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来胜
2021-09-22海飞
海飞
1
何来胜奄奄一息地被强盗钱大贵派人用一条快散架的破船送回来时,也是落雨时分。何来胜衣衫褴褛,像一个疲惫的稻草人一样,仰面躺在破船的甲板上。一双死鱼眼睛望着灰暗的天空,突然觉得世界安静得像死去一样。
他的耳朵里灌满的只有无穷的水声。
那天蕙风堂大药房的账房海胖天正在码头唾沫横飞地给众人说书,他宽厚的背对着那条宽阔的江,一些零星船只就在他的背后缓慢地穿梭,这其中就包括那条运载着何来胜的破船。雨水稀薄,能略微打湿人的头发和衣衫,海胖天穿着灰色的长衫,表情丰富地说着遥远的江湖往事:那关老爷出阵,赤面长须,手持青龙偃月刀,大声喝道,来将何人?只见那人身骑黄骠骏马,手持黄金双锏,正是十三太保秦琼,又名秦叔宝。两人斗在一起,叮叮当当,稀里哗啦,真是好一场恶斗……
围在他身边的贩夫走卒们微微张开了嘴,他们屏住呼吸,神情严肃地听着海胖天洪亮的声音被雨渐次淋湿,没有人察觉关公战秦琼有何不妥。这时候,那条破船艰难地挤开水面上浓重的雾气,在海胖天意气风发的声音中靠了岸。海胖天侧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何来胜被人从船上抬下,于是说书声戛然而止。他推开人群嚷,说我有要紧的事了。众人不答应,追着问,然后呢,然后秦叔宝怎么样了?
海胖天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起来,他臃肿的身子,灵活地穿过听书的人群,走到何来胜身边,拍拍他的脸,问,还活着吗?何来胜微弱地点了点头。于是海胖天对那两个从船上抬他下来的人说,辛苦二位,走,把他抬到蕙风堂。
听书的人群继续追问,说海胖天,然后呢,然后关云长怎么样了?
海胖天大步流星地走着,头也不回地说,然后?然后关云长猛地睁开他的丹凤眼,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秋白日黄粱梦。
何来胜在那块门板上一躺就是九天,几乎躺成了另一块板。
第十天,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蕙风堂大药房,气若游丝地路过海半仙酒坊时被春十三叫住,摊开手问他要上个月欠下的酒钱。何来胜摸遍全身上下一文钱也没摸出来,春十三拽下了他系在腰上的乘风镖局的腰牌。那块腰牌是他爹何乘风当年风头无两时,长亭镇地主豪绅们一齐凑钱,用黄金给镖局打的一块纯金腰牌,正面写“乘风破浪”,反面写“劳苦功高”。可惜这也是何乘风给儿子留下的除了房子外唯一值钱的东西。
何来胜原先是个读书人。乘风镖局还兴盛的时候,他爹何乘风就学那些洋派的大户人家,把儿子送到洋学堂去念书,想把儿子培养得文武双全,有那种威震长亭镇的意思。后来乘风镖局没落,生意一落千丈,何乘风勒紧裤腰带也供不起庞大的学费,急得他在镖局天井里不停转圈,像被斩去了头去还没死透的公鸡。何来胜就安慰何乘风,他故作深沉地说,尊敬的父亲,我有的是鸿鹄之志,我有一百个鸿鹄之志。何来胜果断地从洋学堂卷起铺盖回到了镇上,嚷着替父亲走十万里的镖。其实当时不仅托镖的人少,劫镖的人也少,走镖的路上遇见的大多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地痞流氓。少镖头何来胜显得很勇敢,从来没躲躲藏藏不敢上的时候,无奈手脚功夫实在是差,往往其他保镖与人打得热闹的时候,还要匀出一个人专门保护他。久而久之镖局其他兄弟们交给他一个任务,能不动手坚决不动手,不要呜呀呜呀乱叫着冲上前去,然后被人一脚踹飞。只求他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贴牢镖车就行。
何乘风为此苦恼了很久,每天都站在天井里对着天空发呆。他并不希望何来胜继承他的衣钵,提着脑袋今天不知道明天还活不活。后来何来胜在何乘风的一只旧皮箱里翻找出一把盒子炮,这是不久前何乘风走镖时从劫镖的人手里缴下的,据说来自德国毛瑟兵工厂。何乘风对这把盒子炮表现出来了空前的热情,他举着这块黑铁一天到晚瞄来瞄去。在射杀了三只狗、五只鸡以后,何来胜把这支巨大的手枪插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拍了拍那支枪,对何乘风说,尊敬的父亲,好马配好鞍。
何乘风说,你主要是想说什么?
于是何来胜接着说,好枪配好儿。
谁知何来胜转头就用这把枪闯了祸,蕙风堂堂主安五常家有出息的儿子安必良自告奋勇教他用枪,结果他错误地将子弹打向了安必良。好在子弹只是擦伤了安必良的胳膊,安五常和安必良都大度地原谅了何来胜,只有女掌柜杜小鹅皱着眉说,杀人偿命,伤人赔钱。为了赔偿,少镖头何来胜就去蕙风堂做了三个月的跑堂伙计。何来胜想既然不用走镖也乐得清闲,每天拼命地闻着药房里的中药气息,或者是跟账房海胖天吹牛皮,或是在蕙風堂忙完后去哎呀楼,他也不叫姑娘,捧本书沏壶茶一直坐到何乘风叫他回家。
没有人知道,何来胜摇头晃脑看书的场所,为什么一定要选在妓院。
哎呀楼的老板黄兰香很看不起何来胜,心想何乘风威风一辈子,生个儿子却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软蛋,整天捧本书看。现在变了天,既不能考秀才又不能中状元,难道看书能当饭吃?他趁何来胜不注意,偷偷瞄了眼他的书。书的封皮已经掉了,边角折起,书脊上有三个快磨毛的字:金瓶梅。书里图文并茂,只是黄兰香一双老花眼没看清那些图长什么样。黄兰香就想,难道这是一本拳书?金瓶梅是一种拳法?何来胜是对着这本武林秘籍想要学拳脚?黄兰香后来看清了那些插图的内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大叫一声乖乖,最后认为何家父子这是想要从哎呀楼偷学经营之道,以期东山再起。
黄兰香于是冷笑一声说,何来胜,看来你居心叵测啊。
何来胜就合上书,认真地说,你想歪了,我真的是一点念头都没有。
不过何来胜的人缘好,身上没半点读书人的臭脾气。有一回安必良回到家,边吃饭边端了本英文书,满页蝌蚪一样的字,海胖天凑过去问安必良看的什么,安必良不耐烦地告诉他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恰好那时何来胜还在蕙风堂做伙计,于是笑着对讪讪而回的海胖天说,他在看《伦敦蒙难记》,讲孙中山在英国被中国人抓了又逃出来的事。安必良大吃一惊,问他,这位曾经被我起死回生救活了的兄台,你也懂“阴沟律虚”?何来胜谦虚地说,一点点。
总而言之,何来胜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说得,和黄兰香之流喝酒吃肉也说得,蹲在路边与脚夫镖师日天日地的胡话也说得。就算是吃个屁,他也比别人的经验多至少三十倍以上。
他胸有成竹地说,屁就是硫化氢。
2
何来胜的快乐生活终止在二十岁。在他二十一岁还剩下最后一个月零七天的时候,他爹何乘风走了最后一趟镖。何来胜记得,那个雾茫茫的清晨,他刚刚醒来,只看到门外是一团《西游记》里才会出现的浓雾。于是他叹了口气,他觉得这雾里充满了未知和妖气,总是让他心神不定。在这样的心神不定中,他看到了镖局门口的一车倭瓜。
那是镇上开丝厂的邹老虎让他送的一车倭瓜。何乘风搞不懂开丝厂的不送丝,送一车倭瓜干什么?那次蕙风堂的账房海胖天也嚷着说要跟着去走镖,他说我得出去透透气,长亭镇太小了,装不下我的眼观八方的眼神。海胖天像一个旅行家一样准备行头,甚至带上了一把漂亮的夜壶,说是景德镇产的,文明人士没有夜壶,根本尿不出来。
几天之后,海胖天背着何乘风回来了,因为旅途劳顿的缘故,海胖天瘦了一圈,镖师们也全都灰头土脸挂了彩。但是海胖天的腰间,十分滑稽地挂着那把夜壶。那时候何来胜正在镖局门口认真学习那本《金瓶梅》,他一抬头看到天空中阴云密布,就在心里说,天一定就要变了。这时候他转眼看到镖师们七零八落地向镖局这边走来。何来胜就冷笑一声,说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像被抽掉了魂似的。海胖天大叫一声说镖被劫了,但骨气还在。何来胜不信,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劫倭瓜?劫倭瓜不如买倭瓜便宜啊。
我也不信。可是镖真的被劫了,在嵊县,被一伙强盗抢走了。何乘风把自己的脸侧着,贴在海胖天宽阔的肩膀上,奄奄一息地说。我丢了脸了,无颜见江东儿子。虽然骨气还在,可是没人买我的骨气啊。
何来胜说,我会把镖找回来的。我爹一辈子没失过镖,不能因为一车倭瓜把名声毁了。你千万不要忘了,我是有一百个鸿鹄之志的
人。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凉风吹指的清晨,瞒着病恹恹的何乘风,一个人去了嵊县,很像一个侠客出门远行。到了嵊县,他向一个叫李歪脖的当地人打听强盗在哪儿,大家都说你找强盗吗?我们这里民风淳朴得如同一股清流,强盗只有一伙,就是钱大贵。
钱大贵所在的地方在嵊县的一座本来没有名字的山上,钱大贵带着一批人自己占山為王,所以这山就取名叫大贵山。走到寨子门口,何来胜首先看到一个壮实得像深山大熊的男人正在炒菜,那口十几个人饭量的大锅在他手上轻得像一片羽毛,翻炒之间火星四溅,何来胜闻到一股朴素的肉香,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响了起来。于是他把目光从大锅上努力地挪开,问,钱大贵何在?
那人没理他。直到菜起了锅,他才抬眼看了何来胜一眼,说,我就是。
何来胜说,我找你来要一车倭瓜。
钱大贵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问,你是那姓何的老头的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我叫何来胜。
钱大贵吃了口菜,把脚翘在桌上,晃晃悠悠地剔着牙问,你想怎么要?
何来胜掏出盒子炮,反问,怎么样你才能还?
文斗和武斗,你选一个吧。
什么叫文斗,什么叫武斗?
文斗就是你跟我一个人打。
武斗呢?
钱大贵嘿嘿一笑,顿时何来胜周围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二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他。
何来胜识相地收起枪,说那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当然选文斗。
那好。钱大贵擦擦嘴站了起来,咱们一对一地打。赢了,倭瓜你拿走,输了,我钱大贵不爱杀人,你给我磕三个头,磕完放你走。
何来胜想了想,豪迈地说,英雄所见略同。我选文斗。
钱大贵说,那来吧。
钱大贵身子魁梧却灵活得像一只螳螂,一开始只是浅浅试了几手,知道对方的斤两之后,大喝一声“小心了!”双拳如锤,势若奔雷般当胸捣出。何来胜只觉劲风扑面,噔噔噔连退三步,第二拳、第三拳再无闪避余地,慌忙架手格挡,顿时痛入骨髓,不由得大叫一声,我尊敬的父亲,我好像要输了!钱大贵哈哈笑了两声,抢步跟上后再出两拳,拳拳到脸,何来胜一时间头晕目眩,原地转了两圈一下坐倒在地,鼻子嘴角都挂出长长一条血线。
何来胜的心里发出了一声哀鸣,心里说爹你丢脸了,我也丢脸了。乘风镖局果然是可以关门了。
平心而论,何乘风的家传武功只能算二流,而何来胜学来学去,顶多排到十八流。不过何来胜轴,具体到比武上,就是不要命。可是再不要命,也还是十八流的武功。从他拉开的架势,钱大贵就看出他连对手都算不上。菜还没凉,何来胜就已经满脸是血,整个头肿了起来。钱大贵望着他这副鸟样,皱着眉说,你输了,你认个输,这事就过去了。何来胜摇头,我还没输,你看,我还没死,所以我还没输,然后又撞了上去。钱大贵觉得他简直像一条疯狗,疯狗当然不会认输。最后钱大贵扭脱臼了他一条胳膊,一招“顺水推舟”在他背上一拍,将他直直推出十多步,说你回去再练练吧,不然白白被我打死。
何来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土,咬咬牙走了。其实他十分害怕真的被打死了,那么复仇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垂着一条软塌塌的胳膊,心想作为武林中人,怎么好意思让对手把胳膊接上。钱大贵也没主动帮他接,冷冷地看着何来胜晃着他那条脱了臼的胳膊越走越远。最后走进一堆像火一样燃烧的夕阳里,不见了。
半路上,何来胜下了决心,要好好学武功。
3
就在嵊县强盗钱大贵抢走何乘风的倭瓜那天,春十三像一只白鹤一样飞临到了长亭镇。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春十三提着一口旧皮箱,一脚踏上了长亭镇湿润的泥土地,踏碎了长亭镇湿漉漉的阳光。她一路从东北来到浙江,停停走走,在船行驶到长亭镇时,一只池鹭潮湿的脚掌落在她肩上,为此她的肩略微有了震颤。那时候春光明媚。春十三想要么就在这里住下吧。
很快人们知道,这个叫春十三的单身女人老家在松江省珠河县。她有着东北女人的白皙皮肤和高挑丰满的身材,头发精致地烫成大卷,穿着长亭镇的女人不会穿的衩开到大腿的旗袍。她的身段好看,一举一动都像在跳舞。她那时候对着天空中一朵云说,我本来就是个跳舞的。
没过几天,外乡女人春十三搬到了乘风镖局隔壁的隔壁,那户人家准备举家搬迁到苏州的观前街定居,春十三便带上那只池鹭,在这腾空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又过了没多久,乘风镖局的人忽然闻到一阵酒香从墙那边飘过来,推推搡搡地过去一看,春十三已经将隔壁的隔壁变成了一间酒坊,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堆了小山一般的紫红高粱,院中央有一口大铁锅,墙边摆了一排蒸酒的甑锅,甑锅上摇摇晃晃地停了一只被酒气熏得把持不住的漂亮池鹭。
正在忙活的春十三对他们大方地笑笑,说以后多照拂。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真丝睡袍,柔软的布料贴在柔软的身体上,勾勒出的似是而非的线条让一帮走镖的目瞪口呆。他们都觉得眼睛像是要着火了。
咚的一声,那只池鹭一头栽倒在地上。走镖的吓了一跳。春十三走过去,捡起池鹭笑着说,它被酒给熏晕了。
第二天,在三千响的鞭炮声中,春十三的海半仙酒坊开业了。镇上的男人来了三分之二,就连歪头陈也来了。歪头陈是长亭镇的一个疯老头,脑袋后面还留着细长而肮脏的辫子,乱糟糟地缠在脖颈间。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被哪阵风吹到长亭镇的,他每天躺在江边一座废弃的路廊里,路廊里面碎石板缝隙里长满了荒草,他就把荒草踏出一张床的位置,扔一些干草,就算是他辽阔的床。看上去,他本身就像是一棵野性十足的荒草。镇上有好心人平时也就给他施舍两碗饭,送点旧衣服挡风御寒。他们私下传说,歪头陈原先是革命党,看见其他革命党人被杀头,大约杀到第一百颗头的时候,他活生生就给吓疯了。而且从此以后,他的头就被吓歪了。
长亭镇民团团总马当先带着十几个团丁过来立下马威,他们矮胖的身材翻滚着卷起一片尘土向这边奔跑过来,撞进了春十三酒坊的院子。马团总一双三角形的眼睛在春十三身上上下乱瞟,说春老板,咱们长亭镇是有规矩的,新店开业,收取联团费三个银元,团局捐三个银元,祠堂捐四个银元,田亩捐五个银元,一共十五个银元。说完摊开手掌说,春老板,付钱吧。春十三笑靥如花,说,马团总,我酒坊刚开业,哪里来的十五个银元。马团总又说,这样吧,还有一个办法,去拿酒来,我一碗你三碗,喝得过我,就给你减半。
春十三说,这么个比法,我怎么喝得过您?
