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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兰阳

2021-09-23叶嘉茜茜吐泡泡

南风 2021年25期

文/叶嘉 图/茜茜吐泡泡

那一日,虽然雪落满园,峭皑一片,可在璩宜的眼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盛春百花竞放之景。

(一)

荣安二十年深秋,言国新帝言琅率大军攻至璩国国都建邺城下。

决战前夜,言琅与众将于军帐中商讨对策,待到月上中天时分,守着帐门的卫士悄然行至言琅耳边轻语,言琅闻之眸色一亮,随即命众人先行退至帐外等候。

言琅一向以国事为重,此番表现自然引得众人心生探究之意。

“你们觉得方才进帐的那个黑衣人潜入建邺所为何事?”

“必定不是为了刺探军情,若是那般,陛下不会屏退我等。”

“若不为公,便是为私,我猜多半是因那年少结缡的发妻之故。”

……

果然,军帐之内,言琅迫不及待地朝黑衣人发问:“你可寻到人了?”

黑衣人跪在言琅面前,将头压得极低,憾声回道:“请陛下恕罪,臣无能,率百名暗卫历时半月却仍未寻到兰阳郡主的踪迹。”

言琅闻言,不由得往后踉跄一步,眸中的光彩顿时消散开来。

帐外明月皎皎,言琅无声地望着天边,想起璩宜送他离开的那一夜,倘若岁月可以回头,那时他必定会用尽千般手段挟她同归,纵使她恨,她怨,也好过如今这般下落不明。

翌日晨,言璩两军对决,璩帝为振士气,亲临城上督战。是年,璩帝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虽是一对敌手,可当他负手立于城头,望着城下那身披银甲红袍的少年帝王之时,仍旧恍生岁月倥偬之感。

“其实,今日这番局面也不能全然归罪于旁人,是朕当年一时大意,以为言国送来的九岁小儿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发现其实他是只身披羊皮的孺虎。”

十日之后,璩国败象便现,璩帝形容枯槁地立于城头,猩红着眸子望着城下被鲜血染红的焦土凛声吩咐道:“派人将璩宜带上来,她若不能走,便用法子抬上来,倘若言琅未因她生出半分退让,朕便要与她一同血祭身后的璩氏宗庙!”

璩帝想赌一赌璩宜在言琅心中的地位,可耳畔不断传来的厮杀声令他焦灼难耐,来回踱步之时走出了盾牌护卫之所。就在这时,暗藏在言军盾下的一支羽箭瞧准时机,众人只听见一声“咻”响,璩帝便血溅喉破,猝然倒地……

璩帝派去的人刚刚行至软禁璩宜的所在之处便见城头上的“璩”字旗倒了下去,众人看着那一面又一面立起的“言”字旗猛然明了——璩帝已死,建邺城破。

如此一来,再挟璩宜已然毫无意义,所以他们连门都没有打开便四散逃离,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与国共亡的勇气。

(二)

言琅寻到璩宜之时已是黄昏时分,殿外云蒸霞蔚,殿内却满目狼藉,逃命的宫人将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就连盖在璩宜身上的锦被也被人扯了下来,抠去了原本嵌在孔雀眼上的宝石。

因此,一个身怀六甲,因染风寒而陷入高热昏迷的女子就这样着一身单衣躺在榻上,吹了数个时辰的瑟寒秋风,言琅永生难忘触到她时,浑身上下只余心头那一丝暖热的悸然之感。

待至下半夜,为璩宜救治的女医才从内室里退了出来,她跪在言琅面前,颤声禀道:“望陛下体谅,臣实已竭尽全力,明日鸡鸣时分,兰阳郡主的心脉若有回稳之象便无大碍,如若不然,只能请陛下节哀顺变!”

言琅疲惫不堪地靠坐在圈椅上一言不发,良久过后,他屏退众人起身朝内室走去。

他红着眼缓步行至榻前,颤抖地伸出手覆在那高高隆起之处。

女医告诉他,这一胎已怀八月之久,那也就意味着,在她送他离开之时,她便已知晓这孩子的存在。

“倘若我就此一去不返,倘若我于战中兵败身死,那我此生都无缘知晓这孩子的存在,我知你恨我骗你,可你不觉得自己这般比我更加残忍吗?”

