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地球看世界

王松

前 言

《三體》为我们诠释了一个概念：一本好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

这本书所描绘的是一段波澜壮阔的战斗，它不像好莱坞大片那样，到处是打斗和厮杀，而是一种精神和思想，是绝望与希望的对抗。它为读者展现了人性中的肮脏，又为我们展现了人类的勇气，正如本文的标题所说，让读者可以跳出地球看世界。

日出与日落，风雨来，风雨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们的眼光早已被生活牢牢地锁住。可是《三体》，这个来自东方的声音，给了全世界人类足够的震撼，给人们提供了另一条思考整个人类族群的通道。《三体》横空出世，就立即变成了科幻界一颗最耀眼的新星，闪烁着人文光环，播撒着想象力的光芒。

1.都是偶然

在科幻文学作品里，外星人入侵，或是星际战争，是屡见不鲜的题材。特别是好莱坞，一直盛产这类作品，只不过在好莱坞作品中，外星人与人类要么见面就打，要么外星人入侵的动机很幼稚。

这类作品看多了之后，会让人感觉索然无味。首先，如果是外星人入侵地球，那么他们的科技一定是远高于地球的，不是说他们会造个飞船就可以满宇宙地入侵，星际旅行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实在太多。他们能解决那些问题，而我们却不能，这就是最明显的差距。星际入侵战争中，最有可能发生的，是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或者大部分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地球就已经易主了。

另外，外星人为什么要入侵地球？如果是为了掠夺资源的话，宇宙里蕴藏的资源比地球多了去了，为什么会舍近求远？而且太阳也并不大，如果是为了掠夺恒星资源的话，有的是比太阳大的恒星，还有不少是“双恒星”星系，为什么会盯上了“中不溜儿”的太阳？说外星人入侵是为了掠夺人力资源，那就更好笑了，难道外星人的科技那么“偏科”，就没有发展出自己的人工智能吗？

所以说，只需要稍微理智地思考一下，好莱坞式的外星人入侵题材，就会变得索然无味，因为它不合常理。《三体》跟好莱坞式的科幻，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作者为入侵地球的三体人，设计了一个纯粹的动机：生存！

另外，在《三体》这本书中，地球人与三体人的斗争，是“智斗”，而非当下主流的“武斗”。从实际情况出发的话，他们能找到我们，他们的科技绝对是有巨大优势的；如果用武斗，地球这一方最有可能出现的情景是不战而溃。反而智斗就有意思多了，可以展现人类最高的智慧。

当然，《三体》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它构思的宏大，甚至宏大到让人敬畏！到底宏大到什么地步，我们要一点一点地来剖析。因为整本小说不光是三颗恒星“抢夺”一颗行星的设计，作者刘慈欣在该书中还设计了许多个科幻设定，每一个都让人耳目一新。

整本书都可以说是一个科幻设定的集大成者，不停地蹦出不可思议的想法。同时作者用写实的手法，让故事变得更可信，在“可信”中带来的震撼，才是最叫人震撼的！

书中出现的第一个科幻设定，是常伟思把主角汪淼送到楼下时两人的那段闲聊。常伟思问汪淼他的生活中有没有出现什么大变故，让他的世界观变得完全不同？汪淼回答说没有。常伟思却说这是一种偶然，接下来汪淼反驳说，大部分人一生都没有发生巨大的变故，常伟思竟然说那都是偶然。“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偶然，从石器时代到今天都没有什么重大的变故，真幸运。但既然是幸运，总有结束的一天，现在我告诉你，结束了，做好思想准备吧！”[1]

首先这是作者埋下的一个很巧妙的伏笔，一开始看上去可能让人觉得很奇怪，让人想不明白一个解放军高级军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同时，在揭开这个伏笔之前，又会让人联想到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人类发展得这么顺利，是偶然？还是必然？

如今我们用科学手段回溯人类的历史，几乎找到了人类每一个发展的节点。可以说每一步的发展，都是我们让自己更好地生存下去的过程，我们找到了发展的目的性，似乎真的能推测到节点的时机和动机。

可是当被问到这些发展的节点是偶然还是必然的时候，我们却会发现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缺少一个有效的参照物！如果我们的手中，能有另一个星球上文明的发展史资料，把那些资料跟我们的发展史放在一起进行对比，得出的结论若是大致相同，那就是必然；得出的结论若是发展轨迹完全不同，那人类的发展过程，起码有50%的概率就是偶然。

但问题是我们手里没有这样的资料，所以才叫人细思极恐，我们的推测只是我们的主观设想，而不是既定事实。这不是一个观点，也不是一个论据，就是在看到《三体》书中这番对话后，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的一些东西。

这是幻想类小说的魅力所在，可以畅快地展开自己的想象力。这个过程产生的想法，不是为了说服谁，也不是想要证明什么，这压根儿不是一件功利的事，纯粹是享受那种在想象力的世界遨游的过程。

好的科幻设定就是这样，利用简单的一番对话，就会让读者的世界观发生动摇。

当然，作者也有“卖关子”“耍噱头”的成分在里面，这是正常现象。一篇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不论是以哪个切入点为起点，基本上一开始是无法看到整本小说的全貌的，要像抽丝剥茧一样，把小说的设定娓娓道来。

这样不仅可以把一个故事说得清清楚楚，还能利用“信息不对等”的方式制造悬念，是一种最常见的叙事手段。书中一开始的常伟思和汪淼两个人，就是因为“信息不对等”才发生了那段“都是偶然”的对话。

接下来丁仪跟汪淼做的那个台球的实验，就是对“信息不对等”的一个升华。这个时候，主角是懵懂无知的，他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是小说背后那个设定的表象。之后主角根据其他事件逐渐得知了事情的真相，这个过程就是我们所说的悬念。

通过五次把台球都打进了球袋里，丁仪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前后五次，黑球竟然都落入了球袋！

这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丁仪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原来在基础物理研究方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每次的粒子撞击实验，实验结果竟然都不一样。再反过来去看丁仪跟汪淼打台球的经历，同样是撞击实验，为什么台球都落入了球袋里，而粒子却没有进入任何一个“球袋”？

难道说那五次台球进入球袋都是偶然？可是基础物理的研究是不允许出现偶然的，要通过对最基础粒子的多次观察，找到宇宙的通用定律，但是实验结果都不一样，怎么形成一个通用定律？

这是《三体》抛出的第二个科幻设定，第一个设定让人类的文明史变得不确定，第二个设定又让最严谨的物理学，或者说组成这个世界的本质变得不确定。这让主角对自己的世界观产生了质疑，同时通过代入感，把这种质疑传染给了读者，让读者意识到主角的世界已经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巨大的变故。

2.幽灵倒计时

就情节方面来说，《三体》的开头虽说有些老套，不过却非常地成功，一上来就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谜题。主角汪淼按照两个军人和两个警察的通知，去开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会议，得知了物理天才杨冬莫名其妙地自杀，然后他跟这个神秘单位的负责人常伟思，进行了一场莫名其妙地谈话。以此为线索，汪淼又从丁仪那里得知了基础物理研究的窘境，使得主角开始质疑自己的世界观。

常伟思一直在说战争开始了，可是战争发生在哪里？主角汪淼怎么对敌人毫无概念？通过粒子撞击实验的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在宇宙最基础的构成层面，竟然没有一条通用定律！或者说毫无规律可言！那为什么我们的世界，我们观察到的宇宙，还如此稳定？

应当说，这是《三体》最精彩的地方，常伟思所说的战争，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战争，如果像汪淼一样用常规思维方式思考的话，会很容易想错方向。但越是这样，在揭晓谜底那一刻，才会越发地畅快！而粒子碰撞实验的结果，则透着一股诡异气息，在此基础上刘慈欣又抛出了更多的线索和设想。

之后又出现了“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如果之前的科幻设定，只是科幻设定的话，那么之后出现的一些设想，是足以令人深思的。《三体》的精髓就在这里，最后的大谜题很诱人，但是在前面出现的那些小谜题，也很有意思。

而且有个很精彩的地方在于，对很多问题，作者都没有给出答案，或者他尝试着“驱使”主角去找出答案，却发现根本就没有答案，或者还没有找到答案。因为有些问题不是非对即错的，或者非错即对的，或许最终的答案模糊一点，我们心里还能好受些。

所谓的“射手假说”是：有一名神枪手，在一个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个洞。设想这个靶子的平面上生活着一种二维智慧生物，他们中的科学家在对自己宇宙进行观察后，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定律：“宇宙每隔十厘米，必然会有一个洞。”他们把一个神枪手一时起意的随意行为，看成了自己宇宙中的铁律。

