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补甑

2021-09-22陈斌先

当代 2021年5期
关键词:太息周文大江

陈斌先

1

胡太息一本正经说,天地人,世之三元也。

周三圭斜睨他半天,掸掸衣袖说,姓啥名谁也忘了?

这次出行,是郑大江撮合的。郑大江说,好歹都是曾经的女婿。“曾经”一词说出,胡太息瞬间跌入沉默,好半天才在电话里说,说来也是呀。

周三圭那边在电话里犹豫半天,最后问,一起回去好吗?

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郑大江灵机一动,故意调侃下。

约好了时间,郑大江替周三圭订好了高铁票,又替胡太息订好了机票,让手下把车次、班次发给他们,而后先行一步,到了三元的黍离亭,坐等胡太息和周三圭。

2

黍离亭民宿坐落在国道的旁边,庐三(庐州到三元)灌渠的一侧。灌溉渠两边早已打造成了风景带,成了乡村旅游的热门地。民宿老总郑大吕趁机将居住的旧房子装修一下,顺势改叫了黍离亭。问题是,绿化带两边的风景太过单调和孤立,民宿生意始终不死不活的。郑大吕急眼了,找到当地一位算命大师,苦霜霜说,再这么下去,熬<\\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1年当代\5#\尸求.eps>了。所谓的算命大师,不过是民间一位老者,可他稔熟《易经》,张口便能背出一段,让人觉得有些神秘莫测。算命先生见郑大吕火烧眉毛的样子,捋捋胡子,才慢吞吞说,用了“黍离”,何不统统用上《诗经》《楚辞》的篇名?郑大吕拍拍脑壳,醍醐灌顶一般大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郑大吕倾尽积蓄,在黍离亭周边又建了麦秀阁、九歌廊、天问坡、九章榭、九怀渠啥的。不到半年时间,黍离亭突然间名声大噪,兀地火了。就连“人间诗意哪里寻?请到三元黍离亭”“住下黍离亭,难了三元情”这样不伦不类的广告词也跟着火了起来。

生意好,郑大吕的心情自然也好了起来,这天,他剔着牙花对参观的人群说,起高楼,宴宾客,五湖四海皆兄弟,欢迎,欢迎。

郑大江跟郑大吕扯上了兄弟,自然会把胡太息和周三圭安排到黍离亭这里。

走动间,郑大吕殷勤备至,在他眼里,胡太息何等人也,值得热情周到。

周三圭讨厌郑大吕异乎寻常的巴结状,始终冷翘着嘴唇,不想说话。郑大吕不管周三圭怎么想,依然百般讨好胡太息。等走到麦秀阁时,郑大吕紧走几步挨上前,小声问胡太息,要不要报告下书记和镇长呢?

胡太息不想打扰当地官员,这次回来纯属私下活动,听郑大吕反复问,斜眼看看郑大江,意思不用吧,说过不用的。

郑大江拉住郑大吕的胳膊说,老弟,不用,真的不用。

郑大吕依然不太甘心,吞吐说,三小姐走了,要不要请下周文的大哥周武和二姐周荃呢?

胡太息见郑大吕哪壶不开提哪壶,突然间多了尴尬,半天没有吭声。

郑大江急忙拦住郑大吕话头说,不用,不用。

周三圭也冷冷跟上一句,说过不用啦。

郑大吕讨厌周三圭多嘴,十分不悦地想,屁都不算的家伙,一直虎着脸,<\\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1年当代\5#\尸求.eps>。

好在周三圭也不想搭理郑大吕,来来往往,倒也相安无事。

谁知到了餐桌,酒至酣畅之后,郑大江怎么就说起了发财,郑大吕来了劲,大咧咧说,我个穷小子,纯属瞎眼猫撞上了死耗子,日他碓子,让《诗经》和《楚辞》救了一命。“日他碓子”是庐州人口头禅,没有什么实指意义。胡太息听到郑大吕说出家乡的口头禅,感到亲切,张嘴跟上一句,日他碓子的,这就火啦?

可不是吗?火啦。郑大吕露出藏不住的得意。

周三圭皱皱眉头,放下酒杯,掸掸衣袖想,你个胡太息好歹也是庐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不说从政三十余年,单就官至正厅来说,也不该说这种没头没脑的口头禅,还是那般俗气。周三圭张了几次嘴,想怼胡太息几句,可始终插不上嘴,话总被郑大吕打断。

胡太息这里始终没有顾及周三圭的情绪,一直低头跟郑大吕说话。退休之后,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啦。在位时,不想说,不行。退休后,想说,没人听了。老婆见他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常常冷鼻子冷眼说,老了要有老了的样子。胡太息看看小他十六岁的后娶老婆,愣怔想,在家也不能说话啦?见老婆不待见他说话,心生感慨,都说娶个小的好,直到今天才明白,从生理到心理,皆不同步呀。无处说话,唯有读书。老婆出门之后,他便躲进书房,捧起了书本。

很長一段时间,胡太息都在钻研《道德经》和《庄子》,由老庄追逐到王阳明,得了“格物致知”精髓后,一拍大腿说,日他碓子的,白瞎活了。这番到了黍离亭,又到了三元,胡太息什么都感到亲切,压在心里的话就像灌渠的水潺潺向前,他想说天说地,说格局和境界,更想说大悲悯情怀。天地人,世之三元也,就是这么说出来的。

周三圭不比胡太息,参加工作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庐州,尤其离婚后,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了,好像连笑都忘记了。也难怪,先前儿子一年还能回家看他几回,现在连儿子也很少看他了。一套房子,一个人,想笑,笑给谁看呢?他没有那种疏离的亲切,倒生出一些挫败感,尤其见到郑大吕百般讨好胡太息,那种感觉嗖地堵到嗓子眼,只可惜,他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

好在周三圭在单位也不太说话,更不会笑,人们早把他当成了“完了”之人。周三圭一肚子不服气,听到别人说他完了,常常拧着脖子想,我会完吗?为了证明自己不会“完了”,憋着口气,写人文实录,陆续发表了《庐州地名探录》《石板冲史话探寻》《九里庙前因后果》《三元人文考证》等文章。文章发出,周三圭来了精神,捧着杂志问同事,我完了吗?完了能这样吗?

同事多数笑而不答。害得周三圭常常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闷酒,微醺时,才对着空气说,我完了?你们完了才对。感觉不过瘾,又对着酒杯说,清者独孤僻,补者心最高,你们懂个屁。

好长时间,单位没有遇见喜事了。前几年,一个同事转岗任了其他单位的负责人,这对方志办来说,真是天大的骄傲,大家座谈送行时,轮到周三圭发言了,谁也料想不到,他竟然不合时宜地说起《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那种尴尬,可想而知。好在大家不会跟周三圭计较,最后相视会意一笑,意思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咋说毁就毁了?周三圭见别人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跟着哼了一声,心想:咋跟你们成了同事?

胡太息跟郑大吕这边越说越投机,竟然站起来搂住脖子碰杯。周三圭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对着胡太息大声说,不说“三元”倒也罢了,说了,得按正经说。周三圭口气有些咄咄逼人,见胡太息瞬间愣怔下来,他不顾一切地脱口而出,地名这等大事,岂能乱说?

胡太息知道周三圭性格,冷眼说,取“天地人”之气有何不可?

周三圭没想到胡太息还执迷不悟,于是控制声调,几乎一字一顿说,南宋之际,战乱不止,胡周郑三家人逃难至此,叫了“三元”,意取“三家联手,就此开泰”之意,何来“天地人”之说?

胡太息当然知道这等史实,问题是,郑大吕能把《诗经》和《楚辞》的篇名打造成风景,我说“天地人”之气有何不可?胡太息见周三圭恼羞成怒的样子,摇头说,大吕家的民房都能叫上黍离亭,略实取意,咋的?

周三圭怒不可遏问,在你们当官人的嘴里,是不是什么都敢瞎说?

这与当官何干呢?再说你周三圭不也是庐州方志办调研员吗?胡太息觉得周三圭不可理喻,摇头不语。

周三圭见胡太息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再次轻掸衣袖说,地名乃承载万物之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容不得妄想和臆造。

胡太息觉得争论下去无趣,可又憋不住心里的委屈,对着郑大江说,如他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都是不对的啦。

周三圭没料到胡太息还敢掰扯,站起来争辩说,那说的是“道”,我说的是地名。

胡太息让周三圭怼得不知道说啥好,只好一声不吭低下头去。

陷入沉默时,谁也没有想到郑大吕这里来了气。按说这种争论与他郑大吕何干呢?郑大吕才多大?可郑大吕见胡太息受了委屈,呼啦站了起来,学着周三圭的口吻说,如你所说,黍离亭之类的名字都是妄想、臆造啦?

周三圭颤抖着嘴唇说,我说的是学问,你说的是生意。

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是给人用的,我觉得胡厅说的比你说的好。郑大吕不想给周三圭丝毫面子。周三圭浑身战栗起来,你,你,俗人一个。

郑大江见场面失控,急忙打圆场说,争论这些有啥意思呢?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郑大江出面打圆场,胡太息自然见好就收,端起杯子故意显出大度,呵呵笑着对周三圭说,喝酒。周三圭本来就不想端杯,见郑大江挤眉弄眼的,气哼哼放下杯子。郑大吕见胡太息尴尬端杯,又主动跟胡太息碰杯,边碰边说,让我说,你们仨,胡厅水平最高。

周三圭独自喝光了杯中的酒,心里全是委屈,暗想,咋就遇到郑大吕这样的人?心里堵得慌,无处发泄,只听到嗓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郑大吕不管周三圭的情绪,哈哈大笑,进而与郑大江碰响了酒杯。

周三圭忍无可忍,没有丝毫犹豫,头也不回离开了酒桌。

周三圭走了,郑大吕说话更加放肆了,他指着郑大江说,哥,啥玩意儿,咋把这样的人领来了?