言琅见璩宜没有丝毫反应,心一横便在床头坐了下来,他俯下身子,将唇贴在她的耳际,一字一句道:“宜儿,建邺现有降兵近万,朝中大臣一半主张坑杀以绝后患,一半主张遣返彰显仁心,我心疼你受的这些苦,本不想再迫你,可我又怕你撑不下去,只能以此卑劣的手段作挟,你若听得见,便该知道如何才能救下那些人的性命!”

话音刚落,言琅便发觉掌下那颗原本孱弱不已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压抑许久的情绪就在那一刻彻底失控,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

床边的铜镜里映着璩宜憔悴的睡颜,言琅泪眼婆娑地望着,蓦然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

(三)

言国与璩国于荣安四年春为争夺江北之地打了一场大战,这场战役持续至荣安五年春,结果以言国大败而告终,作为战败方,言国被迫割让江南三城,并且还要将中宫嫡出的皇子送往璩国为质。

言琅抵达建邺之日正值除夕,璩帝照例在宫中大宴群臣,言琅也受邀列席其中。

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孤身一人的言琅显得格外落寞,宴席过半之时,他便以车马劳顿,身体不适为由想要提前离席,璩帝知他触景伤情,倒也无意为难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当即准了他的请求。

言琅返回住所之时需要经过一条曲折的长廊,平日里一向幽暗的地方因为这特殊的日子挂上了百盏明灯,映得四周彷如白昼。

言琅行至中途时,发现不远处有几个穿着华服的孩子正在廊上玩捉迷藏,一身披绛红雪领裘衣的小女孩正蒙着眼四处寻人,言琅初来乍到,也不知她们的来头,并不愿意过去凑热闹,可又因她们挡住了去路,只能在原地停下脚步等候她们结束这场游戏。

言琅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小小年纪便俊美不凡,纵使一言不发地立在一边,也不可避免地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身披雪色裘衣的小女孩瞧言琅生得好看,便朝他快步跑了过来想要让他和自己一起玩,一时大意便将原本按在腰间铃铛上的手松开,于是,璩宜循着清脆的声音快步跟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面前的人。

“窈儿,姐姐抓到你了!”璩宜开怀地大声喊道,可话音落下之后她便觉出不对劲,因为被自己抱着的人身量明显要比璩窈高挺许多,于是她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扯下了蒙在眼前的锦帕。

皎光落入璩宜眼中时,也将言琅一并带了进来,饶是璩宜惯见好相貌的玩伴,却也忍不住为之闪过一瞬惊艳之色。

璩窈躲在言琅身后朝璩宜露出狡黠的笑容,璩宜佯作怒状地瞪了璩窈一眼,而后抬眸看向言琅。

“幼妹性顽,还请公子见谅。”

这一年,璩宜同样九岁,两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平静对望,心底里都生出一丝难言的奇妙之感。

尽管如此,可质子的身份令言琅感到如履薄冰,他不想在归国前生出半分意外,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保持冷淡,低声应了一句“无妨”,而后便领着随从离开。

璩宜对他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再出声,只是牵着璩窈站在原地,目送言琅渐然远去。

那时的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一夜的相遇昭示着他们即将开启长达十五载的爱恨纠缠,家与国,生与死,人生最难跨越的艰难尽数摆在他们的面前,而他们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两全之策。

(四)

除夕过后,璩帝便安排言琅进入宗学,在那里,言琅与璩宜再次相遇,也是在此时,言琅才知道那一夜身披绛红雪领裘衣的小女孩并非寻常官宦家的小姐,她与国同姓,乃璩帝胞弟瞻王的嫡长女,三岁时便受封食邑五千户的兰阳郡主璩宜。

言琅乃中宫嫡出,自小便是按着储君的苗子来培养的,而璩国的宗学是专为宗室子女而设的,世子郡主无须承担国之重器,因此在课业教授的进度上也相对清浅、缓慢许多。

尽管言琅早已将课上的知识烂熟于心,但他丝毫也不敢让旁人知晓这些,总是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坐在角落的位子里缄默不言。

璩帝起初还对言琅抱有戒备之心,三番五次地借故亲临宗学试探,后来瞧他实在平庸无奇,终于放下心来,不再寻他麻烦。

言琅原以为自己可以戴着这张伪装的面具熬到平安归国之日,可令他没有料到的是,荣安十二年冬日里发生的一场意外,使得他苦心隐瞒多年的秘密终为人所破。

那一日,他自宗学出来后便遇上突降的暴雪,在匆忙躲避之时,他不慎将一本书籍遗落在了雪地里,那书籍并无特别之处,可偏巧书里头夹着一篇他偷偷写下的策论,若是被人拾到呈至璩帝面前,那么他在璩国的安稳日子便算是过到头了。