马团总说,那春老板敢来长亭镇开酒馆,不身怀绝技,那就是吃了豹子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春十三身上,除了歪头陈。他偷偷地躲在角落里,仿佛这个世界跟他没有关系,仿佛他就生活在梦境中。他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很快就双颊通红,脸上露出痴笑,并且不由自主地一共打了三个欢快的酒嗝。
春十三露出为难的神情。哎呀楼的掌柜黄兰香艰难地挤开人群,讨好地上前与马团总套近乎,说长亭镇没人喝得过马团总,要不让她跟您比猜拳也行啊。黄兰香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团总当胸一掌差点推到春十三身上。马团总说,这里是酒坊,不是你的哎呀楼。黄兰香的脸就一阵青一阵红,很没面子,压低了声音说,我可是会地趟刀的。
马团总大笑起来,说你的地趟刀就是个花拳绣腿,你刀法能快得过子弹吗?你要是再在这儿牛皮烘烘的,我让人把你的哎呀楼拆了。
黄兰香不再说话,他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人群中。大家都看到马团总伸出手去,托起了春十三的下巴。这时候,一直站在房梁上的池鹭尖叫一声,俯冲而下,一口啄上了马当先的耳朵。马当先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捂着耳朵不停叫唤。春十三连忙将那只取名“春光”的池鹭叫回来,春光就春光无限地栖在了春十三微微颤动的肩头。马团总丢了脸,就在他大喝一声,让手下们把酒坛和酒坊全部砸烂的时候。春十三突然拎起了一坛酒,拍开坛盖,往两只酒碗里倒下了两碗酒。醇烈的酒香立刻气势汹汹地在半空中盛放出一朵殷红的花。
春十三说,都给我住手!
马团总笑了,搓了搓手,然后端起酒碗,春老板,请吧。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个人雄壮地说,我来替她喝。我口渴得不得了。
何来胜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左胳膊奇怪地晃荡在身侧。黄兰香一伸手,压住了何来胜的肩头,轻声说,少镖头你别闹,你又不会喝酒的,你要喝的話还不如我来喝。说着就要去拿酒碗。何来胜右手一使劲,把黄兰香推出去三步。黄兰香瞪大了眼,说,乖乖,你长本事了。我就说你偷偷地看武林秘籍练拳,你还不承认。现在看来,果然没说错。你要再这么没大没小,小心我用地趟刀收拾你。
何来胜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黄兰香,他帮春十三出头完全是一时冲动。他刚刚在钱大贵那里跌了跟头,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他不管马当先同不同意,也不理旁边站着的叽叽歪歪的黄兰香,垂着脱臼的左手,右手抢过酒碗就往嘴里灌。
何来胜在喝第二碗时,身子就开始打晃,到了第三碗时腿一软手一抖,碗笔直往地上掉去。春十三眼疾手快,弯腰一捞稳稳将碗接住,然后将何来胜扶到椅子上坐下。接过酒碗的春十三在那天一战成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长亭镇源远流长的传说,她把脸喝成了一片春红,眼波流转,春风荡漾,望向围观着的人群。然后她慢慢转过身,看着马团总喝下了又一碗酒。那时候的马团总紫着一张猪头脸,泪流满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情爱往事一样,被架出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菊啊兰啊芳啊萍啊心肝宝贝,我是如此深情地想你们啊。
春十三也喝得差不多了,她搬出一把太师椅,稳稳地盘腿坐在了上面,一手叉着腰,一手举着酒碗,用一双星星眼看着众人,说,从此海半仙酒坊,还望各位乡亲们照应。今天春十三献丑失礼,你们莫怪。然后一只春天的燕子,孤独地飞过了酒坊的上空。何来胜就是在一片灰云慢慢飘过酒坊上空时,被镖局的伙计们抬回去的。抬回去的时候,他那脱了臼的手臂低垂着,像自鸣钟的钟摆。
人群渐渐散开去,只有经久不散的酒气还在酒坊荡漾着。春十三的眼皮子终于耷了下来,她觉得很累。空旷的酒坊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像幽灵一样闪出了歪头陈,他依然举着那只碗,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诡异地笑着说,看上去是少年英豪,其实不过是一把人间尿壶……
那天晚上,春十三敲响了乘风镖局的门,端来一碗刺鼻的药汤给何来胜解酒。何来胜醉酒神志不清,春十三当着何乘风的面,扳开何来胜的嘴巴灌药汤。何来胜晕过去三天,像死了一样,春十三就连送了三天的解酒汤。到了第三天,春十三给何来胜灌完药汤,说该醒了。然后何来胜果然睁开了眼,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说,好酒。春十三说,给你灌了三碗解酒汤,一共一个银元。何来胜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说你这奸商,认钱不认人。春十三说,是拿不出钱吗,可以先欠着。她又当着何乘风的面,让何来胜写了一张欠条。那天何乘风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癞皮狗一样躺在一块床板上养伤,望着醒过来的儿子和远去的春十三的背影,突然对何来胜说,我儿谨记,这个女人不简单。
何来胜愣了一下,说尊敬的父亲,这跟咱们镖师走镖有什么关系?
何乘风意味深长地说,人活一世,不就是一场最难走的镖吗?
春十三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海半仙酒坊正式开张后,春十三在门口支了一个摊子供客人喝酒,一小盅不收钱,一小碗就要收钱了,每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生意也蒸蒸日上。酒坊院子里还有三张八仙桌,客人也可以来喝酒,她把酒坊和酒馆开成了一体。酒坊的客人络绎不绝,春十三在长亭镇已经成了一缕风,或者一种传说,而且男人都喜欢乐意拼酒的女人。春十三喝完了酒就裙子一撩开始跳舞,两条腿白花花露在外面,晃得长亭镇的老少爷们儿看直了眼。长亭镇的女人说她浪荡不守妇道,春十三撇撇嘴,说没见识,这叫康康舞,北方舞厅里俄国人最爱跳。但是像春十三这样的女人,天生招男人喜欢被女人唾弃,春十三也不屑和镇上那些女人们拉扯,一来二去就让人说了闲话,说她之所以一把年纪没嫁出去,是之前在外面有了野种,没正经男人想要她。
春十三听到这样的传言,不响。那天何乘风已经能从床板上起来,走步到酒摊吃酒,于是就问,你不怕那些闲言碎语?你跟他们解释
一下多好。春十三才终于第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妩媚地笑了,说,我瞧不起他们,他们还不够格听我说话。
何乘风是因为意志消沉的缘故,成了海半仙酒坊的常客。他一会儿觉得人生已经没有意义,自己简直就像一只蚂蚁一样。一会儿却又在清冽的同山烧中映出了自己往昔的峥嵘岁月,于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豪情万丈的男人。他喝着喝着就泪流满面,每到这时春十三就一把抢下酒碗,酒壮<\\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1年当代\3#\尸从.eps>人胆,你这<\\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1年当代\3#\尸从.eps>人一点也没胆,反而爱哭。别哭了,你还能哭得过孟姜女?
于是何乘风的哭声显得更加昂扬,像风中的一面呜咽的旗帜。
何乘风在海半仙酒坊门口的酒摊上喝了几天酒以后,突然有一天他从镇上的酒楼叫来了一桌菜,在乘风镖局摆了一桌,又让何来胜把春十三请来,和镖局的一帮人围着桌子坐下。何乘风拎着那把锡酒壶,高高地举起来,盯着一桌人不说话。一桌人不知道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觉得仿佛有大事发生,于是也鸦雀无声。何乘风终于放下了锡酒壶,突然宣布,自己决定解散乘风镖局。大伙儿还没回过神,何乘风又说,镖局里的兄弟们个个吃得苦做得事,希望春老板可以收留他们打个下手,赏碗饭吃。
春十三冷眼看着何乘风这<\\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1年当代\3#\尸从.eps>样,想了想,说可以,反正酒坊也缺人。但是她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何来胜必须一起来。何来胜望着春十三说,我是有一百个鸿鹄之志的人,这样的人在长亭镇,不对,就算是在浙江省也很少见。
春十三就瞪了何来胜一眼说,你是不是<\\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1年当代\3#\尸从.eps>了。让你到酒坊来你弄个鸿鹄之志做什么?
于是何来胜心一横,冷笑一声说,去就去,和大伙儿在一起,我仍然像个少镖头。豪气酒气我一身正气!
从此之后,何来胜从乘风镖局的少镖头变成了海半仙酒坊的伙计。清晨和夜晚练武,白天就在酒坊帮工,当然偶尔也偷点酒喝,所以浑身上下飘荡着酒糟的清香。于是,曾经繁华荣光、威风凛凛的乘风镖局,就只剩下萧条得像一张皮影的何乘风一个人。何乘风很享受这样的孤独,他习惯了在每天下午,在太师椅上坐上两个时辰。他盯着墙上那个巨大的“镖”字发呆,突然觉得,这个“镖”字像一个老人一样都快过世了。在漫长的时光里,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根木頭或者一块墙脚的砖头。这样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人老了就不值钱。而且人老起来是很快的,往往是你在睡了一个午觉醒来的时候,边听着连绵的雨声,或者远处传来的狗叫,边就匆匆地老去了十岁。
春十三从来都没把老头忘记,每天做了饭都会用小竹篮给何乘风送去一份。送完之后对何来胜说,老爷子的伙食另算,记账上。还有,你们虽然帮工,但是偷喝的酒钱另算,也记账上。
何来胜就觉得出头的日子几乎没有了,说,你真是精明,你简直就是一把活着的算盘。
春十三停下手中的活,侧过头来看了何来胜一眼说,不精明怎么做生意?
长此以往,何来胜在酒坊欠下的欠条越积越多,多到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欠了春十三多少钱。这反而让何来胜把心一横,十分冷静地告诉正在井台边打水的春十三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春十三抬起头,那桶水就晃荡起波光来。春十三说,你说啥?
何来胜想了想说,我有那么多鸿鹄之志,我欠点儿债根本算不了什么。
4
何乘风微凉而萧条的日子在他臃肿的眼皮底下,显得越来越漫长。
安顿好儿子和其他人后,何乘风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望着何来胜青春勃发的身子的时候,目光里满是忧伤。很长的时间里,他对着一把茶壶发呆,偶尔当然会想起年轻时候的种种往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颓败成一根稻草,简直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这让他觉得悲伤。在这样的绵长的,如同秋风涤荡的悲伤里,很快他便起不了床。春十三干脆便扔了酒坊的活,每天去何家照顾这个病入膏肓的老头。
春十三说,你要是想死,一定得死得快。你要是不想死,你就得好好活。
何来胜看看病恹恹的父亲像一团破败发黄的棉絮,被随意扔在一张半新半旧的太师椅上,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低着头对春十三说,谢谢你照应。
春十三回答,谢什么?你以后都得还!
何来胜想了想又说,你跟我爹说话,以后不要那么直接。
春十三回答:那拐弯抹角了说,你爹就能长寿?
春十三说这话的时候,池鹭春光站在房梁上,居高临下审视地盯着何来胜。它站在一堆白亮光线中,有风从它的羽毛上轻快地走过,这让春光有了一种清高的表情。它对何来胜这个窝囊的男人不屑一顾,于是它开始认真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它觉得这人间真是太世俗了。
又过了一个月,病恹恹的何乘风终于在他的睡榻上去世了,像被风掀起的茅草房一样,颓败得一地都是碎草。临死前他仍然记得那天绵软的日光有气无力地打在他的床上的一角,照亮了那床被子的缎面上的一朵鲜艳牡丹。叫卖的声音隐约地传到了他的耳膜,让他觉得原来这才被叫作是人间,而现在他就要跟人间告别。想到这里,他有一万分的不舍,觉得每一寸哪怕最苦的日子,都是甜的。他把那块纯金的腰牌交到何来胜手上,心想他儿子这辈子恐怕既不能“乘风破浪”,也不会“劳苦功高”了。想着想着,何乘风索性就两腿一蹬闭了眼,那最后一丝游魂飘出七窍的时候,他奇怪地闻到了海半仙同山烧的酒香。
因为缠绵病榻很久了,何来胜心里是有准备的,所以他突然发现连流下一滴眼泪的力量都没有。在他垂着头默哀的片刻,一群道士穿着红红绿绿的道袍像仙女下凡一样赶来了。何来胜还是垂首立着,看上去有些像一棵刚刚种下的树。闻讯而至的春十三麻利地推开他,给道士们敬茶递烟礼数周全。那个领头的道士张大丰这才和颜悦色起来,问,黄纸有吗?春十三忙说有,然后拿出一沓递过去。张大丰让春十三把先人和家中成员的生辰八字都给他,春十三一一写了。直到最后,春十三拉了拉张大丰,小声问能不能再替她写一张。张道士问,写谁?春十三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郭春光。张大丰道士小声念。生辰八字呢?
我不知道。要不就去年正月廿五吧。
去年的正月廿五,是春十三来到长亭镇落户的日子。
晚上春十三走到江邊,她将那张带有郭春光名字和生辰的黄纸点燃,看着火光吞噬黄纸,迅速蜷成一团的灰黑色碎屑随着晚风吹进夜色中的江水中,像一只刚刚死去的鸢鸟。
江边的水不停地晃荡着。春十三对着江面怔怔望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和被烧化的黄纸一样在风中飘飘忽忽。一转身,她看见何来胜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于是最后,经过了漫长的对江景的观望,两人终于并肩在江边坐下。何来胜突然觉得屁股冰凉,地里的寒气直接接通了他的身体。
何来胜不说话,春十三就开始说自己连绵不绝的往事。她说她从前有个相好的,叫郭春光,爱得死去活来。那时她还在松江,郭春光是张作霖奉天左路军的人,跟着张作霖围剿陶克陶胡就没回来,后来听人说被陶克陶胡抓住点了天灯。春十三对他了解其实不多,只知道他是浙江杭州人,再具体到是杭州哪里人就不知道了。于是她像一条瓜子船,从东北漂到松江,又从松江漂到郭春光的故乡。在正月廿五的那一天,她停泊在了长亭镇。走上码头的那一刻,有细碎的风轻轻裹住她的身体,空气中有好闻的味道。她觉得无比安宁,于是就想,一定是要住下来了。
何来胜默默坐着听春十三讲面目模糊的郭春光,直到她的声音融化在一波又一波荡漾的水声中。后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春十三叹了口气,将何来胜揽进怀中。
于是何来胜在春十三的怀里喑哑地哭出了声。
5
何来胜下决心要习武报仇。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能报仇,那简直就不是一个男人。于是他去海角寺找了杜小鹅的师父唐不遇,说,我好不好当你徒弟?唐不遇照例在扫着院子,最后他是看在杜小鹅的面子上勉强答应教他,说,你应该这样问,你能不能当我的师父?