3

早餐后,仨人决定去看僧家窑。郑大吕嚷嚷要随行,周三圭看起来不肯妥协,说,你去,我走。

郑大吕没想到周三圭还生他的气,尴尬地看着郑大江。郑大江得给周三圭一些面子,回头劝郑大吕说,不用陪,你也不必耽误酒店生意。郑大吕看看周三圭,哼了一声,半天才转头对胡太息说,日他碓子的,算啦。郑大江劝慰说,算了,算了。

实际仨人心里都清楚为啥去看僧家窑,没有僧家窑就没有那只甑。那只甑早不知去处,至今,仨人都不能释怀,自然想去看看僧家窑。

这么说来,还得从甑说起。

甑是中国古代的蒸食用具,为甗的上半部分,与鬲通过镂空的箅相连。单独的甑并不太多见,通常与甗、鬲和箅并存。甑多为圆形,有耳或者无耳。出土的甑中,铜制品居多,铁制品也有,瓦制的很少。

然而,三小姐家就有一只瓦甑。

要怪就怪明智大师,谁让他闲来无事,竟然摔打土坯,拉条、晾坯、素描、上釉,最后烧制了那批甑呢?奇怪的是明智大师烧制的瓦甑,蒸煮火炙一概不烂,仿佛铜制的一般。后来几代窑师一直探寻明智大师的技法,曾选择无数种黏土试验,均以失败而告终。直到民国,一位窑师历经磨难,依然烧制不出明智大师那种瓦甑,怅然而叹,生与灭,不是吾等所能改变。

“非典”那年,到处喷洒消毒药水时,官至副處级调研员的周三圭突然想起了明智大师制作的那

批甑,他专门找到时任房管局局长的胡太息说,物格属于人格,一人一物,终究无法仿制的。

非常时期,大家的神情都很严肃,胡太息正为防控疫情大为光火之时,见周三圭到办公室毕毕剥剥的,心里来气,没有搭理周三圭。周三圭想到一个问题,非要说清说透,他堵住胡太息的去路说,物和格的问题,想来你是清楚的。胡太息大概清楚了周三圭心里想说什么,心中咯噔一下,失去底气一般,弱弱问,人造物,物怡人,有啥不能模仿的?

周三圭讨厌胡太息当上房管局局长之后的说话口气,过去鉴于胡太息的声威,不敢造次,“非典”把人的情绪弄乱了,周三圭好像也变了一个人,挺直身板说,一物一气,味儿不同。怕胡太息听不明白,又用了一个通俗的比喻,好比腌腊菜,汗味不同,有的人腌制出的腊菜就臭,而有的人腌制出的腊菜就酸。

什么乱七八糟的,胡太息懒得与周三圭争论这等话题,故意转过身去。

周三圭不管不顾,继续感慨,可惜了明智大师的味道。

胡太息恼了,回头还了一句,你说说明智大师有啥味道?

周三圭嘀咕道,仁德的滋味。

这个周三圭,说他什么好呢?酸臭之味又扯上仁德,到底想说啥?

实际周三圭想说,拥有仁德之心的人,才能烧制出无人能及的甑。

说起明智大师的仁德,胡太息焉能不知?南宋偏居江南,惹得来来回回无数次拉锯之战。三元地处江淮之间,来回争战中,被战火殃及,饿殍遍野,苦难丛生。明智大师心有不忍,决定闭庙建窑,好招募劳工,以解周边民众苦厄。没想到,随着窑货四处热卖,劳工收入大增,三元很快成了江淮之间的富庶之地。明智大师因此扬名四方,引得南宋府尹专门派员前来慰问。胡太息想到这些,张嘴而出,明智大师的仁德之举,不是气味,是德行。

周三圭不服气,犟脖子争辩,仁德就是滋味。见胡太息心中有鬼似的,周三圭再次发问,请问后来的窑师为啥烧制不出明智大师造的那种甑呢?

胡太息怎么能知道。

周三圭料想胡太息不知,于是故作深沉说,少了仁德的滋味。

胡太息无法忍受周三圭的四六不着调,大声说,咋又扯上滋味啦?

周三圭冷冷说,仁德是有滋味的。

实际周三圭想说,文家改变了三元姓氏格局后,引发新的纷争,后人多有失德之举,焉能再烧制那样的甑呢?

要怪就怪昔日的文家祖上太能吃苦。那个看起来文弱不堪的后生孤身一人乞讨至僧家窑,寄居在僧家庙院外的蒿草中早已奄奄一息。要不是明智大师仁善,救他一命,只怕三元再也没有文家后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位潦倒不堪的年轻后生,用了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一跃而成三元的首富。为此庐州地界谣言不断,有说“文见郑,风不顺”,有说“文见周,咕噜噜”,有说“文见胡,满地出”,最后有人把这些话归纳起来,变成一句话:“郑胡周遇见文,啥事都不成。”文家占了上风,郑胡周三姓随之黯淡下去。打闹、纷争,由此开始。据说闹了几代人,最后还是文家占了上风。郑胡周三家人只好怀揣悲伤和绝望,再次选择迁徙,远的去了江西,近的去了周边县区,实在无法迁徙的当了文家之奴。离奇的是,到了明末清初,就是那批甘于为奴的郑胡周三家遗老遗少,再次起势,竟然打败了文家,又占了主流。直到三小姐这辈,文家早变得势单力薄了。

这些事实,胡太息清楚,可这些纷争不是一句“滋味”就能概括的,更不是“味道”之说就能道尽其中玄机的,是时事弄人,跌宕起伏。

周三圭听到胡太息的辩解,越发恼火,继续犟着脖子说,失去仁德之心,焉能烧出过硬的甑。

胡太息实在无法忍受周三圭的造次,见他步步紧逼,这才豁出身家性命一般大声说,说了半天,不就是让我承认,我的行为,失德失仁吗?

话到这种地步,周三圭才点头,不再吭声。

事实上,文家衰落后,后人多有不服,到了三小姐这辈人依然不服。委屈多了,三小姐心里便堆满忧伤和苍凉,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捧出祖上留下的那只甑,一遍遍抚摸。

甑确实为明智大师所制,不说器型,单就紫红色釉身、疏朗处绿釉,就可以看出那个年代的特征,更别说甑内通透处的描金和其他特征了。抚摸久了,三小姐就会暗自落泪想,我一个女流之辈,如何担当重振文家的大任呢?

文家后人无人知晓祖上传下的古甑落在三小姐手上,女儿周文更不知晓。直到周文出嫁前,三小姐才把她叫到面前说,眼看你就要出嫁了,娘有件事不得不说。三小姐的神情肃穆,样子十分吓

人。周文见娘神色怕人,有些发蒙,神情跟着庄重起来。三小姐这才焚香净手,捧出那只传家宝,颤颤巍巍放在桌上说,它是老文家兴盛的见证,传到我这里,文家依然没有任何起势迹象。说完这些,三小姐面呈凄凉之色,很久才慢吞吞说,祖上有“传盛不傳弱”的家训。娘的子女中,唯你读了中师,眼看又要嫁给前途无量的胡太息,娘思考很久,才选中了你。记住娘的话,此甑姓文不姓周,往后它依然姓文,不能姓胡。

周文吓得哆哆嗦嗦,不敢接甑。

三小姐抚摸着甑说,将来子嗣中如有腾达迹象,你就到娘的坟前烧场纸,火光冲天的那种。周文见娘越说越沉重,急忙跪下接过甑说,这么说,娘将这只甑传给大哥便是。

三小姐长叹一口气说,你大哥周武太过老实,你二姐周荃目不识丁,娘只能传给你。

面对这等交代,周文只好顺从娘的意思,接过甑,好似抱着千斤重担似的,面对娘,长跪不起。

4

等到新婚之夜,周文为表真诚,还是捧出那只甑对胡太息说,我娘把传家宝传给了我,因太过沉重,才不敢相瞒。

那时胡太息刚当上庐州房管局的科长不久,社会上不少人已经开始关注文物,胡太息见周文捧出古甑,激动不已,想呀,抱得美人归不说,还落下这等贵重的陪嫁,自然格外高兴,急忙说,我懂你的意思。

周文说,娘专门交代,你我将来如有孩子,可否姓文?

胡太息想了半天才说,生女姓文、生男姓胡可行?

周文还能说什么呢,胡太息已经给了她莫大的面子。她私藏好那只甑后,鞠躬说,谢谢你的开明。

这话不提,话说光阴似水,胡太息在房管局科长的位置上纹丝不动地连干了三年,眼看同期入职的有人提拔成了副处,心里不是滋味,常常回家唉声叹气。一次感伤深了,特地跟周文说,如今不比过去,提拔得有背景。

周文在庐州中学教书,不懂官场规矩,听胡太息嘀咕,只好跟着惆怅。

也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庐州分房过程中,胡太息认识了市委郑书记。胡太息想,郑书记就是老天顺下的天梯。有了此等心思,自然想与郑书记套近乎。闲聊中,得知郑书记是三元人,胡太息暗自高兴想,三元就是他的机会。找到空隙,胡太息故意对郑书记说,我老婆周文也是三元人。

说到三元,郑书记多了一些兴趣,问,哪个村的?

