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
2021-09-22孙睿
孙睿
1
第一次和我前妻上床——那时候刚和她谈恋爱——看到她的肚脐眼儿后,我俩原本一气呵成的关系在那个瞬间停顿了一下。那是一个健康、干净的肚脐眼儿,微微外翻,和我的不一样。我的坡降式下凹,像翻过来的窝头底儿,这很符合我内敛的性格。我是第一次在异性身上看到人生经验之外的世界,陌生而恐惧,手掌惴惴不安地在她胸腹上滑动,每次快到那里的时候,都拐弯绕过,好像那里矗立着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当时我把这种不一样理解为南北差异,我是北方人,她是南方人,两域大夫接受各自的医学传承,处理脐带手法迥异。
事后,我盘算摸一下那个看上去敞开怀抱的肚脐眼儿,试图南北融合,最终还是鼓不起勇气。南北谈和非一朝一夕,索性细水长流,跟她上床也不是图一時之快,更是打算长久相伴度过此后的日日夜夜。同时我也隐隐觉得,肚脐眼儿的天壤之别正表明我俩不是一类人,未必能过到一块儿去。但我不相信感觉,是年我三十岁,觉得走在路上、睡在床上、饭吃进嘴里、工资领到手,这些才是真实的,潜意识不过是种多愁善感,如同火锅汤上漂浮的泡沫,只会干扰事物本质,把它捞走、甩掉就可以了,或者索性不管它,只要锅足够开,它就被顶到一边儿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多年从事着同一份工作,图书编辑。我前妻也是做这行的,所以我俩很快就搞到一块儿了。两个三十岁的编辑,已经各自确认并确信了很多事情,无须再试探、试验,合二为一乃势在必行。九年后,在我即将四十岁之际,和前妻达成分手意向前,倏然明白,三十岁的时候我就像一篇自鸣得意的小学生作文,以为真理在手生活无忧。我改掉了爱给生活下定义的习惯,动辄就要概括生活只会像幼儿园的男孩发誓要娶邻桌大眼睛的女孩一样可笑——但不应该被取笑。
我和前妻离的时候没扯什么皮,都说好了,房子卖了,钱一分,自己的东西自己拿走,互不影响,轻松开始各自人生。在好合好散这件事情上,我俩又成了同一类人。因为想快刀斩乱麻,卖房的时候也没抻着价,比市场价略低就出了手,家具一件不搬走,合同签得也利索,不像有些房主,老怕卖亏了,临签合同又给买方涨几万。这栋位于北四环外一点,我俩合资购于八年前的房子,尚未还完月供,我们用买家的首付款结清贷款,剩余房款到手后五五分,从此分道扬镳。在一起九年,本来就够累的了,不想让如何才能分开搞得更累。没想到这却成为我俩在一起的高光时刻,当拿到属于各自的那份卖房钱后不久,北京房价一路下跌,五环里的一套房子,平均市价少了一百万。不知道有没有这时候要离婚的夫妻,为了房子又不舍得离了的。由此看来,我和前妻也算善缘了。
离婚让我觉得生活有意思的地方不在于控制它,而是失控,就像万花筒,一幅崭新而惊艳的图案又出现了。越失控,越有惊喜。所以离完以后我的心情没有太糟糕,相反,好像又回到青春期,未来像一个谜语,吸引着我去破解,使我精力充沛。我甚至有种开始初恋的感觉,每天能不太晚就自然醒。
离婚后我搬到了公司住。我供职于一家民营出版公司,几年前这家公司就要上创业板,至今仍在规划中,希望越来越渺茫,纸质书出版走下坡路好几年了。公司最兵强马壮的时候,成立了好几个品牌分公司,原来的那层写字楼装不下,就在总部附近又租了几处地方。我在其中一家分公司看稿,是否有出版价值,他们听我的,管我叫主编。分公司经营好了,我的奖金也高,经营不好,我只拿底薪。现在行业不景气,我们这里刚裁了员,但办公场所没缩小,这是门面。时不常会有券商来考察,看总公司是否有上市价值,他们不管我们出版的书是否点亮了人类思想的火花,只看办公面积够不够大,办公桌够不够多。减少领工资的人员,保留办公桌椅,是总公司的意思,如果空壳都没给人留下好印象,别的更难留住了。人一少,办公室空出几间房,我便住了进去。我一点也不觉得主编住办公室丢人,那帮“90后”员工还觉得这是件挺酷的事儿,甚至有人提出想陪我住,下了班回到睡觉的屋里,开几瓶啤酒,边喝边聊,就当文学系男生宿舍了。真变成这样也挺好,但我没答应,毕竟这里是公司的门面,我能保证自己的生活用品不露在明面儿上,不能确保其他在这儿睡觉者的内裤袜子枕头也能收拾妥当。而且年轻小伙子睡过觉的屋里气味儿重,不适合办公,我快四十了,年轻人特有的气味儿正渐渐在我身上消失,我在这儿睡不会影响翌日办公,还能监督打卡。那段时间第一个出现在办公室的人只能是我,谁第二个到,谁第三个,最后到的是谁,我如果想知道,会一目了然。
我住公司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省事儿。我完全可以在公司旁边租个房,但搬家太麻烦,上一次和前妻往我们卖掉的那套房子里搬的时候,我俩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收拾,现在我一个人了,更怵这种事情。虽然离完婚后属于我的东西所剩无几,但网上发求租帖子,没完没了地接中介电话,跟着中介看房,这些事情也让我厌烦。快四十岁的人,对生活有要求了,差一点的房子也看不上,不花上半个月恐怕很难找到,索性我就先住公司了。我打算一步到位,还是要在北京买个房。我没有再婚的打算,一个人住,小一点没关系,手里的钱够首付的,目前的年薪还贷压力也不大。
我不是一直在这家出版公司,刚毕业的时候,先在出版社做助理编辑,说白了就是负责校对和整理文件。那是十七年以前的事情了,回想起来,做的像是史书里看到的事情。彼时很多书稿都是作者写在稿纸上,我没有作者资源,拿不到书稿,书稿都是老编辑拿来的,拿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我去复印,以防原稿丢失。那时候的丢失是货真价实的丢失,不像现在还能数据恢复,还能同步到“云”上。后来老编辑退休了,对接的作者转给我,我有了作者资源,编了几本还不错的书,就跳槽到另一家民营出版公司,这样能多挣点儿钱。当时我特想买房,留在北京。再后来,现在这家民营出版公司有个更高的职位招人,年薪也更高,我应聘成功,便留下了。一干就是五年,然后当了旗下分公司的主编。我在这行做得还算不赖,从业近二十年,出过十几本小有影响力的书。我前妻也做得不错,在另一家公司当营销总监,她是从编辑转到营销的,脑子活,善于跟媒体打交道,却不善跟我打交道。人不由自主会把工作上的专权用在家庭生活中,最近几年,我俩的问题日渐肿胀,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对方出了很多问题。身边同龄的夫妻朋友也遇到这种事情,他们有孩子,最终都会以一切为了孩子好,作为和解的基础。天伦之乐会使他们觉得,比起一个人的随心所欲和孤独,牺牲个性是值得的。我和前妻在人类最佳生育年龄时都忙于工作,埋头在理想的道路上艰难跋涉,当意识到这个年纪的人该为人父母的时候,我俩已经对对方丧失兴趣,但没发展成互相厌恶——已经没有力气留给对方,劲儿都使在公司了,爱和厌恶都生不起来。我们不认为对方能教育好孩子,也自觉不配当父母,于是就不打算当了。夫妻生活一年屈指可数,破天荒地那几次,她的肚脐眼儿也让我越看越别扭。终于,又一次吵架后,我提出:咱俩要不然算了!她说,算就算。我俩都是行动派,开始争分夺秒地为自己赎了身,面对可分割的家产,拱手相让,一方面不觉得那有多重要,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另一方面也不想跟对方太算计,日后还在一个圈子里混,为了自保也得给对方留个好印象——我听到过太多同行夫妻因“分赃不均”,分开后把对方说成下三烂,每当这时候,我真替对方高兴,终于躲丫远远的了。
我十年前的预感应验,南北可以交流,但差异始终存在,不可磨灭。这足以让我尽情地嘲笑三十岁的自己。
婚离完我就一心扑在工作上,不让自己去想离了到底对不对。下班后,我可以想干吗就干吗了,不用再想该回家了,或者家里的人还没回来这些事情。我突然觉得,此生最自由的时候出现了。当然,这也得益于在老家的我爸身体尚可,不需要我操心。
也许我爸现在身体健康也得益于我没有把离婚的事告诉他,但我估计告诉了,他身体也不会坏到哪儿去,因为他在三十年前就离过了。我猜想,我的现状只能让他对自己三十年前的选择更加释怀,现在喝起酒来更肆无忌惮。
我孑然一身正准备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的时候,总公司有了新决议,我们这个分公司除了出版以前那种文史类书籍,还要出版一些适合中小学生乃至学龄前儿童阅读的书籍。现在只有这帮孩子会在纸质书上花钱,以前供成人阅读的文史书籍越卖越少,公司需要保证码洋的增幅,为上市做最后一搏。分公司的经理接受了总公司的安排,想保住职位,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我是主编,负责内容,新的内容让我陌生,也不是我想干的,便辞了职。我喜欢这个职业,近乎信仰般热爱,不想掺进杂质。辞职前夜,我躺在公司的沙发上回想近二十年的职业历程:竭尽所能,倾注热情,也收获颇丰,变成现在的自己,没有一天日子感到后悔,现在快四十了我不能越活越抽抽儿。
我在朋友圈发了离职的消息,要不然总有人管我要书和问版权的事儿。有些朋友私信我,问我是不是另谋高就了,我实话实说,打算先回老家,过完春节回到北京再说,马上也年底了。一个朋友问我愿不愿意去他的公司,他们是做影视的,需要个文学策划,内容上总体把关,年轻编剧有技术,没方向,得有人指导。他们觉得我做文学书这么多年,能胜任这一职位。这些年我也替出版公司卖过一些小说的影视版权,和做影视的打过交道,深知这行当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内容发愁,挺好的小说变成影视剧,都减分了。也不乏拍得好的,凤毛麟角。我不太想蹚这浑水,又怕开了春还找不到工作,万一买到合适的房子,没能力还贷,便没有直接拒绝,留了活口儿,说年后再议,马上过年了,心思飞了。朋友说那你也别闲着,先帮我看点儿东西,年后能来上班,入职就按现在的时间算,来不了,也不白看,会有审阅费。我不便再拒绝,就应了这事儿,然后坐高铁回老家了。
2
我一个人回家过年,离婚的事儿我爸自然就知道了。他说没事儿,有合适的,不带孩子的,再找一个。三十年前他就是这样做的,现在指导起我来,轻车熟路。
我妈是在我八岁的时候走的,原因是跟我爸过不下去了,觉得他不思进取。这是我妈的原话,临走前她把我叫到屋里,像以往她上班要把我锁家里前嘱咐我不要玩火碰电一样。那时候我不知道她已经和我爸离婚了,还纳闷怎么突然说起这种我听不懂的成语。她还说好男儿要志存高远,教我别像我爸一样,只知道吃饱了混天黑。然后就走了,我再没有见过她。两年后,我从邻居叔叔阿姨们的聊天中,得知我妈去了南方。在洞悉这个消息前,我爸已经领了一个女人回家住了,让我管她叫阿姨。起初不见我妈回家,我爸解释说:你妈出差了。当我看到邻居家小孩出差的父母相继回来后,又问我爸,我妈出差什么时候回来?我爸说,快了。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我妈出差太忙,不要我俩了。听完我就哭了。号啕大哭,一半为我自己,一半为我爸,觉得他也够可怜的。直到他领回来那个阿姨,我才知道,白为他哭了。当晚,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得更凶了。
那些年我们家这边的公园新开了一个游乐场,有碰碰车、激光打靶什么的,还弄来几架电动设备,最招人的那台叫“登月火箭”——一个倾斜的转盘,连接着十架不同颜色的火箭,尾部的铁皮上画着喷射的火焰。火箭的膛儿是掏空的,有两排座椅,家长和孩子可以同时坐进去。这东西出现的时候,我七岁,不敢自己玩,我爸陪着,我坐第一排,他坐第二排搂着我,我才敢开始“登月之旅”。在众多运动方式简单的游乐设施中,这家伙占地面积大,视觉冲击力强,启动后火箭自下而上一圈圈转,速度越来越快,对那时候的孩子来说这可太刺激了。当然票价也贵,所以后来我没再要求爸妈陪着玩。那时候的周末,只要作业写完,他们就会带我去那个公园,把所有免费的游乐项目玩一个遍后,我才让他们买“登月火箭”的票,这是周末的压轴节目。火箭颜色各异,如果上周坐过红色的,这周我就会坐蓝色的,同时看着前面那架绿色的暗下决心,下周末抓紧写完作业,过来把绿的也坐一下。对我来说,“登月火箭”除了刺激,还有一种“超越凡俗”的意味,游戏的形式是坐着火箭飞走,尽管只有七岁,我也知道能离开地球是件伟大的事情。
这种快乐在我十岁的时候终止了,我爸爸带回来的那个阿姨就是在公园负责启动“登月火箭”的,“登月火箭”旁边有个玻璃门小屋,她就坐在里面按按钮。她姓肖,我爸说,以后让肖阿姨带你去公园,想玩几次玩几次,想坐什么颜色的就坐什么颜色。可是我再沒有坐过,甚至那个公园都很少进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有种挫败感,觉得自己和同龄人比,已经输了。究竟输了什么,我也说不上,反正就是不快乐了——这个权利被命运剥夺了。一网打尽的说法就是,被我爸我妈和肖阿姨这三人夺走的,而始作俑者,是我爸。如果不是他不思进取,我妈也不会离开他,肖阿姨也不会走进我家,只会坐在操控室老老实实地开关“登月火箭”,我也能继续沉浸在离开地球的快乐中,不会开始想那个年纪并不该想的事情。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怎么爱玩了,开始认真学习,不想将来成为我爸那样不思进取的人;同时也觉得,只有学习好了,有个好出路,才能在我已经输掉半程的人生里扳回一局。后来我考到了北京的大学——志愿表里填的都是外地大学,这样就能不在家住了——毕业后留在北京,一心想做一名好编辑,再然后,我离了婚,现在回到老家过年。回家的高铁上,我还想到了前妻,她和我一样,都是为了“赢回来”而常年北漂,现在这个局面,算赢了吗?