何来胜就笑了,说那你说能不能?
唐不遇就叹了口气说,能。
唐不遇又说,我是看在杜小鹅的面子上说能。
唐不遇的武功掌多于拳,纵跃多于静守,姿势飘逸灵动。他就像一只仙鹤一样,飘来荡去。何来胜姿势笨拙,悟性又不高,刚学了三天,唐不遇就不干了,说我看走眼了,你不适合当我徒弟。就连一块木头也比你适合当我的徒弟。
何来胜冷笑一声,说不要做梦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收下我这徒弟,赖是赖不掉的。
唐不遇就叹了口气,最后说,你要是真想学武,还是去哎呀楼找八枝吧。不是我不肯教你,是我的武功实在不适合你的路子。
可怜的何来胜只做了唐不遇三天的徒弟就被逐出师门。何来胜跪在海角寺的门口,磕了一个响头说,天涯何处无师父。
何来胜只得又去求八枝。
八枝是哎呀楼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妓女。她喜欢叼着一根细长的烟杆抽烟,仰起头叉着腰就对着天空吞云吐雾。她也喜欢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嗑瓜子,那些瓜子皮上下翻飞,像雪片一样落在天井里。许多的姑娘在她身边小心谨慎地走过,生怕惊着了地上的尘土,生怕走路带起的风落在了八枝的身上。哎呀楼没人敢惹着了八枝,夸张地说,这人间就没人敢惹她。红尘滚滚哎呀楼,做生意完全靠的是道不尽的风流数不尽的温柔,唯有八枝例外,姿色平平还经常对从她身边经过的客人们恶语相向,她差不多敢把客人生吞活剥。事实上八枝也算不上是妓女,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接过客人。她差不多把哎呀楼当成了免费的客栈。黄兰香之所以不敢把八枝赶走,是因为敬仰八枝是个武功高手。要是把八枝惹急了,八枝会把哎呀楼给拆了,把黄兰香给撕了。
八枝要是站在天井里,抬头一声怒吼,能把哎呀楼所有的瓦片都震落在地。
那天八枝依然靠坐在哎呀楼朱红色的美人靠上嗑瓜子,瓜子皮就从她薄薄的两瓣嘴唇里飞出来。何来胜从门口进来,径直走到哎呀楼的露天小天井里跪下,对着楼上倚着栏杆嗑瓜子的八枝高喊,八枝,求您教我武功。
那天下着小雨,哎呀楼的姑娘们桃红柳绿地在楼上的美人靠上凭栏坐了一排,像一群排列整齐的鹦鹉。她们静静地看楼下天井里跪在雨中的何来胜。何来胜像一株被淋湿的美人蕉,青翠欲滴,十分新鲜的样子。八枝不说话,她把瓜子从中午嗑到傍晚,等她嗑完最后一颗瓜子,拍拍手,手腕上细细的镯子就叮叮当当响成一团。然后她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缓慢而稳重,走路的时候,她仰头看到天边一片的黛青色,这让她的心头略微有了些微的安宁。
所有的妓女都看到,八枝摇摇晃晃地站在了何来胜的面前,用一只穿着缎面鞋的左脚脚尖,勾起了何来胜的下巴说,喂,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是来当您徒弟的。何来胜招手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师父面前,徒弟的膝下永远没有黄金。
八枝说,我可以教你武功,但是你学成之后,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必须打败杜小鹅,二是让我杀了你。
何来胜说,为什么要打败杜小鹅?
八枝说,我的徒弟,必须打赢唐不遇的徒弟。这是我和唐不遇之间的较量。
何来胜说,我只想打赢嵊县强盗钱大贵。
八枝说,真没志气。自称强盗的人,顶多是个小偷。自称大贵的人,顶多是个富农。
何来胜跪在地上又想了半天,八枝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说,你要是认了,你就磕个头。你要是不愿意,你就起身走人。来哎呀楼的男人要么站着,要么坐着,要么躺着,从来没有跪着的。
于是何来胜重重地在潮湿的石板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八枝笑了,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八极拳派弟子了。
那天黄昏,雨依然没有停,哎呀楼里的红灯笼一盏一盏升了起来。从何来胜的眼里望出去,八枝和哎呀楼里的姑娘们都是红色的,雨也是红色的。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哎呀楼,走出大门的时候,八枝一直望着他潮湿的背影。一直到何来胜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街头,八枝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那是因为她和唐不遇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她就是要打赢唐不遇,她也从不认为杜小鹅是个习武的天才。
八枝教何来胜习武的时候,喜欢站在一边抽烟杆,一边说话。她换上了一身短打,很精干的样子,然后喷着烟,看上去腾云驾雾,像《八仙图》里能看到的何仙姑一样。八枝教何来胜习武是在长亭镇码头的一片空地上,第一堂课,八枝就挥舞着烟杆对何来胜说,你一定要記牢,我的武功要比唐不遇厉害十万八千倍。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我练的就是这定乾坤的八极拳。你不要看唐不遇花里胡哨的架势,都是虚的。我们八极拳,顶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要猛起硬落,攻是攻,守也是攻,有隙即钻,见缝插针,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这才是学武的最高境界。被人牵着鼻子走的那叫什么,那叫耍猴。
何来胜其实啥也没听懂,愣在码头边一言不发,只觉得潮腥的江水味,随着江水的涌动,一浪一浪钻进了他的胸腔。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大地显得无比宁静美好,何来胜完全沉浸在江边的景色里。所以他的精气神,就在这种水草与泥土混杂的气息中,提了起来。
你想当猴吗?八枝喷出一口烟来,继续问。
这一次何来胜听明白了,大声说,我记着了,一、不能当猴,二、打赢杜小鹅,就等于是师父打赢了唐不遇。八枝听到何来胜这样说,随即咧开嘴大笑了片刻,突然又猛地止住了笑厉声喝道:练!
何来胜是个能吃苦的人。每天清晨他都跑步去江边练功,每次八枝早早就等在了江边,像一座小型的灯塔似的,用烟杆上一星点儿火点亮何来胜赶来的路。八枝一遍一遍说,两脚不离地,八方任飘摇,八极拳下盘要稳,身正而扎实。八枝手上拿了根细长的竹竿,站在一边抽烟,看见何来胜脚步不稳便一竿子抽上去。嘴里说着,天底下就没像你这么笨的人,你要再这样笨下去,你就要笨死在码头上了。你这样笨,你怎么赢得了杜小鹅。胸不要挺,你又没有胸你挺什么挺?屁股不要撅,你当自己好看得很吗?你哪儿有屁股了?你简直长得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了,连猪都不是,猪是能分辨好坏与东西的,你人不人猪不猪,这样下去会让人认不出来的。八枝的言辞犀利恶毒,她沉浸在了无边的骂人的快乐中。她叉着腰骂,挺着胸骂,坐在地上骂,骂得太阳就这样从江面上徐徐上升,金光万丈地照耀着长亭镇。
每天早晨练完了,下午八枝就让何来胜一个人继续练。何来胜将双手双腿都绑了沙袋,先绕着长亭镇跑一圈,然后他跳进正在涨潮的江水中练出拳;他还在家中的梁上挂下两只沙袋,不及肩宽,以肘部击袋,不让沙袋近身,再以两肩扛起沙袋,静止蹲立。再往后,八枝让他家里墙上糊上一千张草纸,每天以弓步冲拳式往纸墙上打拳,一天三千拳。八枝是想让他练出一个“快”字,还让他在院子里安了一个木桩,不仅用拳、肘击打木桩,还需要用身体去撞木桩。何来胜就像一条发疯了的狗,嗷嗷怪叫着跟一个木桩过不去。要不就是吐着舌头在长亭镇周边蹿来蹿去。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来胜练功归练功,怎么练成了一条狗。
有时候练着练着八枝就喊停。八枝说,所谓八极拳,即行拳心内存八意。哪八意?警、慌、狠、毒、猛、烈、神、急。何来胜,你告诉我,你做到了哪一样?
何来胜在心里过了一遍,发现答不上来,于是又愣了片刻。八枝的烟杆就在他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记,怒气冲冲地吼,何来胜,你知道杜小鹅为什么学得快练得好?因为她有杀气,她想赢!没有杀气的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想想安五常那个糟老头!你差不多就是年轻一点的安五常了,我看,你可以改名为何必败。
最后八枝警告何来胜,赢不赢得了那个钱大贵不关她的事,但要是最后输给了杜小鹅,她就亲手将练拳的沙袋绑在他身上,然后把他丢到江里喂乌龟。
最后八枝又用烟杆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说,我看你连乌龟都不如。
6
何来胜练拳时,歪头陈有时会匆匆赶来,坐在一边看拳。他一边看一边呵呵地笑,看到兴起时也会大声叫好,然后毫无章法地瞎比画一番。八枝对谁都凶巴巴,唯独不去理歪头陈。一来二去,何来胜和歪头陈更熟了,经常从酒坊偷些酒给他喝。
在疯狗一样练了三个月以后,何来胜再次来到嵊县大贵山。他的眼中露出两道精光,仿
佛满身的精力要通过眼睛溢出来。那时候钱大贵又是刚刚做完饭。钱大贵酷爱做饭。他忙着在一只羊腿上撒盐巴,抬头看看何来胜,又低下头继续忙活,嘴里打着招呼说,你是掐着饭点来的吗?
在扑鼻的香气中,羊腿烤完,钱大贵扯下一大块肉扔给何来胜,告诉他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吃完羊腿,钱大贵抹抹油亮亮的嘴巴,一脚踢翻桌子,说,来。于是何来胜沉肩垮腰,左足一顿,右肘猛地撞出。钱大贵一边闪避一边惊讶地说,八极拳?何来胜一语不发,肩催两手拳拳生风,旁人看来攻势凌厉急促,却分毫伤不了钱大贵。钱大贵还有空点评,八极拳讲究性情刚硬,心如铁石才能下拳狠辣,太极十年不出门,八极一年打死人,小子,你心肠软,练上十年都打不死人。说完一把抓住何来胜肩头,手一抬就要把他扔出去。何来胜微曲双膝,沉身凝气,钱大贵一扔竟没有扔出去。他咦了一声,手上加劲,于是何来胜终于像一个沉甸甸的麻袋一般飞了出去。
你又输了。
愿赌服输。
何来胜跪在地上,冲钱大贵磕了三个响头。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临走前何来胜说,我还会再来的。钱大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伸个懒腰歪在那张盖了虎皮的椅子上。
回到长亭镇,八枝向何来胜细细问了比武的细节,然后一烟杆敲到何来胜头上,说这招都没避开,猪脑子吗?看仔细了。
这大概就成了何来胜与钱大贵、八枝之间的一个惯例。每次何来胜去找钱大贵比武,回来告诉八枝招式,八枝再教他如何应对。钱大贵与何来胜的关系也在变化,渐渐地每次何来胜去钱大贵都会提前做好饭,等着他一起吃完两个人再动手。有时候钱大贵实在看不下去,会提前告诉他自己下一招,好让何来胜有所准备,或者告诉何来胜应该如何应对。一开始何来胜总是被打得不到爬不起来不收手,但是养伤的时间太长,也耽误练武和比武,后来就每次点到为止,从上一次到下一次的比武周期越来越短。
何来胜身上的沙包越来越沉,从截拿打挨练到戳挤靠撼,他的反应越来越灵敏,出拳也越来越沉着。他可以整夜待在江边不停地练,几乎知道江水在每个时辰的变化和状态。
一年多之后,何来胜已经能在钱大贵手上走过三百招不败。八枝很满意何来胜的变化,觉得自己教徒有方,并督促他继续苦练,打败杜小鹅指日可待。
但是钱大贵总是在说,何来胜的八极拳只学了形却没学到神。何来胜问,八极拳的神是什么?钱大贵上上下下打量他,摇摇头说,我小的时候见过王锡庆打八极拳,那老头打起拳就是一副有去无回的架势,你没有这气势。
当何来胜再一次灰溜溜回到长亭镇时,一眼看到歪头陈正在教一帮小乞丐念诗。念的是宋人陈与义的《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歪头陈一边念诗,一边流泪。流着流着忽然就一抹眼睛,大骂一声,革命革命,革什么命!然后就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小乞丐们呼啦一下散开,一齐欢呼,快看快看,歪头陈又发疯啦!
何来胜喊道,歪头陈,走,我请你喝酒。
歪头陈揉揉满是眼屎的眼睛,说,好啊,喝酒,一醉方休。
何来胜带着歪头陈到海半仙酒坊,一脚踢开门说,上酒。春十三剛好在院子里,她把一壶酒往院中的八仙桌上一蹾,随即又回转屋里,变戏法似的端出三盘菜,一盘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豆腐干。说,喝!
于是何来胜就和歪头陈对坐着开始喝。酒香和酒气就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春十三不时地往这边看,歪头陈就对何来胜说,你告诉她,现在我们不是在喝酒,我们是武林高手在切磋武术。
何来胜想了想,就对春十三说,你可以走开了,小心武林高手一发功,你这酒坊的房子就塌了。
两个人接着喝。歪头陈喝着喝着突然跟他说,你跟八枝学八极拳,学不出来的。八枝那个丫头,眼界窄心眼小,教出来的徒弟也没出息。
何来胜望着歪头陈胡子上挂着的亮晶晶的酒水,不由一愣。
歪头陈眯着眼睛问,八极拳的十六字诀是什么,说给我听听。
上打云掠点提,中打——
呸。歪头陈鄙夷地看着他,你师父没教你吗?八极拳的十六字诀,听好了:忠肝义胆,以身作盾,舍身无我,临危当先。这才是八极拳的真谛。
歪头陈继续说,八极拳讲究的是心志坚定,一往无前。光比狠就是八极拳了?那你狠得过红毛子吗?红毛子那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小子,武学博大精深,子弹杀人,血肉模糊,可是让太极高手杀人,一掌下去不见血,骨头已经被拧成三截。
何来胜不敢置信地望着歪头陈,几乎以为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歪头陈说着就要站起身来给何来胜比画,喂,小子,我给你看真正的八极拳!他一拳打到何来胜的胸口,脚下却被椅子腿一绊,连人带椅子栽倒在地,接着就打起了呼噜。
何来胜还是没回过神来,抬头看见春十三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说,就你,把地上的武林高手带回去。
何来胜赶紧一把扛起歪头陈,跌跌撞撞地将他送回了桥下。刚刚跨出门槛,何来胜就摔倒在地上,而歪头陈更是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堆。闻讯赶来的几条狗狂吠起来,它们将地上的歪头陈紧紧地包围了。
7
何来胜其实不太爱动,除了去哎呀楼看书外,何来胜另一大爱好就是下棋。哎呀楼里所有姑娘的棋艺都得到过何来胜免费的指点。何来胜武功不是一流的,棋艺却是公认的好,整个长亭镇下得过他的也就是蕙风堂的掌柜安五常,所以他也经常去找安五常下棋。
不过他去找安五常下棋是存了私心的。他主要是想去看明媚的杜小鹅。何来胜是个喜欢猫的人,院子里就养了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猫。他在看到杜小鹅的第一眼,就觉得杜小鹅也像猫,那种机灵的、小巧的、聪慧又谨慎的小野猫。每次在里屋下棋,他眼睛盯着棋盘,耳朵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听她来回走动,听她招呼客人的说话和笑。他主要是想杜小鹅两条匀称的腿,他想,这两条腿是怎么样像一朵飘动的云一样走路的?