胡太息赶紧说,我岳母人称文家三小姐,地地道道三元人。

提到三小姐,郑书记笑笑说,原来你是三小姐的女婿呀。

难道郑书记认识我岳母?

郑书记见胡太息满脸疑问,笑笑说,你岳母可不是一般人。

胡太息点头哈腰说,受了一辈子苦,普普通通一个人。

郑书记不说受苦,单说文家发迹的旧事。

听郑书记说岳母家的逸事,胡太息激动得浑身战栗,一激动,脑子充血,心思短了路,慌乱中,居然顺带说出了周文的陪嫁。

郑书记知道明智大师,也知道那批甑的来历,于是问,难道那批甑真有留存?

胡太息说完就后悔了,那只甑是周文的传家宝,咋能轻易说出来呢?倘若书记看上了,咋办?胡太息见郑书记想得到确认答复,只好硬着头皮说,确有留存。

这天周末,胡太息在家打扫卫生,郑书记突然打通了胡太息家的座机,笑呵呵说,小胡在家呀。

郑书记亲自问好,胡太息再次激动起来,声音颤抖说,在家,在家。

郑书记说,今得点空,想带夫人看看你家的那只甑。

胡太息心头一凉,嘴上只好说,欢迎,欢迎。

挂了电话,周文警觉起来,问胡太息,郑书记怎么知道我家有只甑的?

胡太息懊恼不已,简短说了前后经过。周文说,我娘临走时说,至宝物件,秘不示人,谁让你拿来说的?

胡太息说,光想着套近乎,不知不觉间说漏了嘴。

再责怪也没有用了,周文只好闭嘴。

郑书记来看甑,周文惶恐一番,才把那只甑捧出并摆在桌上。

郑书记夫人说,也没看出个好歹呀?不就一个不伦不类的瓦罐嘛。

郑书记说,你不懂,不懂呀。他有点爱不释手,看了又看说,都说这批甑不怕汽蒸火炙,试过

没有?

何曾试过?

能不能试试呢?

胡太息傻了,假如试试,蒸裂了咋办?

郑书记见胡太息犹豫,不说话,一直看着他。

胡太息只好硬着头皮说,试试,试试。

周文没有办法,只好把钢精锅放上水,又把钢精锅架在煤气灶上,再把甑架在钢精锅上,上面又扣上锅盖,做好汽蒸的准备。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点火时,周文迟疑了,又看看郑书记和胡太息,见没有退路,这才捂眼退后几步。

胡太息见郑书记还在看他,顾不得啥了,闭上眼,憋足一口气,上前啪地打着了火。

钢精锅里的水很快沸腾了,胡太息意思可以停火了,可郑书记始终不吭声,只好咬牙盯着甑。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厨房到处都是水雾,等看不清郑书记的表情时,郑书记才小声说,差不多啦。

胡太息急忙上前关火,而后顾不得滚烫,拿出一条毛巾包裹起甑沿,快速端离钢精锅,急慌慌跑向客厅。待热气散尽,见甑没啥大碍,胡太息这才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退回到板凳上。

郑书记见胡太息让出位置,缓步走上前仔细查看那只甑。甑非但安然无恙,连紫红绿釉好像也起死回生一般,光鲜无比。看了许久,郑书记才哈哈大笑说,真品无疑。

周文听到郑书记说真品,急忙端起甑,走进卧室,再次藏好。

郑书记见周文进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断断续续喝了几口茶,才慢悠悠对夫人说,你不知道三小姐呀,她可不是一般人。

三小姐是谁?老郑你今天咋啦?

见夫人愣怔,郑书记感叹说,周文的母亲,了不起的人。说完这些感叹,郑书记慢腾腾站起来要走。

书记到家,怎么能走呢?胡太息急忙喊周文留客,央求郑书记夫妻留下吃饭。

郑书记一锤定音说,还有事,以后吧。

郑书记到底走了,弄得胡太息惆怅好大一会儿。

后来,胡太息一直记住郑书记说的“以后”,常常邀请郑书记到家吃饭,可郑书记一次都没有答应。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秋天,天凉得深了,房管局局长找到了胡太息,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蓦地问,听说你家有只甑?

局长怎么知道的?

文物这种东西,说白了,到底就是一件东西。

胡太息说,那是。

房管局局长说,有位老领导,当然这个领导姓啥名谁,我就不说了,这个老领导特喜好收藏,郑书记当年多亏了他的提携呢。

胡太息不明白局长意思,扑闪半天眼睛,没有接话。

房管局局长说,说来你当科长四年多了吧,年轻人得抓住机会咧。

谈话到了这里,局长什么也不说了,静静看着胡太息。

胡太息回办公室的过程中,回味局长意味深长的话,隐隐约约明白了咋回事,随之吓出一身冷汗,难不成郑书记让他试探我的口风?

回到家里,胡太息说啥也张不开口,那是周文的传家宝,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可郑书记通过局长把话挑明了,不做回应的话,估计这辈子也就完了。要怪只能怪自己嘴快,现在如何是好呢?

周文見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发呆,暖心问,遇到啥事啦?

胡太息不想说,周文以为自己哪点照顾不周,追问,是不是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妥,惹你生气了?

周文怎么能这么想呢?说实在话,像周文这等知书达礼的老婆哪里找去?也罢,胡太息索性把苦恼说出,免得周文瞎猜疑。

周文听到胡太息如此这般一说,突然间不说话了,怎么会这样?他可是书记呀。

胡太息说,房管局局长说的也是,东西就是东西。

周文终于冷静下来了,见胡太息还在纠结,豁出性命一般说,对我来说,真的是千难万难。送了出去,我就是文家罪人。不送出去,可能我会遗憾一辈子。

胡太息当然知道其间的轻重,怅然说,算啦,当一辈子科长也挺好的。

胡太息不那么说,周文不可能涌出豁将出去的心情;那么说了,她得有个态度。前后艰难取舍一番之后,周文咬牙说,娘的话我懂,这只甑承载了文家的起起落落,如果我们的孩子能姓文,你能就此升职,也算符合传承之意。胡太息见周文打定主意之后,连连摆手说,不妥,不妥,这里不仅涉及甑,还涉及你的家世和我的尊严呢。

周文不知说啥好了。

纠结很久,胡太息终于放弃了念头,摇头想,

也罢。

可就在那段时间里,市里研究了干部,胡太息意外被提拔成房管局的副局长了。胡太息清楚背后的原因,涉及报恩,如何是好呢?

周文见胡太息整天恍恍惚惚的,有天夜里,忍痛说,明摆着的事嘛,为了你,我就当一次老文家的罪人。

5

算起来周三圭属于周文的同宗弟弟,同宗到多远,只怕周文和周三圭自己都说不清。

周三圭比胡太息迟毕业六七年,有了胡太息这层关系,毕业分配时,直接分到了庐州地方志办公室。那时,周三圭心中的感激之情无法言表,比比看,同期毕业的同学,大都去了农村,唯有他不但留在了市直,还在市委市政府的大院里上班。周三圭常常对胡太息说,姐夫,没有你,就没有我,这辈子别想让我忘记感激。

胡太息努努嘴说,年轻人,少说多干,什么感激不感激的。

工作几年后,周三圭才知道方志办的弊端,原来这等单位虽属政府部门不假,可确实没有什么地位,无权无势不说,还得有坐冷板凳的功夫。这些不足为惧,怕人的是,机关大院的姑娘现实,没有谁看得上方志办的小伙子。追求几个大院上班的姑娘,得知他是方志办的,都燕子一般飞到别人怀抱里了。问题是周三圭又是一个不愿将就的人,各种耽误,年近三十,依然单身。

也许周文让周三圭这个弟弟蹭饭蹭烦了,一天遇到远门表妹郑大菊到家吃饭,周文陡生主意,当着周三圭的面,故意问郑大菊到底谈对象没。郑大菊在市二院上班,是名护士,看上去肉乎乎的。郑大菊听周文那么问,实话实说,我天天上夜班,谈个鬼呀。

周文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瞅瞅周三圭,周三圭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经意间,脸唰地红了。

周文故作轻松问,三圭还单着吧?

周三圭羞得不敢抬头,脸红得像张大红纸。

郑大菊见周三圭害羞,落落大方说,人家在机关大院上班,咋看得起我等上夜班之人。

周三圭听郑大菊说得那么直接,忙说,哪有的事。

郑大菊感到周三圭腼腆得有些好笑,主动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害羞。

周三圭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郑大菊一眼,最后把眼光停在郑大菊的脸上,居然目不转睛起来,弄得郑大菊越来越不自在。为解尴尬,郑大菊自我调侃说,好像不认识我咋的?

周三圭郑重说,过去看的不算。

郑大菊笑呵呵问,看够没?