过去的二十年,除了亲友结婚病故我回趟家外,只有春节才能回来待几天,有时候去老婆家过年,春节也回不来。带前妻回来过年的时候,我俩住宾馆,我跟肖阿姨至今都不太熟,加上前妻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家庭的起居。为了愉快度过那几天,我拒绝了我爸和肖阿姨让我们住在家里的邀请,坚决住在外面。这次回来,我一个人,再住外面有点儿说不过去,便跟着我爸和肖阿姨住,我打算过完元宵节就回北京,凑合一个月得了,顺便增进些父子间的交流,我都四十了,以后还是只能在过年的时候回来几天,我爸七十出头,可交流的日子就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
我爸和肖阿姨于十年前搬进这套大两居,他们卖掉我爸的老房,拿出全部储蓄,换了这套房子。我爸说,已经做好将来死在这房子里的准备,如果他先死,就让肖阿姨继续住,等肖阿姨也死了,房子才能给我自由支配。他俩婚姻合法后没有要孩子,我爸懒,抚养我使他有了养育孩子的经验,非常清楚身边不宜再添一个更小的孩子,那会扰乱他养尊处优的日子。不知道肖阿姨对嫁给我爸这件事情是否后悔过,从那时候到现在,据我观察,家里的活儿一直都她干。我妈离开前,家里的活儿由谁干,我还真没注意过,那时候小,注意力不在这些事情上。但肖阿姨进门后,我发现她把活儿全干了,因为她越这样干,我越觉得她是在讨好我,一看到她干活儿,我就回到自己屋,关上门,表明态度。后来我上了大学,放假回家,发现肖阿姨一如既往地在干活,任劳任怨,我渐渐才理解这事儿。她当年是公园的临时工,来自外县,也离过一次婚,未生育,跟我爸一起过,相当于在本市有了稳定保障。虽然我爸只是啤酒厂的普通职工,但单位分的那套小两居足够为肖阿姨遮风挡雨,让她不必再住园林局的集体宿舍,饭也可以现炒现吃,不用再端着饭盆卡着点儿去漏雨的食堂打饭。为了让这样的日子一直保持下去,肖阿姨主动承担起家务活儿,极大迎合了我爸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作风,这也是他俩能白头偕老的原因。
这次在家住了几天,发现我爸的好吃懒做比以前更甚了。早上起来,自己先下楼转两圈,看到想吃的东西,就买回来往门口一堆,等着肖阿姨收拾打理中午端上桌。桌上摆着一瓶本市产的白酒,酒盅倒扣在酒瓶上,第一个菜炒好,他就会自觉坐到桌旁,翻过酒盅,倒满,边喝边等后面的菜,永远吃热的。中午也不多喝,三盅白酒,不到二两,等肖阿姨吃上饭的时候,他已经去睡午觉了。下午醒来,他会把电视打开,无论是足球、篮球、台球,还是《非诚勿扰》的重播,都能津津有味看到吃晚饭。晚饭当然也要开着电视,里面的内容供他喝着酒评头论足。吃完一抹嘴,又去楼下的社区老年活动中心下棋了。如果在他出门的时候,门口的油瓶子倒了,他也不肯弯下他高贵的腰把它扶起,还会嫌挡了路,得一脚踢开。两个小时后,肖阿姨可能还没收拾好厨房,我爸下棋回来了,这项脑力劳动似乎使他疲惫不堪,往沙发上一躺,蒙头便睡,但一定得开着电视,关了他就醒。人不怕有缺点,关键是也得有优点,我确信我是他亲儿子,还真找不出他优点何在。这一刻,我理解了我妈,也理解了肖阿姨。听着我爸的呼噜声和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我有些难过,决定还是搬出去住吧!
本来我想熬到初十,不等元宵节了,就回北京。结果春节前突然闹出疫情,省市之间限制人口流动,人和人的关系变成口罩这边和那边的关系,一时难以复工,我不宜回到北京,也无法和我爸一室生活下去,只好租个房子临时过渡。
我在网上发了帖子,也去了中介公司找房源,中介小哥告诉我,现在都不流行拿着钥匙领人看房了,又累又容易传染病毒,让我下载个“快手”,关注他们公司的号,里面有各种房源视频,看上哪套,价格能接受,再去实地看房。我知道“快手”上都是些简单、闹哄但很真实的视频,一直排斥给手机里装,现在为了能尽早搬至心仪之处,只好也装一个。很快就找到了房子,是一套海边的小两居,这房子的视频让我心动了。视频里中介小哥举个手机拍完屋里设施,走到客厅窗前,画面突然一亮,窗外一片明晃晃,手机自动调节曝光,暗了下来,窗外清晰了,远处一片湛蓝色的海——我的老家是一座北方海滨城市——占据了视频的上部。画面中部和海平线平行的是金黄色的沙滩,烈日当头,沙滩空旷,没有人。画面下方是小区里的另几栋楼,路面整洁,绿化尚可。窗户拉开,风声和海浪声灌进来,这声音听得我一麻,赶紧在“快手”上给中介留言。
房子是去年春天新装修的,租给过夏季的游客,现在是隆冬,加之疫情,租金不贵,比起北京算很便宜了。简单收拾后,我就搬了進来。当晚,在楼下小馆吃了口东西,我就去海边了。海风湿凉,耳畔呼呼,浪大了起来,正要涨潮,拍打着礁石,零星的杂物被卷上来。许久未曾这么强烈地感受大自然的声音了,北京的生活滞涩僵硬,这声音让人血液通顺。
小时候我老来海边玩,有点儿玩腻了,此后二十余年里,也很少再来。没想到人近四十重返家乡的时候,竟然又热爱起来。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站在窗前对着大海的时候,一半世界空了,心里一下就能少想一半的事情,这未尝不是一种美景。
房子里没有电视,没有我爸,没有北京的事情,诞生了难得的安静。每天上午我坐在阳台看会儿书,看累了就出去买菜,中午自己做饭,吃完睡一小觉,下午上会儿网,晚上时间机动,有时候去海边发呆,有时候去我爸那看看,或者不出门,在屋里下个电影看。有一天傍晚,晚霞艳丽,粉红色的光映到阳台的墙上,我突发奇想,要不然去海边跑会儿步吧!