后来何来胜去江边练功,也偶尔可以看见同在那里练功的杜小鹅。杜小鹅像一头生猛的小兽,在江边清晨的薄雾中灵巧地翻转腾挪。他很喜欢看杜小鹅练功,他发现这具年轻小巧的躯体竟然可以这么柔韧、这么有力量,可以这么美。何来胜想,杜小鹅简直不是人,杜小鹅是个仙女。
何来胜又想,师父八枝命令他,必须打败杜小鹅。
渐渐地,每次看着杜小鹅练功,何来胜就觉得江里的水开始涨潮,慢慢淹没了自己双脚双腿,再蔓延到腰,最后到心脏。江水一边涨,一边一波一波地荡漾,温柔地拍打着他的心脏,拍一下,心脏便悸动一下,再拍一下,心脏就停跳一下。久而久之,何来胜的五脏六腑都快要化进水中。
只要脑海中出现杜小鹅的画面,何来胜甚至在练武时动作都会轻灵起来,脚步都会飘逸起来。这让八枝很生气,呵斥他这是八极拳,不是八卦掌,想练八卦掌找唐不遇。
那天练完功何来胜又去了蕙风堂。同安五常下棋的时候他就在想八枝说的话,八枝最后一定会逼自己跟杜小鹅比武,自己到底是赢她好呢还是不赢她好?赢了杜小鹅肯定不高兴,输了八枝就得把自己扔到江里,可他实在也不想死。
他心里想着,下棋就有些心猿意马,很快棋盘上一片凋零。
安五常奇怪,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有心事。
何来胜摇头。想了想又抬起头对安五常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看上杜小鹅了。
安五常就呵呵一笑,说你不用担心,小鹅看不上你的。
何来胜就有点不服气,问为什么?
安五常笑笑,将手中的“相”飞过一个“田”字,答非所问地说,将军。
注意到何来胜心猿意马的不只安五常,还有海半仙酒坊里的春十三。春十三不声不响地提了三壶酒到蕙风堂,看到杜小鹅时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这种笑容是春十三精心准备过的。她是外乡人,她喜欢何来胜,她是个比杜小鹅美貌也比杜小鹅有风情的女人,这三个条件加在一起让她不得不想出一个得体的办法,出手既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既不能太亲切也不能太疏离,既不能太风刀霜剑也不能太春风十里。
她把三壶酒放到杜小鹅面前,说我来找你做药酒,这几种药酒的名字分别是何来胜、春十三,还有杜小鹅。
那天晚上何来胜回到家,拿了本书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院子门却被一脚踢开,进来的是杜小鹅。
杜小鹅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喜欢我?
何来胜乐了,我一个有着一百个鸿鹄之志的人,喜欢你怎么了?
杜小鹅又问一遍,怎么个喜欢法?
喜欢得……地动山摇。何来胜想了想这个成语不妥,于是改口,喜欢得肝脑涂地。
可是我已经有丈夫了,你能比我丈夫好吗?
何来胜想了想,诚实地回答说,不能。
那你拿什么喜欢我?
何来胜手里拿着《金瓶梅》,摊手摊脚地坐着。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杜小鹅,杜小鹅神情严肃。
何来胜不假思索地说,拿命。
杜小鹅无声地看了看他,最后扭头出门。临走前告诉他,你别喜欢我,我不差你这一条命。
半个月后,杜小鹅将泡好了的藥酒送到了海半仙酒坊。
“春十三”颜色清透,放了山药、枸杞、黄芪、当归等药材,口感辛辣;“何来胜”颜色鲜红,里面放了清热解毒的西红花、田七、当归及苏木,“杜小鹅”在同山烧里只加了苦艾一味药。
杜小鹅看着春十三,笑着说春老板,酒送来了,你尝尝。
春十三撩了撩头发,脸色从容,内心却在一瞬间恓惶起来。
她觉得自己无聊透了。
8
何来胜突然发现,“革命”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相当摩登的词。
蕙风堂的少公子安必良将武昌战火燎天的景象带回了平静的长亭镇,他总是穿着挺括的制服,在人多的时候挥舞着手臂大声说,大革命就要开始了,我们要迎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大部分人听了之后都沉默着面面相觑,长亭镇的人不太能领悟变化的含义。只有私塾里的孩子跟在安必良的后面问,安公子,什么叫变化?是不用再念书了吗?是先生不能再打手心了吗?
安必良没理会这群小兔崽子,事实上安必良也很少理会长亭镇的普通百姓。他摩拳擦掌,每天都红着一双小眼睛处在狂热与兴奋当中,每天出入于长亭镇的大户人家,游说他们大局为重,一定要出钱。他也找过何来胜,因为在他眼里,如果长亭镇有谁可以理解他,那么就是何来胜了,因为他上过洋学堂,甚至看过Kidnapped in London,各种迹象都说明何来胜实在是有革命的潜质。他拉着何来胜说,你不应该再练武了,练武有什么用,难道你拳头能打得过炮弹?难道你的胸膛能抵挡得了子弹?你应该跟我一起去革命,革命,革命!何来胜笑笑,问,什么是革命?杜小鹅抢着说,革命就是让老百姓不怕任何人!何来胜问,你怕谁?杜小鹅张了张嘴,似乎答不出来,说我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安必良就有些痛心地说,何来胜,你不要钻牛角尖。革命是要推翻腐朽的清政府,让所有受压迫的人翻身做主人。你看哎呀楼的姑娘们,长年受到黄兰香的压迫,我们就要帮她们摆脱这种命运!何来胜摇了摇头,他觉得哎呀楼的姑娘每天都很快乐,并不需要革命。
何来胜没想到钱大贵会来长亭镇。那天他正在海半仙酒坊的后院蒸酒,冷不丁就听到
有人一声大喊,何来胜,你老朋友来了!出门一看,钱大贵正站在酒坊门口。钱大贵剃了头刮了胡子,何来胜问,你来见我就来见我,搞这么隆重干什么?
钱大贵随便抓起一个客人的酒碗,咕咚喝了一大口,说,你以后别再神神道道地找我比武了。我来跟你道个别。老子要去打仗了。
打仗?去哪儿打仗?
不知道,我兄弟王金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兄弟不是叫杜心五吗?我耳朵都被杜心五磨出茧子来了,但从没听你说过王金发。
王金发是我断头兄弟,杜心五是我生死之交。
何来胜由衷赞叹,听上去你是强盗里面最豪情万丈的人。
钱大贵说上次何来胜临走前答应给他带两坛海半仙的同山烧,现在他要去投奔王金发了,就不劳何来胜再送到大贵山,他亲自过来喝掉。
何来胜立刻让春十三拿两坛酒过来。春十三把酒坛抱在手上打量了钱大贵半天,冷冷说,卖光了。何来胜指着店里其他客人说明明他们都在喝,他们喝的是白开水吗?
春十三沉着脸,也不管客人喝没喝完,挨个桌去收碗。有的客人酒碗还在手上,她不由分说一把抢下,边收边说今天不卖了,走走走,赶紧走。
钱大贵眼睛一瞪,一拍桌子就要发作,何来胜赶紧拉住他。等客人们发着牢骚走光,春十三才一指钱大贵问,他是谁?
何来胜回答,他是钱大贵。
春十三又问,钱大贵是谁?
钱大贵哼了一声,老子是嵊县大贵山的强盗头子,嵊县专门出强盗。
春十三寸步不让地继续问,何乘风的镖是你劫的?
是老子劫的。
每次把何来胜打个半死的也是你?
正是。
春十三把手上的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那你還想喝我们的酒?
钱大贵愣了愣,然后对何来胜嘿嘿一笑,说,闹了半天她是在替你出头。她拿什么替你出头?
酒坊里的伙计有好多是原先乘风镖局的,都认识钱大贵,见了他个个怒目而视。
何来胜向春十三和其他人解释说,我打不过他,那是技不如人;我爹打不过他,也是技不如人。他劫了我爹的镖打伤我爹,我打赢他把镖抢回来,等他以后也下到地里去了,在那头给我爹赔不是,两边就扯平了。
钱大贵也说,没错,报仇归报仇,喝酒归喝酒,只要他打得过我,别说那车倭瓜,老子连脖子上这颗脑袋瓜一起赔给他。
春十三觉得这两人简直莫名其妙,明明是对头却要坐下来一起喝酒。她不管何来胜如何说,死活都不愿把酒给钱大贵。最后钱大贵不耐烦了,一脚踢翻一张椅子,说难得老子不想做强盗,你们还偏不给面子。他一把推开两个伙计,一手一个酒坛抱起就走,嘴里大声招呼何来胜跟上。
何来胜心想果然强盗都是被逼上梁山。他抱歉地看了一眼春十三,亦步亦趋地跟着钱大贵走出酒坊。看到何来胜的身影在大门口不见了,春十三才收回目光,转头骂伙计,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这半个月没工钱!
何来胜和钱大贵在江边找了块地方坐下。钱大贵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是有备而来。油纸包里是熟狗肉,两人就这么就着冷狗肉对着江水喝起酒来。
在漫长的吃狗肉的过程中,两人一开始无话。过了一会儿,何来胜问,为什么要劫我们的镖?不过一车倭瓜而已。
钱大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何来胜说真不知道。钱大贵摆了摆手说,不知道算了,等你打赢我就知道了。
何来胜又说,你是要去革命吧。
钱大贵一按他肩膀,你也跟我去?
你知道革命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钱大贵豪迈地说,革命,就是以万千群众之力量,刮起一阵可以将天掀起的飓风,以后这大贵山不仅是我的天下,更是嵊县每个父老乡亲的天下!
何来胜想了想,问,“飓风”的“飓”你知道怎么写吗?
钱大贵被问住了。比画半天比画不出来,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会拿枪,会打仗,敢杀人,敢拼命。
那革命是谁领导的,你总知道吧?
是我兄弟王金发。他是嵊县人。
王金发的领导呢?
是秋瑾、徐锡麟。
他们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对,他们已经死了。
何来胜叹了口气,说,你记住,是孙中山和黄兴。不然你到死都不知道是为谁死的。
钱大贵不满地皱起眉头,老子管是谁领导的,老子才不是为他们两个去拼命,老子是为了王金发。
何来胜笑了,对,为了王金发。
至于王金发又是为了谁,这个问题只在钱大贵脑子里闪了一下。那天钱大贵喝得大醉,四仰八叉地在江边躺成一个大字形。这时候,何来胜远远地又听见歪头陈在发疯。歪头陈高喊着,男儿要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尔,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在歪头陈慷慨的喊声中,何来胜也躺了下来,躺在岸边那边冰凉的空地上。他眼中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突然想起,成百上千年来这个码头上演过多少次的春天?
第二天早上,何来胜在岸边醒来,江雾茫茫,钱大贵已经走了。何来胜就坐起身来,怅惘得像失去了一件心爱的东西。很久以后,何来胜才慢吞吞地起身,他觉得这雾真大,大到看不到一丈开外的人影,大到像是走进了一场梦的梦境。
安必良偷摸摸地在镇上的学堂里搞了征召报名点,想要去革命的都到他那里报名。杜小鹅和镇上许多青年都去了,那天在吃饭的时候,杜小鹅同安必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杜小鹅话里的中心思想是,我也想去。安必良放下饭碗,郑重地看着他父亲的这位年轻的老婆,说,我支持你去,革命需要你这样的人。安五常不说话,仍然慢条斯理地为自己舀了一碗萝卜汤,慢条斯理地喝完了那碗汤。等到安五常放下饭碗,担心的目光就落在了杜小鹅的身上。杜小鹅笑了一下,说,不用担心。
安必良又去游说何来胜,扬着那张报名表,说你看咱们镇上的谁谁谁都去了,你还不应该去吗?作为知识分子,你难道不该为我们的国家做出贡献吗?何来胜望着那些名单,他很疑惑那些名单上的是不是都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杜小鹅和镇上的几名年轻人,一起在码头乘船离开了长亭镇。消息传到何来胜的耳朵时,何来胜正在海半仙酒坊干活。他听几个伙计在议论安必良竟然让自己年轻的小妈今天早上去训练营了,这个天杀的杀坯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安五常这个老乌龟也不管老婆,也不管儿子。听到这个消息时,何来胜就停下手中的活,在地上坐了下来,发了一会儿呆。春十三就远远地看着他,春十三突然觉得,何来胜是动了心思了。她一脚把地上的一只装高粱的麻袋踢开,说,都干活!
那天酒坊收工,何来胜去蕙风堂找安五常下棋,安五常一眼看出他有心事。何来胜其实在想安必良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三条主义,他对其中的一条是完全不同意的。何来胜容易钻牛角尖,一旦觉得那条主义不成立,他便觉得整个革命的动机就不那么靠得住。
何来胜想了一会儿,小心地问安五常,汉人和满人,区别真有那么大吗?我在街上倒是分不出来。
安五常淡淡地说,你读那么多书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真正让何来胜下定决心去南星桥秘密训练营的,反倒是歪头陈。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歪头陈摇摇晃晃地找到他,对他说,何来胜,你必须去南星桥,你要保护杜小鹅。你要提防一个叫蔡藏盛的人,他会杀了杜小鹅。
歪头陈,你到底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
那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让你保护的人是杜小鹅。
歪头陈说完就走了。有路人看到他跟他打招呼,歪头陈不理他们,疯疯癫癫地念叨,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何來胜就是那天在看到歪头陈的背影完
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时,才决定去南星桥的秘密训练营。他去向春十三辞行,春十三正在院子里用火钳烫自己的头发,她弯着腰,像一只年轻的大虾。然后她一边烫头发一边侧过头来前后左右地看,边看边说你就算去月亮上也可以,先把欠下的酒账给结了,一共一百张欠条。
何来胜说,我还不出来。
春十三冷笑了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出来就得留在海半仙酒坊,做我的伙计还我的债。这才像个男人。
何来胜想了想,说,我家那块腰牌不是还在你那里吗,拿那个抵债好了。
春十三提高了声音,何来胜,革命是要死人的!
不革命人也会死。
春十三说,何来胜,我不许你去。
春十三又说,何来胜,你到底是为了你爹的那车倭瓜,还是为了阴魂不散的杜小鹅?
何来胜忽然答不上来了。
春十三眼圈一下红了。她走到何来胜身边,小声恳求,不要去,不要去。去了真的会死的,你不知道打仗究竟有多可怕。
何来胜将春十三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掰开走出门的时候,听见春十三拖着哭腔地怒骂,短命鬼,去了就别回来!一个个都去找死,全都是短命鬼!
何来胜大步流星往回走着,春十三的声音就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风在急促吹着,吹进他的骨头,他整个身体就突然有了力量,骨头咯咯地响了几下。然后他越走越快,他突然明白了,春十三问得很多,到底是想去干什么?他其实也不是十分地清楚。但是他知道心里有个声音在他的胸腔内冲来撞去,到训练营去!