碍于周文在,周三圭红晕又起。

周文见有戏,大包大揽说,就这么定了。

看来看去,还算满意,周三圭不再说啥,站起来恭恭敬敬说,我听姐的。

结婚那天,胡太息当的证婚人,双方单位看在胡太息的面子上,来了不少人,走过结婚程序,到了晚上,自然双双进入洞房。

郑大菊见闹房的人离去,上前抱住周三圭说,总算安静了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周三圭挣脱郑大菊的怀抱,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条白毛巾,而后,恭恭敬敬铺在床的中央。郑大菊不高兴了,什么意思?一个大学毕业生还搞这套?

说来周三圭确实够循规蹈矩的,恋爱时,郑大菊几次暗示,甚至无数个周日都在周三圭住处磨蹭。可周三圭始终都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郑大菊那时候特别好奇,疑惑问,难道不爱我?周三圭一本正经说,正因为爱,所以才不敢胡作非为。回答没有问题,郑大菊高兴,可郑大菊不甘心,继续挑逗说,也许那样才叫完美。

周三圭当然明白郑大菊的意思,急忙正色道,那样不好,不好。

郑大菊那时候觉得周三圭特别可爱,暗想,像周三圭这等自律的人,绝对算得上好男人。

没想到新婚之夜,周三圭居然捧出一条白毛巾。

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检验下自己的洁白无瑕。可问题是,自己不是真金,焉能不怕火炼呢。郑大菊笑笑问,有这个必要吗?周三圭不说话,拉灭了灯,然后抱着郑大菊说,我在意。

不在意还好,在意就出问题了。

郑大菊见搪塞不过去,索性咬牙坦白,说自己上卫校时,谈了场恋爱,没想到那个家伙不负责任。郑大菊最后说,可这一切并不影响我对你的真情。

周三圭拉亮了灯,看着郑大菊问,你失过身?

郑大菊点头。

周三圭猛地拉灭了灯,蒙起了头,像在抽泣。郑大菊尴尬了,瞬间陷进沉默里。没想到周三圭抽泣半天,啪地又拉亮了灯,近乎绝望说,你骗人。

郑大菊见周三圭这般痛苦,生了愧疚,道歉说,我们始终没有那个,我咋好意思开口呢。

周三圭嗷嗷大叫,看我好欺负咋的?

郑大菊说,难道那些会影响我对你的真心吗?

离开纯洁,何谈真心?

这是什么话?郑大菊跟着抽泣起來。郑大菊静静哭了一会儿,就拉灭了灯说,如果你在意,我们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

离婚?婚姻岂是儿戏?

你说怎么办?

你这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你不给我机会。

相处那么久,没有机会?

我是个姑娘,起码的矜持要有吧?

周三圭又拉亮了灯,然后扯出白毛巾,拿把剪刀,从白毛巾的上头一点一点往下剪,由于急切些,剪伤了手,血液溅到半截白毛巾上,接着洇染开来。周三圭看着血渍洇染出的梅花一般图案,捂住脸,把半截毛巾包裹起来。之后,再次拉灭了灯,骑到郑大菊身上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郑大菊捂住了脸,郑大菊没有体会到爱意,感受到的全是屈辱

办完那事,周三圭独自扯开另一条被子,自己钻了进去。

第二天起床,郑大菊再次提出离婚,周三圭恼了,啪啪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才说,是我下贱好吧?郑大菊擦擦眼泪,跟他一起见亲人,谢朋友。外人倒也没有发现异样。三天回门,外出旅游,他俩像无数新婚夫妻一样,走完了该走的程序。可旅游归来,两个人都清楚感情出了问题,由于周三圭不想离婚,郑大菊也不好较真,只好别别扭扭过下去。等到融进日常生活时,周三圭越来越委屈,好像郑大菊在他心里埋下了一团龌龊,又在龌龊之上盖上恶心,最后又弄条破抹布把一切都包裹起来似的。到了晚上,想起破抹布包裹起来的龌龊和恶心,周三圭怒火中燃,上身、下身,全然不顾及郑大菊的感受。

时间长了,人们发现周三圭和郑大菊婚姻出了问题,那种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周文发现问题后,连续几次邀约周三圭。周三圭不加思考,张嘴便予以拒绝,好像周文也骗了他似的。周文不知道周三圭这个远门弟弟到底咋啦,只好打电话叫郑大菊去。周文问郑大菊,你和三圭之间到底咋啦?郑大菊不好意思说出真相,撒谎说,他就那么个人,结婚后变了一点罢了。

过去挺开朗的,婚后为啥变了呢?

郑大菊说,也许在单位不顺心,也许心情不爽,不说他了,我们喝酒。

郑大菊能喝酒的,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喝醉了,醉酒之后,郑大菊才后悔吧啦说,我咋就嫁给了他?咋就嫁了呢?

周文说,你俩挺般配的,为啥说这种话呢?

郑大菊哭哭啼啼,打死不说原因。

周文感觉周三圭和郑大菊之间肯定出了问题,打电话给郑大江,让郑大江问问周三圭到底怎么回事。郑大江是郑大菊的远门哥哥,接到周文电话后,找到郑大菊,无头无脑问,你跟周三圭到底咋啦?

郑大菊不知道郑大江什么意思,遮掩说,挺好的呀。

郑大江说,挺好的,为啥会生分?

郑大菊说,也许刚刚结婚,彼此都不适应吧。

到了春天,有次郑大江喝多了酒,疑问又起,主动找到周三圭,悻悻问,你和大菊妹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周三圭见郑大江醉醺醺的,懒得搭理他。郑大江恼了,二话不说,劈脸给了周三圭一拳,高声骂,狗日的,你竟敢冷落我妹妹?

周三圭擦干血污,丢下郑大江说,你妹妹?对了,确实像你妹妺,像你这个谎话连篇的人。

郑大江酒醒了大半,狗日的周三圭,竟然敢说我谎话连篇?那时候郑大江已经成了老板,身家至少有几百万,岂能容忍周三圭辱骂?郑大江撵上周三圭说,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谎话连篇啦?

周三圭掸掸衣袖,冷笑几声,扭头,噌噌走了。

郑大江最后让老婆胡明娟问郑大菊,郑大菊想,再瞒下去不知还要生出多少误会,于是哭哭啼啼说了原因。

胡明娟听完半天没有吭声,等她抬起头才咬牙说,告诉周三圭,让他学学我。

郑大菊不知道胡明娟让周三圭学她什么,愣怔好久,才站起来说,不要问了,慢慢就会好的。回家之后,鄭大菊当然不会提及胡明娟说的话,冷脸过日子就是。

有天晚上,周三圭还如过去一般潦草,郑大菊委屈,才想起胡明娟说的话,忍住委屈,对周三圭说,明娟嫂子让你学学她。

学她啥?

郑大菊也不知道学啥。

周三圭沉吟半天才说,郑大江、郑大菊,哼哼。

哼哼啥?郑大江咋啦?值得你哼哼?

冷战持续中,郑大菊怀孕了。听到郑大菊怀孕的消息,周三圭一夜未睡。天蒙蒙亮时,周三圭就起床了,先洗漱一番,待穿戴整齐后,才叫醒郑大菊说,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我会像个丈夫的。

郑大菊那会儿眼睛湿润了,她想骂几句周三圭,可见他神情肃穆,只好捂住嘴,压住哭声。

打那之后,周三圭变了一个人,洗衣、做饭、煲汤、打扫卫生,全包了。郑大菊看周三圭忙里忙外的,大为感动,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周文见郑大菊不再惆怅,专门找到郑大江说,周三圭还真听你的话,打你规劝后,又变回了过去。

郑大江想,他听我的?不可能。想起周三圭的变化,又对周文说,不知为啥又变了回去,我真拎不清他是什么熊人。

6

按说郑书记、郑大菊、郑大江之间都能攀上世亲,可郑书记根本不正眼看郑大江,更别提郑大菊了。一次郑大江为了搞定一个工程,托胡太息找郑书记,郑书记始终打哈哈,直到郑大江告辞,才眯缝眼睛对他说,我怎么会过问工程方面的事情?惹得郑大江回家骂了好几天郑书记。心中放不下,加之气不过,郑大江便找周三圭说郑书记的闲话,说到最后,郑大江心生疑惑,忙问周三圭,为啥他单单器重胡太息?

周三圭也困惑,想了半天才说,也许胡太息比其他人会顺蛋呗。

郑大江摇头不信,可他又说不出其他理由,只好嘟囔道,单就顺蛋而言,我不比胡太息差,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周三圭见郑大江胡言乱语,丢下他,摇头走进办公室。刚坐下,主任突然敲门,让他去下办公室。

周三圭迟疑,主任找我何事?起身跟上主任,慢慢走进主任办公室。没想到,主任回身,还砰地反锁上办公室的门。主任反常,让周三圭有些不适应,他忐忑地问,有事?

主任一副神秘的样子,知道甑吗?

知道,咋啦?

主任说,这么跟你说吧,一个老领导,得到明智大师烧制的一只古甑。可老领导的老伴眼神不好,打扫卫生时,不小心把那只甑弄成了两瓣。老领导为此生了病,还住了院。周三圭想,与我何干呢?主任见周三圭不开窍,简略说,老领导不想让文物局的人修补,怕人家顺手做了馆藏,特托我找人想想办法。

周三圭说,修方志与修复文物两码事。

原来不久前单位的花盆打碎了,有人要丢到垃圾桶里,周三圭说,别丢,把它修补好就是。谁也没有把那只花盆放在心上,谁知过了几天后,周三圭上班变魔术一般掏出塑料袋子里的花盆,放上土,植上花,花盆看起来还是好好的,大家都问周三圭怎么修好的,周三圭说,粘粘、补补,小事一桩嘛。主任当时情急之间想起这事,认定周三圭也有修复文物的本事,眼下已交了底,更不好再找别人,自己又在老领导面前打了包票,病急乱投医,就他周三圭啦。想到这里,主任淡定说,横吹笛子竖吹箫,什么不是人学的?