“农场主假说”则有一层令人不安的恐怖色彩：一个农场里有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上午11点钟来给它们喂食。火鸡中的一名科学家观察这个现象，一直观察了近一年都没有出现例外，于是，它也发现了自己宇宙中的伟大定律：“每天上午11点，就有食物降临。”它在感恩节早晨向火鸡们公布了这个定律，但这天上午11点食物没有降临，农场主进来把它们都抓去杀了。[2]

从很久之前我们就设想，人类在这个宇宙中并不孤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管是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影视作品中，外星人都是以慈眉善目的形象出现的。可是当这个问题被越来越多的人冷静地思考之后，却发现外星人可能没有我们想像中那么美好。

人类是一个复杂的集合体，我们善良，我们又邪恶；我们勤劳，我们又懒惰。一个人身上，都会有许许多多的矛盾点。我们这么矛盾，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跟我们的生存环境息息相关的。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激烈，所以邪恶；但是想要过上更美好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又要不停地合作，所以善良。

这个行为模式虽然有点粗糙，大多数时候合作和竞争是并存的，善与恶也是并存的。但一个人的性格，一个民族的特點，跟他或者他们的生活、生存环境是有巨大关联的。如果说外星人没有恶意，那么他们所生活的环境应该非常美好，可能他们从不愁吃穿，从没有偏见，可是这样的社会是很难进步的。相反，生存环境恶劣，内部时常产生矛盾，激励着社会要么不断地完善，要么在内部斗争中灭亡。

就理论而言，善意的外星人来到地球的概率并不高，因为他们的社会发展必然很缓慢。就像远古时代长江流域的农耕经济之所以不如黄河流域农耕经济发达，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长江流域周边的食物丰富，那里的原始人们没有农耕劳动的动力。

生存环境恶劣的外星人，更容易先找到我们，而他们由于生存环境的原因，恶意肯定要比善意更多。现在，很大一部分人都有了这样的共识，都不再期盼外星人的到来，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好莱坞的大片中，外星人基本上都变成了侵略者。

当然，估计外星人也不会专程来找我们，最多只是路过而已。他们可能会像一个顽皮的小朋友一样，见路边有蚂蚁窝就破坏一下；见有马蜂窝，就用树枝捅一下。对这个小朋友来说只是玩闹，但是对于蚂蚁和马蜂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很让人无奈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就是蚂蚁或者马蜂。

也有可能，从太阳系路过的是个成年人，虽然他比顽童更恶毒，更阴险，但是他却没这个闲心去捅马蜂窝。如果他们想要对地球发难的话，那么对我们来说，他们就是“神枪手”，就是“农场主”。所以才有霍金这样的大物理学家和一些世界顶级学者，认为人类主动向宇宙发送智慧信号，是在自取灭亡。以人类目前的能力来说，一旦发生星际入侵，我们将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甚至连自卫和逃脱的能力都没有。

另外，“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还让我们明白了文明之间存在代差的话，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来自东方的想象力可能要让好莱坞失望了，不同星球的文明相遇，最可能出现的情景是，一方以压倒性优势获胜，一方则为鱼肉任人宰割。

还可能出现的情景是，一方无意中的一些行为，使宇宙发生的改变，被另一方错认为是宇宙的定律。好莱坞那种两个文明之间真枪实弹的战争，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有可能发生的战斗会是像《三体》书中的智斗。

就如三体的“智子”对付汪淼的手段，主角汪淼是个实用物理方面的专家，他从丁仪那里得知了粒子碰撞实验的窘境后没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幽灵一样的倒计时。不管他看向哪里，不管眼前是光明还是黑暗，甚至他直视太阳，那个倒计时都不会因为光线的变化而消失。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谁也不知道倒计时结束后，意味着什么。是死亡？是世界末日？还是常伟思所说的战争开始？

“幽灵倒计时”是个很有想象力的设计，有时候科幻小说跟恐怖小说只有一线之隔，因为未知，才叫人害怕。而且科幻小说是认知上的未知，它的震撼之处在于，可以动摇读者的世界观，让读者从根本上对所见所闻皆产生质疑。就好像突然发现，自己被躲在幕后的“神枪手”或者“农场主”愚弄了似的。

主角汪淼就有这样的感觉，特别是在他得知了整个宇宙都在为他闪烁的时候，他的世界观完全崩塌了。宇宙根本就不像我们认知中的那么冰冷和冷漠，它就好像有生命一样，竟然可以为汪淼一个人闪烁。

汪淼作为一个物理学方面的学者，宇宙突然脱离了他的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就好像一只没有在上午11点钟吃到食物的火鸡，又好像突然发现有两个孔洞的距离是9厘米的二维生物，总之，支撑着他整个精神的铁律变得毫无意义。

3.淹没在黑色的潮水中

《三体》中另外一个关键人物是叶文洁，通过这个人物，作者把人的恶展现在了读者面前。叶文洁的父亲是一名物理学教授，因为坚持自己的观念，被红卫兵批斗而死。她的母亲绍林背叛了丈夫，背叛了家庭，去主动“揭发”丈夫的罪状，结果在丈夫死亡的那一刻，绍林疯了。叶文洁的妹妹，则死在了红卫兵的冲突当中。

叶文洁与“十年浩劫”那个时代格格不入，面对命运的捉弄，她显得分外柔弱。这是一个不幸的家庭，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作者刘慈欣通过描写叶文洁这个角色的经历，说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话。比如，叶文洁的外祖父发出的感慨：“在中国，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怦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3]

不得不说，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务实的民族，这在许多地方是好事，特别是在当今，西方世界完全“务虚”后，我们的务实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好处。可是务实到极致，也是有弊端的，因为人类的每一次进步，基本上都是从“务虚”开始的。只有超脱于现实，才能摆脱现实的枷锁，找到更好的发展方向。

中华民族早早地面临人口、土地等方面的竞争，又早早地进入了封建社会，并持续了两千年之久。在钱、权、人际关系面前，人们只能更加地务实，不然就很难生存下去。

这导致了我们的“民族基因”过于务实，并因此有些急功近利。急功近利和在安逸中沉淪，一直是中华民族的两个弊病。其实不光是我们中华民族，世界上绝大部分民族都有类似的弊病，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如今的西方再怎么衰弱，再怎么乱，他们依旧有些东西值得我们学习。比如他们对待科学的态度，他们对宇宙和世界的思考方式！

这里所说的西方对待科学的态度，是指西方的精英阶级对待科学的态度，而不是西方很多人表现的那种反智倾向。而西方一直以来对宇宙的思考方式，是一种很好的前进动力，直至现在，中国还只有“哲学学家”，而没有像样的哲学家。哲学永远是科学的最前沿，这方面我们还依旧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这是西方文明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宝贵财富。

可是西方也有西方的问题，他们过于务虚，使得他们在实际领域相形见绌，这是西方如今许多问题的根源所在。用我们的话说，他们有许多概念太理想化，丧失了脚踏实地的动力和概念。

务虚是为了更好地务实，务实的同时也可以务虚，完美的社会形态，应该是务实和务虚并存，使这两者之间没有尖锐的矛盾和冲突。它们就像人的两条腿一样，支撑着我们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放眼世界，如今也只有我们的民族，有足够的包容心去吸纳西方的长处，尝试将务实和务虚并存。当刘慈欣写出“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怦然坠地”的时候（2006年），国人的思想远没有现在这么开放，直到此时此刻，“飞扬的思想”都还不被大多数人所接纳。证据之一就是：如今国内对科幻的接纳度依旧不是很高。

有很多人都形容说，《三体》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的科幻推高到了世界水平。可是《三体》之外呢？或者说刘慈欣之外呢？还有没有同样具备影响力的科幻作品？影视方面，除了《流浪地球》，又有哪部影片堪称中国科幻片的代表作？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因为如今国内各行各业的主导者，依旧是不愿意接受幻想世界的那代人。国内的科幻事业，或者说“飞扬的思想”，得等到十几年后，那代接纳了幻想世界的人在社会中有发言权后，才能繁荣起来。

不是说不接受幻想世界的那代人错了，这里面没有对错，只是说那代人的经历让他们更相信务实的力量。也不是说“飞扬的思想”开始繁荣之后，就要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而是说在精神世界里，可以打开一条新的通道，思想可以更加解放。

该务实的时候，还是得务实，这就是前文中所说“使这两者之间没有尖锐的矛盾和冲突”的过程。而且有的地方必须务实，有的地方则要务虚，比如政府的工作要务实，前沿的理念工作要务虚，建设类工程要务实，创作类事业可以务虚等等，更多的时候可能是虚实并用。这是务实和务虚的理想状态，可以让两者都为我们所用，这在实际操作中其实很困难，应该需要人们用很长一段时间去摸索，才能找到一条合适的道路。