前往南星桥的船在天刚刚擦亮时就出发。他们从还未睡醒的长亭镇出发,驶向杭州。站在船板上,透过凌晨的薄雾,何来胜看见有个女人慌慌张张地向码头跑来,那是像一只野兔一样的春十三。春十三跑得跌跌撞撞,最后干脆将旗袍撕开,脱下高跟鞋跑上码头。她的头发还停留在昨天用火钳烫了一半的样子。她的身后,是那只叫春光的池鹭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扑腾着飞过来,和春十三一样跌撞。何来胜的耳朵里却是灌满了哗哗的水声,船撞开了薄雾,往江心奔去。何来胜看着站在码头上的春十三萧瑟得像一张风中飘荡的皮影,然后她离自己终于越来越远。
直到春十三的人影小到看不见,何来胜还在盯着那个方向,心里非常歉疚。
忽然一只池鹭穿过雾气飞到何来胜面前,停在船舷上,嘴里竟然叼着那块“乘风破浪、劳苦功高”的镖局腰牌。它长长的喙一松,腰牌掉在甲板上。何来胜捡起来,他看到池鹭拍拍翅膀,贴水飞行而去。
9
很多年之后,何来胜回想起当初的南星桥训练营,首先想起的是空气中久久挥之不去的茶香味。后来何来胜才渐渐醒悟过来,茶香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幻觉,因为作为营房的那个废弃的茶厂,已经很久没有再存放过茶叶了。喝茶是闲暇时的消遣,而在训练营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肩负着国家的兴亡,他们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他们说起话来像在放鞭炮,他们压根没有时间泡茶。
他们每天的功课先是出早操,然后就是格斗技巧和射击训练、队列训练,每天都要开会,安必良经常给他们做训诫演讲。安必良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站在木头搭起的一个高台上慷慨激昂。他扬着手中的武装带说,知道西点军校吗?知道西点军校的校训是什么吗?责任!荣誉!国家!他每说一遍,就要让台下的学员们跟着他大声重复一遍。何来胜其实不喜欢大声说话,安必良让他们喊时,何来胜就站在最后一排,看着眼前的学员们呐喊着挥动手臂,像一条条被冲上岸的鱼,激昂又盲目地热血沸腾着。那些沸腾的声浪,像泡沫一样在何来胜的耳朵边浮浮沉沉。
在南星桥训练营主要管理新兵学员的是一个叫黄金条的教官和另一个叫袁水娟的女队队长。那天破天荒何来胜看到开丝厂的邹老虎送儿子邹志国过来,他把邹志国往黄金条面前一推,说,家里有女人护着,放不开手脚管教。他告诉黄金条,尽管教,不把他教出个男子汉的样子别让他回长亭镇。说完邹老虎异常决绝地走了,留下文绉绉的儿子邹志国羊入虎口。那天何来胜也站在人堆里,他突然发
现,邹老虎就是那个乘风镖局走丢了镖的客户,何乘风把邹老虎的一车倭瓜给弄丢了。何来胜看着邹老虎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惭愧万分。这时候何来胜听见黄金条手下的一个老兵嘿嘿一笑,大声问围观的老兵们,新兵是用来干什么的?老兵们齐声大吼,用来欺负的!其他人一拥而上,三下两下把邹志国那身价格昂贵的西装给扒了。黄金条也不阻止,叉着手站在旁边看笑话。
何来胜那天拨开了人群,推开了几个老兵,搂住了邹志国的肩膀,转头对黄金条说,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何来胜看到黄金条也在前仰后合地笑,笑完了黄金条说,你是谁?
我是何来胜。
黄金条说,好,给你何来胜一个面子。你以后也得听话。
有一天何来胜刚洗完澡回到营地,学员们正闹哄哄地围成一圈,最前面站着黄金条。何来胜走近一看,邹志国浑身是血被挂在树上,嗓子已经叫哑了。何来胜皱起眉,说,你们过分了。黄金条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这小子晕血又恐高,得治,不然怎么打仗。邹志国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毛源昌眼镜早不见了,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唤。何来胜觉得他像一只快被冻死的猫。
何来胜只当看不见黄金条,要把邹志国给放下来。黄金条上前两步拦住他。黄金条身高腿长,一身水绿的制服穿得落拓又潇洒,他松松垮垮地站在何来胜面前,似笑非笑地说,姓何的,给过你面子了,也同你说过的,你要听话。何来胜也笑了,说,听话可以,但教官也不能欺负人啊。黄金条耸耸肩说,对,你说对了,教官的任务一是教新兵,二就是欺侮人。说罢黄金条就爆发出一串刺耳的大笑,接着围观的人也都摇头晃脑地大笑起来。
一个老兵对何来胜说,你是想讲理吧?训练营不讲理。
另一个老兵说,教官让你听话,你到底听不听话?
何来胜其实并没有太把邹志国放在心上,他当初为春十三出头是特殊情况。他不愿得罪教官,本来想就此息事,不经意地转头时看见杜小鹅站在人群中。杜小鹅也在淡淡地笑,一双眼停在黄金条身上。何来胜看出了那双眼睛里晃荡着的不一样的东西,他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然后一阵无名的怒气驱使他一把推开黄金条,大步上前解下了邹志国。
围观的学员们更加兴奋。人总是喜欢对抗,所以他们学武,所以他们革命。黄金条被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上前就要掰他的肩膀。何来胜提气耸肩,身子微低,一肘将黄金条撞得连退数步。
动手?黄金条踉跄站稳,脸上有了些许怒色。你不怕死吗?
谁死还不一定呢。
何来胜和黄金条打了个不相上下,打到最后两人已经完全没有章法,几乎就是街上最常见的斗殴,滚得一身尘又一身土。这场比武因为女队队长袁水娟的到来而终止。袁水娟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很不高兴地说,瞎胡闹。她责备何来胜目无长官,又指责黄金条为师不尊。袁水娟严肃地说,广州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即将到来的起义,暴风雨就在眼前,现在所有人都应该紧张起来。广州起义之后,很快就会是上海、杭州、南京,到时候革命的烈火将烧遍全国。
学员们在袁水娟即兴的演讲后三三两两地散去,邹志国亦步亦趋地跟着何来胜,何来胜不耐烦地说,你别跟着我。顿了顿又说,赶紧去医护所看看,别血流光了死得不明不白。邹志国小声说,那不是我的血,是黄教官泼了我一身猪血,他想治我晕血。
何来胜于是更加生气。生自己的气。
10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南星桥会发生一件大事。
晚上十一点,何来胜被窗外一阵喊叫惊醒,有人在扯着嗓子唱戏。何来胜翻了个身,猛然觉得这声音似乎是歪头陈的。他越听越像,起身下床,摸黑循着声音往外走。路上碰见出来查探情况的黄金条和夜间在营区巡逻的女队学员,杜小鹅也在其中。
歪头陈正在南星桥训练营的大门外大叫
大嚷。見到有人出来立刻闭了嘴,然后说了一句让众人都愣住的话。他说,快跑,有人来抓你们了。
杜小鹅知道他是长亭镇上住桥洞的流浪汉歪头陈,于是对黄金条解释,没事儿,这人是疯子,平时就疯得不行。
大家都不相信歪头陈,黄金条不耐烦地让学员先把老爷子架进训练营,说别在外面瞎嚷嚷。歪头陈出乎意料地固执起来,他不停重复,快跑吧,有人来抓你们了。
匆匆赶来的何来胜知道歪头陈其实是不疯的。他拦住众人,让歪头陈解释怎么回事。歪头陈说,他晚上偷偷去团总马当先家里捡垃圾,听到马当先在安排人手,说是要驰援,绍兴、诸暨、嵊县、上虞都抽人了,今夜就会有人来捉南星桥的造反派。
众人一听,都面面相觑。马当先是浙江府署巡抚增韫的远房小舅子,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黄金条和其他教员商议后,决定让几名教员摸黑去探查,并先让学员们带着重要物品撤到山上。
没过多久,教员们匆匆回来,证实了歪头陈的报信,确实有一队清兵正在向南星桥秘密营地行进。一时间南星桥一片凌乱,学员们纷纷开始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最重要的是把能证明身份的物件统统带走,带不走就销毁。
凌晨一点,学员撤离完毕,教员们在安排武器和弹药运输。学员们被分成了几个小队,分别由队长管理。何来胜那一队中杜小鹅是队长。众人在山林里藏好了自己,忽然邹志国脸色惨白,说他还有份名册夹在书中没有拿出来,那是之前黄金条让他统计做学员制服的信息。
这时从山上望下去,借着月光众人看到一队又一队的穿着军服的清兵正摸进训练营营地。
来不及通报教官,何来胜说他去把名册抢回来。杜小鹅没能拦住他,想了想跟上了他,对身边的人说,谁也不准乱动,等着我们回来。
两人偷偷摸下山,清兵已经发现训练营空了,正在检查遗留事物。训练营背面是钱塘江的支流,邹志国住的宿舍恰好是距离钱塘江最近的那一幢,宿舍有三层,邹志国住二层。杜小鹅与何来胜两人晃过到处扫射的手电筒和清兵,攀着窗户跃进二楼的盥洗室。杜小鹅刚要推门,何来胜一把拉住她,从门缝漏出的影子明显看出有人守在盥洗室门口。何来胜听到杜小鹅细微的呼吸声,这是他最近距离和杜小鹅待在一起,他想了想说,杜小鹅。杜小鹅看了何来胜一眼,觉出了何来胜的异样,于是说,什么事?何来胜说,我就叫你一声。然后何来胜趴在门上听门外的声音。盥洗室在走廊中间,邹志国住最右边,从声音上听搜查的清兵离最右已经不远了。两人正想对策,身后一声轻响,何来胜条件反射一拳向后打去,出拳后才看清来人竟然是歪头陈。歪头陈看起来一点都不疯了,闪身躲过何来胜一拳,凑到门上仔细听了片刻,随即皱着眉头看他们。
何来胜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杜小鹅立刻摇头。何来胜的计划很简单,他和歪头陈两人同时冲出,往走廊左边跑,杜小鹅就趁清军不注意潜进邹志国的房间把名册拿出。方法简单粗暴,何来胜和歪头陈两人无疑就成了炮灰。何来胜望向歪头陈,歪头陈微一点头,何来胜突然一掌将杜小鹅推到角落,歪头陈开门的瞬间两人同时出手,何来胜一拳打晕了左边的守卫,歪头陈咔嚓一声拧断了右边守卫的脖子。两人不等清军反应过来,蹿出盥洗室后就地一滚就往左边走廊跑去。身后清军有人开了两枪,一颗子弹擦着何来胜的头皮飞过。迎面又是两个清军守卫,歪头陈和何来胜都出手如电将对方击倒,第三对清军守卫已经迎面端起了枪。何来胜一脚踹开边上宿舍的门,歪头陈闪身进入,两人七手八脚地将门闩住。
此时杜小鹅知道机不可失,眼见最后两个清兵在盥洗室草草扫了一眼就向何来胜方向追去,她立刻蹿出,几步奔进邹志国的宿舍,身后传来的枪响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再窝囊的清兵绿营军射偏的可能性都很小。枪声停息,接着传来砸门声。她抓紧时间找到那份名册,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柴直接烧掉,接着吹走灰烬,身子一低钻入了床底。
奔逃的過程中,歪头陈中了两弹。他一把抓住何来胜,急促地说,小子,你记住,你得找到蔡藏盛,他也参加了革命。宿舍门眼看着就要被撞开,何来胜向外望了一眼,下面是滔滔的钱塘江支流。何来胜说我们现在只能一起
跳下去,说不定能活下来。歪头陈摇头,随即厉声叮嘱他一定要找到蔡藏盛,如果让蔡藏盛杀了杜小鹅——话没说完,门已经被一头撞开,枪声响起的同时何来胜跳出窗去。清军军官急忙冲到窗边,对着茫茫夜色中的江水射击。
11
清晨清军搜索完所有营房宿舍和办公室,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打死了一个老头,另一个人摔进江中,江水湍急,想来也是活不成了。清军扑了个空,一气之下一把火将南星桥秘密训练营烧了个干净。杜小鹅早就在夜色中趁乱回到了山上,她知道歪头陈被打死,何来胜却不知踪影。在杜小鹅的坚决要求下,黄金条安排学员沿江寻找,打捞了三天也没有捞到何来胜,最后是黄金条将杜小鹅拖上了岸。照例黄金条是要写信告知何来胜在长亭镇的亲属,因为何来胜没有亲属,所以就写给了海半仙酒坊的春十三。杜小鹅拦住了他,说不用写了,她要亲自去通知。
黄金条说,你这样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杜小鹅说,不要你管。
杜小鹅随即就动身了,前往长亭镇的路上,她心里什么都没有想,空荡荡的一片。她就是觉得,一个叫何来胜的人没了。打开酒坊的门,春十三看到门口站着的脸色苍白的杜小鹅就明白了。她以前有过一次这种经验,那就是郭春光带给她的。杜小鹅一下跪在春十三面前,她没有告诉春十三何来胜是为了保护她引开清兵,只说是自己失误导致何来胜摔入江中,她杜小鹅欠何来胜一条命,只是现在还不能还。等她办完几件重要的事,一定把命还给春十三。
春十三咬着牙说,如果你死了何来胜能活回来,我一定杀你一百次。
春十三又说,你走吧,我不要你还。
一旁的伙计们,其实都是从乘风镖局过来的保镖,听到这儿几乎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泪。春十三说,哭什么哭?你们少镖头没了,人死不能复生。去买喜烛、喜帕来。我要嫁人。
那些伙计一愣,都不知道她在这个时候要嫁谁。
春十三说,我要嫁何来胜。
春十三和何来胜成婚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长亭镇。这个婚礼奇怪得很,说是冥婚,新娘子凤冠霞帔,活生生的美貌可人;说不是冥婚,新郎官何来胜掉进钱塘江支流,十来天没捞上来,早就淹死了。春十三看上去倒是镇定得很,请哎呀楼的八枝坐高堂,因为她是何来胜练拳的师父。请海胖天做司仪,因为他是账房里说书说得最好的。何乘风的牌位放在桌上,春十三捧着何来胜当时给她写下的一百张欠条拜堂,海胖天小声问她要不要换个东西捧着,哪怕是捧个猪头羊腿什么的,也显得殷实小康。春十三摇头说,别给我出鬼主意,欠条上有何来胜画的押签的字。再说了,这一百张欠条也是何来胜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只属于她的东西。
那天一贯冷面毒舌的八枝竟然在婚礼上掉了眼泪,吓了海胖天和黄兰香一大跳。拜完堂,春十三当着众人的面自己把盖头一掀,一字一字地说,从今天起,我春十三就是何家的人了。
春十三招呼客人说,今天是嫁人的日子,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酒管够,都算我们家来胜的。长亭镇的人高兴坏了,被邀请的没被邀请的都留在海半仙酒坊,酒坊坐不下就坐在门外,很快海半仙酒坊门口就像饥荒时放粮一样,密密麻麻全是人。春十三忙得满身大汗两颊酡红,一双眼睛亮得就像要蹿出两簇火苗。海胖天这些熟人倒是提前走了,海胖天喃喃用唱京剧的那种调调清了清嗓子说,只听得人群乱纷纷……海胖天端起酒碗半天喝不下,不由得一行老泪那是滚滚而下。这喝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血啊。
春十三于是皱起了眉头,一脚踢在海胖天的屁股上说,喝个酒还说那么多废话,滚!