可我从来没有修补过文物呀。

从今天开始,你就到文物局拜师,没有学不会的事。

周三圭傻眼了,隔行如隔山呀,现学现卖,咋行?

主任说,能把这只甑修补好,你就是功臣。

周三圭没想过功劳,想的是主任如此信任他,不好意思拒绝。

主任说,人生就是挑战自我的过程,挑战懂吗?

说到挑战,周三圭来了兴趣,是呀,不挑战自我,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再说,还能到文物局拜师,有啥怕的?周三圭答应之后,不放心文物局那边,小声说,人家会教我吗?

主任说,局长是我哥们儿,他会安排好的。

周三圭这才站起来,挺挺胸脯说,这么说,我就挑战下?

什么叫挑战?你本来就行。主任神情释然,接着打开了门,然后直接把周三圭带到老领导家。

老领导刚出院,躺在家里静养。见主任和周三圭进门,咳嗽半天才指指卧室的凳子,说坐。俩人谨慎坐定,老领导眯眼瞅了瞅周三圭,疑窦丛生说,这么年轻,能行?

主任知道老领导的意思,站起来解释说,别看他年轻,他可修复过好几件文物呢。

压根没影子的事,主任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看来主任也想挑战一下自我,笃定周三圭行。

老领导摇头说,修复文物不是砌墙涂腻子,得有专业知识。

主任说,他就专业呀,否则我咋敢带他见你呢?

老领导再次看看周三圭,摇头说,算了吧。

周三圭没想到老领导居然瞧不起自己,心有不服,便不管不顾说,不就补个甑吗?我还修补过甗和鬲呢。

真的?

周三圭眨巴几下眼睛,大包大揽说,有何难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领导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亲自下床捧出两瓣甑,话不成句说,多好的物件,找谁说理去。

甑碎成两瓣,崩裂处还散碎了一些瓦屑。周三圭接过两瓣甑时,才感到惊慌,看来挑战真的来了。

回程路上,主任说,此事切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把宝押到你的身上,可得给我上心喽。

周三圭见主任千叮咛万嘱咐,才知责任重大,后悔在老领导那里配合主任说了谎话,苦笑半天才说,万一修复不好,咋办?

主任说,没有万一,只有成功,给我记好了。

7

有了主任介绍,周三圭找文物局局长,局长推荐了一位老师。周三圭见到老师说,我平时喜欢收藏,免不了做些修补,真心求老师赐教。周三圭行了拜师礼,又奉上一些礼物,随后断断续续学了两个多月。每天回家,他关在书房里,反复学习修复文物的相关知识。那时节,时光没有停留脚步,星移斗转,夏天已经变成了秋天,周三圭看完满天星星,才嘬口氣走进书房,认真研究明智大师制作那批瓦甑的来龙去脉。等到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周三圭觉得熟悉了全部经过,便想进入具体操作环节,着手修补。遗憾的是,刚想出手,难处来了。恢复旧貌,需经过光谱分析颜料光泽,研究出颜料成分。没有设备,颜料修复就没有办法完成,加上绘图、粘补、加固、补型以及金箔回贴等等技术,自己都一知半解的。看来想修复好这只甑,比登天还难。想到这些,周三圭手开始了痉挛,始终不敢碰那半片甑,仿佛那半片甑就像一个炸雷。咋啦?我的手咋啦?喘息半天才明白,修补文物得从战胜心理障碍做起。于是周三圭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练习手力,刀叉笔锉,一样一样练来,等到练到深秋,把每件工具都练得滴溜溜转、直到出神入化之时,才用左手按住右手说,再不争气,我就剁了你哦。右手好像被他驯服了,不再痉挛不说,一个动作还可以纹丝不动保持一个多小时。直到这时,周三圭才长出一口气想,得,土法子上马,成功的例子多呢。

周三圭终于决定出手了。

他先用锉子轻轻锉平粘接面,又把两瓣甑固定在自己制作的小型滑轮轨道上,见万无一失后,才用注射器在粘接面上注射101胶水。之后,顺着滑轮轨道,把两瓣甑慢慢向前推进,待推到恰当位置,啪地对接上,直到严丝无缝,才小心翼翼用绳子固定住。耐心等了一个多小时,见两瓣甑牢牢粘合在一起,周三圭开心笑了,站起来拍拍手想,粘合在一起并不难呀。才得意一小会儿,端看粘合处,却傻眼了。裂缝痕迹清晰可见,里外皆是。这如何是好呢?他想起了老师的话,用透明的金箔粘贴里面,粘贴好后,上膏、着色,先里后外。如法炮制,很快消灭了内里痕迹。临到外面,无从下手了,弄不清外层釉彩的成分,怎么修补?

临近初冬,北风不停嘶吼,周三圭冷冷瑟瑟,还在琢磨颜料问题。越猜想越糊涂,怎么也搞不清明智大师用了什么颜料。郑大菊挺着大肚子眼看就要生产了,见周三圭天天晩上埋在书房里捣鼓破东西,心里一直不舒服,想呀,才变好几天,又变成这等样子,到底想干啥?实在无法容忍了,某天深夜,郑大菊敲开书房门,气呼呼问,知道我多么辛苦吗?

周三圭没好声气地说,谁不辛苦?

郑大菊问,你捯饬破瓦片有啥意思?

周三圭一个愣怔,想起主任叮嘱,不敢说明真相,遮掩说,破玩意儿才值得珍惜。

说啥呢?阴阳怪气的。

周三圭说,挑战自我,挑战懂吗?再说很多东西根本无法修补,可我不信。

郑大菊听出了话外之音,躲开他,抹着眼泪想,这个周三圭真不是靠谱的家伙。

剩下的还是颜料问题,如何才能找到这等相似的颜料呢?唯一能做的,先在外缝上粘贴金箔,然后再涂抹石膏,磨平,一切都差不多了,还是找不到颜料。实在没有办法了,周三圭恼了,干脆买了七彩笔,想顺着色系,慢慢着色,否则咋弄呢?

紫色、红色,绿色。他一点一点往上涂,晾干后,看上去颜色几乎接近,喜不自禁,特意用手摸摸着色处。这一摸,坏事了,涂抹处居然掉色。怎么办呢?问文物局的老师,老师说,不用矿物质颜料着色,肯定不行。

可哪里能寻到紫红绿的矿物质颜料呢?

老师说,我手上有些矿物质颜料,你拿去试试。

着上矿物质色彩,晾干后,接连蹭了几次,好家伙,还真不掉色了,可新鲜颜色与过去颜色不匹配,周三圭想做旧,又怕做废了其他釉彩,揉揉眉心,只能那么将就了。

周三圭抱着缺憾,打了主任电话。

主任亲自到了周三圭家里,看了半天,觉得满意,于是小心翼翼包裹起甑,让周三圭提着,去老领导家。

一路上,周三圭始终忐忑不安。好不容易走到老领导卧室,等拿出甑时,他的心几乎跳到嗓眼里。

老领导左看右看,感觉确实完好如初。可细细打量,很快发现了颜料问题,老领导叹息说,修旧如旧,缺了做旧,到底差了成色。

周三圭心咯噔一下,眼前一阵眩晕。

很快,老领导呵呵笑了起来,接着高兴说,能修补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老领导一高兴居然下了床,提议用汽蒸法,试试修补水平。周三圭急忙拦住说,修复用的胶水,焉能经得起火烧汽蒸呢?老领导点头沉思一会儿想,也是。带着遗憾收起甑后,握住周三圭的手说,能修复成这样,不错啦,谢谢你,年轻人。

周三圭心中的呼啸到这时才戛然而止。

过了春节,出了正月十五,庐州开完了“两会”,市委开始调整市直班子,谁也没有想到,胡太息不仅提拔当了房管局局长,还兼任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更为出奇的是,方志办主任转任去了实权部门,而名不见经传的周三圭,居然也提拔成了副处级调研员。大家疑惑,周三圭也疑惑,专门找到主任问,到底咋回事?

主任想,周三圭真是明知故问,于是大声说,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

周三圭想,确实雪亮,否则轮不到我。

8

胡太息接连得到重用,举止神情都变了。说到市长,喜欢先说出名字再加上职务,就像市长喊他“太息秘书长”一样。看起来只是称谓游戏,实则学问极大,不是谁都可以那么喊的。说起胡太息的变化,还有一个明显特征,那便是他由话痨变成了惜话如金的人。他可以在喧嚣而嘈杂的争论中,一声不吭。需要说话的时候,他会拖长声调,先咳嗽几声,镇住场子,才会字正腔圆,说出想说的话。

在外面怎么表现,无关家居。回到家,胡太息好像变得做不好自己似的。常常阴着脸,不言不语。心里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高兴,说话还是蹦单词。偶尔,蹦出的单词会把周文吓得半天回不过神。胡太息咋啦?什么时候变成这么说话的?

这天胡太息见房间太乱,超越忍受极限了,皱皱鼻子、跷起二郎腿说,乱。

周文上前说,你帮我收拾下房间,今儿课太多。

胡太息说,校长不知减课?