退潮后的沙滩柔软有弹性,不会带起沙子,像踩在新铺的塑胶跑道上,不硌脚,腿上肌肉能收到沙滩的回馈,越跑越想跑。每落下一步,鞋底挤压潮湿的沙滩,发出嚓嚓嚓的声音。退潮的海浪尽管很小,依然无拘无束,一茬接一茬,随性翻滚,浪声带出节奏,像电推子一下下掠过头顶,又让头皮一阵发麻。跑到二十分钟,身体微微发汗,神清气爽。再往后腿就开始发软,我又坚持跑了二十分钟,因为我看朋友圈晒跑步的都跑一小时朝上,我生性不愿输人太多。回屋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脑中突然闪过一念:最近收获了北京不曾有的东西。或者说,又找回了丢失的东西——快乐的权利。我可以一直拥有大自然,终生拥有七岁坐“登月火箭”的快乐,然而我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大概是成长中的新事物让我产生恐惧下意识想去抓住些什么——便忘了曾经最热爱的东西。这种生活已让我陌生,但隐隐觉得,它又开始吸引我。
从这天起,我每天都会来海边跑步。
3
没想到四十岁的生日是在老家过的。三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正跟前妻离婚,没过,当时还想,四十岁一定给自己好好过过。
生日这天,我早上先到海边跑步,跑了四十分钟,然后在海滨浴场出入口的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打算骑着去小时候常去的公园转转,看看“登月火箭”还在不在那儿。骑到一半,突然听到手机发出声音,停车掏出一看,是软件提醒我已经骑出指定范围,还可以再骑,如果还车也在指定区域外的话,要多支付三十块。我看了一下公园的位置,也在区域外,又是一路上坡,我已经骑累了,决定锁好车,打车去。我把车往回骑了点儿,骑回划定的区域,准备还车,软件又弹出提示,这里不是还车点,不在指定地点还车,要多收十五元。我有点儿崩溃,但也没辙,只能怪自己开锁扫码的时候太大意,印象中好像确实弹出过这种提示,我没在意,一一略过,点了同意,扫完骑上就走了。当然也可以把车随便锁哪儿,大不了扣钱,但事情不是这样办的,我习惯把事情按它应该的方式处理掉。按软件导航指引,我把车往最近的停车点儿骑,结果骑回了取车的地方。
锁好车,我又用手机打车。来的是一辆红色两厢福克斯,我戴上口罩,坐在后排。车内微香——隔着口罩也能闻出来,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坐着也放松。司机是个女的,也戴着口罩,露出眼睛,短头发,更显出眼睛明亮,映在后视镜里还挺漂亮。疫情这段,全民口罩,我发现挡住脸后,所有人都显得漂亮与和气了。女司机问我需要开窗通风吗,我说都行,她便把前排两侧车窗微微降下,问我这样行吗,风不大吧,我说正好。之后便无对话,疫情期间,坐车的时候我不多说一句话,我想司机大概也是这个原则吧。好在开着广播,车内没有沉默得像座冰窖,我挺怕坐那样的车。广播里说,2019年世界人口的平均寿命公布了,按长短排名,中国人排第五十三位,平均寿命是76.1岁,男性寿命是74.6岁,比女性短。日本人排名第一,但也没长到哪去儿,是83.7岁。我立马想到了自己,我生活在中国,76.1岁是大部分人跨不过去的坎儿。也许有人会想,他家爷爷奶奶都八九十了还硬硬朗朗,但我也会想,既然有八九十还活得好好的,必然也得有五六十就挂了的。这么一想,吓我一跳,今天我四十,毫不夸张地说已经是半截身子埋黄土里的人了。
上班时间刚过,路上车不多也不少,我坐的车行驶平缓,女司机驾驶娴熟,有条不紊,不像有的司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显得手忙脚乱,我却有些晕车。广播里的男主持人问女主持人今年多大了,女主持人说不可以随便问女生的年龄,男主持人说这个我知道,我想说的是,女生可以六七十岁了依然称呼自己是女生,但作为女生中的一员,听到这个寿命数据后,做何感想呢?女主持人先是沉默,半天没接话,突然憋出一句:讨厌吧你就!然后两人哈哈哈大笑,插播音乐。
十分钟后,抵达公园,支付了车费,我说谢谢,女司机说慢走。车门关上的时候,广播里关于中国人平均寿命的讨论还在继续着,我听到主持人说出了我在意的事情:“80后”都步入四十了,可以探讨一下,人生的下半场该采取什么战术?
我想下半场怎么办,取决于上半场的结果,经过试探后,知道自己在“活着”这件事情面前的强弱了。我的上半场怎么开的场,就摆在面前,我买了门票,走进公园——复盘的机会来了。
以前的土路都变成青砖路,印象中要顺着这条路走很远,才是游乐场,但是这次没走几步就到了。“登月火箭”已经不见了,三十年过去了,锈也锈没了。碰碰车的棚子也不见了,秋千、滑梯都不见了。我记得这个游乐场很大很大,玩完秋千再去玩滑梯,要走上一会儿,现在却变成在一小块儿空地上,只安置了两把休息座椅,仿佛我一转身,就能填满这里。这里曾经就是游乐场,千真万确,三面被湖包围,现在湖仍在那里,只是也变小了,水也浅了。几分钟前,我踏入公园的第一步,就感觉像进了当年那座公园的微缩景观,奇特的是,在这个微缩景观中,路宽了,树也高了。路旁两排的杨树——其中有几棵是我们上学时候植树节种的——都已又粗又壮,种完后刻的字,像爆米花一样,都撑开了。当年那座让我觉得广袤的游乐场就这样消失了。
我坐在长椅上,一种熟悉的感觉漫过心头,我知道,这是伤心。我很熟悉它。一旦你知道了什么叫伤心,这个世界的伤心事儿就会一件接一件地来找你,加深你对这种感受的认识。现在我清楚地知道了,当年坐“登月火箭”之所以让我快乐,是因为它引领了我摆脱约束——人不能离开地表是约束,人被生活所困也是约束。那年我却主动从“登月火箭”上下来,想告诉别人我很快乐,我妈我爸离婚了我也很快乐——你看我快乐吧,我考了一百分;你看我快乐吧,我拿了奖学金;你看我快乐吧,我留在北京工作了;你看我快乐吧,我出版的图书获奖了……可是我快不快乐的权利不在别人那,在我自己这——就像爱一个姑娘,满世界告诉别人我多么爱她,不如此刻就拉起她的手。所以是我自己主動放弃了快乐。
如果当年我没有从“登月火箭”上下来,这座游乐场今天依然会消失,但看着它消失,和我转身回来后发现它已经不在了,是不一样的。我一转身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去了一个叫作北京的地方,只为了告诉自己,你还可以很快乐。可惜那时候没有一个大人告诉我:别下来,你妈妈虽然走了,她没带走你的快乐,快乐不是北京才有。我在北京奔走了二十年,南辕北辙,重力越来越大,起飞的可能性越来越小,牢牢被生活所控,没有收获期盼的灿烂,而是一肚子委屈。我想起北京的大爷大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您都这岁数了,干吗委屈着自己呀!现在我四十岁了,郑重对自己说了这句话:你都是黄土埋半截儿的人了,别委屈自己了,谁也剥夺不了——尤其是我自己不能放弃——对快乐的享有。这将是我下半场的战术。
这一发现令我激动,我欢蹦乱跳地离开公园,去跟我爸和肖阿姨会合,我们约好中午一起吃饭过我的四十岁生日。我爸爱喝酒,我就好好跟他喝两杯。
北京那家影视公司联系我,问给我的剧本看完了吗,有什么意见直说。我怕朋友在这项目上赔钱,便告知真实感受。我说目前的剧本很糟糕,这样内容的东西,在我们出版行业,初审都过不了,并说了我对人物和剧情的感受。朋友说我俩的感受接近,公司策划部也认为剧本距离开机还差得远,因为疫情,原来的开机时间延迟,可以从容调整剧本,问我能不能多参与参与。我问怎么个多参与法儿,并讲明我在老家且打算一直在这边不回北京了。朋友说最好的参与方法当然是主笔了,我说我没写过剧本,难担此任。朋友说你只需要把故事写出来,让人物立住,后面的事情由职业编剧去完成,并报出一个数字,说是给我的费用。我说我怕写不好,朋友说谁写剧本也不可能一稿过,你至少写得不会离谱。我想了想,答应了。写剧本不是我的理想,现在这事儿能让我稳定地在老家生活一段时间了,说实话,自打决定不回北京后,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理想了,甚至觉得,如果理想耽误了快乐,那这理想就是臭狗屎。
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儿,现在足不出户就能看到大海,对于那些只有花钱而且还要坐飞机才能看到大海的人来说,我这不就是幸运吗?我给现在的生活好评。
晚上没有什么一定要得到个结果的事情了,睡得早,起得也就早了,起床后先去跑步。刚开始跑步的时候,看到沙滩上被晒蔫已经萎缩的海葵,我还会展开文学想象,联想到自身处境——搁浅在老家。现在看到岸边的海葵,我会觉得它们是诺曼底登陆的英雄,只有它们上了彼岸,拒绝了随波逐流的命运。这些勇士的肉身被太阳灼晒得越来越小,光芒却布满大地。有本书叫《跑步时我都在想些什么》,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村上春树,我没看,所以书名也记错了,我一直当成这个名字记,其实是另一个名字。我不是特喜欢村上的东西,我骨子里是个糙人,但是跑了半个月的步,我决定应该找来这书看看,跑步确实是一件容易让人和神沟通的事情。
跑四十分钟回来,吃完早饭,才八点。泡杯咖啡看几十页书,心满意足,觉得快中午了,一看表才十点,离午饭还有两个小时,仍可做很多事情,上午突然变长。如此算来,人生也拉长了,无形中多活了好几年,还有比这更值的事情吗?这是不回北京的好处——干吗一定要在北京呢,关键是我现在感觉到快乐!