叶文洁在遭遇了家庭巨变后，离开了伤心地，去了内蒙古的一个建设兵团。她沉默寡言，有刚到兵团的人，甚至认为她是个哑巴，直到她遇到了《大生产报》的记者白沐霖。

白沐霖在感叹，刚刚被伐倒的树有三百多岁，发芽时还是明朝，却被人用十分钟就锯倒了。他之所以有这个感慨，是因为他正在进行的翻译工作中，接触了《寂静的春天》这本书，白沐霖还把书借给了叶文洁。

《寂静的春天》对叶文洁的影响很大，“在这之前，人类恶的一面已经在她年轻的心灵上刻下了不可愈合的巨创，但这本书使她对人类之恶第一次进行了理性的思考。”[4]

叶文洁所处的那个年代，以及她自身的遭遇，让她的思考一定是朝着“人性本恶”的方向。“再想下去，一个推论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在其上的冰山的关系，他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人类之外的力量。”[5]

叶文洁的经历，让她对人性的大尺度上的思考总是抱有一种悲观的态度。人性中的邪恶和道德，是从古至今的一个大命题，邪恶和道德在人性中孰轻孰重，时至今日也没有一个定论。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人性中的邪恶和道德是并存的，而且邪恶和道德更像是一个主观上的想法，跟观察者或思考者的心态和视角有很大关系。

叶文洁的那个视角和心态，让她认为“一切皆恶”，使她越思考，越会陷入邪恶的黑色潮水中。而命运似乎是在故意捉弄叶文洁，她很快就遭到了白沐霖的背叛，让她的处境更加地艰难。

白沐霖因为看过《寂寞的春天》，又看到了建设兵团对大自然的破坏，所以决定向中央写信，阐述自己的看法。可是他准备誊抄书信的时候，却因为用油锯用得太多，手抖得厉害，叶文洁便为他整理了一下书信，由白沐霖把书信寄了出去。

结果没过多久，政治部的人就找来了，叶文洁这才知道，白沐霖见势不好就把她卖了。白沐霖则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说是叶文洁趁他不注意，偷偷把《寂寞的春天》拿回去看的，至于那封信也是叶文洁写的，他只是帮忙代寄，也不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这个世界对叶文洁的恶意并没有就此终止，反而更加激烈了，她在监狱里又遇到了伪善的程丽华。程丽华一副很同情叶文洁的样子，似乎真的很想帮助她，可是当叶文洁不愿意违心地去签那份可能会伤害到更多人的口供的时候，程丽华却立即变脸，在冬天里泼了叶文洁一桶凉水。

叶文洁差点因此丧命，好在她父亲的一个学生杨卫宁在这时候救了她。可是杨卫宁是个高级工程师，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发言权，他只能给叶文洁提供两条路，一条是七八年的牢狱之灾，一条是跟着他进入与世隔绝的红岸基地。

红岸基地是作者在小说中勾画出来的一个秘密基地，正在进行一项高机密研究项目，杨卫宁提醒叶文洁，只要踏入基地，可能一辈子都不要想出去了。可是叶文洁却毫不犹豫地表示想要进入基地，杨卫宁都对她这个态度感到很惊讶。

其实叶文洁是在遭到了白沐霖的背叛和伪善的程丽华之后，对整个世界失望透顶了。在她眼里，这个与世隔绝的秘密基地，更像是个世外桃源。但她忽略了一点，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会是世外桃源？

基地的主要负责人雷志成政委和杨卫宁工程师，似乎在对待叶文洁方面存在分歧。一开始叶文洁是站在杨卫宁这边的，可是随着雷志成对她渐渐地信任，甚至雷志成还冒险地告诉了叶文洁一些基地的机密，这让叶文洁重新体验到了被信任的感觉，甚至为此痛哭流泪。

可惜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叶文洁被叫到办公室，基地的主要领导都在，还有两个上级军官。叶文洁突然意识到雷政委对她的信任，可能给雷政委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她也要成为这个麻烦的陪葬品。

可是这场谈话的内容却完全出乎叶文洁的预料，雷政委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她，雷政委对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撒谎。

在这个谎言被揭破之前，叶文洁也很享受被信任的滋味，甚至还要牺牲自己，保护雷政委。叶文洁来到基地，她还以为自己重获新生了，生命里仿佛又有了希望。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雷政委的話都是些虚幻的泡影，最信任她的人始终是渐渐不被她待见的杨卫宁。

在叶文洁的世界里，最后的一丝光明被掐灭了，红岸基地虽然与世隔绝，但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叶文洁渐渐被黑色的潮水淹没，在人类至关重要的时刻，她作出了自己的抉择，她希望借助人类之外的力量，审判人类所有的背叛、伪善、欺骗！

4.恒纪元和乱纪元

《三体》当中，最让人震撼的，是对三体星人的设计。这个设计是通过汪淼那条线，渐渐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在汪淼的世界观崩塌之前，他就发现自己眼前出现的倒计时，似乎跟“科学边缘”的学者申玉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一次拜访申玉菲的时候，汪淼从她那里偷偷记下了一个网站，回去打开一看，竟然是个非常逼真的游戏。利用这个游戏，作者一点点构建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世界。

汪淼第一次登录，出现在了一片冰原一样的大地上，遇到了一个叫周文王的学者，这是游戏中的人物名称，跟历史上的周文王没多大关系。游戏里的世界很奇怪，似乎只有黑夜和晨曦，有好几次汪淼都看到太阳像是要升起，却最终只是有点晨曦的样子，他期待的白天一直都没有到来。

世界似乎陷入永久的黑夜，这让人联想到了南北极，那里有半年是黑夜，有半年是白天。可是汪淼所处的冰原却不一样，太阳要么不升起，一旦升起就很有可能是一个灾难。

这一天，太阳终于升起了，可是它却巨大无比，甚至占据了五分之一的地平线。本来被冻僵的大地立即融化，如果不寻找掩体，可能会被太阳烤死！

汪淼不明白，这个游戏世界为什么这么混乱，只不过他却注意到两个细节，第一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每次都不同；第二是天空中出现的飞星，它比普通的星星大，在夜空中有乒乓球那么大。

周文王一直在一旁说，现在是乱纪元！汪淼出言询问，周文王才解释说：“除了恒纪元都是乱纪元，两者互为对方的间隙。……恒纪元持续的时间一天或是一个世纪，每次都说不准。……文明只能在较长的气候温暖的恒纪元里发展。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集体脱水存贮起来，当较长时间的恒纪元到来时，再集体浸泡复活，生产和建设。”[6]

所谓的“脱水”，是类似于一种休眠的形式，三体人在乱纪元到来时，会把自己身上的水分排干，变得像一张软皮一样，进入休眠状态。等到恒纪元的时候，再进行“浸泡”，重新复活过来。

当汪淼问如何预测恒纪元和乱纪元的时候，周文王却说做不到。很多时候恒纪元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家都开始浸泡复活，生产工作也开始了，但乱纪元却突然到来。一切的努力都会白费，大家要立即重新脱水，重新等待新的恒纪元。

读到这里，或许有很多人想到了常伟思在小说的一开始所说的：一切都是偶然。

我们的太阳东出西落，每天都如此，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有没有人设想过，如果某一天太阳突然不出来了，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地球将立即陷入黑暗和冰冷当中，这时候我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阳一直稳定、无私地在为我们提供阳光和热量。

《三体》为我们带来的第一个震撼是，我们早已经把太阳每天的升起当作是天经地义，可是我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其实是一种偶然。宇宙形成后，偶然间有大量的质量集结，形成了银河系。银河系形成后，偶然间有一团不大不小的物质，形成了太阳系。

太阳系形成时，偶然间有足够的物质产生了核骤变，它不大不小，既不像巨型恒星那样寿命短，也不像白矮星那样温度和热量偏低，不足以在星系里形成生命。

之后就是太阳系里偶然形成了一颗行星，跟太阳的距离不近不远，为生命的形成和发展创造了条件。同时在这颗行星的外围，偶然形成了一颗气态巨行星，为地球抵挡了大部分天体的侵扰，给地球创造了长期稳定的发展环境。

这些都是偶然，那么在地球上发生的文明自然也是偶然！根据现在我们对其他星系的观察，大部分星系都是双恒星星系，或者多恒星星系，像太阳这样有一颗稳定恒星的情况其实是少数。少数中的大部分，还都是白矮星这类不适合生物生存的星系，而且行星的位置，也不一定在生命宜居带上。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大概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么多偶然叠加在一起，竟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多姿多彩的地球。我们每天享受的阳光，稳定的生存环境，其实都是偶然所带来的福利。