周文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胡太息突然就火了,那种火气没来由一般四处爆炸。

孩子小,乱点咋啦?过去也是这样的。

胡太息端着腔调说,你现在是秘书长老婆了,好好学学郑书记夫人的派头。

周文控制不住情绪了,哇哇喊,去你娘的,别忘了,你叫胡太息。

胡太息当然清楚周文的意思,我确实叫胡太息,可今天的胡太息不是过去的胡太息,过去的胡太息死了。是的,为了一只甑,这些年在家一直不敢大声说话,那只甑带来的憋屈和压抑,早让他厌烦透顶,想要重新找回自尊。胡太息站起来慢腾腾说,统筹不会?

不是家务活的问题,是态度。

态度咋啦?胡太息提高声音,变成了另外一种神情,大声问,真以为那只破甑就能打动郑书记?别忽略我的付出!

周文不屑一顾说,不管你当什么,回家你还是丈夫和女儿爸爸。

胡太息太难受了,呼啦站了起来,校长能跟你平起平坐吗?

周文气得当即落泪,哭哭啼啼说,早知道这样,打死也不捧出那只甑了。一气之下,周文把脏乱衣服撒了一地,带着女儿,去了周三圭家诉苦。

周三圭明白了来龙去脉后,脱口而出,原来症结在这里。想到症结,周三圭口中、心里全是不屑,切,呸,胡太息呀胡太息,有什么资格装腔作势?

往后再见胡太息,周三圭口中全是埋汰。

胡太息怎么能容忍周三圭的埋汰?有天他拽住周三圭的胳膊,扯到无人处,才冷冷说,你个狗日的,吃错药啦。

周三圭嗷嗷喊,我看不起你这种人。

胡太息还记得周三圭过去说过感激之类的话,世上哪有周三圭这种感激法?这不是过河拆

桥吗。胡太息忍无可忍,直白说,忘记你怎么分到市直的?怎么得到重用的啦?

周三圭说,我呸。

简直不知好歹了,胡太息生气问,翅膀硬啦?

周三圭说,我没有翅膀,心里只有恶心。

胡太息说,这次提拔,真以为靠你的能力?

周三圭想反驳,突然想起了补甑,猛然间哑了口。

被胡太息点中了死穴,周三圭羞愧得不敢抬头了,胡太息咋什么都知道?他满脸通红甩开胡太息的手,赶紧拍拍屁股走人。

恶心跟着胡太息的提醒一起涌上心头,是呀,没有胡太息送甑,他就没有机会补甑。这么说来,我跟胡太息竟然是一路货色。周三圭茶饭不思,到家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郑大菊问,咋啦?为啥几天都不说话?

周三圭喃喃自语,我肮脏、龌龊,我不是东西。

郑大菊又问,到底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周三圭知道郑大菊误会了他的意思,可他的苦恼不想对郑大菊说,他大声喊,自己琢磨去。

9

周三圭心里烦死了,主动找到郑大江说,狗日的胡太息,恶心死我了。

郑大江正为胡太息进一步得到重用而感到高兴,说白了,胡太息到底还算胡明娟的远门哥哥,做生意,争项目,胡太息就是未来的靠山,周三圭有啥资格乱说胡太息?郑大江想罢,劝慰周三圭说,胡太息和你什么关系?不说我们仨的姓氏,想想我们老婆姓什么?

周三圭拧着脖子说,他变了。

郑大江问,他变?你不变?

周三圭说,都说商人庸俗,我算领教了,去以后不要联系我。

郑大江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个周三圭,真是一根筋,去去去,说不到一块儿,散伙。

周三圭恼火喊,散伙就散伙。

周三圭走了,郑大江生气,把他说的话又学给了胡太息。胡太息笑笑说,看在周文的面子上,算了。

郑大江说,说来他也算我的姐夫,可我不护短,如果让我说句公道话,我现在就说,他周三圭怎么能跟大哥比。

胡太息笑笑,意思是值得比吗。

三个男人这里拉开了隔阂的序幕,周文、郑大菊、胡明娟却成了主角。周文对郑大菊哭诉说,官把胡太息害了。

郑大菊问,回家也端着架子?

周文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说,谁知道他成了这种人。

郑大菊把这话又学给胡明娟,胡明娟说,人都会变的,郑大江没钱时,不知有多乖,现在呢?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郑大菊感慨万千,想想周三圭,也感叹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算了,算了。

三个女人说的都是细碎之事,传来传去,话变味了,说胡太息当上副秘书长后,不顾家,天天甩脸子给周文看。这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胡太息问周文,周文问郑大菊,郑大菊问胡明娟,互相责怪,闹得三个家庭轮番吵架。这边说,那边谁谁说了啥;那边说,这边谁谁那么说。结果谁也说不清到底谁说了啥,闹得三家不再来往了。

后来传出消息,老领导走了。老领导是庐州德高望重之人,没有他的奉献,就没有庐州的今天。听说老领导病故,全市上下熟悉他的人都很悲伤。

老领导老伴年纪大了,受到打击,早躺到医院去了,三个儿女轮流照顾。

刚好老领导的儿子这几年生意一直亏本,眼下急等钱还债,就想到爹留下的那批古物了。听说那些东西特别值钱,究竟值多少,没个准头。焦虑的是,爹临走时没说那堆东西传给谁,将来娘撒手走了,如何分配那堆古物?于是提议,把爹收藏的古物私下卖了,钱当着娘的面平均分了。没想到,他的提议得到两个妹妹的支持。老领导老伴想想也是,什么都是儿女的,老伴走了,自己又不能把那堆东西带到坟墓去。

老领导的儿子这天抄着手找到郑大江,神秘地说,老头子收藏了一只甑,据说价值连城,听说你有不少收藏界朋友,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多少钱合适呢?

五百万。

什么甑值这么多钱?

明智大师制作的,都说它是无价之宝。

郑大江找到收藏界朋友打听,行家说,还真说不好价格,说它珍贵,它乃无价之宝。说它不值钱,也许一文不值,说来,那批甑始终没入国宝的范畴。

郑大江说,那到底值多少钱呢?

物以稀为贵嘛,品相好的话,这个数。行家伸

出五个指头。

五十万?

往大里说。

五百万?

至少这个数。行家又晃了下五根手指。

郑大江吓得张大了嘴,喜不自禁把老领导的儿子带给了行家。

行家约了四五个朋友,研究半天,最后开出四百万的价格。

老领导的儿子说,至少五百万。

行家说,这只甑破碎过,修补的痕迹还在。好在品相尚好,否则一文不值。

老领导的儿子急等钱用呀,一咬牙,握手成交。收到钱他有些激动,乖乖隆咚,一只破甑就卖了四百万,老头子留下的古物多呢,想到这点以后,顺手转给郑大江二十万,跟他说,老头子收藏的那堆东西,免不了麻烦兄弟。

郑大江白捡二十万,当然高兴,连说,好说,好说。

郑大江回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胡明娟听,说完还喜滋滋说,白捡了二十万。

胡明娟当然高兴。高兴之余,她想到了周文,好久没有走动了,这次一定带周文去买件衣服,也好修补一下彼此的感情。周文接到胡明娟的邀约,没有拒绝。到了商场,挑拣衣服的过程中,胡明娟把郑大江白捡二十万的事说给了周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周文问,什么甑?

谁知道什么甑。

周文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最后捂住眼睛说,四百万呀。

周文知道,那只甑必是她的传家宝无疑,四百万打了水漂,搁谁心里能好受呢?周文早已听不到商场里面的嘈杂声,脑中显现的只有数字,四百万,四百万。等她抬头再看郑明娟时,眼中全是泪水。郑明娟不知周文为啥突然间变成这样?刚想问及原因,周文瞬间捂住自己的嘴,而后,慌乱说,我有些不舒服,我得走啦。

胡明娟疑惑,挑拣半天了,为啥又不买啦?

周文不解释原因,噌噌跑出商场。

回到家,周文丢下包,躺在床上落泪,四百万什么概念呀?每月工资才一两千元,四百万乃天文数字呀。

胡太息不知道周文心情糟糕透顶,晃晃悠悠下班,进门就责怪周文做饭晚了。

周文突然火了,拍着床腿说,下饭店吃去?

咋?

四百万都送人了,还怕下馆子?

什么四百万?

你说什么?那只甑让人家卖啦。

胡太息知道老领导走了,没想到他的子女会卖甑,四百万?胡太息心里也哧啦一声,很久都没有说话。

周文说,我豁出性命为了谁?谁能想到他转手送了老领导呢。

胡太息说,泼出去的水,心疼有啥用?

周文苦恼极了,不管不顾说,记住,你的这身官皮,是我花四百万买的。

话说得这么难听,胡太息瞬间阴沉起脸。

周文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上前扯掉胡太息的外衣,扯了一件,又扯一件,哭哭啼啼说,我倒要看看你的这身官皮究竟值多少钱。

胡太息的阴郁转化成了冷峻,可他能说什么呢?

见胡太息始终不说话,周文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想起了娘,想起了那份沉重,瞬间感觉已经不是四百万的问题了。

胡太息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无处撒气,只好一个人走了出去。

饿着肚子,淋着冷雨,胡太息的苦恼扯成忧伤。来回走动中,想到了郑大江,好你个郑大江,就算你帮他卖了甑,何必让胡明娟告诉周文?