一周后的一天,接到我爸电话,说他那的网不好使了,让我去看看。我从住处出发,用手机叫车,接单的又是上回坐的那辆红色福克斯。我准备下楼的时候,司机打电话过来,问车里有一个小孩能接受吗,她正准备送孩子,随手打开软件看一眼,结果系统自动派单,到她那了。我说没问题。我站在路边,看到福克斯开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戴着彩色口罩坐在副驾驶,我拉开后门,坐了进去。女孩主动跟我打招呼,说叔叔好。女司机解释说要送孩子去上网课,她自己家也住这附近,家里没电脑,去孩子大姨家。我觉得挺意外,现在还有家庭不配电脑。
我跟女司机随意聊了几句现在小学的情况,问了小女孩网课怎么上,没说完就到我爸楼下了。下车的时候钥匙落在车上,还是司机发现的。送完孩子,她继续接单,下一拨乘客上车,看到了后排的钥匙,司机就收起来,打来电话问是不是我的。我一摸兜,鑰匙还真没了,司机问我在哪儿,可以送来,我说要不然午饭后,她计价过来,我再坐她的车回早上上车那,她说可以。
在约定地点第三次坐进她的车里,味道已经熟悉。这次已不纯是司机和乘客的关系,出于感谢,我应该坐在前排,但还是坐到了后排,我说疫情没完全过去,我坐后面你也安心。反光镜里能看到她戴口罩的脸在笑,说坐哪儿都没关系。我问她这趟是从哪儿把车开过来的,她说开发区。我们城市的开发区建成后我还没去过,但知道肯定不近,在这座城市,七八公里以上就算远了。
车到楼下,我要多付些车费,把开发区那段路也算上,她说不用了,都是邻居,然后指了一下左前方,说住那个小区。我也就没再坚持,道谢道别,然后上楼。门口堆放着我的快递,送来的时候我正在我爸那吃午饭,就让放门口了。是一摞书,我拎进屋里,挺沉的,估计有三四十本。是我离职的那家出版公司寄来的,这是他们专为中小学生出的一套世界名著,作者们都已过世,不需要支付版权费,找些年轻的译者,重新翻译一遍,质量良莠不齐,装帧设计也贴近中低龄学生的审美,然后就下印厂了。是分公司的总经理联系我,要了地址,安排人寄来的,让我看看新成果,想动员我,回去接着干。我拆开包裹,大致翻了翻都有哪些书,每本书中还有广告页,是尚未上市的书名,也都是名著,加起来一共一百本。这套书就叫“中学生百部必读名著”,上市后会动用政府关系,联系各地教委,安排一些活动,让学生们的日常生活和这套书建立联系,慢慢就变长销书了。我已决意不回北京,更不可能回去做这事儿。我发愁把书放哪儿,摆书柜里显得幼稚,虽然我这也没人来,但自己看到仍会难受。突然,我想到可以送给女司机的女儿。
我又给她打了电话,简单说明情况,她不好意思接受,我说也是朋友送我的,我用不上,她孩子看正合适,省得再出去买了。她答应了,说傍晚收车时来取。
不到六点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说已经在楼下,不想麻烦我,她可以上来取。我说太沉,我送下去,让她开进小区,告诉了楼号。
我拎着书下了楼,红色福克斯停在楼口,她站在车外等,看见我后,摘了口罩,先笑了,面带几分少女气质迎过来,加之一头短发,并不像一个妈妈。坐在她车里的时候,我是好奇过口罩后面的那张脸,突然摘掉,我还有点儿措手不及,像看到一个陌生人。大多数司机在车里久坐后的木讷,在她脸上看不到,相反,是一张和司机不般配的充满活力的脸,所以还带些少女样儿,但从皮肤仍能看出年纪,跟我相仿,大不超两岁,小不过三岁。随即我也摘了口罩,可能是彼此陌生了的缘故,没说两句话就把事儿办完了。我上楼后觉得有点儿草率,又给她发短信,让她告诉孩子书挑着看,有些现在理解不了,可以暂时不看。她回复说:谢谢!然后又发来短信,问我贵姓。
我说免贵,刘。
没过几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有点儿海鲜想送我。我说不用客气,她说也是别人给她的,她吃不完。我说我这儿也没冰箱,这是实情,还说我对吃要求不高,平时很少开火,更不会烹海鲜,就不要了。她说我可以拿到我爸那去,丢钥匙那天,回来的路上在她车上聊天,她知道我常去我爸那吃饭。但我脑子里想的是坚决不能给我爸那儿拿这种东西,到时候只能是肖阿姨打理,我爸吃现成的,菜好他就会多喝几杯,无形中助长了他好吃懒做的行为。我只好说我爸吃海鲜过敏,还是送给别人吧。女司机说要不然让我去她家,她做,以示对我送了孩子一摞书的感谢。我说不用,我那也是借花献佛,女司机说来吧,都是借花献佛。这样一说,我只能接受了,人家帮我处理用不到的书,我只能去帮她们消耗吃不完的食物。
应该买点儿什么吃饭时带去让我颇费脑筋。想给孩子买东西,但是这顿饭就是因为我送了孩子书而起的,如果再给孩子买,会让这事儿变得没完没了,平添双方负担,只能给妈妈买。送一个不太熟悉的成年女性东西,太贵重对方压力也大,得是不会给对方造成负担同时也显出我走了心的东西。最后我买了四提罐装咖啡。
约的是午饭。我按发来的地址,找到那里。是个十年前建成的小区,楼道却像用了三十年,堆着住户积放的各种杂物,她家的防盗门和楼道有些不般配,看上去又厚又新,也许是为了安全,却更容易让人心生歹意。我按了门铃,听到门后女司机的声音:来了!我摘掉口罩。猫眼儿的孔黑了一下,随后门开了。蒸螃蟹的味道飘了出来。
在女主人换不换鞋都行的安排下,我换了鞋,把咖啡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说这是给她的,出车时困了喝,然后转头看向客厅,这个家映入眼帘。如我所料,这是一个单亲母亲和女儿的家,看不到男人的东西。米黄色的地砖擦得很亮,陈设简洁,红粉色布艺沙发,我送的那套的书对称分列在电视两侧,电视似乎只是个摆设。女司机自报家门,说她属狗,82年的,问我。我说我80年的,她说那就叫你刘哥吧,我问她怎么称呼,她说叫她玲就行了。玲似乎化了妆,至少涂了口红,我没好意思多看。桌上不只有海鲜,还有熏鸡,厨房炖着排骨,马上出锅。玲的女儿叫恬恬,拿来碗筷,动作娴熟,一看就老干活。
我问我能干点儿什么,玲说不用,可以洗手吃饭了。她提醒了我,进门还没洗手。疫情期间,外出回来就洗手成了人们的习惯,我也没忘,只是不好意思一进门就去她们家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更印证了我的判断,这是一个父亲缺失的家庭。
重回饭桌前,桌上多了几瓶啤酒,恬恬拿来两个高脚杯。玲问我喝啤的行吗,我去年在北京犯过痛风,从此成了痛风防治专家,海鲜和啤酒是大忌,不忍辜负这娘俩热情,只能冒险而行,我说可以。玲启开酒,倒了两杯,恬恬去冰箱拿了自己的饮料,两小瓶乳酸菌。
我对食物兴趣不大,尝不出海鲜的好,倒是有日子没喝着啤酒跟人聊天了。我是做客的,主要听玲聊,讲她拉过的各种怪咖,恬恬受她妈启发,不甘落后,讲学校里的怪事,我负责微笑或大笑,然后举杯喝酒。后来我讲了那天怎么就打到玲的车的事儿,说我被那个共享单车坑苦了。玲说这种必须还到指定地点的单车是带助力的,有点儿像电动车。我恍然大悟,说难怪这车很沉,蹬着上坡都费劲,原来带电瓶。恬恬和玲被我的遭遇逗乐,觉得比她们讲的那些事情都好笑。
再后来话题转到电视旁的那两列书上,上次送书时告诉了玲我以前在北京当过图书编辑,这次玲问我怎么不回北京了,是不是在等疫情结束?我说一开始是,后來觉得不回去也挺好,北京年轻人爱去,能实现梦想,岁数大的人,如果不开公司只是打工,不觉得北京有什么好,除了挣得多点儿。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竟然说我现在这岁数,又是一个人,觉得只为了挣钱挺傻的,生活里的美好都错过了。玲说在大城市生活过的人才会这么想,生活在小城市的人,每天干的就是上班挣钱过日子这些事儿,巴不得多挣点儿,日子过好点儿。我赶忙解释,其实我在北京也没挣到什么钱,每天累半死,在这城市迷失了十几年浑然不觉,这次疫情在家待的这些日子让我想明白了,不能再越陷越深。玲问我回来做什么工作呢,我说还是编审稿子,给别人写的东西挑挑毛病,尽量给出点儿合理意见,只不过人不用在北京了——我是这么理解现阶段的剧本工作的。玲说那应该叫你刘老师,刘哥叫俗了。我说可别,老师这称呼在北京不招待见,虽然北京遍地老师。恬恬突然问,为什么呀,那我们学校的老师怎么办?我和玲都笑了。玲说吃完饭让我帮恬恬挑挑那些书,先看哪本后看哪本,她也不懂。
玲的口音不像本地的,我问她怎么在这安家了。玲说她是二十岁跟着她表姐来的,她表姐夫是当地人,给她表姐弄了个手机店,她帮着她表姐打理。后来她自己开了独立门店,她姐加两个点给她供货,卖了五六年,挣钱买了这房。再后来电商崛起,把实体手机店都冲垮了,她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行业,那时候滴滴刚出现,她就尝试着干干看,成为本市第一批滴滴司机,一干就是五年。玲说的都是工作轨迹,有意略过家庭轨迹,没提什么时候生的恬恬。吃喝得差不多了,我要帮着收拾,玲说不用,先堆着,回头再收拾,又从冰箱里拿出水果。恬恬这时候拿过一套《战争与和平》放在桌上,说刘叔叔这个名字的书这么厚,我应该什么时候看?玲说桌上有油,你和叔叔去沙发那说。我和恬恬拿着书坐到沙发那,玲把水果端了过来,我让恬恬把那套书全拿来。我大概翻了翻书名,觉得真是够难为小学生的,让他们看看《小王子》《绿野仙踪》《爱的教育》也就罢了,还要看鲁迅和《资治通鉴》,说实话,作为中文系的毕业生,《资治通鉴》我至今都没看全过。还有《百年孤独》和《1984》,成年人都未必能看懂。我把这些书挑出来,告诉恬恬,十八岁之前可以不看。恬恬说,那老师规定看怎么办,我不得不说,老师规定你们看,他未必都看过,如果老师安排作业,你来找我,我再替你想办法。
给恬恬选完书,一扭头,发现饭桌已经干净了。玲在厨房把碗也刷了,正好出来。我站起来对她的款待表示感谢,我也不太会说话,她也不太会说,俩人站着很僵,最后我只好说,挺晚的了,我回去了。
门口换鞋的时候,我有点儿小伤感,觉得跟这个家庭的联系,很可能就此终止了。今天我很愉快,我想延长这种愉快,于是在换好鞋后说:“以后恬恬再上网课,不用去她姨家那么远,我那也有电脑。”
没等玲开口,恬恬先说了话,她说上网课用iPad,网课软件没有电脑版的。玲说不麻烦我了,她正准备给恬恬买iPad。恬恬说最近一直在涨价,她妈说再等等。玲解释道,现在学生都在家上网课,都需要iPad,便宜了厂家,越卖越贵。又说,再不降价,也先买一个,看这意思一时半会开不了学。我说我那也有iPad,如果只为了上网课,不用着急买。
当晚,我回到家,赶紧下单买了一台第二天能送到的iPad。收到货后,我往桌面上装了几个平时手机里也用的软件,然后就等着玲送恬恬来我这上课。
我长到现在,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小孩,恬恬让我感觉到,小孩像一阵风,会送来凉爽,也有可能刮过来的时候,你正冷着,正好提醒你,裹紧衣服,于是又不冷了。这阵风吹来,能驱散日子里的庸碌,令时光澄净。我愿意和恬恬聊天,也有点儿理解那些被孩子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大人事后为何愿意晒折磨过程和现场的照片了。
4
