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之美

梁洪来

雨 水

“雨水”这两个字不但富有诗意，更有润养生命的含义。《礼记》里说：“始雨水，桃始华。”雨水这个季节，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杏花也开了。有一幅《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年画，大诗人杜牧骑在一头小毛驴上，一个小孩用手指着远处一片开满杏花的山村，我猜想杜大诗人肯定是在雨水季节路过那个杏花村的。

与杏花村富有生命诗意的画面相媲美的是金黄的油菜花开。前几日与友人散步，看到向阳的河坎边油菜已经开花，嫩黄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惹人怜爱。这是农民见缝插针种植的，虽然雨水季节天气还是干冷，但因靠近水边，又有温暖的阳光照射，比在大田里的油菜先开花了，让人感受到春天已经悄然来临。

元人吴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对雨水的解释是：“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但雨水季节并不一定就会下雨，在我的家乡淮河流域，雨水季节雨水并不多，有时候一连多少天没有一滴雨，而返青的麦苗特别需要雨水的滋润，看天吃饭的农民眼巴巴地望着天，希望老天能下一场透旱的雨，但往往失望大于希望，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通过人工灌溉的办法来缓解旱情。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几亩麦田，附近没有灌溉渠，只能通过人工灌溉来解决干旱的问题。给麦子灌水前，父亲要在麦田里挖几条漕沟，用戽斗拉绳汲水灌溉麦田。这是十分辛苦的农活，需要一家几个人轮换汲水，才能把一块麦田完全浇透。种田人的辛苦，从这里也可以体会得到。

雨水季节是二十四季节的第二个节气，天气还是春寒料峭，有时候还会雨雪相加，但心里总有一种春天来临的欢喜，这欢喜有时是心里的感应，有时是肉眼的感知。无事的时候，我喜欢到村庄的周围走一走，虽然还穿着厚厚的冬装，但看到开放的桃花、青亮的麦苗、嫩黄的油菜花、萌芽的柳枝，心情似乎也跟着温暖明朗起来。这节气的万物真会感染人的情绪的。如果能来一场雨水，更能从灵魂深处扶起千头万绪，想象着地里最美的作物正在成长、开花、抽穗、结籽。

今年雨水季节真应了“雨水”这个名字，这一日夜间，我听见窗外雨水淅沥，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这些雨水不但落在我家的屋顶上，也会落在渴望雨水滋润的麦田里、油菜地里。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几年不曾见得这样可人的雨水。小时候拿着笆斗戽水灌麦田的情景，我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应着今夜的喜雨越发清晰。

好雨知时节。这喜人的雨不但滋润万物，也滋润人的心灵，我卧在床上，听着窗外雨水的声音，幸福的感觉萦绕心头。今夜，我就听雨而眠。

芒 种

家在县城郊区，房屋前后是大片的农田，每到五月芒种时节，田野地头就热闹起来，三五成群的农民挤在一起，看着待收的麦子，兴奋地谈论着。收获在即，处处透着一种泥土的芳香。

芒种，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九个节气，也是农民最忙碌也最开心的一个节气。民以食为天，中国人似乎对“九”这个数字看得很重，《黄帝内经·素问》有：“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九重之天，九州之地，连至高无上的皇家之器物建筑，莫不暗合九数，如“九龙袍”“九龙壁”“九重宫阙”。“芒种”排在节气第九位，是否古人循乎天道而有意安排的呢？民生之稻粱即是历朝历代之社稷根本，一片丰收在望的麦田，就是一幅江山瑞鹤图，因为庄稼成熟而愈发底气十足。

在我的家乡芒种时节正是“三夏”大忙的时候，田野里黄灿灿的麦子要收，绿油油的稻秧要插，一收一种，前后相连，金黄的麦子堆满屋场，嫩绿的秧苗铺满水田，炊烟袅袅，人欢马叫，没有十天半月，村庄是不会安静的，因此老家人把“芒种”又叫“忙种”，这个词似乎更贴近老百姓忙碌的生活。