胡太息私下找到郑大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开心啦?

郑大江云里雾里的。

胡太息说,白捡了二十万是吧?那我告诉你,那二十万是我的。

郑大江彻底糊涂了,二十万怎么能扯上胡太息?

胡太息说,知道那只甑哪里来的吗?是我送老领导的。

郑大江清楚原因后,愣住了,想到胡太息的身份,郑大江转身拿出一张存折说,这里有四十万,算我补偿你的。

胡太息說,你补偿,你补偿得起吗?胡太息怒气冲天,转身走了。

郑大江白白受了一场埋汰,特别窝火,想到胡明娟传话,回家就骂她糊涂。

胡明娟委屈争辩说,我哪里知道那只甑是周文的传家宝呢?

郑大江说,日你碓子,能不能把嘴闭紧喽?

胡明娟好心落得这种结局,心里委屈,找郑大菊诉苦。

郑大菊把胡明娟的话又说给周三圭听。

绕了几个来回后,不知道谁透露了风声,坊间很快有了杂七杂八的传闻,人们窃窃私语说,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殊不知官帽是老婆拿传家宝换的。

胡太息听到传闻后,脸都气青了,谁这么埋汰人?不是郑大江,就是周三圭,咋遇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越想越气,回家把怨气撒在周文头上。周文心里早就水煮火燎的,焉能容忍胡太息?从此俩人开始了新的争吵,一场猛于一场,三个月不到,开始了分居,半年不到,赌气离婚。

胡太息离婚的消息很快成了廬州官场的爆炸性新闻。十多年前,离婚相对还比较少,不像今天,离婚就像过家家似的。说起胡太息离婚,政府大院的人谁不津津乐道呢?议论越来越难听,有人说,胡太息靠老婆传家宝上位,又甩了老婆。有人说,没想到郑书记和老领导是那样的人。议论多了,话传到郑书记那里,他已经交流去了京城,担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得知传言后,专门打电话问胡太息,为啥离婚?

胡太息说,一言难尽。

郑书记问,离婚咋还扯出那么多事情?

胡太息说,我哪里知道呢?

郑书记长叹一口气说,算了,我来运作下,你干脆离开是非之地。

谁也没有想到,转年冬天,郑书记真把胡太息运作到北京一家事业单位,还当了个副职领导。

胡太息拍屁股走了,苦的是周文,想想看,几番折腾,仅仅落个姓文的女儿和一套房子。

一口恼憋在心里,无事时,就找周三圭诉苦。

周三圭不仅不安慰周文,还添油加醋说,姐,离开那种人,算你福气,别说他官至副厅,就是成了皇帝老儿,也抬不起头做人。

周文没想到周三圭会这么说胡太息,愣怔半天才问,你怎么到庐州的?

周三圭说,即便我担下人情,也瞧不起他那种人。

周文泪流满面,什么也不说了。

后来周文专门去了一趟三元,扑倒在三小姐的坟前,连抽自己几个耳光说,娘,女儿是个罪人。伤心处,昏厥过去几回不提。

10

打周文跟周三圭诉苦后,周三圭心里也绾了一个结。那只甑经他手修复的,假如当初不下那么大的力气,结果又怎样呢?当然,假如老领导儿子不认识郑大江,卖甑之事会传到周文这里?假如不是出于气愤,自己会不三不四诋毁胡太息?周文跟胡太息离婚,我周三圭也推脱不了干系。周三圭解不开心中的疙瘩,打电话对周文说,姐,你们离婚,我也有责任。周文说,与你何干?周三圭如此这般一说,周文说,怎么能怪你呢?

周三圭说,我不修补,就没有后来这些事情。

周文说,弟呀,你不替人家修补,人家不会找别人?

周三圭说,假如不那么上心,就会变成另外一个结局。

周文说,谁修补一件东西不上心呢?

周三圭说,有些东西是无法修补的。

周文说,说哪儿去了,你不是修补得很好吗?

说到修补,绾成的疙瘩又缠绕上几道箍,郑大菊好比破碎成两瓣的那只甑,他修补了这么多年,伤痕还在那里。

过了春节,便是春天,一个春雨缠绵的夜晚,周三圭对郑大菊说,大菊,我可以修复好那只甑,可我修复不了我心里的裂痕。

郑大菊说,你的意思是也离婚?

周三圭说,我本来打算当个好丈夫、好爸爸的。

郑大菊说,凑合不是一家人家,冷折磨这么多年,我早累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没啥好留恋的。两个人达成和解,协议离婚。最后郑大菊带走了儿子,临走出家门时,郑大菊回头说,周三圭,从此不会原谅你的。

周三圭眼前一黑,居然流出热乎乎的泪水。

周三圭离婚,又变成大家口中的话题。有人说,周三圭修补好了那只甑后,也得到了重用,现在居然学胡太息,也看不起原配了。有人说,周三圭是胡太息的人,靠山倒了,心情不好,惹得郑大菊生气。有人说,周三圭不知听谁说,郑大菊曾经失过身,心有郁结,无法释怀啦。私下议论,不需要负法律责任,人们可以大胆想象、勇敢猜测。

周三圭被大家说得灰头土脸,也懒得解释了,婚都离了,这些议论又算什么?

至此,周三圭变得愈发笨拙,连走路姿势,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十几年过去了,胡太息已经退休了,眼看周三圭也快退休了,还孑然一身。大家看到周三圭潦倒的样子,又

多了同情心,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为啥说毁就毁了呢?

胡太息走了,郑大江很少到庐州看周三圭。可郑大江也有苦恼,缠绕不清时,他想找周三圭说说心中的苦,于是,电话邀约周三圭坐坐。

周三圭说,不去。

郑大江大度劝慰说,你总得找个女人过日子吧。

周三圭说,不找。

郑大江问,还惦记大菊妹妹?

周三圭说,不惦记。

郑大江说,那为啥一直熬着?

周三圭说,我熬着?你才熬着吧。

郑大江确实煎熬透顶,这些年,他回了不少次三元,有次回去说投资,镇里大小领导跟了不少,其中一个镇领导喝醉了酒,突然说,三元名角女婿,就剩下你喽。

郑大江当时尴尬死了,不知道怎么替胡太息和周三圭解释,好半天都没有吭声。有人打圆场说,婚姻讲缘分,说来说去,还不是三小姐留下那只甑害的?此话一出,一桌人都陷入冷场。甑在三元早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说白了,要怪就怪周武、周荃两兄妹。他们不找周文闹,不闹到市里,三元人咋能知道三小姐留下一只甑呢。风波之后,周武念着周文的苦,原谅了妹妹,可他不能原谅胡太息,回家到处说,胡太息不是东西。

周三圭也跟着离婚,郑大菊一家人想起周三圭的种种不是,无法原谅,到处也说周三圭的不是。结果胡太息和周三圭都成了三元人诟病的对象。

郑大江不想解释其中原委,如果当初他不替老领导儿子找买家、不回家嘚瑟,结果不是这样的,现在物是人非,他说什么好呢?

更为重要的,这些都是表面问题,让郑大江尴尬的不是胡太息和周三圭,而是他的婚姻也快走到了尽头,身边坐的所谓秘书,就是催他离婚的情人。回味镇领导的酒话,回市里的路上,郑大江对所谓的秘书说,纸终究包不住火。

秘书说,我都流过几次产啦?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郑大江说,问题是胡明娟什么都能忍,我咋办呢?

11

周文、郑大菊和胡明娟相继离婚后,苦了、烦了、累了,三姊妹只好抱团取暖,闲暇时,喜欢聚在一起说话。其间,免不了提起那只甑。说起甑,周文整个人就蔫了。郑大菊提议花钱仿制一只甑,就当真的收藏,好去心疾。胡明娟觉得郑大菊主意不错。周文听了她们的话,真的找人仿制了一只甑。这回她没有私藏,而是把仿品摆在香案上,每天清晨带着女儿一起对着仿品烧香磕头。磕完头周文总会对女儿说,这只甑虽是仿品,同样是娘的命,它承载的东西,不是它的本身,你要记住,此甑传盛不传弱,你得继续传下去。

女儿虽说已经成人,见母亲如此这般说来,不堪重负,常常落泪。

郑大江得知情况后,打电话对胡太息说,周文不该逼孩子。

胡太息听来难受,怅然说,说来都是我害的。

郑大江说,文家咋就传下了一只甑,看看弄的。

胡太息说,不是甑的错,是人。

挂了电话,郑大江也开始难受,想起物是人非,特别感慨,总想找周三圭倾诉,可周三圭根本不给他机会。这天郑大江苦恼透顶,想找周三圭说话。电话打通后,周三圭说不见,郑大江顾不了面子,主动上门。

周三圭打开门,看是郑大江,立即想关门。等郑大江挤进门,见到屋里的脏乱,突然傻眼了。这是家吗?跟垃圾场差不离。两室一厅的房子,门口堆满了纸箱盒子和一堆鞋,沙发上扔的都是杂七杂八的杂志和厚厚的地方志书籍。餐桌上,放着很多没有洗刷好的碗筷,尤其怕人的是书房到处都是碎碗碴子。

郑大江难受,问周三圭,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啦?

周三圭掸掸衣袖说,率性才能随性。

郑大江说,书丢在沙发和茶几上,为啥书房却堆满碎碗碴子?