手机响了。拿起手机看到玲的名字显示在上面,手机仿佛变成手持电扇,能吹出风来。恬恬被玲送上楼,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真像来上学的样子。我已经准备好乳酸菌和新拖鞋——那晚离开她们家的时候,我留意到恬恬的鞋,已经跟大人的相仿。
玲嘱咐恬恬,下了网课就自己回家,别打扰我工作,我说不会的。玲走后,我取出iPad,恬恬自己安装网课软件。下载的时候,我问恬恬红领巾是谁让戴的,她说是她妈妈,她妈妈说只要上课,就得戴。
十点整,网课开始,我不再说话,自己找了一本书去阳台看,我在那放了一张摇椅,是我置办的唯一一件家具,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上面度过的。我搬进来的时候,这套房子很空,正常家庭日常所需的物件甚至都不齐,当初定这,除了看到海,还因为东西少,那种进去堆了一屋子家具的房子让我头大。恬恬上的是数学课,老师先点名,让每个学生接通视频,露脸喊到。点完名,学生们就关了视频和麦克,开始听老师讲。恬恬扭头跟我说,以前不接视频答到的时候,有学生让家人喊到,自己去玩游戏。学生们私底下交流这些,最终都会传到老师那里。现在老师从iPad里传出来的声音在这栋空房子里有回声,像听牧师在教堂里讲话。恬恬听了一会儿,拿着iPad过来,让我也听听。她把iPad放在窗台上,搬来椅子,坐在我旁边,笑眯眯地听着课,有一种好东西跟人分享后的喜悦。
老师讲得差不多的时候,出了一道题,说8年前小明9岁,问8年后小明几岁?接下来就由同学回答,网课页面有四个图标,举手、鼓掌、竖大拇指和大拇指向下,恬恬点了举手,但发送得不够快,对话表里有好几个人在她前面举的手,老师点名让第一个举手同学的回答。是个男生,
语音讲述一步步该怎么算,最后得出25的结论,说小明已经变成老明,给我听乐了。瞬间,对话表里出现“鼓掌”和“竖大拇指”的图标,可见班级的团结。最后,老师在视频里宣布下课,恬恬还下意识站起来,退出网课软件,把iPad交给我。
我看快中午了,准备做饭,恬恬说她不在这吃饭,她妈嘱咐过。我说要不我给你妈打电话,中午你跟我简单吃一口,下午在这看书,晚上她收车了来这吃晚饭,上回你俩邀请了我,今天我邀请你俩。恬恬说今天晚上她妈妈有事儿,但她可以把话带到,等哪天她妈没事儿的时候再说。我说你妈妈每天晚上都很忙吗,她说对,她和她妈妈要去人民广场跳绳。我问跳什么绳,她说教小孩跳绳,花式、双摇、三人跳、正常跳,都教,问我想看吗,“快手”上有视频。我拿过手机,打开“快手”,恬恬搜索到她妈妈的号,已经发布了一百多条视频,看截图都是跟跳绳有关的。我点进去第一条,上面写着日期,就是前天发布的,玲甩着一条红色的绳子,身子一圈圈从头顶掠起,又一下下从脚下钻过,脚不是并拢同时起跳,也不是骑单车那样一脚一下,而是像街舞一样,做出各种花哨舞步,胳膊也不是简单的前后摇绳子,可以朝各个方向摆动,同时绳子从脚下滑过,大概就是恬恬所说的花式。绳子在玲的手里不再是跳绳,像画家手中的毛笔,有种天旋地转挥斥方遒的意思。我说你妈妈跳得真好,恬恬说我妈以前是专业的,我问是跳绳专业吗,恬恬说差不多,体操专业。然后恬恬点了另一条视频,说那里面有她,让我慢慢看,她先回家了。
恬恬走后,我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把最近两年发的一百多条视频按时间顺序,挑着扫了一眼。恬恬和玲一大一小,时而动作一致,时而互相配合,像两只萤火虫,在屏幕上翩然起舞,身影所到之处,便是光芒所在,即便臃肿的羽绒服穿在身上,也难挡身姿之轻灵。每条视频都配有现场音乐,能看到脚旁放的便携录音机亮着红灯,也能听到现场的声音。玲边跳边喊着节奏,恬恬戴着口罩跟着跳,看上去面无表情,酷酷的。随着玲的一声“停”,两人戛然而止,音乐在这时候也停了(應该是上传视频前制作了静音的效果),完全就像看一场摇滚演出,所有乐器在高潮处骤停,把人抛至狂癫和寂静的交接处,任其飘舞、散落。视频中的玲和恬恬散发出巨大能量,似乎能点燃这个世界,看得我有些感动,情不自禁给几个视频点了赞。
当晚吃过饭,我去了人民广场,这城市最大的广场。我去北京上学的那年,广场旁边只有新华书店和一排矮平房店铺,现在四周都盖了楼,走在广场上有种被瓮中捉鳖的感觉。从恬恬和玲跳绳视频的背景里,我大概知道她们在广场的哪个方向,直奔而去。我们省已经十多天没有疫情病例,出门活动的人也多了,似曾相识的音乐声穿出人群,把我领到玲和恬恬跳绳的地方。外围是一圈家长举着手机给孩子录视频,内圈是玲带着几个孩子,在音乐伴奏下正整齐划一用舞步跳着绳儿,还有几个小一点儿的孩子,站在队伍后面,笨拙而煞有介事地模仿着,恬恬正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休息。我走过说,你怎么没跳?恬恬一愣,看到我后笑了,说她刚跳完,现在是她妈妈辅导别的孩子时间。恬恬的跳绳搭在椅背上,我拿过跳绳,蹦了五下,坏了。我说,二十多年没跳过了。恬恬只是笑,我发现她门牙旁边的位置空了一块。我问她,牙掉了?她抿上嘴,舌头在缺牙的位置顶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是不是真掉了,然后张开嘴说,下午刚掉的,最后一颗乳牙了。说完又笑了,透着一种告别乳牙时代即将长大成人的得意。如此一笑,露出豁口,却显得年龄更小了。
我重新站好,将绳儿置于身后,放慢动作,跳了八个,又坏了。慢跳更累,我已经喘上了。恬恬舌头顶着缺了牙的牙床说,跳跳就能找到感觉了,去年期末考试,她一礼拜没跳,再跳的时候也生。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拿着绳儿去一旁跳,恬恬也跟了过来。又跳了几次,还是不行,六年级的时候我能跳双摇,现在蹦得低了,滞空能力下降,手腕摆绳速度也慢,二十多年的光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回来的。我把绳儿还给恬恬,告诉她我去旁边溜达溜达,她问我一会儿还回来吗,我说回。
上次来人民广场还是十年前,那次是白天,我去新华书店看有没有我们公司出的书,顺便绕广场走了一圈,当时广场上没什么人。这会儿的广场上,一撮撮健身的人,玩轮滑的儿童、练滑板的少年,各种风格的广场舞方阵、放风筝的人、饭后遛弯的人,我终于理解了人民广场,这些鲜活的面孔、灵动的身姿、不挠的精神(从滑板上跌倒又爬起来接着滑),都是人民。人民让这座坚石铺地的广场有了生命,也让夜晚闪亮起来。暖风拂面,我坐在广场南侧喷泉池的石阶上,挨着一群练街舞的少年,点了根烟,看他们如何摆脱地心引力和进化论,让自己倒立着跟这个世界打交道,靠胳膊行走甚至奔跑。一个裹着护具绑带腿不能打完的队友拍着视频,在手机里剪辑,准备发网上。拍完单腿蹦回石阶,离我不远坐着,一首首选背景音乐,后来开始单曲循环,不停滑动手机,看样子是选定了这首,开始按歌的节奏调节画面了。听头两遍,歌有点儿俗,先抒情,再干吼,烟酒嗓,唱出几分沧桑,隐约听到歌词里有风,有彩虹,有黑暗和孤单,整体有点诉苦加勉励自己的意思。听着听着,我把歌词听全了,再配合上眼前这些孩子的动作——他们也就二十,我四十,叫他们孩子不过分吧——我竟然不烦这歌了。
这时一个孩子空翻,双手撑地,做托马斯回旋,然后不知道怎么又一个跟头翻了起来,单手撑地头冲下,单臂为支撑,转了一圈,又要转第二圈,突然胳膊一软,人倒栽在地上。队友们赶紧围上去,我被挡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一会儿,人群闪出一条路,摔倒的孩子被人扶着走出来,疼得龇牙咧嘴,出一脑门汗。有人说赶紧去医院拍个片子吧,当事人说没事儿,自己清楚不是骨折,就是寸劲儿,顶多是筋断了。他还要看大伙儿再跳会儿,缓缓再去医院。男孩的女朋友不放心,拉他现在必须去,男孩拗不过,只好挥动没事儿的手跟大家再见,并开玩笑说,这回队里又多了一个能给大家拍视频的了,相约明天见。女朋友和队长在夜幕中陪着伤者离开广场,制作视频那孩子手机里的歌,恰到好处烘托了气氛,为离去的背影增添几分悲壮色彩。我问这帮孩子,是天天在这跳吗,他们说在这跳两年了,疫情严重的时候全广场没人,就看他们跳了。我问了他们的“快手”是什么,掏出手机点了关注,然后就走了。
估摸溜达了有一个小时,我回到恬恬和玲跳绳那里,录音机的音乐已经停了,玲在辅导一个胖墩男生,恬恬和另几个孩子在一旁围成圈玩“萝卜蹲”的游戏。玲看见我,挥手打招呼,我点头,示意她先忙。
小胖墩儿也很认真,花式摇绳,一次次跳不过去,一次次从头再跳,身上的肉跟着上下乱窜。最后小胖墩儿说没劲儿了,能看出来,是真没劲儿了,练习便结束了。玲走过来把绳儿交给我,说,跳一会儿。我说刚才用恬恬的绳儿跳了,跳不动了,现在脚后跟就有点儿疼了,缺乏锻炼。玲说老跳就习惯了,然后开始收拾录音机,连同各种功能的跳绳,一起放入收纳箱,问我怎么来的。我说走着,消化食儿。玲说坐她车回去吧,停新华书店楼下了。
往回开的路上,我问玲几岁开始练的,听恬恬说她是专业的。玲说四岁半开始学舞蹈,后来中国体操队拿了好几个奥运冠军,家里就让她学体操了,十二岁的时候专攻自由体操,初中上的体校,十六岁被选入省队,后来二十岁的时候因伤退役了。我也没问玲受的什么伤,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跳街舞受伤的男孩,如果因此告别了街舞,遗憾终身。我想我应该回广场一趟,我以前在出版公司上班的时候,有位下属的父亲,是北京三院的大夫,我那年打篮球腰扭了,就是他爸给看的。我想如果刚才那孩子的伤严重,这里的医院看不了,需要去北京看的话,我可以帮着联系下那位大夫。这时候车也要开到我的楼下了,即将下车的时候,玲说下周如果哪天有空儿,可以去郊区摘樱桃,晚上一个学生的家长邀请了玲,那学生的爷爷家在郊区有樱桃园,连摘带吃,休闲一日游。我说行,选一个恬恬不上网课的日子。
我下了车,玲把车往她们家的方向开。这时我才发现,口罩一直套在下巴上,没有遮挡口鼻,玲和恬恬一路也是这样。我戴好口罩,拦了一辆扫街的出租车,去人民广场找那伙孩子。喷泉那里已经没人了,出租车拉我绕广场转了一圈,没看到一个像跳街舞的孩子,我对司机说还回刚才上车的地方吧。
5
我准备了酸奶、薯片、辣条等小孩爱吃的零食,给自己带了几罐啤酒,站在小区路边等玲。红色福克斯驶来,我上了车。恬恬告诉我,她们带帐篷了,一会儿可以在樱桃园的路边露营,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帐篷里吃零食。
我們这座城市一侧是山,一侧是海。大概几万年前,海水退去,露出现在城区所在的平地,被历代人民在上面建了城市。樱桃园就在靠山的那侧。跳绳学生家长在门口等候着玲,见车驶来,指着方向,引导停车。樱桃园门口一大片沙石空场,已经停了些私家车,门口摆着中号塑料桶,进园的人都会拿上一个。大门两侧挂着几块白漆黑字木刻的竖匾和不锈钢的方匾,这里既是度假产业生态示范基地,又是樱桃种植研究中心,还是农民经济组织联合会,樱桃把这弄得挺
热闹。玲跟学生家长介绍我,是一起来玩的朋友,学生家长说欢迎,递给我一个塑料桶,我跟着他们,拎着桶进园了。