直到太阳落山,喝喜酒的客人才渐渐散去。春十三将伙计打发了,一个人坐在狼藉的院子中发呆。黑夜完全降临了,所有的喧嚣声像是被天空给收走了似的,寂静无声。春十三于是在八仙桌上点起了灯,仍然坐在一小片摇曳的火光中发呆。到处是打翻的酒,碎掉的酒坛,到处是酒香。她捧着那一沓欠条紧紧贴在脸上,坐在那里出了会儿神。半晌她从身上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后点燃,抬手就往地上
丢去。火柴掉地的前一瞬,一只手伸过来,恰好将火柴接住。接着杜小鹅出现在春十三身后,又惊又怒地问,春十三,你要干什么?
杜小鹅是不放心春十三,在喜酒散场后赶过来看看。如果晚来一步,整个海半仙酒坊就要变成一片火海。春十三怔怔望着杜小鹅,终于扑进她怀里痛哭起来,杜小鹅紧紧抱住她,轻声说,别哭,我一定给何来胜报仇。你等着我。
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一只远处的猫头鹰突然鸣叫了一声,远远地循着夜色传过来。春十三脸上的泪已经有一半干了,她突然觉得,人生变得空落落的,不着边际。
南星桥训练营被毁,学员们转移到了离旧茶厂几十里外富阳县的一片树林里,那里有一片水塘,水塘里养着鹅。相较于茶厂的日子,这里要轻松很多,但是大家很少能笑得出来。学员们似乎都回避提到何来胜,作为训练营里第一个牺牲的人,他给学员们带来的震撼很大。大家似乎从那时起才明白,原来人那么容易就能死了。
不久,广州起义失败,训练营的气氛更加低迷。黄兴亲自带兵都败了,他们怎么赢?女兵们看着影印的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的《与妻书》,看得潸然泪下。没过多久,训练营的学生就将被拉上战场,临打仗前,教官黄金条站在高台上,大声嘱咐训练营的人,向来新兵运气好,大家都不用怕,越怕子弹越找上你。他笔挺的制服,让他的身材越显高大。杜小鹅站在女兵队的阵营里,远远地望着黄金条,两只眼睛里全是柔情。她把安五常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不久,学员们被编入步兵八十二标,参加光复杭州的战役。战斗只进行了一夜,第二天整个杭州已经改弦更张。杜小鹅也是在这时候才得到消息,知道安必良竟然就是出卖南京同志和南星桥秘密训练营所在地的叛徒。安五常亲自去了海半仙酒坊。他告诉春十三,安家现在欠她两条命,安必良欠一条,杜小鹅欠一条。
杭州光復的消息很快传到长亭镇,却也没掀起多大波澜。慌的只有团总马当先,他原先把增韫当靠山,现在增韫一倒,他立刻收拾了行李准备跑路。跑路之前,他带着跟着他的四个手下冲进了海半仙酒坊,一进门就让春十三跟自己走,他有的是钱,可以一起去上海、香港,再不行去英国和法国。马当先是真喜欢春十三,不然也不会临跑路了也要把她带上。他简直要把自己感动了,脱口而出一句十分矫情的话,说你就是我的日月星辰。却没想到春十三依旧冷着一张脸说,我是何来胜的老婆。马当先急了,说你这小寡妇有啥好做的?我不比那个短命鬼疼你得多?春十三干脆不去理他。马当先气急败坏,一把从兜里掏出手枪,指着春十三大吼,你跟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把你这些伙计都给毙了!话音一落就一枪打在一个伙计的小腿上。春十三那只池鹭俯冲而下就要啄马当先的眼睛,被他抬手一枪射了下来,羽毛上沾了血,掉在地上不断抽搐。
春十三尖叫一声,脸色煞白地把池鹭捧起,像是在她心尖上割了一刀似的。酒坊伙计从前都是在乘风镖局走镖的血性汉子,一看他来真的,撸了袖子就要上去干。马当先威胁地举着枪,说再动一动,下一枪就不是打腿而是打头了。春十三忽然很冷静地推开自己的伙计,拿了一个酒碗走到马团总面前,问你想带我走,是觉得我好看吗?马当先说不好看为什么要娶你?春十三奇怪地笑了笑,把酒碗在桌上砸破,手上拿着一块碎瓷片按住脸就划下去。马当先和其他人都吓傻了,春十三的血糊了半张脸,她一步步走到马当先面前,仰起脸笑着问,现在呢?还想不想让我跟你走?
还没等马当先回答,酒坊后院的门被砰地踹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何来胜和钱大贵。
何来胜大步走到春十三身边,转头问马当先,那是我老婆,你想带她去哪儿?
马当先像是见了鬼,举着的枪口在何来胜和钱大贵之间来回移动,一句话都说不全。只是吞吞吐吐地说,我那是义薄云天,我想替你照顾春十三。
钱大贵几下就把马当先的四个跟班放倒,又眨眼工夫把马当先手中的枪给劈手夺了过来,咔啦咔啦地将子弹退膛,嘴里咒骂,他奶奶的,老子最讨厌别人拿枪口对着我,谁对着我我拧了谁脑袋瓜。
旁边早有伙计洗了干净毛巾,却只敢递给
春十三不敢递给何来胜。何来胜白了伙计一眼,一把抢过去给春十三小心翼翼地擦脸上的血迹。春十三怔怔看着何来胜,仿佛做梦一样。她脸上的那道伤口既深又长,从耳根一直到下巴,何来胜盯着看了一会儿,转头对马当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把春十三打碎的碗的碎片踢到马当先面前,问,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钱大贵插嘴,我说,刻个“小人猥琐”四个字怎么样?君子端方,小人猥琐,这是老子唯一知道的成语。说完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马当先终于出了声,颤巍巍地说,那不是成语……
老子说是就是!钱大贵厉声喝道,是不是都要刻,刻定了!
何来胜懒得理他们,扶着春十三进屋。一进屋春十三就一把抱住何来胜,血和泪流了满脸。何来胜心里自责,他小声问,你不怕我是鬼吗?春十三拼命摇头,管他是人是鬼是魂是魄,我都跟定你了。
直到把所有的里里外外都收拾好,把事情都安顿好,众人才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那晚何来胜跳进钱塘江,被打中了两颗子弹,一颗在左胸,一颗在右腹。也算他命大,一群从奉化过来的栖凤帮的渔民接受陈英士的邀请,来杭州参加光复杭州的敢死队,当晚刚好活动在附近水域,顺路便将漂在水里沉沉浮浮的何来胜救到了船上。何来胜养了接近一个月的伤,直到杭州光复。奉化渔民组成的敢死队在光复军队伍里遇见杜小鹅,杜小鹅这才知道何来胜没死。得知春十三以为自己死了之后还执意嫁到何家,何来胜很是感动。他在王金发的队伍下面找到钱大贵,两人一同回到长亭镇,本想给春十三一个惊喜,没想到正撞上马当先上门去抢春十三。
何来胜将安五常、八枝统统拜访了一遍。八枝见到何来胜的第一件事,就是扬手扇了他一耳光,恶声恶气地说,这是让春十三受到惊吓的教训。然后扇了他第二个耳光,说这是让为师受到惊吓的教训。为师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你的命比其他人金贵许多,不能遇到事就愣头往前冲。当然了,也不能不冲,要把握好怕死和不怕死之间的度。
就这样何来胜统共在长亭镇待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开始收拾行李。春十三慌了,问他要去哪儿,何来胜说,我要去完成革命。
春十三哭起来。
你们为了那个连一面都没见过的人去把命给搭上,值得吗?
我不是为了没见过面的人。我是为了歪头陈,歪头陈临死前让我一定要找到蔡藏盛。蔡藏盛也在革命队伍中,所以我必须去革命才能找到他。
何来胜没说出口的是,他不仅为了歪头陈,主要是为了杜小鹅。因为歪头陈对他说过,蔡藏盛会杀了杜小鹅。
春十三问,何来胜,革命有完成的那一天吗?
有。何来胜点头,等我找到蔡藏盛那天,我的革命就完成了。
好,那我等你。春十三擦干眼泪,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临行前一晚,何来胜去蕙风堂安五常家里辞行,发现安五常神情有异。那天账房先生海胖天鲜见的话少,他抱着酒壶阴沉着脸坐在一边。桌上却有着三副碗筷。
何来胜在桌前坐下。他开始说他对八极拳的理解,不管对或不对,慢慢都说了出来。最后他说到歪头陈,说歪头陈滑稽地告诉他,你知道八极拳的十六字精髓是什么吗?忠肝义胆,以身作盾,舍身无我,临危当先。何来胜说完最后一个字,忽然起身一脚踢开内室的门,安必良躲在里面惊恐地看着他。
何来胜说,我得带他回去。安必良求他,说自己被何来胜带回去肯定是死,希望何来胜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放过他。
他们已经对你下了锄奸令了。何来胜说,你是叛徒,叛徒一定只能有叛徒的下场。
安必良又转头去求安五常,安五常脸色灰败,转头问何来胜,你说杀不杀?何来胜说杀人偿命,他害死一千。安五常的眼泪于是就掉了下来,说,好,杀。
何来胜转身去门外等。他想没有外人在场,好歹也让安必良死得体面些。
12
1911年11月,新军第九镇光复南京连续失利,同盟会总部焦虑,范鸿仙、陈其美就提议组建江浙联军,以徐绍桢为联军总司令,力求尽快拿下南京,奠定东南大局。杜小鹅直接被安排去和黄金条带领一支女子队伍,后来又加入尹维峻的女子敢死队一起攻打雨花台。尹维峻是谁,尹维峻就是在攻打浙江巡抚府时活捉巡抚增韫的光复军敢死军司令官。那一年,她才15岁。她还是王金发的嵊县老乡。
何来胜和钱大贵直奔南京,钱大贵作为营长归队,要了何来胜留在自己营中。何来胜问钱大贵,你们营中有个人叫蔡藏盛吗?钱大贵皱着眉毛想了想摇头。两人正在说笑,忽然看到隔壁营的营长陈三宝带了人过来。钱大贵笑容僵硬地去打招呼。陈三宝一看见他脸上立刻有了怒色,生气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钱大贵勉强笑着说,我过来革命……
陈三宝打断,怒气冲冲地说,你配革命吗?贪生怕死的人怎么不继续躲在山里?
何来勝第一次看见天不怕地不怕的钱大贵低声下气。
三宝,当年我手下的兄弟跟着我得吃饭要活命,我也是迫不得已。
哪个没有兄弟?哪个不要吃饭?哪个不是泥地里打着滚爬上来的?从你擅自撤离的那天起,你跟诸暨帮就再无瓜葛。
钱大贵也生气,终于大声说不撤难道去死吗?老四老五都死了!
陈三宝吼,起码他们死得光荣!
两人怒目相视,互相瞪了一会儿后陈三宝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一脸的鄙夷又心痛,低声说,诸暨帮上下,没人看得起你。他手下一人还挑衅地冲钱大贵吐了口唾沫。钱大贵脸色难看至极,一脚踢翻了一张椅子。何来胜追着出去,问他们,你们营中有一个人叫蔡藏盛吗?陈三宝正在气头上,大喝一声,滚!何来胜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有人叫蔡藏盛吗?
没有!
何来胜灰溜溜地回到钱大贵帐里,终于慢慢知道了钱大贵这个嵊县强盗的往事。他曾经和手下的这帮兄弟都属诸暨帮的成员,早年曾经跟随徐锡麟和秋瑾进行反清运动。1907年,徐、秋领导的浙皖起义失败,清廷调派重兵南下,镇压革命党人。在一次清兵围剿中,钱大贵在情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带着兄弟突围撤离,弃守领地,从此被帮会诸人唾弃,这才不得已去了嵊县,在大贵山落草做起了强盗。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话。很快任务下达,他们负责攻打幕府山炮台,再向北极阁司令部和狮子山炮台开炮。几天后的29号晚,江浙联军在天堡城下集结,为最后的总攻做准备。在营地,何来胜遇见了黄金条和杜小鹅,两个人都灰头土脸,身上带了伤,黄金条的脸上还被弹片划了一道大口子,以后少不了要破相,但是他一双眼睛却像跳动着两簇火苗般闪闪发光。黄金条努力地挺了一下身子说,只要明天打赢了,我们就会成为被永垂历史的伟人。黄金条又说,何来胜你可千万别死了,你的小老乡邹志国在我们那儿,你得把他领回去还给他爸。何来胜问,邹志国还好吗?黄金条点头,说那小子长进了,勇猛得很,一头羊磨炼成了一只老虎。不过明天的战役他不能参加了,他得休息。说完黄金条拍了拍何来胜的肩膀。
黄金条和杜小鹅缓慢地离去,何来胜一直望着杜小鹅的背影。杜小鹅的背影中蒙上了许多的灰尘,看上去她已经十分疲惫。但是何来胜却仍然从她的背影中,看出许多的灵秀。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当天晚上,何来胜做了个梦,他梦见春十三怀孕了。春十三就站在海半仙酒坊的那片空旷的堆满坛坛罐罐的院子里,双手捧着自己滚圆的肚皮,两眼满含忧伤地望着他。他猛地睁开眼,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何来胜的胸中升起,他几乎腾云驾雾地走到钱大贵身边,对钱大贵说,春十三怀孕了。自从见到陈三宝后就一直阴沉着脸的钱大贵眼睛一亮,高兴得直搓手,翻遍口袋没值钱的东西,从地上捡了一颗子弹,在衣服上抹抹后用草绳子拴了递给何来胜,说子弹阳气重,辟邪。贵重的礼物以后再补。然后才想起来问,你听谁说的?春十三来信了?时间也不够啊,邮路也不通啊。
何来胜摇头,说我做梦梦见了。
何来胜又说,既然梦见了,那一定是真的。
于是钱大贵沮丧了一小会儿,转念一想反正迟早得怀上,于是旁敲侧击地提示,是不是应该让他来当孩子的干爹?何来胜板起脸说,你什么时候把一车倭瓜还给我,地下的何乘风
就合眼了,我就让你做干爹。
攻打天堡城的战役是何来胜生平参加过的第一场战役,也是他参加过的最惨烈的一场战役,眼前血肉横飞的景象几乎让何来胜觉得曾经长亭镇的平静生活宛如做梦一般。新军的指挥部决定重新部署战略,江浙联军司令部参谋叶仰高和张兆宸决定分别组织两支敢死队,一队攻占紫金山左翼,一队袭取天堡城之北。
钱大贵和大贵山的那帮兄弟都要去报名,临走前问何来胜,你去吗?何来胜也跟着去了。钱大贵赞许道,好兄弟,我兄弟王金发说过,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要我说,还用得着马革吗,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好了。
敢死队共召集了192人,钱大贵看见陈三宝等人也在其中。他喊陈三宝,陈三宝没有理他。下午一点,所有志愿兵在紫金山脚南面一块巨冢前训话,立军令状后,钱大贵被分到张兆宸的队伍,陈三宝被分到叶仰高的队伍。
出发前,钱大贵将营里那些曾经在大贵山谋生的强盗兄弟集合起来。
你们知道吗,外面的人都看不起咱们!特别是陈三宝,说我们是孬种!是逃兵!你们承认吗?