言琅虽因此事焦虑不堪,可待三日过后,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因为依着璩帝的性格,若是看到那封策论必定会有所动作,如若不然便只有三种可能,一是那本书还被盖在雪下尚未为人发现,二是被不识字的宫人拾去,当作取暖的纸张烧了,三便是拾去之人有心替他遮掩,并未将那策论向上呈递。

前两种可能他都能够理解,可若是第三种,他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从未与宗学中的璩姓宗亲交好,又怎会有人为他这么个寄人篱下的质子隐瞒此事?

就在言琅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颗悄然出现在他书袋里的蜡丸解开了困扰他多日的疑惑。

在皇宫最为偏僻的一处破败宫殿里,璩宜将书递至言琅手中,言琅翻开一看,那篇策论还完完整整地夹在里头。

璩宜望着言琅那双不明所以的清眸淡声解释道:“荣安十年夏,窈儿在御花园中为采莲失足落水,众人都说是太子哥哥救的,可我知道太子哥哥水性不佳,断然不会为此下水冒险,于是便派了些人去查。”

“我不知你为何不愿承认救人一事,但我念你这份恩情,今日这篇策论便是我的谢礼。”

言琅闻言不由得怔愣片刻,而后才缓声解释道:“我初至此处便与你们姐妹二人相逢,想来也是有缘,多年来虽无深交,却也不忍心见那曾经躲在我身后的娇俏女儿因此出事,至于为何不将实情说出,自是因为身份敏感,有功……不如无过。”

璩宜闻言终于了然地点了点头,可就在二人准备互相告辞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男一女匆忙的脚步声,璩宜完全没有料到还会有旁人来此,一时间慌乱起来,然而,在她尚未想出对策来的时候,身手敏捷的言琅便已揽着她的纤腰,带着她躲进了内室。

宫中的侍卫常与宫女合谋盗卖珍宝,两人自小长于宫廷,对于此事早已见怪不怪,言琅觉得他们的对话甚是有趣,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一时间便忘了男女之防。

这一年,言琅的身量已经十分高挺,璩宜被他压在门后的墙上,右耳正贴着他的心口,少年的心一直在“噗通噗通”地狂跳,每一下都在无声拨动着她的心弦。

璩宜微红着脸,静静地躲在言琅的庇护之下,一边偷望着眼前俊美无俦的侧颜,一边回想着那篇策论上的珠玑之言,刹那之间便明白了书中所言的“情窦”之意!

(五)

荣安十五年夏,言国发生内乱,国相玉氏家族起兵谋逆,言琅的父皇与母后于绝望之中自焚而亡,言姓宗亲皆罚没为奴。

“玉氏代言”的消息传至建邺之时,璩宜一家正随着璩帝在行宫避暑,她担心言琅受不住这国破家亡的沉重打击,绞尽脑汁寻了个借口孤身回宫。

宫中无主,守卫自然也不似往日那般严密,璩宜扮作宫女的模样轻而易举地便混进了言琅所住的宫殿。

雕花大门一开,浓烈的酒气便朝着璩宜扑面而来,令她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心。

璩宜忍着那难闻的气味踏了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东倒西歪的酒瓶,言琅披头散发地蜷坐在脚榻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地砖上的某一处,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

璩宜见状心间大窒,她红着眼行至言琅面前缓缓蹲了下来,而后轻捧起他的脸与他对视,璩宜本来准备了许多宽慰人心的说词,可当她看着曾经那双粲然如星的眸子黯淡至此之时,她觉得任何言语都已经变得苍白无力了。

那一夜,天边的月光皎亮如洗,它瞧见,一对如玉般美好的年轻男女相拥在一起,一人肆意流泪,一人轻抚其背,那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只余此二人相互慰藉。

言国易主之后,言琅在璩国的处境便越发艰难起来,因为璩帝打算开启边疆互市,有朝臣便建议璩帝将言琅交给玉氏,以示结盟诚意。璩帝虽有些心动,但也觉得此举不仁不义,必将引来周遭各国的鄙视。可若留下言琅,他那曾经的质子身份对于璩国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璩帝实在想不出适合安置他的位子。