记忆里，每到芒种时节，母亲的心事总是繁密而又忙乱的，她有许多事情要做：打磨生锈的镰刀、刈割柔韧的茅草、修理损坏的平板车、编织柳筐，林林总总、琐琐碎碎，都得密密麻麻地张罗着。仿佛不这样做，就没有运筹帷幄的意料之中，心里总觉得不安稳。而这些琐碎的事务，既需要她想得周全，又往往是她一个人去完成。

芒种时节恰逢端午，母亲在忙着麦收的准备工作，仍不忘给自己的孩子过一个愉快的节日。麦田边的水沟里长着高大密实的芦苇，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打了满满一篮的芦苇叶子回来，放在锅里煮熟，在屋场中间开始包粽子。米是糯米，枣是红枣，它们本来是两种不同的食材，被母亲的巧手紧紧包裹在一起，吃一颗，忍不住又吃一颗，糯米的香和红枣的甜融化在心里。母亲看着我们的吃相，笑着说：“等到麦子收割的时候再吃，更甜到心里。”

绒线也是要系的。卖绒线的是走村串户的货郎老头，七色的绒线就挂在货架的最上头，还有做好的香包，绣着猪马牛羊等生肖图案。母亲买了绒线，又按照每个孩子的属相分别买了香包。母亲给孩子系绒线很讲究，也很虔诚，系绒线之前，要用艾叶的水洗澡净身，而这些艾叶是母亲割茅草的时候顺便割的。

母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她遵从传统的风俗习惯，她的思想也单纯、简单，她爱这个家庭，努力劳动，努力让自己的孩子吃饱穿暖，让孩子在自己的庇护下健康快乐地成长，所以，即使是麦口大忙季节，遇到像端午这样中国传统的节日，也要抽出时间，给孩子一个像模像样的节日仪式。生而为人，是需要一种虔诚来表达感激之情的。感激给予，感激陪伴。

节气也是有颜色的，不是吗？芒种，就是炽烈而庄严的黄色，不是娇嫩之黄，不是枯萎之黄，是承养生命之黄。推开院门，田野里麦浪滚滚，金黄的麦香流动在六月的空气里。开镰在即，还有什么比得上收获的踏实和喜悦呢？

大 暑

夏天走到大暑，苦热才算真正的开始。陆游有《苦热》的诗是描写大暑天气的：“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屋顶的鳞瓦反射千万条日光，像千万条吐火的火龙;人坐在本用于荫庇的屋里，却像坐进了蒸笼里。

但在我的记忆中，大暑季节却是夏天最欢乐的时候，因为每到大暑时节，大人就允许小孩下河洗澡，村庄的旁边就是一条南北向的河，是通往灌河的。河上有带栏杆的水泥桥，每天午饭后，村里的小孩就会不约而同地聚在水泥桥上，站在栏杆上往河里跳。有时还会比赛，看谁跳得多，谁的入水水花小。玩得腻了，就在河里游泳，手脚并用，看谁游得最远。还会玩“捉水鬼”的游戲，一人扮“钟馗”，其他人就是“水鬼”。“水鬼”被“钟馗”抓到了只能趴在岸边看其他人玩。这游戏很刺激，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用得最多的是扎“猛子”，就是人像潜艇一样在水下游。这游戏很是消耗体力，往往一轮游戏结束了，人都累得不想动弹。

这是大暑季节中的保留节目，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玩的游戏，所以我们都希望太阳越圆越好，天气越热越好，我们就有理由下河洗澡，大人也不会阻拦我们的，天气热的时候，他们自己也会下河洗澡，只是没有小孩子的欢快多。

晚上消暑也有好地方，是队里的社场。社场很大，场地光滑平整，社场四面环水，没有多少障碍物，是村里人纳凉的好去处。夏天村里人的晚饭吃得早，太阳还没有落山，社场上就开始热闹起来。先是各家小孩顶一张凉席抢占社场最好的位置，小孩子争强好胜，往往为了一席之地动起手来，最后的结果是每家的凉席都紧紧靠在一起。接着上场的是家里的大人，手里摇着芭蕉扇而来。大家光着膀子坐在凉席上，东扯西拉聊着家常。村庄夏天的夜晚，天蓝星稀，凉风习习，虽是大暑季节，却有一种平和清凉的自在。