众人大喊,不承认!
钱大贵吼着重复一遍,承认吗?
不承认!!
还想继续被人瞧不起吗?
所有人大吼,不想!不想!不想!
钱大贵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不想就得去死,跟我一起去死吧。
晚上八点敢死队的两队人马准时出发。午夜十二点,两支队伍先后到达天堡城,以一块巨大的岩嶂作为胸墙,之后战役开始。大贵山的兄弟出奇地勇猛,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又前赴后继地冲上去。这场战役比在杭州要惨烈得多,连续不断的枪炮声似乎穿透何来胜的耳膜直击他的灵魂,他的灵魂高高挂在天上,而他的肉身留在枪炮中。他靠在壕沟里闭上眼,拼命想从脑海中勾画春十三的样子。战火纷飞中他大吼着问钱大贵,我儿子应该叫什么名字?钱大贵扔出去一颗炸雷说,何胜利!何不败!何打仗!何来胜大声说,你他妈能不能斯文点?钱大贵哈哈大笑,说我就是个粗人,不是粗人怎么可能会去当强盗?何来胜刚要说话,一颗炸弹在前方炸响,钱大贵一下将何来胜的头摁下去。硝烟之后,他甩了甩满头的尘土,对何来胜咧嘴一笑,整张脸只有牙齿是白的。
钱大贵一边装子弹一边说,喂,搞不好今天咱们都得死在这儿。我告诉你,那车倭瓜里面其实全是金子,是邹老虎想给王金发搞革命的。钱我是还不上了,买枪喝酒逛窑子都得花钱,不过我只花了一点,还有大半我都给了王金发,也算满足了你爹的遗愿。但是我现在带着兄弟们在一起打仗,我用他们的命还你爹那一车金子,够意思了吧?
何来胜没好气地说,够个屁,钱归钱,命归命,你得好好活着,等仗打完了咱们再算总账。
钱大贵嘿嘿一笑,刚想说话,表情却变了。何来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久攻不下的碉堡上,敌人竟然展开了一面白旗,在飘散着硝烟的夜空中像一只落魄又懊丧的鸟。
枪声渐渐停了,敌人突然而来的投降让他们措手不及,敢死队员们保持着射击和防御的姿势彼此相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黄金条,他一跃而起,豪迈地一挥手大声说,走,跟我去接管天堡城!其他敢死队员也纷纷站起,杜小鹅也在其中。大部分人都十分興奋,天堡城一旦攻占,那么左、右敢死队就算是为攻下南京城立下了首功。
何来胜觉得事有蹊跷,天堡城易守难攻,弹药火力充足,且守将是出了名的“辫帅”张勋,没理由在胜负还未见眉目时就匆忙投降。他拦住黄金条,黄金条不听,冷笑着说,像你这样怕死的人,参加什么敢死队?!不怕死的,想要领功的,都跟我上去!
何来胜的目光就落在了黄金条身边的杜小鹅身上,冲杜小鹅摇了摇头。
杜小鹅说,不,我得上!我不是怕死鬼!
在队长叶仰高和黄金条的带领下,左队一半以上的人轻装向天堡城进发。余下何来胜、钱大贵和其他人匍匐在壕沟中。就在黄金条等人即将接近天堡城时,何来胜看见炮台中火光一闪,接着枪声大作,密集的子弹雨点般朝黄金条等人激射而去,冲在最前面的叶仰高毫
无防备,被一颗子弹穿脑而过,应声滚倒在地。剩下的人慌忙寻找掩体躲避,一颗炸药落到杜小鹅和黄金条身边,何来胜眼睁睁看见成片的飞沙石块将他们瞬间吞没。混乱中,何来胜大吼道,掩护!火力掩护撤退!率先向清军方向开枪。突变陡生,队长叶仰高当场殉难,左队损失惨重,钱大贵一边开枪一边破口大骂,余人顿时反应过来,纷纷回击。
何来胜发了疯似的带人冲了上去,掩护着杜小鹅和黄金条撤回,黄金条的腿受了重伤被抬了下去。何来胜左右上下打量着杜小鹅,咧开嘴笑了,行,胳膊腿啥也没缺。赶紧走!
现场战况的形势严峻,何来胜拿着一个捡到的望远镜寻找可能的突破口,这时天堡城清军的二道防线处的一排帐篷吸引了他的注意,如果将帐篷点燃,必会引起清军慌乱,一处防线的攻击一定会削弱。只是正面突进几乎不可能,唯一不会引起敌军注意的路径只有从旁边断崖处越过清军的第一道防线。这面断崖虽然有怪石凸起,但坡度陡峭,从这里横向越过的难度也不亚于正面攻击,况且在进入第二道防线的同时,也就陷入了背腹受敌的境地,如果正面攻击不能在短时间内突破,夹在一二道防线的人就会成为活靶子。
时间紧急,何来胜飞快地说,自己和钱大贵带着另外四人去奇袭第二道防线。杜小鹅也要去,被何来胜按了下去。何来胜说,你的位置更重要,我们的命就在你手上,火起之后十分钟内如果不能突破,那我们可就死了。
杜小鹅道,你放心。
何来胜又说,你,千万千万要保重,有我冲在前面了,你就不要冲了。
杜小鹅想了想说,你的命就不是命?
何来胜随即笑了,不说话。
杜小鹅于是想起,当初何来胜似笑非笑地说过,他会拿命来喜欢她。
钱大贵、何来胜等六人偷偷摸向一边的断崖。横越悬崖一共花了二十分钟,有三人不慎摔死。翻过断崖,剩下三人伏在草堆里,伺机杀死落单的清兵后换上衣服,略一察看后,发现帐篷里放着军需物资。
三人各自进入一间帐篷浇上煤油,钱大贵刚要出去时正好有人进来,那人一闻便闻出帐篷里味道不对,刚要放声大喊,钱大贵眼疾手快一刀插进清兵腹中。此时何来胜和另一个人已经点火,外面传来惊慌的叫声。钱大贵赶忙继续浇煤油点火,却没料到那个清兵还未死,砰地开了一枪,钱大贵右胸被击穿。枪声引来了其他清兵,钱大贵已然不能全身而退,情急之下大骂了一声,直接点燃火柴,帐篷瞬间起火。
何来胜没等到钱大贵出来,却看见他负责的帐篷已燃起了大火,一时间愣在原地。起火的帐篷里,钱大贵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忽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着说,何来胜!我知道咱们儿子叫什么了!这回是个斯文名字,就叫何……
帐篷本来就易燃,很快第二道防线便成为一片火海。杜小鹅看见远处火光冲天,知道何来胜等人已经得手,立刻和其他人一起抢攻而上。争分夺秒间,只听到着火处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更盛……
何来胜在医护棚醒来的时候,战役已经结束。得益于第二道防线被迅速击溃,没多久新军就占领了天堡城。何来胜在医护棚里发了一会儿呆,他看到门口的帘布被人掀起,一堆光线中出现了杜小鹅。杜小鹅交给何来胜一副破碎的眼镜,何来胜一眼认出是邹志国的。
于是何来胜抬起了头,他仔细地看着杜小鹅。最后他认真地说,胳膊腿啥也没缺。挺好。
打扫战场时,钱大贵的尸首已经认不出来了。于是何来胜和大贵山的那帮兄弟给他做了个衣冠冢,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土堆,里面也没有啥衣冠,就埋了钱大贵随身带着的一把小刀。那天已经有些冷了,何来胜就坐在那小土堆边,想着他和钱大贵不停比武,被打得手臂都脱臼。想着钱大贵一定要当他孩子的干爹,想着钱大贵的爱好竟然是做饭,想着钱大贵抢了那一车倭瓜以后就花天酒地,想着钱大贵送自己孩子的礼物竟然是一颗子弹……想着想着,何来胜的脸上就浮起了笑意。他依然坐在冰凉的泥地上,看着热气腾腾的陈三宝带着人过来,他们每个人的右臂上都系了一条红布带。陈三宝上前在钱大贵简陋的坟上也系上
了一条红布带,然后所有人朝天鸣枪。那是他们诸暨帮祭奠兄弟时的规矩。
陈三宝看了何来胜一眼说,你是谁?
何来胜说,长亭镇人,乘风镖局原少镖主,海半仙酒坊伙计,钱大贵最好的兄弟,何来胜。
何来胜又说,谁都别想在我面前说钱大贵不是诸暨人。他是诸暨帮最硬的骨头。谁敢说,我杀谁!
13
寒冬已经逼近了整个的江南。杜小鹅背着负了枪伤的黄金条,带着袁水娟一起回到了长亭镇。他们一身风尘地出现在码头上的时候,刚好是腊八节。杜小鹅茫然四顾,江面上水天一色却无比萧瑟,连一只江鸥都没有见到。
久等了多时的春十三的目光远远地抛过来,她没有在码头上看到何来胜,只看到哎呀楼的掌柜黄兰香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着,从杜小鹅的背上接过了黄金条这个表外甥。那天他还领走了袁水娟,因为袁水娟说要在他家借住几天。哎呀楼有的是房子,所以袁水娟其实要借住一万天都没有关系。码头上的江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刮人的脸。然后杜小鹅失望地望着空荡荡的码头,她没有看到安五常来接她。她认为安五常至少是要来接她的。
杜小鹅的心一下子空了。
春十三慢慢走近了杜小鹅,她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说,我打听一下何来胜,他几时回来?
杜小鹅看着春十三那张俊俏白嫩的脸上,那一道斜斜的疤痕,像蚯蚓一样盘踞着。她还看到春十三的肚皮已经托得很大了,像一只骄傲的白鹅。杜小鹅告诉春十三,何来胜选择继续向前。当他们都对革命的结局迷惑和失望时,只有何来胜坚定地选择了继续向前。
杜小鹅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仍然站在码头的春十三,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感慨,似乎还夹杂着对春十三的一点羡慕。她想起很久以前,她站在何来胜面前,咄咄逼人地问他,何来胜,你拿什么喜欢我?何来胜摊手摊脚地坐着,手上还拿着那本被翻烂的《金瓶梅》。
他似笑非笑地回答,拿命呀。
哎呀楼里,八枝依然孤独地倚在二楼的美人靠上嗑瓜子。看到掌柜的黄兰香背着软塌塌的黄金条从她面前走过,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上去精干而且精明的女人。八枝伸出脚挡住了黄兰香。黄兰香皱了一下眉头说,好狗不挡道,闪开。八枝就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要离开哎呀楼了,因为我徒弟的老婆春十三怀孕了,但是我徒弟不在,我得去照顾她。
黄兰香又皱了下眉头,说,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自己不会生,去照顾别人生。你滚吧!
那天黄兰香着急忙慌地背着黄金条从八枝的身边走过。他的嘴里还是在嘟哝着,有本事你自己也去跟姓唐的生一个呀。八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沉下脸咬着牙说,你再说一句试试?
黄兰香说,我才不说呢,我就是不说。
八枝说,你再说一句我把哎呀楼拆了。
黄兰香想了想说,菩萨,我烧炷高香求求你,你赶紧去照顾你的徒弟老婆吧。你再不走,千万别怪我那打遍江南无敌的地趟刀翻脸不认人。
14
八枝第二天就搬到海半仙酒坊,照顾起春十三的起居。一提起何来胜,八枝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不止一次地说,男人统统都不是好东西,就让他死在外面吧。
倒是春十三平静得很。她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可是她丝毫不在意,笑得大大方方,依然在酒馆中大声呵斥欠债不还的客人,一厘一毫算得清清楚楚。蕙风堂大药房开始与海半仙合作出售药酒,卖得很好,有时候酒坊门口会排起长队。从战争上回来的杜小鹅和春十三之间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有一种点到为止的客气。杜小鹅只在春十三成亲当天叫过她一声姐,之后见到喊的都是春老板。
何来胜像是去年秋天飘落的一张叶片一样,不见了,也没有人提起。只有破败的乘风镖局,还在风雨里叽叽嘎嘎地飘摇着。长亭镇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如果不是何来胜还没回家,遥远地方的战火与他们再没一点关系。
春十三的产期越来越近。有天早上她睁开眼,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觉得何
来胜就要回来了。
当天听那些海半仙酒坊喝酒的客人说,浙江新军第六师吕公望手下的一名团长蔡大富到了长亭镇,正在十里梅林处决强盗。到了下午又有一个传闻,说蔡大富被一个刺客刺杀,好在蔡大富武艺高强,毫发无伤,刺客反而受伤逃跑。
春十三听着,眼皮就突突跳。她看到八枝坐在酒坊院子里一张太师椅上,一动不动。春十三于是走到了八枝的面前,八枝说,今晚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出门。八枝的脸色说不出地严峻,盯着春十三仔细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撇着薄薄的嘴唇笑了一下。
最好生个女儿,像你。八枝说完,起身摸摸春十三的头发后转身离开。于是春十三突然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到了半夜,蕙风堂大药房的方向果然传来喧闹声,春十三躺在床上,莫名地出了一身冷汗。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终于再也忍不住,披衣起身,挺着肚子慢慢往蕙风堂的方向走。
蕙风堂门口打作一團。八枝靠在树上似乎受了伤。那个叫蔡大富的团长正和另一个人斗在一起,那人浑身是血,显然伤势极重,却依然沉稳地与蔡大富见招拆招。而一群黑衣人,举着火把背着刀,黑压压地站成一片。他们显然都是蔡大富手下的兵勇。
春十三死死盯着那人看了片刻,一声叫喊就要冲口而出,却又抬手捂嘴,硬生生将叫喊堵了回去。她想到这一声叫喊会让他分心,然而这时他最不能分心。
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是何来胜。何来胜一直在军中寻找蔡藏盛的下落,直到前几天才发现之所以始终找不到,是因为蔡藏盛早已改了名,现在他叫蔡大富。何来胜不仅查清了蔡大富的身份,也查到了蔡藏盛与清军绿营千户李有庆之间的往事,歪头陈就是李有庆原先的护卫之一。他知道了蔡藏盛害死李有庆,李有庆有个女儿叫李当当,而李当当就是杜小鹅的本名。
何来胜一路追踪蔡藏盛到了长亭镇。如果杜小鹅知道蔡大富就是蔡藏盛,她一定会找他报仇;如果蔡藏盛知道杜小鹅就是李有庆的女儿李当当,也一定会杀了李当当。何来胜决定替杜小鹅动手,所以才会有不久前刺客暗杀蔡藏盛未遂。当他打探到蔡藏盛去了蕙风堂的行踪,何来胜顾不得伤,立刻前往蕙风堂。
当他匆匆赶到时,看到蔡藏盛站在蕙风堂大药房的门口,而大药房的大门紧闭着。蔡藏盛身后,站在一批举着火把的士兵,那些茁壮的火苗就在寒冷的夜风里摇来摆去。他看到蔡藏盛慢慢地举起了手,只要他的手一挥下去,估计那些士兵的刀一定会将蕙风堂的门砍烂。于是在他的手没有挥下去之前,何来胜就从斜刺里蹿了出来,想也没想一拳朝蔡藏盛挥了上去。蔡藏盛一愣,立刻认出他就是之前的刺客。他厉声问,你到底是谁?何来胜也不说话,一拳一拳扎扎实实,夹带着风声向蔡藏盛直奔而去。八极拳的一招一式仿佛从他心里长出来一般,招招式式连绵不断。蔡藏盛使燕青拳,燕青拳和八极拳一样,走的都是刚猛朴实的路子,两人的交手拳拳生风,迅捷又凌厉。然而蔡藏盛到底技高一筹,一拳当头而下,何来胜翻掌迎挡后连退三步,蔡藏盛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这时候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不管不顾地冲到何来胜身边,挡在他面前,恶狠狠地瞪着蔡藏盛。蔡藏盛搞不清状况,怎么又冒出个女人?他从不杀女人,于是拎起她的领口就往边上拖。谁知这女人凶蛮得厉害,一张口便咬在蔡藏盛的手腕上。蔡藏盛大叫一声,猛地将她甩了出去。满身是血的何来胜大叫一声,用尽全力跃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一同摔到地上,而何来胜用身子给春十三做了厚厚的肉垫。
春十三这时候才大骂了一声,你这个天杀的,你还知道回来。骂完这一句,春十三随即像孩子一样在何来胜的怀里哭了起来。何来胜连忙放下春十三,他一言不发,双眼紧紧盯着蔡藏盛,做出一个迎战的姿势。这时候蕙风堂的排门被卸了下来,穿着长衫的安五常一步步走出来,手里举着一杆戥子秤。他看到了熊熊燃着的火把,差不多能把天给烧塌了。安五常笑了,说,蔡藏盛,你火气真旺,你这是逼到了家门口啊。
蔡藏盛笑了,说,要是我不逼人,总有一天会被人逼。
安五常举了举手中的戥子秤说,我给你的人品称了一下,一钱不值啊。
安五常说完,把戥子秤慢慢放在了地上,然后他摆出了一个迎战的姿势说,来。
那是一场昏天暗地的混战。杜小鹅因为安五常的安排,而躲在了大药房的一道隔墙里。但她仍然能听到药房门口传来的呼呼的拳风,才突然明白,安五常的武功一向藏着掖着,其实是非凡的,一定经历了多年的武学浸淫。安五常的声音远远地传入杜小鹅的耳里,安五常说,姓蔡的,你的燕青拳果然越来越精了。刚柔相济,大开大合,这些年你没有偷懒。
蔡藏盛猛攻猛打,挥出重重一拳,冷笑了一声说,姓安的,洪拳练到这个份上,这些年你也没有偷懒。洪拳讲究的是后发制人,但今天我让你无法制人!