(六)

璩国自马上得天下,历代璩帝皆好田猎之游,每至秋日,便会邀上朝中亲贵子弟前往建邺城外的木峄围场切磋一番,为了能在猎场之上一展风采,御马骑术也是宗学之中一门必不可少的课程。

考学那日,璩宜穿了一身绛红色骑装,明艳的服色衬得她的肌肤如雪般轻盈玲珑,仿若一株天山红莲,娇美动人。

那一夜,言琅靠在璩宜的肩上哭到昏睡过去,璩宜不忍心推开言琅,甘冒名声被毁的风险陪了言琅一夜。

言琅并非木讷之人,不会不明白璩宜的爱慕之心,但言琅觉得今时今日的自己已然配不上璩宜,从那以后,总是想方设法地避免与璩宜接触。

璩宜已经许久未曾与言琅说上话,于是便命人在抽签时动了手脚,当言琅发现自己与璩宜同组比试之时,他很是无奈地看了璩宜一眼,可美丽的女子眼中,回望他的永远都是明媚如阳的笑意。

璩宜骑的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而言琅身下的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儿,正常情况下,即使言琅骑术高超,也很难在速度这一方面超过璩宜。可是,不过一盏茶后,璩宜的马儿就明显慢了下来,汗血宝马精力旺盛,可以日行千里,若非染了病或是被人下了药,断然不会这般反常。

言琅想到这里,心头顿时一震,他连忙大喊,提醒正在前方不远处的璩宜赶紧勒马停下,可惜他的声音加剧了马儿的烦躁感,开始在密林之中四处乱窜,言琅生怕璩宜出事,连忙赶上前去,飞身跃至璩宜身后。

璩宜闭着眼紧紧地抱着言琅一言不发,可言琅明显感觉到她浑身都在轻颤。

“郡主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璩宜知道言琅并没有把握控制住已经疯魔的汗血宝马,但还是为他能够说出这句话感到欢喜不已,她靠在言琅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回了一句:“我信你!”

……

言琅在试尽所有办法之后选择弃马求生,众人是在密林旁的一处缓坡下寻到两人的,那时天色近晚,昏暗的林间幽深静谧,尽管他们都摔得遍体鳞伤,但言琅始终将璩宜护在怀中。

(七)

璩帝膝下无女,一向看重璩宜,听闻此事之后勃然大怒,亲自下旨调查,不过三日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原是璩宜一族妹嫉妒璩帝将罕见的宝马送给璩宜,想让璩宜在人前出丑,便命人在草料里下了可令马儿癫狂的药物。璩帝下旨圈禁始作俑者,宗室之中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璩宜受的都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可言琅在滚下坡地之时,头部撞到了粗壮的树桩上,强烈的撞击虽不致命,却令他无法再见光明。

璩宜去探望言琅时,他独自一人坐在床边,眼上蒙着一段白绸。

璩宜湿红着眸子缓步行至床前,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言琅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而后才意识到眼前人是谁。

璩宜瞧不见言琅的眼,只知道他那好看的嘴角微微弯着,像是自嘲一般地轻声道:“我无国无家,如今连身体都不能保全,当真是废人一个了!”

璩宜闻言,豆大的泪瞬间便自眼角滑落下来,她在床边缓缓坐下,纤秀的玉指在言琅掌心悄悄游移,待言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与他十指紧扣。

“昨日,陛下召我入宫,言及婚嫁一事,陛下询问我意,我据实告知。”璩宜一字一顿地念出最后四个字,言琅嘴角的弧度也随之渐渐消失。

“陛下不会同意的。”言琅静默良久之后道。

“去岁生辰,陛下酒醉兴起许我一个心愿,只要不触国法,不伤人命,他必定允诺。”

言琅闻言怔愣半晌,再开口时,声线都颤抖起来。

“郡主这般……值得吗?”

璩宜含泪弯起嘴角,轻声回道:“能与心悦多年之人喜结连理,那是我此生大幸。”

“可我已一无所有……”

“我不惧,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权势帝位……”话音刚落,璩宜便俯身吻上了上去,唇齿缠绵之间泪水也交杂在一起,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一日,言琅喜极也悲极!