除了“天经地义是偶然”的震撼，《三体》还给了读者一个散发想象力的方向，如果世界变成书中出现的乱纪元那样，地球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还能继续生存下去吗？人类文明还能发生吗？

这是一条想象世界的全新思路，这条思路绝对是极具创意和新意的。人类可能为了生存资源发生大规模冲突，人类可能用仅有的核骤变技术苟延残喘，人类可能为了御寒建立了巨大的地下堡垒，那里温暖如春，有一片片的金黄色麦浪在荡漾。

顺着这条思路，可以想象到无限种可能，每一种都跟现今的世界有明显的差别。同时，所有的假设都有可能真正地发生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毕竟一切皆可能是偶然，或许某个星系发生的偶然，就跟我们想象的是一样的。这就是宇宙的广袤，它广袤到偶然都能跟想象相差无几。

生活在三体星那样的混乱世界里的人们，非常期待有一部可靠的万年历，能帮助他们脱离苦海。如果是在地球上，通过长时间地观察太阳和月亮，就基本上能找到规律，很快就能有年月日的概念。

可是三体星却有乱纪元在“捣乱”，乱纪元一来，大地将变得一片死寂。关键是乱纪元到来和持续的时间毫无规律，根本没办法通过观察来预测。

这时候作者刘慈欣关于三体星人寻找万年历的想法和行动，可谓是别出心裁，是想象力的一次大爆发。因为是一个游戏，把三体星的情况呈现在汪淼面前，为了加强代入感，游戏中的人物都是人类历史上的人物，而并不是三体星上出现过的人物。

那些人物如周文王、伏羲、墨子等，所代表的都是以人类的思想，去解决三体星问题的想法和思路。这些解决方法，让人感觉很陌生又不陌生，但是最后得到的结果，一定都讓人意外又陌生！

汪淼随着周文王来到朝歌，周文王准备向纣王献出自己的万年历。他们先是在朝歌看到了许多巨大的单摆，这是伏羲利用神学终结乱纪元的办法。他认为：“太阳是脾气乖戾的大神，他醒着的时候喜怒无常，是乱纪元；睡着时呼吸均匀，是恒纪元。伏羲建议竖起了外面那些大摆，日夜不停地摆动，声称这对太阳神有强烈的催眠作用，能使其陷入漫长的昏睡。”[7]

可是伏羲这个方法根本不管用，用纣王的话说，太阳最多就是打了个盹。

而周文王则认为：“太阳是阳，黑夜是阴，世界是在阴阳平衡中运转的，这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但可以预测。”[8]

这两个解决方案，都有浓郁的东方文化思想，伏羲是把太阳在一定程度上人格化，但又不像西方的神话，人格化程度那么深刻。而周文王的思想，则是结合了阴阳理论，试图用八卦和阴阳来诠释整个宇宙。

这些思想在日出稳定的地球上，都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也形成了东方最早的宇宙观和世界观。或者说，可能是一个文明之初，在经过对大自然长期地观察后，自然而然会生发的一些思想。

但是对于三体星，这些思想都无法解释他们所面临的乱象。周文王所说的预测，是用计算式的占卜去预测，起初他的预测虽然有微小的误差，但乱纪元和恒纪元的天数，大体上跟他的占卜相吻合。

在多次验证后，都印证了周文王的占卜，似乎他真的给三体星带来了一本可靠的万年历。于是在周文王预测有一段长达三年的恒纪元的时候，纣王下令全国“浸泡”，让整个王国苏醒过来。

就在大家完成“浸泡”后，太阳却再也没有升起，同时天上出现了三颗“飞星”。汪淼不知道三颗飞星的意义，纣王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意味着漫长的严寒。

整个三体星下起了雪，这场雪一下就是十天，二氧化碳都以雪的形式下到了地面。雪又下了十天，雪花变得薄而透明，原来“这雪花已经是凝固了的氧、氮了，大气层正在绝对零度中消失。”“这一夜持续了48年。”“汪淼最后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颗飞星，它们距离很近，相互缠绕着，在太空深渊中跳着某种诡异的舞蹈。”[9]

似乎汪淼刚刚通过周文王了解了三体星，但因为这个诡异的结果，又让人充满了困惑。而且这个诡异的结果，让人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让一个星球跌入绝对零度的深渊？这个游戏还在继续，汪淼追查真相的脚步也还在继续。

5.红岸基地

汪淼的眼前突然出现那个幽灵倒计时，他向可能了解事情真相的申玉菲求助，申玉菲建议他停止手头的研究，没想到那个倒计时竟然真的停止了！汪淼再次去质问申玉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玉菲告诉他，只要他重启正在进行的纳米研究项目，倒计时就将继续，并告诉他，三天后整个宇宙将为他闪烁。为了观测这次宇宙闪烁，汪淼先是找到了叶文洁，然后通过她在射电望远镜基地工作的学生，进行接下来的观测。

从这时候起，汪淼结识了叶文洁，并通过叶文洁学生的描述，以及叶文洁的自述，还有后来对叶文洁的审问，了解了红岸基地的往事。叶文洁的经历，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感，而她所效命的红岸基地，则是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用了大量的铺垫和细节，烘托出了“文革”时代的历史氛围，让红岸基地的存在变得真实可信。刘慈欣在《三体》的后记中说道：“好看的科幻小说应该是把最空灵最疯狂的想象力写得像新闻报道一般真实。”[10]

在这样的写作模式引导下，符合那个年代的红岸基地诞生了。它的诞生非常自然，主角与红岸基地的接触也那么自然，似乎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恰恰越是真实中的疯狂和空灵，才越是震撼人心。

前面说到叶文洁进入红岸基地后，被雷政委蒙骗，雷政委骗她说，红岸基地的作用，是用来打击美国的侦察卫星。巨大的发射電线，是为了发射足够大的能量波，烧坏太空中卫星的电路。

可是最终还是杨卫宁向上级报告后，告诉了叶文洁红岸基地的真正用途。在那个美苏争霸的年代，在那个“核威慑”的阴影下，整个地球几乎人人自危。

在这样的环境下，中国的精英阶级认为，中国应该给予“突变型技术”足够的重视。所谓的“突变型技术”，就是基础理论成果被迅速转化为实用技术的突变。书中以核武器为例，在20世纪40年代，还有许多优秀的物理学家认为，释放原子能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但没想到在二战中，核武器就已经投入战场。（不是原文，笔者做了精简）

在一份给中央的保密文件中，认为寻找外星文明“是所有技术突变的可能性中变数最大的领域，极有可能产生突然性的巨大突破”[11]。

在那个人人自危的乱世，谁能率先在科技上找到突破性进展，谁就能在接下来的世界格局当中，具备主导力量。这份文件还列举了美国和苏联，在寻找外星人方面作出的努力。于是才有了那个时代神话：红岸基地。

原来红岸基地，是一个向宇宙发送文明信号，并监听宇宙文明信息的秘密基地。不管在什么时代，这样的研究都是崇高的，就好像在深山里的一个村子里，人人都在为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利益抢来夺去的时候，突然有这么一个人，想走出深山看看。

没有人知道深山之外是什么，可能是繁华的都市，也可能是无边的荒漠。可能正是因为不知道外面的具体情况，那个人才期望走出去。这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也是一种开拓精神的体现，可惜以人类现在的科技，这样的研究几乎不会有什么成果。

但是一旦有任何成果，那将会在地球文明中掀起一层海啸般的巨浪，甚至可能会使整个文明发生一次质变。那时候我们将告别自己跟自己打交道的时代，将告别封闭的摇篮，将告别我们的舒适圈。很有可能是更残酷的竞争将要到来，也有可能会得到一些帮助，总之好与坏都是五五分。

红岸基地建在内蒙古的一处密林里，在基地建设完成后，把路都拆了，只用直升机补给。对不远处的建设兵团来说，这是个神秘的基地，只要巨大的天线被立起来，“林间的动物会变得焦躁不安，林鸟被大群地惊起，人也会出现头晕恶心等许多不明症状。”“一次下大雪，那个天线立了起来，这方圆几里的雪立即就变成了雨！……有时，在天线立起时，晴空会出现雷电，夜间天空中能看到奇异的光晕……”[12]

这些现象都是红岸基地天线的巨大发射功率所致，对于人类来说，这个强大到可以影响小范围环境的发射功率，却连I型文明的输出功率都达不到。

前苏联天文物理学家卡达谢夫，曾经给文明划分了三个类型，或者说三个等级。I型文明，是能调集与地球整个输出功率相当的能量用于通讯的文明，II型文明能把相当于一颗典型恒星的输出功率用于通讯，III型文明用于通讯的功率约等于整个星系的功率输出。