多年以后,在春十三后来泛黄的记忆中,她能清晰地记得像一场电影一样的夜晚。那天晚上唐不遇和八枝像是约好了似的,几乎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现身的。黄兰香举着那把薄薄的刀子,大喊地趟刀来了,最后也加入了战团,而黄金条举着火枪上来时,只不过是想要让杜小鹅放过蔡藏盛一马,原来他竟然是蔡藏盛的大儿子,蔡藏盛抛弃结发妻子,黄金条跟了娘的姓,所以跟远房堂舅黄兰香是同一个姓。最后安五常死在了蕙风堂的门口,而蔡藏盛因为被何来胜从背后夹击,被杜小鹅一掌击中胸部,一命归西。这些记忆,像潮水一样,会在春十三的余生里被定时记起。
春十三记得当年她一直在边上捧着肚皮观望着这场战斗,那些黑衣人最后也在唐不遇等人的合力下,一个个全部横倒在大药房门口。春十三的鼻子里闻到了一股又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还顺手给一个受了伤的黑衣人补了一刀,当时这名黑衣人正拼尽全力想把手中的刀掷向何来胜。黑衣人扑倒在她身边死去,那弥漫的血漫过了她的脚背。这时候她听到了何来胜的声音,杜小鹅你马上走,你不能在这儿久留。
何来胜的话音刚落,春十三就觉得一阵腹痛。她捧着肚子歪倒在药房门口,杜小鹅在手忙脚乱中帮她接的生。在孩子哇哇的哭声中,杜小鹅仓皇地收拾了一些行李,驾车带着一家连夜逃离了长亭镇。春十三抱着怀里的孩子,虚弱地对何来胜说,你去送送他们。去呀!
于是何来胜赶着车送杜小鹅一家。他本想只送到长亭镇口,到了镇口又向前跑了半里路,又跑了一里路,又跑了三里路。他就这样一路向前奔着,不时地张望一下坐在车上的疲惫的杜小鹅。杜小鹅搂着安三思,身边坐着摇晃着脑袋的海胖天。在漫长的夜色中,海胖天突然神秘地笑了一下,说,赶车的,想不想听我说一段你师父的秘史?
何来胜没有心思听海胖天说话,一心只想赶着车,让杜小鹅离长亭镇越远越好。他望了一眼杜小鹅,看到她的头发被夜风吹乱了,何来胜的心就叽叽嘎嘎地痛了起来。海胖天又问了一遍,说,你想不想听你师父的惊天秘史?
何来胜说,不想。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海胖天觉得真是自寻没趣。但是没过多久,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说赶车的我不是说给你听的,我说给我自己听。今天我非得讲讲八枝的过去,不然我……我活不下去了,人命关天,我会被憋死的。于是在海胖天滔滔不絕的声音里,以及风掠过耳朵的声音里,何来胜知道了八枝的过往。原来八枝老早的时候就认识唐不遇,而且她看上了唐不遇,于是就找到唐不遇说,喂,我想嫁给你。可是唐不遇喜欢着另一个姑娘,要命的是安五常也和唐不遇同时喜欢上了那个姑娘。后来姑娘和安五常结了婚,她就是后来安必良的生母。姑娘成亲后,八枝就又去找唐不遇,说你可以死心了,你可以娶我了。唐不遇却仍然是死活不肯娶八枝。好多年后,那姑娘去世,安五常协助徐锡麟刺杀恩铭后逃窜,和一起参与行动的海胖天仓皇逃到了长亭镇开药房。没多久,唐不遇也到了长亭镇的海角寺,一边替寺院扫地一边习武。这时候阴魂不散的八枝又找到了海角寺,仍然是那句老话,说你娶我。唐不遇仍然是没有答应,八枝一气之下就进了黄兰香开的妓院哎呀楼,当然她并不是去当接客的妓女。八枝和唐不遇两个人从少年纠缠到中年,按照唐不遇和八枝的性子,可能还会纠缠到七老八十直到死。
车轮滚滚往前,何来胜觉得他的耳朵里灌
满了风。讲完最后一个字,海胖天自己嘎嘎嘎地笑了起来,说赶车的,你说可笑不可笑?何来胜说,海胖天你听好,闲话少说,从今往后你要照顾好杜小鹅和安三思!
那天何来胜把杜小鹅送到了富阳县的龙门镇。他停下了车,从车上下来,望着抱着儿子的杜小鹅说,我要回去了。
杜小鹅不说话,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何来胜又补了一句,我要赶回长亭镇当爹去。
15
春十三生的是个女儿,何来胜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钱大贵送给他的子弹戴在女儿幼嫩的脖颈上。他对春十三说,这次我不走了。女儿满月那天何来胜喝多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里说,来来,钱大贵、歪头陈、邹志国,咱们一起喝一杯,我有女儿了。他跌坐在地上沉思半晌,然后突然抬起头,欣喜地说,钱大贵,我想到了,咱们女儿就叫何相逢!
后来何来胜知道,黄金条和袁水娟离开了长亭镇,他们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哎呀楼的生意依然兴隆,不过是黄兰香的腰好像坏了,他经常跟人说起,在一次庄严的华山论剑中,他输给了霍元甲。于是许多人都说,你现在吹起牛来,比海胖天还要厉害了。你吹牛根本不打草稿,也不画图纸。
黄兰香于是就冷笑一声说,还不上税。
海半仙酒坊的名气越来越大,镇上还有十几岁的孩子过来喝酒,被春十三赶了出去。于是何来胜就用一块干净的布在酒缸里捞一捞,等布吸饱了酒,再偷偷拧到孩子们准备好的碗里。他以为春十三不知道,可是春十三全知道,他的所有事春十三统统都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春十三不能忍,就是何来胜竟然试图把酒滴进女儿嘴里。女儿才一岁半,整天伸着两条滚圆滚圆的小短手要抱抱,何来胜将浸了酒的布塞到女儿手里,小孩子抓住就往嘴里塞,气得春十三一晚上没让何来胜进屋。他和所有刚做爸爸的小伙子一样,愣得要死,浑得要命,满心欢喜又手忙脚乱地想逗孩子开心,逗到最后总是以孩子号啕大哭收场。
海半仙酒坊和杜安堂大药房的药酒生意还在继续,每次都是何来胜避开人们的耳目,去富阳龙门镇上找杜小鹅进药材。杜小鹅新开的药房,不再叫蕙风堂了,改叫杜安堂,杜就是杜小鹅,安就是安五常。杜小鹅有个儿子叫安三思,何来胜每次来杜安堂进药,经常逗安三思玩。有时候也把何相逢带来,让她在杜安堂住几天。安三思与何相逢好得一塌糊涂。安三思经常背着何相逢在龙门镇满镇子乱跑,要有其他孩子欺负何相逢,安三思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打架。何来胜说,你对我女儿那么好,你认我做干爹吧,何相逢就是你妹妹了。安三思头一昂,说那不行,我以后是要娶何相逢当老婆的。于是杜小鹅在听到这一段后,安家一阵鸡飞狗跳。安三思在前面跑,杜小鹅操着鸡毛掸子在后面追,骂他小小年纪就胡思乱想,长大了可不得了。何来胜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慢悠悠地说,我看行。
过了几年,春十三又生了个女儿,取名钱春春,意思是给已经死去的钱大贵续了后。为了庆祝二女儿诞生,何来胜花了大价钱,特意去诸暨县城里买了辆顶时髦的西洋脚踏车。回来的时候脚踏车舍不得骑,是扛在肩上驮回来的。何来胜很宝贝那辆车,每日都要擦三遍。
那天何来胜骑着脚踏车去富阳龙门镇给杜小鹅送药酒,远远看上去他骑车的样子很像是在玩杂技:前杠上坐着何相逢,后座上坐着一个春十三,春十三手里还抱着钱春春。脚踏车龙头上插着一个油纸风车,一左一右还各挂了两坛酒。
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天会有一个背着长刀的年轻人出现在龙门镇。
那天龙门镇下了一场春雪,先是雨,后是雨夹雪,噼里啪啦的,再后来就完全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春雪。何来胜就骑着车子,穿行在雪阵中。快到杜安堂门口的时候,何来胜突然看到了雪中的一幅画面。
一个俊朗的年轻人站在一大片的雪中,刀锋指向了杜小鹅。这个年轻人叫蔡一刀,是一名身世隐秘,而且走了几年江湖的刀客。杜小鹅则半跪着用一柄刀子拄着地,她的嘴角和手上的虎口有血,染红了刀柄上缠着的青色布头。看上去她已经不年轻了,不再是正当年的蔡一刀的对手。隐约中何来胜还听到大药房
里海胖天说书的声音,他依然兴致高昂地在说那关公战秦琼的故事:两人都是盖世英豪,而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画面静止了很久,能听到雪落下来的细微的声音。突然蔡一刀大声说,爹,孩儿今天给你报仇了!他举刀便砍,没想到横里竟飞出一辆自行车,当的一声自行车被劈成两半。两坛药酒随即在地上砸得粉碎,酒气迅速地在杜安堂的门口弥漫开来。杜小鹅抬眼,看到何来胜一家正站在不远的地方。
何来胜说,你是谁?
蔡一刀说,你又是谁?
何来胜说,我是有一百个鸿鹄之志的原乘风镖局少镖主,后海半仙酒坊伙计,以及何相逢、钱春春的爹何来胜。
蔡一刀说,我是来报仇的,你不要给我绕来绕去说废话。你只要知道我要这个女人的命就行了。
何来胜转头对春十三说,你带着孩子快去找海胖天,他在药房里说书。春十三看看年轻的蔡一刀,又看看地上的杜小鹅,小声叮嘱了何来胜后牵着两个孩子匆匆离开。然后,蔡一刀的刀子又向何来胜劈了过来,何来胜压根不还手,只是腾挪闪避。但是防守并非八极拳的长处,很快何来胜就被划锋划得满身是伤,衣服几乎被血湿透。
正在这时,药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大声地说,见好就收,不要再糊涂了!
蔡一刀的长刀就那样悬在半空,回头看着身后那个胖老头海胖天。蔡一刀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海胖天怒视蔡一刀大声说,我有什么资格?我说书是全天下账房里面最好的,我不仅会说书,还会针灸。除了针灸,我还是一个称职的账房,我打起算盘来,龙门镇无人能敌。今天我不一一跟你说我数不尽的优长之处,今天我就想骂醒你。你这个认贼作父的东西,绿营千户李有庆李大人棺材板都盖不住了!你这是丧尽了天良想杀你亲姐?!
胡说。蔡一刀的脸沉了下来,我没有姐。
海胖天说,本人姓海名青字胖天号吃酒尊者,向来一言九鼎,从不胡说。蔡一刀,你只知道你是蔡藏盛的儿子,可你是否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会嫁给蔡藏盛?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和蔡藏盛究竟有几分相似?看看跟你想杀的这个人又有几分相似?!
蔡一刀慢慢将耷拉在自己脑门上的一缕头发轻轻移开,然后缓慢地收回长刀,重重地将刀柄蹾在地上。他的脸正对着镜子一样明亮的刀身,看到了刀身上自己的半张脸。这时候海胖天的声音追了过来,说,你现在看清了吗?
蔡一刀说,我看清了。我像我娘刁小婵。
海胖天说,那你还杀不杀杜小鹅?
蔡一刀猛地一脚横踢向刀柄,刀身就此飞了起来。蔡一刀用两只手一把接住了刀柄,刀锋指向了杜小鹅和何来胜。那刀身震颤轰鸣的声音,一浪一浪冲进了他们的耳膜。
何来胜这时候已经是一个血人,他走到了杜小鹅的身边,一把夺过杜小鹅用来撑地的那柄刀子,转头对蔡一天说,你今天杀不了她。
为何?
何来胜笑了,说,因为你想要杜小鹅偿命,需要先杀我。
那连你一起杀了。
好,那你有本事就踏着我的尸体过来,来吧!
何来胜边说边举起了刀指向蔡一刀,纷纷扬扬的雪就在他身边飘舞着。杜小鹅听到了一阵一阵呜咽的风声,掠过刀身时的声音。她突然想起,何来胜曾经一边翻看着《金瓶梅》,一边说过的拿命来喜欢她的这一说法,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雪中那个浑身是血的何来胜。而站在大药房的屋檐下,抱着孩子的春十三也听到了何来胜刚才说的那些话,于是她把那张带着疤痕的脸,慢慢地贴在了钱春春嫩嫩的脸上,一滴泪也同时在这场飘飞的大雪中坠落。
长久的沉默中,众人都一动不动。只有呼号的风,发出奇怪的呜呜声。雪花仍然在漫天飞舞,很快让蔡一刀的頭发变白了。蔡一刀终于露出了笑容,对何来胜说,我一定成全你!
静默之中的千里雪飘,飘雪之中的一把长刀和一把短刀,同时发出了铁器的呜咽之声,破空传出去很远。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