跟随璩宜而来的太监将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如实禀报给了璩帝,璩帝负手立于高楼之上,俯瞰巍峨皇城,良久过后,他低叹一声开口吩咐道:“备笔墨,拟旨赐婚。”

璩帝是将璩宜当作亲生女儿来疼爱的,倘若凭心行事,他断然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可他身居帝位,凡事都要顾全大局,瞻王手握重兵,在朝中威望极高,若为璩宜择一门当户对的人家,万一日后兄弟生隙,瞻王有女婿那一方的支持,他就会因此变得十分被动。

更何况,言琅为护璩宜而伤,若不给出个妥善的处置,必定会惹人非议,言琅虽不能再给璩宜什么庇护,但他可以在赐婚的时候给言琅一个禄高权低的虚职,再给璩宜添上丰厚的嫁妆,届时,璩宜手握万户食邑,与心爱之人当一对富贵逍遥侣,亦不失为一种乐活人生。

(八)

璩宜与言琅成婚之后便返回封地兰阳郡,兰阳郡与瞻王驻地不过一江之隔,再加上璩宜为人沉稳机敏,虽不仕宦,却大有谋士之才,因此,瞻王常常与璩宜通密信讨论军机。

言琅早年在宫中行止受缚,心中所想所念之事皆不可为,可自离宫之后,璩宜眼瞧着他展露笑颜的时刻多了起来。

荣安十八年冬,瞻王妃亲临兰阳探望,母女俩并肩相携走在花廊上,言琅与引路的婢女落七步随后。

“宜儿,他待你可好?”瞻王妃往后瞧了一眼,附在璩宜耳边轻声问道。

璩宜闻言莞尔一笑,嫣然点头。

瞻王妃见此情状便知小夫妻的日子过得确实舒心,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漾开。

“当初你父亲为你擅自向陛下请求赐婚一事气了你半年之久,母亲也不能理解你为何要弃沃林择孤木,如今瞧你过得这般欢喜,终于能够理解你当初的选择了。”

说完这句话,瞻王妃便不再压低声音,将音量提高到足以让身后之人听得一清二楚的程度。

“前些日子,端王妃添了小外孙,白糯糯的一个小人儿,可爱极了。你知道,端王妃一向爱与母亲攀比,却无一物可比得过母亲,母亲不能在这事上输人一头,你们二人可听清了吗?”

璩宜闻言顿时羞红了俏脸,她一边走,一边悄悄往后看了一眼,只见身后那张清隽矜贵的俊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嫣红之色。

那一日,虽然雪落满园,峭皑一片,可在璩宜的眼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盛春百花竞放之景。

(九)

荣安十九年秋,瞻王给璩宜送来一封密信,璩宜看过之后,脸色顿时沉郁下来。

日前,瞻王命人在边境修筑的防御工事遭到一股不明势力的破坏,那防御工事的所在之处乃父女二人商议多时才定出的,除了参与建造的兵士以及少数几位高层将领,并无旁人知晓。

瞻王已经将身边之人排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如此一来,消息便只能是从璩宜这边泄露出去的。可璩宜的书房乃府中禁地,除了目不能视的言琅,没有任何人可以踏及那里。璩宜的心隐隐地抽痛起来,她捧着心口伏在案上,自午后沉默至黄昏。

璩宜乃眠浅之人,为了能够安稳入睡,一向都有服用安神药的习惯。是夜,璩宜当着言琅的面将汤药服下,而后趁他入浴房之时尽数吐了出来。

夜半时分,璩宜的耳畔响起了言琅悄然起身的声音,她紧紧地咬着牙,逼自己将眼中的泪意逼退,待房门悄然自外而内阖上之时,璩宜倏然睁眼,本已倒流的泪水瞬间便夺眶而出。

言琅回来时,璩宜就靠坐在床边等他,鲛纱帐旁,身着夜行服的男子长身鹤立,双眸炯炯。

其实,当年言琅虽为救璩宜而受伤,但伤势并未波及双目,是那些拥护言琅的言国旧臣买通太医,出言骗过众人,如此一来,言琅才能借着璩宜对他的爱慕之心,愧疚之情,说服璩帝让他成为瞻王女婿,并且在璩宜不对他设防的情况下获取那些有裨于复国大业的军国机密。

“少时知你演戏是为求自保,没想到今日,我亦会入你戏中。”璩宜红肿着双眼,弯着嘴角嗤笑道。

言琅早已在心中预想过千万遍被璩宜识破时的画面,可当这一日切切实实来临之时,他的心要比想象中的沉重许多。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言罢,言琅自身后拿出一把短匕递向璩宜。