园子挺大,一眼望不到头,家长介绍现有樱桃都是什么品种,蜜枣、沙皮豆、红灯笼、黄香蕉等,没想到小小的樱桃还有这么多讲究。可以边摘边吃,我也没客气,摘下熟透的放进嘴里,摘下即将熟透的放进桶里。恬恬对摘兴趣不大,盼着早点儿支上帐篷,好去帐篷里吃樱桃。玲不方便刚来就去支帐篷,学生家长特意在陪她,我要过车钥匙,带恬恬去车里拿帐篷。学生家长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那边儿有草坪,野炊、房车露营都在那里。
我和恬恬支好帐篷,零食一铺,她用酒精纸巾擦完手,美滋滋享用起来。她妈不主张她吃零食,还是买了一些,她撕开虾条,让我先尝。我俩坐在帐篷里,她一根我一根吃了起来。她问我,知道什么样的虾条最好吃吗,我说是小根儿的吧,恬恬说不对,是用手捏着把一袋虾条都吃完后,嗍罗手指头,那时候滋味儿最浓。说完一笑,缺牙那里塞着一根虾条,故意逗我。我嗍罗了手指头,让恬恬自己在帐篷里玩,别出帐篷,我去她妈那边看看。
我沿着红砖路往樱桃树那边走,路旁是一大片土坡,樱桃都种在土坡上。果农摘完樱桃,码放在三轮车上,顺砖路运出去。我在坡下的砖路上找到玲,她正踮起脚尖伸着胳膊摘树梢上的“黄香蕉”,衣服下摆被带起,露出肚脐。
这是一个我熟悉的肚脐眼儿。第一次看到,却倍感亲切。和我的一样,是往里凹的。顿时心头一热,我俩是一路人。玲看到我站在坡下,放下胳膊,端着桶走过来,让我尝尝“黄香蕉”,看着黄,比红的要甜。我说恬恬在那帐篷里吃得很开心,我给她送点儿樱桃过去,说完尝了“黄香蕉”,确实很甜。我找到自己的桶,每样装了一些,准备拿到帐篷里。玲回到树旁继续摘,举起胳膊,肚脐又露出来,千真万确是往里凹的。
吃完午饭,我们返城。本来打算野炊的,学生家长说饭菜已经准备好,盛情难却,我们就进屋体验了“农家乐”,然后带着自己摘的樱桃,开回城里。恬恬玩累了,一上车就睡着了,玲知道恬恬会睡,特意让她坐在后排。我坐在副驾驶,问玲晚上还去跳绳吗,玲说去,每周就两晚休息。我问她有多少学生,玲说群里有一百多位学生家长,这几年前前后后有一百多人报了名。我说你怎么就干上这个了,玲说最早是因为恬恬跳绳跳不好,学校在这方面有要求,玲就在楼下教恬恬跳,同时自己也跳,偶尔跳几个花样,吸引了别的学生家长,也想让玲教他们的孩子。恬恬那段日子每天下楼跳绳,玲在旁边陪着,随便指导了一些孩子,家长非要交点儿学费,不收不行。玲就定了个标准,每个孩子一百块钱,同时送一根跳绳,学期无限,学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收了学费,玲开始研究各种跳绳技巧,想多教孩子一些,同时自己也在跳绳中找到快乐。我问她以前受了什么伤从体操队退役的,玲说伤病是教练给定的,因为没和教练搞好关系,参加全运会选拔的时候,教练没给她报上去,说她伤病在身,一气之下,她就离开了体操队。为了让她忘记训练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表姐把她从老家带到这里,没想到一直待到现在。我问玲,那些曾经参加了全运会的队友现在过得怎么样,玲说她没关注,也不关心,常年在这边,那边的事儿就陌生了,不过想也能想得出来,拿了名次的,顶多再参加两届,然后就退役,有可能被安排进省体委,然后在老制度下,按老规矩办事——所以她更喜欢当个体户,从当初卖手机到现在开滴滴,都落得一个干净、自在。
一名行人從前方经过,玲放慢了车速,我们这里大路上的人行横道多,不设置红绿灯,只在路面上刷四个字:礼让行人。我回头看恬恬,睡得正香,没有因为刹车轱辘下来。我说恬恬没事儿,让玲放心开车。行人走过,车重新启动,玲说,恬恬挺愿意和你相处的。我问为什么,玲说因为你不问她爸爸去哪儿了,我身边很多大人,包括学生家长,都会问恬恬,你爸呢?我说,我也瞎猜过。玲说,她爸没了。我问,病逝?玲说,不是,八年前就没了。我问,怎么没的?玲说,不知道,人不见了,现在还没销户。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人就没了呢,可以让派出所找呀?玲说,备过案,然后就没下文了。我说,怎么会这样儿呢?玲说,恬恬她爸开了一个要债公司,帮人追账,玲找他帮忙要回一笔手机款,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后来结婚了,有了恬恬。九年前,她爸接了一个工程款的活儿,仨月没办下来,着急,跟公司的两个人喝完酒又去要了,结果三个人从此都没回来,那年恬恬不到两岁。我说,调查欠账的公司呀。玲说,查了,都查了,没有一点儿线索,所以不能销户,现在户口本户主还是恬恬她爸。我说,恬恬对这事儿怎么看?玲说,恬恬懂事后,就告诉她爸生病去世了,她也没不相信,所以现在天一冷恬恬就提醒我穿衣服,别生病。说到这的时候,玲把车开到了我楼下,我说先去你那吧,恬恬还睡着,我帮你把她抱上楼。玲说不用,到楼下她喊醒恬恬,让她自己走上去。我说还是让她多睡会儿吧,晚上还要跳绳,她有六十斤吗,我应该能抱动。玲说她一抱就醒,我说那就让她在车里睡吧,我先不上去,陪你聊会儿天。玲把车停到海边,停路边时间长了警察可能会来贴条。
车开到海边,玲给窗户留出缝儿,我们下了车,轻轻关上门。一些工程车正在沙滩上装卸货物,已经干了三天,听说这里将建起一座沙滩儿童游乐场。疫情严重影响了这片沙滩承包商的收入,海景酒店入住率低,餐厅也鲜有人光顾,暑期即将到来,承包商觉得户外儿童乐园能招揽孩子,学校不开课,他们也没地方玩,户外乐园安全一些,玩完家长还能领着在餐厅吃顿饭。我问游乐场什么时候能建好,管理员说五月底之前,儿童节正式面向社会开放,还给了我一张宣传单。图片上能看出这片游乐场规模不小,除了游乐设施,还有儿童3D影院和热气球漂流。我问这得花不少钱吧,管理员说盖就得盖大的,让远处楼上的人往海边一看,就能看到这里,越热闹,来的人越多,越冷清,越没人来。我知道儿童节那天肯定没有网课,我跟玲说,到时候我带恬恬来玩。
我俩绕过游乐场圈出来的那片地,来到一片安静处,转身就能看到红色福克斯。我脱了鞋,垫在屁股下面,冲着大海坐下,正午的沙子有点儿烫屁股。玲打着伞,也仿效我的方法,在一旁坐下。我问玲,恬恬会游泳吗,再过些日子,就可以下海游泳了。玲说会一点点,勉强能漂着,她没怎么教过恬恬,一个人带孩子不是方方面面都能顾到。我的头从大海转向玲,看着她,说我想在这边买套大点儿的房子,也不用太大,三居室就够了,一间屋子是书房,一间屋子给恬恬住,到时候她和恬恬搬进来,我们仨一起过,我能帮她照顾恬恬,我挺喜欢女孩的,我和玲可以不改变各自名义上现状,需要改了,也可以改。
我是当真说的。我觉得我和玲不是因为有共同语言能凑到一块去,也不是因为没共同语言才能走到一起。到时候白天她干她的,我干我的,互不干扰,晚上她去跳绳,我可去看跳绳,也可以不看,这总比同行的两口子用专业眼光互相挑毛病好。关键是,我认证过了,我俩是一路人。
玲看了我一眼,望着大海说,你真不回北京了吗?我说,真不回了,这里的生活挺好,我喜欢现在的节奏。玲拉住我的手说,不用住一起,她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玲的手掌比我前妻的硬一些,不知道是长期握方向盘,还是握跳绳把儿造成的。我俩就这样拉着手,坐了会儿。后来涨潮了,我们坐的地方有海水漫上来,我俩把鞋往后撤了撤,光脚蹚了会儿水。现在这个季节,即便是正午,海水也有点儿扎(zhá,凉到了的意思)脚,玲嫌凉,玩了一会儿就上岸了。我又在海里泡了一会儿,玲在岸边晾脚,脚腕上湿的一圈沾着沙子,很美。
我们回到车里的时候,恬恬已经醒了,正在吃没吃完的那袋虾条,恰好吃到最后一根儿,然后嗍罗着手指头说:味道好极了。
6
儿童节这天早上,我没去跑步,想多留着点劲儿陪恬恬玩。玲准备了早餐,按之前约好的,我去她家吃完早餐,拿着帐篷和吃的,坐玲的车到了海边游乐场。昨天我踩好点,证实此处已交付使用,玲把我们放下,叮嘱恬恬听话,玩累了在帐篷休息别麻烦叔叔之类的事宜,然后自己出车去了。
我和恬恬购票入场,海风不小,穿半袖还有点儿凉。我们先支好帐篷,食物、水、厚衣服摆好,作为基地,可解决各类需求。其中还有半个冰镇西瓜,我给放到帐篷的一角,起到固定帐篷的作用。恬恬拿出一个垃圾袋,嘴里还说着像模像样的话:垃圾不乱扔,美丽由心生。玲给恬恬准备了防晒乳,我问恬恬要不要抹上再出去玩,恬恬不抹,说一个害怕晒黑了的儿童节,不会是一个快乐的儿童节。
票是通票,只要入场,就可以随便玩。恬恬离开帐篷,自己去玩了。游乐场可玩的东西挺多,我小时候都没见过,最庞大的一套装置弄得跟地道战似的,一会儿钻管道,一会儿爬楼塔,还能从上面滑下来,四面八方都有通道,走哪条路都行。装置的四周拉着护网,人进去后不会跌落踏空,光这项要是把各条路线都玩一遍,也得几十分钟。除此之外还有几台小型电动设备,在我看来,作为游乐设施显得有些敷衍,也许在孩子看来,依然是庞然大物。
我给恬恬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玲,玲回复说麻烦你了,我说不麻烦,我自己也想玩。我说的是实话,如果那个滑梯足够大足够宽,我真的会上去玩。现在我就坐在轮胎做的秋千上,荡着给玲发微信。虽然没真玩什么,但置身其中,我就很高兴。我有点儿羡慕这些看游乐场的人,他们每天看着这些设备,泡一杯茶,不慌不忙度过一天,或者一生,挺好的差事。
乐园里种了椰子树,假的,不摸看不出来。两棵树中间绑着吊床,我躺上去,腹部用力可让吊床晃荡一会儿,然后再发力一次,又能晃荡一会儿。阳光透过椰树叶,在眼前晃,那些游乐设施和游玩的人,也跟着晃,一切显得不真实,但又是真的。我闭上眼睛,吊床慢慢停下来,海浪轻拍沙滩,海鸟盘旋在海面上吱吱呀呀在捕食,陆陆续续又有家长和孩子进来,孩子们的喜悦声密集起来。
电話响了,我掏出手机,睁开眼看。前妻来电。我没接,手机放回兜里。再闭上眼,我听不到那些声音了,想的都是她找我会有什么事儿?微信又响了,还是前妻,让我方便的时候回个电话,务必。我走到恬恬正玩的“地道战”旁,问她喝不喝水,恬恬说不用,要喝她自己去帐篷喝,我让她就在这里玩,别出乐园,恬恬说放心吧。我走到游乐场边缘,坐在几个“大蘑菇”上给前妻回了电话。前妻问我最近好吗,我想说简直太好了,不愿刺激她,就说还凑合,我知道她肯定是遇到事儿了。
前妻说她妈查出癌症,当地医院看的,想来北京再诊断一下,听听这边大夫给出什么治疗方案。我一直听着,没接话,说到这的时候,她“喂”了一声,我说我听着呢,你接着说。前妻又说她爸妈打算下礼拜就来北京,住她那,并补充说,她刚买了房,一个小三居,买房时候是做过把父母接来住的打算,但没想到父母却因为这事儿要来。我知道我和前妻复合是不可能的了,我怕她心存幻想,尤其是这种时刻,所以直截了当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前妻说,想请我帮个忙,她没把离婚的事儿告诉父母,春节她也没回家,说去我家过年,然后就是疫情,不方便出行,她也一直没回去,昨天家里来电话,告诉了她这件事儿,她想让我跟她假装过几天日子,就当没离婚,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刺激到她妈。我说我回老家了,不打算再回北京。前妻说求你了,就帮我这一次。这么说这让我很意外,太不像她了,看样子也是慌了。我说容我想想吧,我现在过得挺好,不想再回到北京的环境。前妻说就帮她演几天戏,等她妈做完检查,定了治疗方案,就没我事儿了。我说那你妈不是一样会知道实情,前妻说至少有个缓冲了,不至于她一下火车就受到刺激,这期间,你可以对他俩、对我,冷淡点儿,这都没关系,你就住我这,有三间房,你就说半夜忙事儿,需要自己睡一间。我说我肯定得想一下,并建议她,如果有新男友了,不妨借机让他出场,也到了他该承担责任的时候了。前妻说她哪有时间谈恋爱,问我是不是现在有女朋友了,不方便离开,我说那倒不是。前妻说她是真没辙了,但凡有招儿,也不至于给我打电话。我说明天给你回信儿吧,然后挂了电话。紧接着,前妻的微信进来了,说明天中午等不到我信儿,就下午打给我。我没再回。