而红岸基地的发射功率仅仅是地球能调集的输出功率的千万分之一，叶文洁形容：“这声呼唤，就像是万里长空中的一只蚊子在嗡嗡叫，不会有谁听见的！”[13]

就是这么小的一个声音，还有各种各样的干扰。不光是发射的时候有干扰，监听的时候也有干扰，杨卫宁和雷政委把叶文洁调到基地，就是因为日凌干扰一直影响红岸基地的监听工作。

通过一段时间对太阳的研究，叶文洁在日凌干扰问题上没什么突破，她却有另外一个惊人的发现：太阳就像是一个电波放大器。顺着这个思路她想到：“人类可以将太阳作为一个超级天线，通过它向宇宙中发射电波……地球文明有可能进行II型文明能级的发射！”[14]

有这个想法，叶文洁冒险尝试了一番，把原本朝太空深处发射的电波信号，转而向太阳发射。按理说这个信号发射出去之后，会被太阳在十几分钟后反射回来（以光速运行的话，从地球到太阳需要八分钟左右，往返就是十几分钟），可是基地并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

叶文洁还以为发射失败了，她失去了人生的目标。那一代人基本上都是理想主义者，认为自己的才华需要奉献给一个伟大的目标。其实是基地的电台接收不到那个频道的电波，红岸基地发出的信号，已经在以光速离开太阳系。

纵观叶文洁整个人生，除了遇到杨卫宁，其他都是由悲惨组成。前文中也说过，这样的经历，让她对人类彻底失望，感觉自己的人生丧失了所有的价值。直到有一天，叶文洁在值班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来自三体星的信号。

那个信号不是表达善意的，而是警告叶文洁：“不要回答！”“如果回答，发射源将被定位，你的行星将遭到入侵，你的世界将被占领！”[15]

原来叶文洁之前发射出去的信号，在宇宙中飘荡了四年后，被比邻星的三体星收到。人类并不孤单，宇宙也并不荒芜，就在太阳系的邻居比邻星那里，就有高智慧的生命存在！

这是一个足以让全人类震撼的时刻，可是叶文洁早就被人类的恶劣冲刷了好几遍，她整个人都已经浸泡在了黑色的潮水中。这个在“文革”中受尽了精神折磨的天文物理学家，并没有将此事上报，而是给对方回复：“到这里来吧，我将帮助你们获得这个世界，我的文明已经无力解决自己的问题，需要你们的力量来介入。”[16]

世界的命运就这样在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被毫不起眼的叶文洁所改变，她一直就认为，如果不利用人类以外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人类现状的，叶文洁认为自己的举动是在拯救人类。

甚至在基地的雷政委通过后台程序，得知基地接收到外星信号的时候，叶文洁毫不犹豫地设计杀死了雷政委，即便是她的丈夫杨卫宁也在她的谋杀活动中丧命，她也在所不惜！

警察审问叶文洁的时候，问她杀死自己丈夫和雷政委的时候，有什么感受？叶文洁回答说：“我找到了能为之献身的事业，付出的代价，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不在乎。”[17]

人类与外星文明的第一次接触，没有在和平、充满善意的谈判中进行，而是在警告、背叛、谋杀中完成。叶文洁这么做是必然的，即便她对人类失望，但是她心中的火苗还没有完全熄灭，她依旧希望能拯救人类。

她粗暴地把所有人都“判决”为有罪，但她心中仅存的仁慈又觉得人类“罪不致死”。在叶文洁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矛盾和挣扎。可能人便是如此，都对“恶”有天然的排斥，而在冥冥之中，“恶”似乎是美味的糖果，对人又有天然的吸引力！同时人们对“恶”的认知似乎带有浓郁的“双标”色彩，别人作恶让人感到厌恶，自己用大恶对付别人的小恶，却是合理的。

叶文洁不是没有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在她的女儿出生的时候，由于胎位不正导致大出血，是几十个素未谋面的农民来给她献血，她才保住了性命，而大家之所以给她献血，只是因为叶文洁曾经辅导过他们的孩子一些物理知识。

后来因为叶文洁产后虚弱，又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根本没办法在基地里生活。便有一家猎户主动把叶文洁接到家里照顾，她在农户家度过了一段美好又难忘的岁月。

本来这个世界的善意，已经一点一点塞进了她的心房，可是随着“文革”的结束，叶文洁很快就发现，当年“施恶”的人并没有任何忏悔的意识。叶文洁的母亲已经再嫁，虽然表面上对叶文洁母女很和善，却在暗地里警告叶文洁，不要翻“历史旧账”。还说叶文洁的父亲是对自己的信念执着得有些变态，抛弃了对家庭的责任！

不仅如此，当年打死叶文洁父亲的红卫兵，也没有任何忏悔，反而把责任都推给了那个时代。于是叶文洁“对自己已经做出的超级背叛的那一丝怀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宇宙更高等的文明引入人类世界，终于成为叶文洁坚定不移的理想。”[18]

叶文洁这么做有错吗？站在全人类的角度来说，她错得很离谱！她背叛了自己的种族，背叛了自己的星球！可是站在理性的角度上，她这么做似乎又是合理的，既然人类无法遏制自身“恶”的蔓延，那是不是要请“别人”来帮忙？

或许叶文洁的错，不是她背叛了人类，而是她没有考量一下，来“帮忙的人”是真的愿意帮忙？还是另有目的？

6.三体问题

大史这个人物，是很有意思的，他看上去像是个没什么素质的小人物，但是他作为刑警的专业素养，以及他自身的脾气秉性，却让他很容易能看到表象背后的阴谋。这是个设计得很精彩的人物，平时因为他的作为，大家都很容易忽略他的存在，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却能站出来救场。

这就像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大侠一样，看似是个无关大局的小人物，但却是无坚不摧的人，是一个随时都可以左右大局的人。在现代的网文中，还给这样的设计起了名字，叫“扮猪吃老虎”。

作者刘慈欣对大史的描写非常独到，也非常自然，甚至在这个人物身上，能感受到一种返璞归真的美感。就在汪淼这样的尖端物理学家，被“幽灵倒计时”和“宇宙的闪烁”折磨得彻底崩溃的时候，大史突然出现，解开了汪淼的心结。

越是汪淼这样的高端学者，当他的宇宙观崩塌的时候，所带来的冲击就越大。宇宙竟然能为他自己闪烁，宇宙的闪烁竟然是可控的！这样的宇宙让汪淼感觉陌生，他甚至立即就明白了之前那些自杀的科学家，在人生中最后时刻的绝望。

可是大史却说：“邪乎到家必有鬼。”“我说的‘有鬼是指没有鬼，是有人在捣鬼。”[19]

其实大史也不知道背后的真相，他全靠自己推断，把许多事情串联了起来。比如诺贝尔奖获得者被杀的案子，环保分子突然活跃起来，在文化上攻击科学，许多像汪淼这样的尖端科学家自杀等等。通过这些事件，大史推断，有人想要把科学研究彻底搞垮。

大史的推断让汪淼逐渐冷静下来，也嗅到自己的遭遇似乎有阴谋的味道。同时大史还推断，背后的策划者害怕汪淼这样的科学家，才会处心积虑地扰乱他们的思维。大史认为对方越怕什么，就一定是对方的软肋。

大史和汪淼的這段对话非常精彩，把汪淼和读者心中积压的疯狂和飘忽不定，重新拉回到了理智和紧密的逻辑当中。原本汪淼面临的劣势，突然变成了他的优势，甚至通过大史的分析，找到了反击的方法。

汪淼迅速冷静下来，按照大史所说继续去玩《三体》那个游戏，这个游戏似乎有别样的意义，不管是敌方还是己方都在玩。汪淼当晚就重新进入了《三体》的世界，又开始了一段想象力爆炸的旅途。

这回汪淼在游戏里遇到了墨子，通过墨子之口，汪淼才得知就在他退出游戏的期间，三体世界的文明已经重启了四轮。上一轮文明的毁灭，为汪淼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本来太阳正常升起了，但是却突然熄灭，然后在熄灭的位置出现了一颗飞星。此时汪淼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不过他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支持。

在与墨子的交流中汪淼得知，墨子认为：“宇宙是一个悬浮于火海中的大空心球，球上有许多小洞和一个大洞，火海的光芒从这些洞中透进来，小洞是星星，大洞是太陽。”[20]

他认为宇宙就是一个精密的机器，只要把这个机器复制出来，就自然而然能找到宇宙运行的规律。通过制造出来的这台精密的仪器，墨子信心满满地预测将有四年多的恒纪元，可是当恒纪元开始十七天后，太阳升起的时间却晚了五个小时。