璩宜闭了闭眼,快步行至言琅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之物。

利刃架在言琅的颈间,可当泪自言琅眼中泛出之时,璩宜便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

璩宜派人将言琅软禁,可她提着笔自天光微熹坐到暮色四合都没有在给璩帝的信上落下半个字。

窗外金阳西沉,璩宜憔悴不堪地倚在圈椅之上望着,陷入一片难言的恍惚之中。就在这时,腹间一阵隐痛袭来,璩宜愣了愣,随即命人去唤大夫。她想起身到床上躺一躺,可人一站起来,便猝然倒了下去。

大夫退下约莫一个时辰后,璩宜一手搭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之上,一边将眼角的泪水拭尽,起身朝言琅所在的屋子走去……

兰阳郡外的官道上,璩宜命人松开缚在言琅腕间的绳索,将一条马鞭扔了过去。

“你走吧!今夜过后,你我夫妻缘断,无论你能否借着旧臣之力东山再起,那都与我再无半分瓜葛。往后,盼你莫要与璩国为敌,否则,你我再见之日便是家国不容的绝境。”

……

(十)

璩宜醒来那日,恰是言琅举行登基大典之时。

她虚弱不堪地靠在软枕之上,听着耳畔不断传来的庆钟声无声落泪。

言琅得知璩宜苏醒的消息欣喜若狂,连晚宴都没有参加便匆匆赶了过来。

可一见面,璩宜便用尽全力甩了言琅一巴掌,大殿之中的侍从见状纷纷大惊失色,连忙跪下不敢抬头。

一点殷红自言琅的嘴角渗出,可他却仿若无事般地看着璩宜微笑,而后不顾璩宜地挣扎将她揽入怀中。

“宜儿,我无意伤你,可当年玉氏叛乱,我父皇曾向璩帝求援,璩帝不仅作壁上观,还暗中派人襄助玉氏,这才让玉氏的阴谋那般顺利地得逞。”

“杀父之仇,灭国之恨,我不能忘,也不能放下,只盼你能谅我。”

璩宜闻言,痛苦地闭上双眼,就在这时,腹中的孩子轻轻地踢了她一脚,仿佛在欢庆与言琅的初次见面,血脉亲缘,割不断也舍不掉,那么,所有的苦便只能由局中人一一吞下。

月余之后,璩宜平安诞下一子。她虽自觉无颜面祖,但仍要为了幼子的前程,顶着一个陌生的身份,接下言琅递来的皇后册宝。

三年后,言琅下令南巡,璩宜陪同前往,两人扮作寻常夫妻同游江南街市,令璩宜生出一瞬岁月静好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二人初入兰阳郡的那段时光。

夜里,璩宜宿在三层高的游船之上,然而在她睡意正浓之时,有一小包袱悄然自窗外丢了进来。璩宜为包袱落地之声所惊,坐在床边盯看许久,才起身下榻去拾。

包袱里装了一封信与一只玉瓶,璩宜犹疑良久才撕开封蜡,结果信纸一张,她便落下泪来。

那是璩宜父亲瞻王的亲笔信,他一直在筹备力量准备夺回璩氏江山,可言琅为人谨慎,让他寻不到下手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便只能寄望璩宜,因为她是这世间上唯一一个可以让言琅放下戒心的人。

那一夜,璩宜握着玉瓶靠坐在软枕之上,往事便像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飞快划过。当翌日的晨光照入房中之时,璩宜将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拭去,起身下榻走去。

铜镜上,映着一张极为标志的美人脸,璩宜最后一次为自己梳妆打扮,待一切妥帖之后,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决然服下玉瓶里的毒药。

……

《言史·后妃列传》载:慕宜三年,帝南巡,后崩于途,帝大恸,终生不复立后。

(终)

言琅晚年记忆大损,将一生传奇通通忘记,唯一记得的,便是璩宜遗书中的那句:“你我一生皆为家国所累,我不愿悖逆父亲,也不愿伤你半分,若有来世,只盼你我生于同处,安顺喜乐,和宜一生。”

慕宜五十年,言琅念着璩宜的遗言闭上双眼,那一日,天现慕宜三年的那道奇虹,因此,众人皆云,帝后同心,百年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