周三圭啥也不说,诡异地捧出一只碗。

碗是瓷碗,上面好像有青花图案。周三圭问郑大江,这只碗好看吗?

郑大江问,老玩意儿?

周三圭摇头。

那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看不出修补过?

郑大江仔细端详,发现没啥异样,递给周三圭问,什么意思?

周三圭说,水池中的碗,等着摔呢。

摔碗?

我已经修补好了一百多个,我不信修补不好它们。

郑大江糊涂了,看看周三圭想,难道这家伙精神出了问题?郑大江还是忍不住疑惑,小声问,摔烂之后,又去修补,到底什么意思?

周三圭说,意思多了,你不懂。

什么懂不懂的,肯定脑子出了毛病。

周三圭说,你脑子才有问题。

郑大江哈哈大笑,奶奶的,谁脑子都有可能出问题,我郑大江不会。

12

是是非非之后,一把年纪啦,仨人总算又聚在一起,去往僧家窑的路上,郑大江心情好多了,莫须有的烦躁也去了不少,心里轻松,故意把车开得飞快。

周三圭坐在车上始终不说话,绷着脸看着掠窗而过的风景。秋天了,风景多了沧桑,也多了一些斑驳。胡太息不知道想什么,一会儿说,知轻傲物,便是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一会儿又嘀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

郑大江不知道胡太息说什么,难道胡太息脑子也出了问题?

周三圭讨厌胡太息这般磨叽,没好声气说,既然知道做每件事情都要符合良知,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胡太息不想搭理周三圭。

周三圭又说,既然懂得美善与邪恶就在一念之间,为什么做了错误决定?

胡太息说,你没有资格说我。

周三圭说,仨人中,我是最有资格谴责你的人。

胡太息气得又闭上了嘴。

郑大江眼看胡太息跟周三圭又要争论,急忙说,你俩能不能不要争吵了?难得一起走走看看,能不能忘掉过去?

忘记?谁不想?问题忘得了吗。胡太息不想搭理郑大江,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历经沧桑,岂是他郑大江能理解的?见周三圭不搭腔,胡太息不再嘀咕了,一直看着掠窗而过的风景。

车子滑到了僧家窑门口。眼前的僧家窑,早没了过去的影子,几口窑,分别成了几个土堆,土堆上长满了竹林,倒有一些幽静感觉。唯一欣慰的是,曾经的窑厂大门,还留下一根门柱,门柱上依稀可辨“僧家窑”几个字。单门柱的一侧,有几间平房,看起来倒还整洁。

平房的门开着,无处可去,三个人便走了进去。

大白天的,平房的窗户却死死拉上了窗帘,门倒是半开的。等仨人推开门,走到平房中间,才发現身后慢悠悠跟上一个人,仔细端详,发现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适应了光线,才看到老者袭一身麻纺长衫,样子有些古怪。

老者见三人不打招呼进屋,双手合十,客气问,先生至此何事?

这是谁呢?合作社时代的窑师?郑大江满脸疑问。

老者拉开了一扇窗帘,屋里明亮起来。胡太息和周三圭目光被屋内存放的坛坛罐罐所吸引,主动往深里端看,单单留下郑大江与老者交涉。

老者见郑大江不说他是谁,丢下郑大江跟上胡太息和周三圭问,这些坛坛罐罐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收集而来,你们是不是哪位窑师的后代?

胡太息仰头说,窑师?

老者疑惑半天,又看周三圭。见周三圭满脸忧伤,便说道,爻辞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想必三位都是与僧家窑有缘之人吧。

胡太息想,何止有缘呀,涉及太多辛酸,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这些坛坛罐罐,合作社时代生产的居多,现在也成了稀罕物件。胡太息看看周三圭,慢慢往更深处走去,走到尽头,突然发现一条案板前,居然供奉了一只巨大的甑。胡太息愣住了,这么大一只甑,为啥存放在简易平房里?胡太息忍不住激动,颤抖着问老者,这件是不是真品?

老者说,真品,何来真品?老者接着叹息说,六四象曰“括囊,无咎,慎不害也”,无害有害,有害无害,可惜了那只真的。

为啥这么说?胡太息有了好奇。

周三圭一直在猜想老者是谁,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人必定是郑大吕所说的算命先生。

胡太息见周三圭不吭声,盯着老者说,先生张嘴八卦、闭口乾坤,想必你就是传说中的算命大师吧?

老者这才微微一笑说,你们是问事还是问命呢?

周三圭冷冷说,事和命,都不问,问心。

心?老者有些糊涂,怔在那里。

郑大江对坛坛罐罐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嘀咕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看看那几堆土,看看

竹林,绿色养心。胡太息和周三圭不想搭理郑大江,郑大江感觉无趣,便一直东张西望的,当看到正面墙时,突然发现了周文、胡大菊和胡明娟三人的名字,这里为啥有她仨的名字呢?仔细看时,才发现,这里居然成立了“僧家窑古甑研究会”,会长居然是周文,副会长是郑大菊、胡明娟,下面还有一大帮理事啥的。

古甑研究会,什么时候成立的?难道这几间平房是她们三个投资兴建的?郑大江赶紧指给胡太息和周三圭看,仨人目光盯在墙上,当胡太息看到周文的名字时,突然捂住肚子,半天不能起身。老者见胡太息难受的样子,忙问,先生哪里不舒服?

很长时间,胡太息才抬起身子问老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者说,说来话长,当年明智大师仁德无比,为救众生,闭庙建窑,救众生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些胡太息清楚,胡太息急于听到下文。

老者早习惯了从头说起,说了半天才说到当下,老者依然不紧不慢的,远的不说,就说时下有个忘恩负义的人,骗了三小姐留下的真品,披上了官衣,居然狠心丢下了周文,弃女而去。

为啥要这么说呢?

世上之苦,莫过心疾和赎罪,周文为向文家后人谢罪,专门募集资金,建了这个简易陈列馆,想让文家后人原谅她的过错,记住那件真品承载的意义。

胡太息瞬间又捂住肚子。周三圭也青紫了脸,转脸看看郑大菊的名字,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哇哇喊了起来,喊叫间,居然奔向巨大古甑仿品。

谁也没有想到,周三圭会捧起仿品,啪地摔在地上。

老者吓坏了,指著周三圭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似乎想要报警,可手里没有电话,便冲出门外喊人。

周三圭跪在地上慢慢捡拾瓦块,等一块不少时,他用衣服包裹了起来,而后喊住老者说,别喊了,告诉周文,我叫周三圭,我一定会把破碎的瓦甑修补得完好如初。

老者一听是周三圭,更加气愤了,他意识到另一个人可能是胡太息后,老者疯了一般喊,你们不配看这些。

周三圭不知道咋想的,突然抽出一张卡说,这里是我的全部积蓄,一百万够不够做件仿品?

老者不说话了。

周三圭说,看看碎了的这件,通透处根本没有描金,釉彩也不对。

老者不知如何是好时,胡太息站起来说,我就是胡太息,我来担保,我们一定还你一个更加真实的瓦甑。

老者确认眼前站着的真是胡太息后,哇哇大叫,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有何颜面站在这里?

仨人逃也似的离开了平房。

老者根本不打算放过胡太息他们,一直站在马路上喊,快来人呀,昧良心的胡太息回来了。仨人羞得急步快跑,直到跑到竹林深处。

竹林之下是旧时的古窑体,窑体的后面,就是过去的僧家庙。可僧家庙的遗址弄哪儿去了?郑大江一会儿说在这儿,一会儿说在那儿。周三圭见郑大江胡扯吧啦的,指着高速公路说,喏,那里。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擦着竹林而过,想必僧家庙旧址就在高速公路的下面。胡太息看了半天才说,黍离亭,麦秀。麦秀,黍离亭。念叨几声,转头问周三圭,明白这两首诗的意思吗?周三圭不屑说,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物是人非,岂能不知。

胡太息拍拍头说,时光真是怕人的东西,惭愧,惭愧。

周三圭为胡太息能说出这种感慨的话,有了一丝欣慰。可他转念想到了郑大吕,想到《诗经》和《楚辞》的篇目,转身对郑大江说,那个谁,凭啥用了黍离亭和麦秀阁的名字?

郑大江说,看看,又来了。

周三圭不停摇头,最后苍凉说,日他碓子的,白瞎了千古不朽的篇名。

就在那时,郑大江的电话响了。郑大江接通电话后,连忙说,大吕呀,我们还在竹林里。郑大吕声音很大,胡太息和周三圭都能听到他说了什么。郑大吕说,想来想去,我还是报告了镇里。书记、镇长都来了,等着你们回来吃中午饭呢。

郑大江捂住电话,走到偏僻处问,谁让你说的?

郑大吕说,镇里有交代,黍离亭来了重要客人,都要向他们报告下。

那时,郑大江已经听到竹林之外的人们的叫喊声。

郑大江急忙说,那你让书记赶快给僧家窑村干部打个电话,说我们三个遇到麻烦了,快打呀,现在就打。

责任编辑 徐晨亮

中短篇小说

猜你喜欢

太息周文大江
悼友人
天问
周文疲弊与诸子起源——论牟宗三的诸子起源说
百万雄师过大江
心中的大江
搞笑秀
浅谈高中数学中的数形结合思想
端阳吊屈原
基于2维照片构建建筑物三维模型的研究
周文:破解大数据时代的信息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