亦与鄂国位于曾国以西溠水与涢水的交汇处的地理位置有关。
_____________________
[1]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文峰塔M1(曾侯與墓)、M2發掘简报[J].江汉考古,2014(4):3—51.
[2]黄锦前.曾侯與编钟铭文读释[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7(3):76—89.
[3]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随州市博物馆,等.湖北随州枣树林墓地2019年发掘收获[J].江汉考古,2019(3):3—8.
[4]郭长江,李晓杨,凡国栋,等.嬭加编钟铭文的初步释读[J].江汉考古,2019(3):9—19.
[5]黄凤春,胡刚.说西周金文中的“南公”:兼论随州叶家山西周曾国墓地的族属[J].江汉考古,2014(2):50—56.
[6]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7]陈鹏宇.太保玉戈的出土时地及铭文释读[M]//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清华大学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出土文献:第十四辑.上海:中西书局,2019:54—63.
[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M/ OL].北京:中华书局,1984—1994.http://www.metmuseum. org/collection/the-collection-online/search/44513?rpp=30&pg=1&ft=Ritual%2BTetrapod%2BCauldron%2B%28Fangding% 29%2B&pos=1&imgno=0&tabname=online-resources.
[9]黄凤春.随枣走廊话曾国:随州的曾侯墓地[J].中国文化遗产,2013(5):76.
[10]湖北省博物馆,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
[11]随州市博物馆.随州出土文物精粹[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
[12]徐少华.论随州文峰塔一号墓的年代及其学术价值[J].江汉考古,2014(4):76—84.
[13]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随州市博物馆.湖北随州叶家山M65发掘简报[J].江汉考古,2011(3):39—40.
[14]李学勤.试说叶家山M65青铜器[C]//罗运环.楚简楚文化与先秦历史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3:1—2.
[15]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青铜器全集:第5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三六.
[16]周晓陆.西周中殷盖、有司简簋盖跋[J].文物,2004(3):94—96.
[17]中国青铜器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美术分类全集:中国青铜器全集:第6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一二.
[18]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19]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M].北京:文物出版社, 2018.
[20]石泉.古代曾国:随国地望初探[J].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1):59—68,80.
[21]李学勤.曾国之谜[M]//李学勤.新出青铜器研究:增订版.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124—127.
[22]李学勤.论汉淮间的春秋青铜器[J].文物,1980(1):54—58.
[23]李学勤.续论曾国之谜[G]//张正明.楚学论丛.武汉:江汉论坛编辑部,1990:112—120.
[24]黄锦前.新出文献与“曾国之谜”的新认识[C]//李健胜.西北早期区域史学术研讨会暨第十一届中国先秦史学会年会论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2020.
[25]董珊.从出土文献谈曾分为三[EB/OL].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11-12-26)[2021-04-20].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1751.
[26]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苗与南土: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十二五”期间重要考古收获[M].武汉:江汉考古编辑部,2016:106,107.
[27]黄凤春.湖北境内出土的有铭曾器及相关问题[G]//陈光祖.金玉交辉:商周考古、艺术与文化论文集.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3:307—326.
[28]李伯谦.叔夨方鼎铭文考释[J].文物,2001(8):39—42.
[29]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第3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308—312.
[30]北京大学考古系商周组,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天马―曲村(1980-1989)[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
[31]朱凤瀚.公簋与唐伯侯于晋[J].考古,2007(3):64—69.
[32]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甲骨文金文集粹[M].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
[33]MUSéE DU PRéSIDENT JACQUES CHIRAC. Chine de Bronze et D′or:Collection Dong Do Zhai[M].Musée du Président Jacques Chirac,2011.
[34]朱凤瀚.士山盘铭文初释[J].中国历史文物,2002(1):4—7.
[35]董珊.疑尊、疑卣考释[J].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2(9):74—83.
〔责任编辑:成彩虹〕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新出曾霸铜器铭文與江汉汾浍地区文明进程研究”(批准号:19VJX071)资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