就在汪淼以为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的时候，天边迅速变得明亮起来，太阳是升起来了，但是它却硕大无比，甚至占据了半个天空。大地上的湖泊被蒸发，一个个三体星人被烈焰烧死，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火海，最后变成死一般的灰烬。

文明再次毁灭，当汪淼再次登录游戏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些西方的著名学者。这些学者认为，要先经过理性地观测和记录，再去建立宇宙模型，最后再通过观察去检验这个模型。对于观察宇宙的事业来说，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正如他们所说，带着东方的玄学思想去观察宇宙，所建立的宇宙模型，很容易带着些臆想的成分。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在地球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从哥白尼到伽利略，都是用这个方法，一点一点地奠定了现代宇宙模型的基础概念。可是三体星却不一样，因为时常会出现乱纪元，这个世界似乎根本没有规律。游戏中的人物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是自己的观察还不够多，不够广，所以才没有找到这个世界的规律。

汪淼却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乱象是怎么回事：“太阳的运行之所以没有规律，是因为我们的世界中有三颗太阳，它们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做着无法预测的三体运动。当我们的行星围绕着其中的一颗太阳做稳定运行时，就是恒纪元；当另一颗太阳或两颗太阳运行到一定距离内，其引力会将行星从它围绕的太阳边夺走，使其在三颗太阳的引力范围内游移不定时，就是乱纪元；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后，我们的行星再次被某一颗太阳捕获，暂时建立稳定的轨道，恒纪元又开始了。这是一场宇宙橄榄球赛，运动员是三颗太阳，我们的世界是球。”[21]

这也能解释飞星的由来了，当围绕着一颗太阳旋转的时候，其他两颗太阳就是飞星。而汪淼刚刚第一次进入游戏时，遇到的三颗飞星的情况，是三体星在远离三颗太阳，所以才会带来绝对零度的灾难。而在墨子的那波文明中，是因为行星的运行距离其中一颗太阳太近，所以，三体星才变成一片火海。

这是一个很令人震撼的宇宙模型，它完全颠覆了我们对宇宙的理解。同时让我们感到震撼的是，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星系中，三体文明竟然一轮又一轮地坚持了下来。这看似是对三体世界星系模型的阐述，其实是对生命韧性的一曲赞歌。

让我们再回到《三体》这本书的一开始，常伟思那句“一切皆是偶然！”在“三体问题”被揭开前，三体星人就在偶然中诞生，在偶然中毁灭，在偶然中重生，在偶然中繁荣，然后在偶然中再次覆灭。

为了生存，为了种族的繁荣，三体星人在一轮又一轮的文明中，挣扎着想要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想要了解这个宇宙的运行规律。可是对这个毫无规律的星系而言，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悲壮的。不知道他们得知自己一生的努力都毫无意义的时候，会作何感想？会自认为是飞蛾扑火的壮举？还是像盲人一样在陌生的世间摸索的慌乱和狼狈？

另外，《三体》高度还原了在游戏中出现的西方学者如对待宗教般虔诚又狂热的科学观念。从没有人见过三颗太阳，所以他们认为汪淼的言论是玄学家或巫师的臆想，他们要烧死汪淼。

世间的事总是这么奇特，当人们不相信科学的时候，科学是正途；当所有人都相信科学的时候，科学又似乎变了味道，容不下科学之外的任何东西。这也是西方学者如今面临的困境，他们在给自己画下的条条框框中找不到新的出路，而我们为世界的未来找到了新的出路，他们还说我们误入歧途。

这就是笔者为什么一直在坚持，东西方文化一定要互补的原因，如今的我们远远不知道我们的未来能达到什么样的成就。但是我们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人类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画下足够多的条条框框。欧洲的中世纪，东方长达两千年的君主集权制统治，就是最好的例子。只有两种文化互补着前进，我们才有可能在为自己画下新的条条框框之前，打破旧有的条条框框。

就在汪淼跟西方的学者争执的时候，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三日凌空”的景象。“三轮巨大的太阳在天空中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原点缓缓地转动着，像一轮巨大的风扇将死亡之风吹向大地。……三日完全落下后，大地上升腾的水蒸气形成的浓云仍散射着它的光芒，天空在燃烧，呈现出一种令人疯狂的地狱之美。”[22]

这证明了三体星系真的有三颗太阳存在，因为汪淼提出的三体论，游戏进行了一次升级，似乎是默认了汪淼所想是正确的。如果想要解决三体星的问题，就要首先解决三体问题。这个问题是古典物理学的经典问题，用书中数学家魏成的描述，这个问题是这样的：

在无限的空间中放上一个球体，它就悬在那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如果放上一个大小质量一样的球，它们很快会被各自的引力拉到一块，然后互相靠着悬在那里。当加入第三个球之后，宇宙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三个球体在太空中进行着复杂的，似乎永不重复的运动。（不是原文，笔者做了精简。）

至今为止，三体问题也没有被真正地解决。就是这样一个无解的问题，形成了三体星系的核心理论。通过这个理论，刘慈欣把这场“宇宙的橄榄球赛”，用令人诡异的表象呈现在读者面前。

所以，才有乱纪元，才有飞星，才有数十年的绝对零度，才会出现巨大的太阳，所以才会有“三日凌空”。这些乱象都是三体问题的表象，是由想象力勾画出来的凌乱世界，传达的却是空明和悲壮的情感。而且这个想象力的世界，并没有就此结束，它还在继续，并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7.三体星人的出路

随着对红岸基地的投入越来越多，却一点儿收获也没有，最终红岸基地向科研方向转型，红岸也渐渐不再是秘密基地。同时随着“文革”的结束，叶文洁回到大学教书，接着她很快承担了设计一个大型射电望远镜基地的课题。

在为基地选址的时候，她意外地遇到了伊文斯。伊文斯是一个美国人，却跑到了中国的西北偏远山区来种树。叶文洁通过跟伊文斯的交流得知，他种树是为了拯救一种燕子，那种燕子每年春天都会从南方回到这里生活。可是随着水土流失，植被的减少，那种燕子已经找不到可以生活和筑巢的地方。

伊文斯估计，最多五年，这种燕子就会灭绝，所以他才选择在这里种树。通过伊文斯这个人物，我们意识到在利益驱使下，人类每时每刻都在破坏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威胁着世界上所有生物的生命。

伊文斯见过原油被泄入海中的情景，大量的海鸟和海洋生物被油污折磨而死，油浆所到之处，海岸变成了一片黑色地狱。而比这更可怕的是伊文斯的父亲告诉他：“如果真的生活在白垩纪晚期（恐龙灭绝的时代），那是你的幸运，因为我们的时代更恐怖，现在，地球生命物种的灭绝速度，比白垩纪晚期要快得多，现在才是真正的大灭绝时代！……这就是文明的游戏规则，首先要保证人类的生存和他们舒适的生活，其余都是第二位的。”[23]

因为原油泄漏事件，伊文斯早早地就认识到了人类的原罪，并认为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应该生而平等，他把这个思想称之为“物种共产主义”。可是光有这个理想是不够的，在叶文洁和伊文斯首次见面三年后，伊文斯突然向叶文洁求助。叶文洁赶到西北的时候，发现村民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砍树。

叶文洁想要制止他们，却被告知伊文斯没有经过批准，就擅自在这里种树，虽然没有占用耕地，虽然种树的时候没有人阻止，但是这片林子不受法律保护！

伊文斯跟叶文洁一样，对人类彻底失望。叶文洁便说出了三体星的存在，伊文斯利用继承的遗产，建造了第二红岸基地，成立了三体组织，叶文洁成为了该组织的最高统帅，他们的口号是“消灭人类暴政！”

在大史等警察将叶文洁逮捕并审问她后，大家意外地发现：“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对人类文明产生绝望，憎恨和背叛自己的物种，甚至将消灭包括自己的子孙在内的人类作为最高理想。”[24]

跟三体星取得稳定的联系后，伊文斯从三体星获得了大量的信息。《三体》这个游戏就是根据这些信息制作出来的，这个游戏的每一次毁灭，都代表的是远在四光年之外的那个星系，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毁灭。

汪淼一直在玩的《三体》，其实是三体星反抗宇宙，反抗命运的一本血泪史。当他再次进入《三体》游戏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在为了解决“三体问题”而做着不懈地努力。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利用计算机提高对三体问题的计算能力，不过游戏中的人物，不是用电元件和电路制造计算机，而是集合了三千万士兵，组成了人列计算机！

这个场面相当壮观，经过了一年零四个月的计算，终于算出了太阳的运作规律。可就在大家欢呼的时候，却出现了“三日连珠”的罕见现象，三颗太阳连成了一条线，以相同的角度围绕着三体星运行。