“大蘑菇”已经晒得有点儿烫屁股,它们是游乐场安置的铁皮音箱。游乐场外面有一匹小白马,可能就是这个品种,永远长不大,像个马中的儿童,背上套着马鞍,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侧的身上挂着二维码,扫码支付骑马照相。
我找到恬恬,她正在帐篷里吃桃,问我吃吗,我说待会儿。她说,您怎么了?我说没事儿呀,恬恬说您怎么不玩呀,我说我玩了,这里大人能玩的少。恬恬说,那边有个热气球,大人应该能玩吧?我说能,我去问问。恬恬跟着我过来了,我俩绕着热气球转了两圈,没人。我喊“有人吗”,一旁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出来人,说,怎么了?我说想坐会儿热气球,管理员说,坐不了,坏了。我说,刚开业就坏?管理员说,别处挪过来的,一直没修好。我问什么时候能修好,管理员说不知道,看老板什么时候找修理工。我知道管理员做不了主,便没再说什么,带恬恬去玩别的了。
后来太阳照得猛了,我俩就进影院待了会儿,投影上放的是《熊出没》。人不多,我躺在长椅上休息,让恬恬看饿了叫我,带她去吃饭。
我俩就在旁边餐厅吃的,恬恬爱吃茄盒儿,我给她点了一份。餐厅的沙发挺舒服,吃完没着急走,恬恬上午玩得尽了兴,估计这会儿也不想玩什么了。我俩坐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烈日当头,总是会有各路游客打着伞兴奋地在海边戏耍。看别人玩,自己也能高兴。
一群着装正式的人出现在游乐场,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男孩,后面有人给他打伞。游乐场负责人陪着,还从阳伞下的冰柜里取出饮料,拧开给男孩喝。我和恬恬隔窗看着,这群人走到热气球那里,场地人员解开绳索,为首
男子和男孩站进热气球的吊篮,场地人员也站进来,给两人扣上安全带,随后关闭吊篮的门,点火,热气球飘了起来。
恬恬看着我说,热气球不是坏了吗?我也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随后我俩又一同注视着窗外。那三人随热气球升到空中,男孩好像还挥了挥手,隔着玻璃,听不到他有没有冲下面喊什么。热气球越来越小,已经飘到海面上,人已经看不见了,恬恬还在看着。热气球又越来越大,能看清人了,男孩满脸欢笑地从热气球上下来,那名男子也下来了,转身和操控气球的人握手,又和游乐场其他工作人员握手,随后他们一行人离开了,像来的时候一样,有人为刚才坐气球的男人打伞。
我让恬恬在这等我,操控热气球的人正在用绳索固定气球,就是刚才告诉气球坏了的那人。我来到他身边说,既然都解开了,我们也坐一圈。他说这个项目不在套票里,我说我可以单独买票,他说还没开放,我说刚才有人坐了。他说刚才坐的可不是一般的人,我说我上学的时候也没在一班待过。他既然这么说,我也故意跟他这样说。他看了看我,继续拴绳索,说别捣乱了,那么多可玩的呢!我说孩子就喜欢玩这个,他说我们这个真不对外开放,我说刚才确实有人坐了,他们还没走远。我指了指那伙人的背影。他也看了看那个方向,固定好热气球,说了句真没办法,兄弟!然后就回屋了。
我一转身,看到恬恬站在身后,我拉着她的手走了。我俩回到帐篷,帐篷里憋热,恬恬想回家,我看出她的不高兴,在确认她真的不想玩了后,收起帐篷,带她回到玲那里。恬恬有钥匙,开了门。我放下东西,那半个西瓜又原样儿拎了回来,我说切开吃了吧,恬恬摇摇头,说不想吃。我说别想着热气球的事儿了,世界上好玩的东西有很多。恬恬问我,人是不是生下来,就决定了有没有权利?我说,如果是追求快乐,人人都有权利。恬恬说,那为什么别人不能坐热气球,只有他们能坐呢?我说,我不认为只能他们坐,你我都可以坐,只是还没到时候。恬恬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说,有些是不能急的。恬恬说,是不是等也等不来,因为我们就没有权利坐。我说,我不认为咱们没有这个权利。恬恬说,事实才是真理,只有坐进去,我证明有这个权利。说完,她就回屋了,说要写老师布置的作文。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我觉得她好像突然变大了。
恬恬一直关在屋里没出来,我每隔一会儿就敲门问问她要不要喝水或吃点儿什么,她都说不用。玲今天收车早,为了晚上给恬恬做饭,欢度六一。她问我今天恬恬表现得怎么样,我说挺好,就是没坐上热气球有点儿遗憾,人家不对外开放。玲说没事儿,然后就拎着采购回来的东西,进了厨房。
我要帮玲,玲说我陪恬恬累一天了,去歇着吧。我也不再执意干活,靠着沙发上网查东西,看哪儿还能坐热气球。看到一半的时候,恬恬出来了,跟进去时候的表情很不一样,和早上刚到游乐场时差不多。看样子没事儿了。我问,作文写完了?恬恬说,嗯。我问写的什么,恬恬说写今天的事儿,我说我能看看吗,恬恬进屋拿来作文本。看一行吓我一跳,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厉害,还是恬恬早熟,题目是:权利和权力。
我看完全文,大约四五百字,写的就是上午坐热气球的经历,描述过程为主,最后几十个字落在人一生下来就不是平等的,有些人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有些人永远得不到。我不得不说,恬恬所想的,比我在她这个年纪想得远,写作文能有这种思考很好,但作为孩子这么去想,让我有些难过。
玲把饭做好了,她买的都是半成品,一炒就行,恬恬爱吃这家的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里配的豌豆。玲还给恬恬烤了她爱吃的蛋挞。
开吃之前,我跟玲说,可能最近要回趟北京。玲说好啊,去几天?我说不一定。可能是我言辞含糊,也可能是我心虚,总感觉玲看出了我要背着她去做一些事情。其实也谈不上背着,我有权利不通过她去做任何事儿。
7
第二天我给前妻回了电话,说这忙可以帮,但是时间不能太长,别超过半个月,也别指着我干多少活儿,最好她抢在前面把活儿先干了,我只负责出现,大部分时间我不会在她家里,就当我工作忙好了,也别给我和两位老人交流的机会,特别是避免独处,主要是我戏不好,来假的我难受。前妻说你只要能来,怎么都行。
就这样,我又回到北京。出了南站,打车直奔前妻给我的地址。到了楼下,我给她打电话,通知到了。她说了一个房间号,我按了对讲机,门开了,我进了电梯。从电梯出来的时候,见一户敞着门,我估计是这,便往那走。走到门口正
好撞见迎出来的前妻,她说累吗,我说还行。我看到地上摆着男式拖鞋,问这是给我穿的吗,前妻说对,给你新买的。我换上,鞋号正合适。前妻说,洗手吧,饭已经好了。卫生间能看到,我走过去,前妻说毛巾牙刷杯子也都是新的,问我带刮胡刀了吗?我说都带了,前妻说没带也没关系,晚上去超市现买都来得及。她好久没有跟我这么客气过了。
菜是點的外卖,她说她也刚下班,做了汤,蒸了米饭。可能是别人家饭香的缘故,我吃了两碗饭,问了前任岳母的病情。我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光听着,没接话。吃完,前妻主动去刷碗,我坐着看着,有些不适应,决定下楼转转。我说应该给我一把钥匙,这样显得真实。前妻说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小区门禁卡,就在门口的杂物柜上挂着。
我熟悉了周边的超市、地铁站,溜达到天黑,回到楼上。我洗了澡,直接进了未来我要住的那屋,问了Wi-Fi密码,连上笔记本上网。来之前我把iPad留给恬恬了。我和前妻各守一屋,我关了门,她那屋敞着。临睡前我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前妻说晚上来这屋睡也行,我说不用,我就睡那小屋。她那大屋是主卧,有张双人床。
我的岳父岳母到了。结婚之前,我管他们叫伯父伯母,结婚后还叫伯父伯母,我和前妻没办婚礼,没有改口的环节,于是就一直这么叫着。每年难得见面,叫伯父伯母从情感距离上也恰如其分,没想到这种称呼竟然为现在带来极大方便,如果当时改口,现在还让我叫爸爸妈妈,我真张不开口。
前妻在外面订了接风饭,我陪着前岳父喝了点儿酒,对前岳母说了些宽心的话,让她保持好心情,并说我最近公司忙,如果能请下假来,就陪他们转转北京的名胜古迹,正好现在来北京旅游的人少,如果请不下假,就让前妻陪他们玩,她比我好请假。我必须这么说。
肿瘤医院的号不好挂,我们也托不上人,用手机抢了两天号也抢不到。我就半夜去排队,终于挂上号,让前岳母做上检查。这里的大夫不认外地医院的诊断,重新拍了片子,两天后取结果,再听大夫怎么说。当晚,我在自己屋看书,前岳母敲门,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说昨天晚上替她排队挂号没休息好,今晚早点儿休息,别忙了,过去睡吧——过去,指的是去前妻那屋。我说没事儿,下午睡了会儿。前岳母说,过去睡吧,你们要个孩子,我要没了,你们也能有个伴儿。我说您别乱想,现在医学发达。前岳母说,我要是能多活几年,更想早点儿抱上外孙子,如果我身体好,还能替你们看孩子,你们工作那么忙。我不知道前妻以前是怎么跟她父母沟通的不要孩子这事儿,现在怎么突然提起这一出了。幸好前妻闻声赶来,说别管他了,你俩不来,他也在这屋睡,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换了床他睡不着。前岳母不再说什么,让我趁热把奶喝了。我认真喝了一口,表示剩下的我也会喝完,前岳母放心地走了。
影像结果出乎意料,这里机器拍出来的清晰度比前妻老家的机器高,后者拍成一个黑斑的地方,前者拍出来是一个灰点儿,位置是左肺。大夫说了一些术语,诸如:低密度、毛玻璃状等。最后的结论是,建议先吃一个月消炎药,因为前岳母感冒刚好,然后再拍片子观察,看灰点儿是否消失,或者大小不变,只要不变大,这不用管它。大夫的判断是,问题不大。前妻怕前岳母接受不了,没让她来,我陪着去取的报告。大夫一句话,让前妻,也让我,心都放肚子里了,大夫说:不是一个干净漂亮的肺才能活一辈子,这可能就是以前肺部留下的“疤”,你觉得你身上有个疤,会影响你的寿命吗?