大暑时节也是蔬菜瓜果集中生长的时节，院子里种的黄瓜、丝瓜、白瓜、西瓜、西红柿，这些瓜果蔬菜好像懂得时节人心，疯一样地长。有了丰富的瓜果蔬菜，整个夏天都有了消暑的口福。如果天气实在太热，母亲还会熬绿豆米粥汤、酸梅汤、莲子汤，熬好了，就放在大水缸里晾着，想喝了，拿起勺子舀一勺子，凉食穿肠而过，带走暑气和燥热，真有说不尽的酣畅！这样一口一口的清凉，再难熬的日头也就过去了。

如果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还会到商店里打几两薄酒，拌几碟冷菜，将家里的小桌搬到开满荷花的池塘边，几个人坐在桌边，一边望着荷花一边喝着閑酒。这样的画面虽然不常有，但总是印在我的记忆里，越年老越清晰，心里泛起氤氲的诗意，随着荷韵袅袅升腾，仿佛就在那个瞬间和自然造化密谋了一场夏天最美丽的故事。

现在，我住居在城里，有一处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除了几棵月季花，其他都种了瓜果蔬菜。夏季的时候，这些瓜果蔬菜缀满整个小院。有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着它们，心境淡然。正如白居易有一首《销暑》的诗：“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

白 露

露从今夜白。早起散步，路边草尖上的露珠打在脚面上，有丝丝的凉意，看手机日历，才知道现在已经是白露季节了。季节的转换总是在不经意间，炎热的夏日似乎就在昨日，一转身，又是天凉好个秋。

“白露”这个词，名字有诗意，季节也丰富多彩，很得历代文人的青睐，从先秦的诗歌源头，溯源而下，到唐诗宋词里，都有赞美它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淮天不断，点缀南云秋几雁;白露沾衣，始是银屏梦觉时。”杜牧的《秋夕》写得很美：“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秋夜如水，月色如水，一位如花女子手握小扇，卧在小床上，看着天河两边点点发亮的牛郎织女星，身边是一闪一闪黄黄的萤火。这样的画面是白露时节所特有的。

“白露”季节，夏日的暑气渐渐退去，天气渐渐转凉，整个白露季节都是秋高气爽、蓝天白云的样子，人的体感舒服，自然很多人喜欢。当然，白露不但有诗意，更有收获的丰盈。老家门前有一池水塘，四面是大片的田野，种着玉米、水稻、黄豆等不同的植物，夏天的时候都是相同的青绿色，到了白露季节，田野的色彩就丰富起来了。水稻是青绿色的，还在生长期，但颜色已是深青的，黄豆却是满地的金黄色，玉米田是上青下黄，青一半黄一半的了。一方池塘里，映照着苍穹的蓝天、白云，也映照着庄稼的青绿、金黄。人走在池塘边，不但视觉是多姿多彩的，似乎连嗅觉也是多种多样的，这样美妙的感觉也只有这白露季节的秋天才能给

予吧。

邻居是个水果爱好者，院子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石榴、无花果……还有一棵高大茂密的桂花树，到了白露季节，满院子好不热闹，火红的石榴、黄色的无花果、紫色的葡萄，还有挡也挡不住的桂花香，隔着墙壁飘到我家的院子里。

白露季节也是气温不断下降的季节，“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反映在物候上有些植物会在萧瑟的秋风中由荣而衰，候鸟也开始南迁避寒。古人总结白露有三候：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鸿雁和燕子南归越冬，留鸟们也纷纷开始储食准备过冬。这样的景象往往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作家白落梅看到霜露将许多美好扼杀，心生一丝悲凉，叹道：“若是可以，我愿意一夜白头。”

但季节的转换是不以人的愿望而停止的，最好的方法是将一颗心安然放下，将得失成败看淡，将那些影响你情绪的顾虑去掉，只将季节的美好铭记、收藏，用心体会。相信，那些饱含山光水色的记忆，那些沉淀人生情感的事物，定会弥补你并不

完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