这造成的后果是，三颗太阳的引力以相同的方向叠加到三体星上，地面上的一切都脱离了三体星的引力，被吸向太阳。“周围已经一片死寂，因为空气散失，声音也不存在了。漂浮在半空中的人体在真空中血液沸腾，吐出内脏，变成了一团团由体液化成的冰晶云围绕着的形状怪异的东西。由于大气层消失，天空已经变得漆黑，从三体世界被吸入太空的一切反射着太阳光，在太空中构成了一片灿烂的星云，这星云形成巨大的旋涡，流向最终的归宿——太阳。”[25]

作者又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噩梦般的世界末日，但这还不是最后一个世界末日，在接下来的游戏中，汪淼又听说了“大撕裂”。在那场灾难中三颗太阳先后近距离掠过三体星，强大的潮汐力把整个行星撕裂成了两半。

“大撕裂”的情景相当可怕：“那是三体星世界全部历史上最为惊心动魄的灾难，当行星被撕裂后，形状不规则的两部分在自身引力下重新形成球形，灼热致密的行星核心物质涌上地面，海洋在岩浆上沸腾，大陆如消融的流水般漂浮，它们相撞后，大地变得像海洋般柔软，几万米的巨大山脉可以在一小时内升起，又在同样短的时间内消失。在一段时间内，行星被撕开的两部分藕断丝连，它們之间有一条横穿太空的岩浆河流，这些岩浆在太空中冷却，在行星周围形成了一个环，但由于行星两部分的引力干扰，环境稳定，构成它的岩石纷纷坠落，使世界处于长达几个世纪的陨石雨中。”[26]

三体星被撕开后，形成了母星和伴星两个天体。跟地球的月亮不一样，三体星的伴星上还有上一轮文明的遗迹，它运行速度极快，可以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掠过长空。这颗伴星曾经是三体星的一部分，如今却跟三体星的母星“天人两隔”。

关于我们的月亮，也有科学家认为那是因为来自外力原因，从地球上分裂出去的一个天体。但是即便它真的是从地球上分裂出去的，那个分裂的年代也已经距离我们极其遥远，月亮上除了神话故事里的广寒宫，早已经没有了让我们牵挂的东西。

而三体星不同，他们确确实实还能从伴星上找到上一个文明的遗迹，似乎是有些羁绊在上面。关于这个细节的描写，刘慈欣的灵感，可能就来自于月亮是从地球分裂出去的假说，但是经过他的文学加工后，这个假说就变成了一个惊艳的神话。

在经历过如此巨大的灾难后，三体星文明依旧再次生发了。可是比起“大撕裂”，最终证明三体问题无解，才是对三体星文明最大的打击。一直以来寻找太阳的规律，解决三体问题，是三体文明前赴后继的动力。

如今，他们不仅缺失了生存下去的动力，还发现三颗太阳经常吞噬着行星，本来三体星系有十二颗行星，现在却只剩下了三体星这一颗行星。这可谓是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三体星人甚至把三体文明的纪念碑都准备好了，纪念碑的样子像是个单摆，外形跟当年伏羲要催眠太阳的单摆差不多。

“仰望着三体纪念碑气势磅礴地摆动，汪淼问自己：它是代表对规律的渴望，还是对混沌的屈服？汪淼又觉得摆锤像一个巨大的金属拳头，对冷酷的宇宙永恒地挥舞着，无声地发出三体文明不屈的呐喊。”[27]

如今三体星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宇宙赌一把，飞出三体星系碰碰运气。可是宇宙是冰冷的，这个证明了三体问题无解的文明，依旧在“双日凌空”的烈焰中毁灭了。

可能宇宙之所以冰冷才让人敬畏。

在不知道多少岁月之后，三体文明接到了来自地球的信息，于是一场规模宏大的远征开始了。规模浩大的远征舰队将在450年后到达地球，展开一次星际侵略。

三体星人的出路，变成了地球人的绝路！

8.向虫子们致敬

对于三体星人的形象，作者刘慈欣曾经做过介绍，构成人列计算机的那一代三体星人：“外表可能覆盖着一层全反射镜面，这种镜面可能是为了在恶劣的日照条件下生存而进化出来的，镜面可以变化出各种形态，他们之间就通过镜面聚焦的光线来交流，这种光线语言信息传输的速度是很快的。”[28]

后来刘慈欣还描述了三体星人的生育方式，他们与异性结合后：“构成他们身体的有机物质将融为一体，其中三分之二的物质将成为生化反应的能源，使剩下的三分之一细胞完成彻底的更新，生成一个全新的躯体；之后这个躯体将发生分裂，裂解为三至五个新的幼小生命，这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将继承父母的部分记忆，成为他们生命的延续……”[29]

对我们来说，三体星人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生物，生存是生物进化的最优项，他们的生存环境恶劣，所以，肯定会进化出一些我们看上去很奇怪的器官，比如像镜面一样的皮肤。地球上的生育方式，对三体星人来说是一种灾难，因为他们的生存环境，让他们永远都不能处于虚弱状态，所以，他们才会用更原始也更实用的，类似于分裂生殖的生育方式繁衍后代。

跟三体星相比，地球稳定的生态环境就像天堂一样，这里的太阳每天会按时升起，不用担心乱纪元的横入。这里的气候一直就适宜人类居住，是生物发展的温床。唯一需要防范的，可能就是人类自己了，一场世界大战，数以亿计的同胞死亡，明明生存环境并没有发生剧烈的变化，却是一个物种大灭绝的时代。

而且地球人还能享受三体星人没办法享受的文艺娱乐活动，以三体星人的经验，越是文艺、文化发达的一轮文明，他们就越脆弱。在一个生存都是奢望的世界里，娱乐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他们为了让自己始终都能作出最理智的判断，甚至不惜从小就开始训练封闭自己的情感。

地球上的少数人，在得知离我们不远的宇宙中，存在这样一个让人可敬又可悲的文明后，立即在他们的心理上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特别是精英阶级，他们一般都对人类的罪恶有深刻的认知，并进行过认真地思考。

《三体》书中，有一位老哲学家用阿兹特克文明来表达自己的观念，他认为让这个血腥和黑暗的帝国继续扩张下去，美洲的文明时代就要到来得更晚。虽然入侵美洲的西班牙人也不是什么好货，但他们起码制止了阿兹特克文明的扩张。他认为：“不管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到来对病入膏肓的人类文明总是个福音。”[30]

持有此观点的人不在少数，伊文斯组建的三体组织，迅速在人类的精英阶级中生根发芽，并先后形成了几个派系。其中最极端的是降临派，他们以消灭人类为最终极目标，他们不惜用暗杀、抹黑科学的手段，帮三体星人锁死地球文明的发展。

另外，还有比较温和的拯救派，他们渐渐形成了一个宗教团体，以拯救他们的“主”，也就是以拯救三体星人为最终的目标。书中《三体》这个游戏，就是拯救派制作发行的，是他们的一种传教手段。

随着三体星人远征舰队的出发，三体组织中还渐渐形成了幸存派。他们认为现在就为三体星人服务，就有“从龙之功”，可以在几个世纪后的星际侵略战争中，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幸存下来。

不管三体组织的人属于什么派系，他们都被认为是对地球的叛变。而常伟思在小说最开始的时候所说的战争，主要就是对地球叛军的战争，他们一开始也意识到了世界各地的一些乱象，似乎是有组织的破坏行动。

但是，那个时候他们对三体组织掌握的信息太少，直到将“最高统帅”叶文洁逮捕，他们才知道原来伊文斯已经建立了第二红岸基地。这个基地是用一艘大型油轮改建而成的，一直在海上不停地游弋着。

最关键的是，第二红岸基地中有大量三體组织跟三体星人联络的信息，这对于地球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资料。只有截获这些资料，地球人才能对自己的对手有更多的了解，所以，对第二红岸基地的攻击要在十几秒钟之内结束，以免伊文斯破坏这些资料。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行动，毕竟那艘油轮太大了！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大史再次出乎所有人预料，想出了用汪淼正在研究和生产的纳米材料，将油轮切割的方案。纳米材料只有发丝的十分之一粗细，别名叫“飞刃”，在汪淼首次参加常伟思主持的会议的时候，就介绍过这种材料，做一根头发百分之一粗细的线，横架在道路上方，就能把来往的汽车像切豆腐一样切开。

于是“古筝行动”展开，在第二红岸基地经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把油轮切割成了五十公分等高的“铁片”。这个行动是相当残忍的，因为纳米材料不光是切割油轮，还在切割轮船上的一些生命。