出了医院,我问前妻,我差不多可以消失了吧?前妻说,有什么急事儿吗?我说没有,但也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前妻说,能不能等一个月后,再照一次CT,看完结果再说?我说当初说好了,最多半个月。前妻说她妈这事儿,让她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她觉得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过了,想有所改变,可以把注意力转向家庭,问我还有没有复婚的可能。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她肚脐眼儿的形象,依然畏惧。我说,你干什么都太着急,这事儿你也好好想想,说不定等你妈安然无恙没多久,你又会天天加班了。前妻说,不会的,她觉得必须得转变了,想用一种外在的形式,就是家庭,强行自己扭转。我说我暂时还不想,而且我觉得也没可能了,做朋友很好。她说你现在是不是有目标了,我说这不重要,我也要转变,我不想在北京生活,我觉得一个人挺好,不用关心谁,多关心一下自己就行,不是自私,是我都黄土埋半截了,不对生活存有幻想了。前妻说那好吧,但也别把话说死,咱们可以再试试。
没想到我真在前妻那住了一个月,又半夜给岳母挂了一次号,影像呈现的不是最佳结果——
毛玻璃斑块消失,但也不错,没有变大。大夫说就当没有这回事儿,回家该干吗干吗,半年复查一次,如果依然没有变大,基本可以放心了,以后每半年照一次,只要不变大,就不用管它。如此一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两位老人不想干扰我们的工作,也相聚了一个月,交流了感情,便买了离京的车票。我和前妻给他俩送上车,直到发车才离开,我在车外挥手跟两位老人告别,他们不知道,这将是我和他们的最后一面。送走他们,前妻陪我去她车里取了我的行李,我俩在进站口告别,互道珍重后,我再度进站,没有回头,直奔检票口,这趟车是开往我老家的。
住在前妻那的一个月里,发生的一件事儿让我毫不犹豫断绝了两人的可能。大约是第三周的时候,我那时候也不像刚住进来那么拘束了,晚上坐在沙发上看“快手”,恬恬和她妈又编了新动作,双脚在绳子的摆动下做出各种出其不意的步伐,视频传到网上,我看完点了赞。随后我又看了那伙街舞少年的视频,胳膊受伤的孩子已无大碍,架着伤手,依然欢蹦乱跳。能看出,新创了很多动作就是为伤手服务的,没有把伤手当成需要避开的累赘,而是把它当成荣誉,打点最后都打在伤手上。我看着很开心,可能是音乐声大了点儿,前妻从她屋里走出来,问我能小点儿声吗。我调小了音量,前妻还在我身旁站着,我说怎么了,她说你现在也看这种视频,我说这种视频怎么了,她说这不像你,你以前没这么低级。我继续看着手机,我说我从没高级过,一直飘忽不定,现在我找准位置了,如果这算低级,我甘愿堕落。前妻说了一个“好吧”,回了屋。半小时后她出来了,看我还坐在沙发上看,她说你能进屋看吗,我说这也没人——两位老人吃完去遛弯了——在这看怎么了?前妻说,我一出来就被你影响,想的事儿全乱了,无法专注。我知道她最近又忙起来了,看老妈的初检结果不错,忘了自己说过的要重心回归家庭的话,又变成原来的她,好几天都十点后才回来,晚饭还得我想辙。我说,是你把我叫来的,你答应好属于你的事儿你来做,你没有做,还觉得我影响了你,干脆我走吧!她说你走就走,我今晚就给他俩说明真相。她说得很坚决,如果不是想到两位老人,我真就走了,或者现在拿到复查结果,我也就走了,但想到仍有不确定因素,我迈不开腿,还是忍了,拿着手机,回屋关上门继续看。有了这个插曲,我知道人不会轻易转变的,不仅她是,我也是,所以我必须离开北京,誓不回头,强行不让自己回到原点。
当然这一个月里,我不是只配合前妻,也做了一些自己的事情。那个剧本现在改得差不多了,因为我来了北京,面聊使沟通高效,编剧们手也快,只差最后几集就可以定稿开机了。我也跟以前几个要好的朋友吃了告别饭,告知我将回老家,以后再来北京就是游客了。除此之外,我还干了一些别的什么。疫情也差不多控制住了,一切都将迎来新的开始。
玲知道我什么时候到家,她说直接去她那,她准备饭。我问她晚上还跳绳吗,她说跳,但是可以做饭,做完不吃——每次去人民广场前她和恬恬都不吃晚饭,只是回来喝杯奶。本来我不想麻烦玲给我做饭,但是我又想第一时间见到她和恬恬,便没客气,下了火车拉着箱子直奔她那。
我给恬恬买了件花裙子,配合她那根红跳绳,一定会好看。给玲买了一套化妆品,参考了我前妻用的,她现在在这方面越来越講究了,想必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年龄。玲说她每天开车,用不到,我说去跳绳的时候用,拍出来漂亮,显得人有活力。
玲蒸了螃蟹和花蛤,做了番茄虾,炒了荷兰豆——知道我爱吃。恬恬说我变黑了,我说可能吧,老开剧本会。她问在海边开吗,我说北京没有海,在室内开,太累也容易脸色发黑。恬恬说那您得多睡觉,我妈说睡觉分泌生长素和褪黑素,我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得不睡觉的。
以前我吃饭很快,对吃没什么兴趣,填饱肚子就完事儿。现在我会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个一个花蛤地吃,放慢动作,然后喝口酒,说会儿话,歇会儿接着再吃。能在酒足饭饱这种事情上获得快乐,我觉得这对我是好事儿。我开始理解我爸了,每个人都有享受食物的权利。我打算下回去看他的时候给他买点下酒菜,再带两瓶好酒,给他灌得差不多的时候,把准备好的围裙拿出来,让他换点儿事情做做,说不定别有一番趣味。
吃归吃,我一直盯着时间,到了玲和恬恬该出发的时间,我也吃完了。玲送我回去休息,我坐到小区门口先下车,她们娘儿俩继续往人民广场开。小区门口的超市是快递寄存点儿,我上午接到电话,说我的包裹到了,到了超市一看,门口堆着三个箱子,我想这就应该是我买的东西。我进去一问,果然是。我说一会儿来取。
我先把行李箱放回家,上了个厕所,给一个开出租的初中同学打了电话——上次回老家在同学聚会上和好几个人留了联系方式,然后带着壁纸刀和剪刀下了楼。我用手机叫了一辆“货拉拉”,把两个大箱子拉到海边,在游乐场旁边卸了货,我剪断包装箱的尼龙绳,划开箱子,取出所买的东西。第一个箱子里是一个竹篮;第二个箱子里是一大块尼龙布,展开呈水滴状;第三个箱子是鼓风机。我找到说明书,把三者连接,一个二维的热气球平躺在沙滩上。我用鼓风机往球囊里灌气,球囊膨胀,一个像模像样的热气球立了起来。这东西花了我六万多,我觉得值。
我的初中同学来了,带着两罐液化气,我们市的出租车都改成气儿的了。我把一罐装进指定位置,一罐放进竹篮备用,然后点火。双喷头燃烧器迸射出蓝色火焰,发出“砰”的一声。正常操作都是这样。
我微开阀门,热气球缓缓升空。
这就是我说的,在北京的一个月里还干了些别的什么,我考了热气球驾照,也就是“飞行许可证”,体检后参加了四周的培训,所以晒黑了。我决定回北京和前妻继续扮演夫妻前,就已查好培训时间,我主要是冲着学习这个去的,顺便给前妻帮个忙。
热气球已经飘到海面上,我跟初中同学挥手,他也向我挥手,喊着问我燃料够吗,我回喊,够!在北京,用这款热气球,我已经飞过好几次了。
高度差不多了,我掏出手机,将摄像头调成自拍,把我和后面的一片游乐场都拍了进去,然后翻仰手机,让最后的画面落在球囊上。我会给恬恬看这一刻的视频,不是只有有人给打伞的人才能从游乐场坐热气球起飞。
如我所愿,刮的是东南风,这样热气球就会飘向人民广场的方向。我准备在那里降落,恬恬认为证明她也有权利坐热气球的方法就是坐进去,我可以接上她,坐着这个回家。天色已黑。海面上的灯塔一明一暗,不知道是什么船,也在夜色下航行着,刚刚离港。我张开胳膊,搭在热气球的围栏上,往后一摊,突然获得一个发现。耶稣被以展开双臂的姿势被他们钉在十字架上,这样钉不是为了牢固,而是为了让耶稣舒服。人类从爬行到直立行走,胳膊一直是垂着的,或架在电脑桌上,总是在干着什么,想必这一姿态牵连了脑神经,使其终日被拉扯,而胳膊一旦展开,什么都不干,肩颈筋肉放松,被牵拉的脑神经也放松了,整个人便也轻松起来,如堕云雾,不知去处归途。
恍了会神儿,心中火花一闪,我又站起来。打开手机的夜视模式,拍了第二段视频:热气球掠过海面,天马行空。一会儿降落在人民广场的时候,我会拍第三段视频:广场上跃动的人群,各尽其能,无拘自在。然后把这三段视频连在一起,配上街舞少年们用过的那首歌,叫《你的答案》,后来我老在心里哼哼,歌词也能背下来了:
也许世界就这样
我也还在路上
没有人能诉说
也许我只能沉默
眼泪湿润眼眶
可又不甘懦弱
低着头
期待白昼
接受所有的嘲讽
向着风
拥抱彩虹
勇敢地向前走
黎明的那道光
会越过黑暗
打破一切恐惧
我能找到答案
哪怕要逆着光
就驱散黑暗
丢弃所有的负担
不再孤单……
三段视频加这首歌,作为我的第一条作品,也发到“快手”上。虽然画面晃动,显得粗糙,呼呼的风声也录进去了,但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我想有了这条视频,恬恬或许就可以在九月份开学之前,把那篇作文给改一下。如果这条视频能被更多人看到,或许也能让他们想起什么。于是,我打开阀门,火焰喷射到三米的高度,全速行进。
2020年7月24日
责任编辑 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