不过最终这个行动相当成功，从第二红岸基地缴获了关于三体星的大量资料。通过这些资料，人们才知道三体世界得知了地球的存在之后，在他们的世界也引起了轩然大波。特别是他们接收到了地球上的文艺作品后，许多三体星人对自己乏味、集权的世界，产生了反感和抵触。他们也像地球上的三体组织一样，背离了自己的整个族群，不忍心去破坏美丽的地球。

只不过三体星人的元首和高级官员却是有金属般意志的人。三体星人的远征舰队，在收到叶文洁发送的消息后，在第一时间就开始了远征。这注定是一次悲壮的征途，他们的舰队最高行驶速度只有百分之一光速，大量的飞船会在远征途中丧失能源、出现故障，在遥远深邃的太空中，在长达450年的远征途中，没人能救得了他们，这些飞船可能将有一半要永远飘荡在冰冷的宇宙中。

而且经过研究地球的文明史，三体星的“科学执政官”发现，地球文明有加速度进化的能力。从原始社会到农业时代用了十几万年，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用了几千年，从工业时代到原子时代用了两百年，然后又用了几十年就进入了信息时代。

用三体星人元首的话说：“我们不是去远征，而是去送死！”[31]

在星际战争中，最不用考虑的就是短兵相接，因为很可能战士在出发的时候，对方文明还没有反抗能力。而当作战的士兵到达战场的时候，对方可能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优势。任何现有的战例、战略都无法适用于星际战争，就像大航海时代的开始，就像争夺制空权的开始，那是一种全新概念的战斗，绝不是拿着枪互相“突突”这么简单。

作者为我们传达的这个概念，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宇宙的广袤，以及文明进展的意义。这是一种既超出常理又在常理中的思维，是一种全新概念的“生发源”，是一条空明又让人震撼的思路。

星际战争基本上都是智斗，三体星的科学家们为了把地球的科技锁死，从四光年之外，向地球发射了两颗质子。虽然他们飞船的飞行速度只有光速的百分之一，但是却可以把两个微小质量的质子，加速到光速，并发射出去。

两个质子有多大呢？用书中的话来形容，细菌的一根汗毛中，都可能包含着几十亿个质子。对宏观上的我们来说，两个质子是无法具备任何攻击性的，但是三体星的科技要比地球先进许多，他们已经掌握了打开微观维度的方法。

三体星人竟然把质子在宏观上做了二维展开，并将质子改造成为智能电脑。这又是一个相当具备想象力的操作，三体星人做二维展开实验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磨难，不亚于三体星中出现的那些乱象带来的灾难！

同时这也为我们揭示，真正的星际战争打的一定是科技战，几乎用不到枪炮这类的武器，也几乎不会出现冲锋陷阵的场面。在科技上对方具备压倒性优势的话，那么在战争中对方也肯定同样具备压倒性优势，就如在《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出现的那个“水滴”。代差就是代差，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三体星人给质子做二维展开的时候，第一次不小心把质子展开成了一维，把一个质子变成了一条无限长的线。这条线虽然无限细，但是可以反光，是可以用肉眼看到的，在三体星的引力下，这条无限长的线从太空飘到大气层内，并逐渐落到地面，整个过程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终这些线因为强互作用力的减弱，断裂成小段，虽然肉眼看不到了，却永远漂浮在三体世界中。

第二次展开实验，则不小心把一个质子展开成了三维，那个质子先是变成了许多几何图形，它们像是有生命一样，最终组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这只眼睛似乎是有生命的，利用折射太阳光，差点给三体星带来巨大灾难。

对于我们宏观上的人来说，微观世界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所处的维度越高，微观世界就越复杂。“七维视角下的基本粒子，其复杂程度可能已经与三维空间中的三体星相当；八维视角下，粒子是一个与银河系一样宏大浩瀚的存在，当视角达到九维后，一个基本粒子内部结构的数量和复杂程度，已经相当于整个宇宙。”[32]

人类进化到现在，只能感知到三个维度，在爱因斯坦提出广义相对论之后，我们普遍认识到了第四个维度：时间。但仅此而已，人类到现在距离突破第四个维度，以光速任意翱翔，也还差得很远很远。

那么在九维的视角下，一颗粒子既然都是一个浩瀚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肯定会存在智慧生命，这也就是那只折射太阳光的“眼睛”的由来。它们突然被迫从微观世界来到宏观世界，可以想象许多微观智慧生命都在这个过程中遭受了灭顶之灾，仅存的智慧生命一定对宏观世界的人们毁掉了他们的美好生活而颇有怨言，所以，他们才会折射太阳光，给宏观世界的人们带来灾难。

另外，作者这段描写显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们自认为自己处在宏观世界，但是我们的宇宙真的是宏观世界吗？我们的宇宙会不会是另一个更宏观的世界的微观世界？在那个世界中，我们的宇宙是不是一个细菌汗毛的几十亿分之一？

三体星所进行的质子二维展开过程，无异于一场豪赌，通过打开不同的维度，他们似乎在打開一个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些新世界中，具体会遇到什么灾难，他们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如果不小心打开了零维，那将形成一个新的奇点，或者一个新的黑洞。

最终这场豪赌，三体星人赌赢了，他们成功把质子在二维展开，并把这颗质子制作成了一台智能电脑，可以自由地在各个维度穿行，三体星人将其命名为“智子”。它以光速来到地球，虽然不能对人类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却能在粒子对撞实验中捣乱，让人类的基础物理研究，永远都找不到正确的实验结果。

这就是丁仪跟汪淼在一开始打台球的时候，丁仪所阐述的物理界遇到的困境。同时智子通过高速运动，能在人类的视网膜上，形成一些字符，为地球的科学家制造恐慌，这就是汪淼遇到的“幽灵倒计时”。另外智子在二维展开的形态，可以将整个地球包围起来，模拟宇宙背景辐射的闪烁，这就是汪淼看到的“宇宙闪烁”。

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都是三体星人的计划，为的就是让地球的科学家陷入思维的混乱。如果支撑不住，就会精神崩溃选择自杀，就算是支撑住了，经历过这些的科学家的世界观也崩塌了，他这一辈子也再难有建树。

故弄玄虚归故弄玄虚，不过三体星人的舰队，是实实在在地从三体星出发了，并将在四个多世纪后到达太阳系。这场长达几个世纪的智斗和星际战争，从此拉开了帷幕，但是人类在这场战斗中，处于完全的劣势。不管人类作出怎样的应对和布置，不管人类在谋划着什么，都在智子的监视之下，人类再无秘密可言。

“这个世界已经不同于以往了，他们感觉到了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盯着自己，在这双眼睛下，这个世界已经无处躲藏，这感觉将缠绕他们一生，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无法逃脱。”[33]

在三体星人看来，地球人就是虫子，他们想要消灭人类，就像捏死一只虫子那样简单。就如前文中所说的“神射手”和“农场主”！所有人都绝望了，包括汪淼和丁仪，他们整日烂醉如泥，无所事事，智子封死了人类的物理学，人类已经没有了反击的可能。

大史这时候又出现了，他把两个科学家带到一片遭受了蝗灾的田野中，大史问他们：“是地球人与三体星人的技术水平差距大呢，还是蝗虫与咱们人的科技水平差距大？”[34]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瓢冷水泼在了两名醉汉科学家头上……看看吧，这就是虫子，它们的技术与我们的差距，远大于我们与三体文明的差距。人类竭尽全力消灭它们……这场漫长的战争伴随着整个人类文明，现在仍旧胜负未定，虫子并没有灭绝，它们照样傲行于天地之间，它们的数量也并不比人类出现前少。把人类看做虫子的三体星人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虫子从来就没有被真正战胜过。”[35]

《三体》其实就是对生命的一曲至高无上的赞歌，三体星人在一轮一轮文明中的挣扎，让人敬佩。可是，地球的生命也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们有稳定的生存环境，地球是生物发展的温床，即便是在这样“偶然环境”中的生命，也是令人敬佩的，或者说生命本身就令人敬佩！

这段对虫子的描写，跟前面的《寂静的春天》遥相呼应，人类与虫子的战斗还远远没有取得胜利，更不会出现什么“寂静的春天”！

《三体》的第一部，在叶文洁登上红岸基地的遗址时结尾。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去回顾自己悲惨的遭遇，也没有对自己的过错而忏悔，而是想到了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

作者刘慈欣虽然没有做明确表达，但是通过《寂静的春天》与虫子从未被真正战胜过的呼应，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叶文洁的某种否定。叶文洁努力寻找的为之奉献的伟大目标，可能就在她身边，只是邪恶的“黑潮”蒙蔽了她的眼睛，让她视而不见！

叶文洁迎来了她的“日落时刻”，可是在科技上有代差的三体星人的巨大压力下，那也是人类的“日落时刻”吗？想想原野里那些蝗虫吧！

向虫子们致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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