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王之吼

江永年

民国时候，周市镇上有不少舞狮班子。舞狮有南北之分，周市镇舞的是南狮，又叫醒狮。狮子由彩布条制作而成，里面用竹子或铜铁做骨架。每头狮子一般由两个人合作表演，一人舞头，一人舞尾。锣鼓声中，表演者装扮成狮子模样，做出狮子的各种形态动作。在表演过程中，舞狮者还要使出各种招式展现南派武功，非常吸人眼球。

这些舞狮班除了参加一年一度的狮王争霸大赛之外，每逢节庆或有重大活动，都要舞狮助兴。平时他们也要出去商演，给那些大户人家驱凶避邪。其中最出名的，要数镇东赵家班和镇西何家班了。

镇东赵家班清一色的健壮男儿，班主赵如海，四十多岁了仍然身手敏捷。手下的一帮小伙子全是他的徒弟，大徒弟赵振华狮头舞得最好，小伙子不但身手不凡，而且长得也英俊，是赵如海的独子。

而镇西的何家班，不但班主何赛男是个半老徐娘，而且手下的五六个徒弟都是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尤其是舞狮头的何小凤，长得真叫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是班主何赛男的掌上明珠。

都说英雄惜英雄，这两家顶尖的舞狮班子，又是异性相吸，按说应该亲密无间。可周市镇的人都知道，他们兩家是“有你无我”的死对头。每年的狮王争霸大赛，双方都会竭尽全力斗得你死我活。

就说去年的狮王争霸大赛，何家班为了夺冠，最后关头何小凤竟然使出“流云飞袖”，挡住了老对手赵振华的双眼，然后踩着他的狮头，一跃而上摘下挂在竹竿顶端的青菜，赢得满场喝彩。气得赵振华顿作“河东狮吼”，发誓今年一定要一雪前耻。

老一辈的周市镇人更加清楚，这两个舞狮班的恩怨情仇由来已久。原来赵家班班主赵如海与何家班班主何赛男师出同门，他们男的舞狮头女的舞狮尾，不但把狮子的形态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融入惊险武术动作，连续夺得狮王称号。师姐何赛男对师弟赵如海情有独钟，无奈赵如海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妻，那便是赵振华已故的生母林月儿。

何赛男欲与赵如海私奔，做一对亡命鸳鸯，赵如海却不想做一个不孝子，结果师姐师弟因爱成仇。出师后两人各自成立了舞狮班子，十八年来一直斗得你死我活。近几年，这仇恨又延伸到下一代，赵振华和何小凤也成了死对头。

眼看就进入初冬了，两班人马都在积极备战狮王争霸大赛，务必击败对手。所以这段时间，两个舞狮班都推掉所有商演，关起大门积极备战。

可这天早上，出去买菜的赵老石带回了一个令人气愤的消息，说是日本鬼子在南京城搞了个狮王大赛，挫败了当地好多个舞狮班。小鬼子舞狮班大获全胜后，口吐狂言，嘲笑中国人是东亚病夫，根本不配舞狮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如海一拍桌子，决定立即前往南京，挑战小鬼子舞狮班，灭其嚣张气焰，扬我国威。

因为南京大屠杀后小鬼子占领了整个南京城，此行不论成败都凶险无比。赵如海命弟子们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只带上儿子赵振华和舞狮的行头，去昆山乘火车前往南京。

到达南京已经是下午，父子二人目睹满大街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在耀武扬威，更加坚定了要在舞狮大赛上挫败小鬼子的决心。

父子二人一路打听来到关帝庙附近的舞狮大赛现场，当天上午、下午的两场比赛都已结束。中国舞狮班不但输掉了上午的比赛，而且下午的比赛输得更惨，两位舞狮艺人被小鬼子踢断腿骨，从高台摔下，当场昏死过去，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赵如海父子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舞狮大赛报名处，好心人告诉他们，这小鬼子的舞狮班纯属挂羊头卖狗肉，比的也不是真正的舞狮技艺，而是几个日本浪人组成的草台班子，明里穿着舞狮的行头，暗里却用下三滥的手段打伤中国舞狮艺人，获取胜利。

赵如海父子不禁义愤填膺，谢过好心人的提醒，毅然报名参赛。因为前面的舞狮班都吃了小鬼子的暗亏，敢报名挑战的舞狮班一下少了许多。赵如海和赵振华父子二人很快被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参赛。

父子二人在附近找了家小旅社住下，一边吃着自带的干粮，一边商量着第二天舞狮场上如何应对小鬼子的损招。

听人说，那些小鬼子的皮鞋上钉了铁掌，专踢中国舞狮艺人的脚背，一旦踢中，重者当场骨折摔倒，轻者也会腿脚不利索，渐渐败下阵来。

如果在小腿肚上绑上沙包或者铁皮，倒是可以抵挡小鬼子的阴损暗算，可这一来，腿脚就不灵活了，不能把舞狮表演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赵如海决定由他舞狮头，因为他习武多年功底深厚，自忖能应对小鬼子鞋底铁掌的攻击。

第二天上午，赵家父子帅气登场。他们一个舞着狮头，一个摆着狮尾，时而腾空而起，时而就地翻滚，还不停地眨着狮眼，直把狮子的各种形态模仿得活灵活现，赢得了满场喝彩。

再看小鬼子的舞狮组合，八字胡的佐佐木举着狮头，仁丹胡的大岛次郎摇着狮尾，蹦蹦跳跳地走了下过场，根本就没有观赏性。但两个家伙目露凶光，一瞧就没安好心。

比赛刚开始，两个小鬼子就使黑招，一一踢向准备跃身登上八仙桌的赵家父子。幸亏赵家父子早有防备，一个翻滚接着一记侧踹，不但躲过了佐佐木和大岛次郎的袭击，还把他们踢得踉跄倒地。

观众们大声叫好，赵家父子趁机跳上八仙桌，摇头摆尾地继续往上攀登。可当他们跳上第二层八仙桌，正跃向第三层八仙桌的瞬间，下面的佐佐木和大岛次郎又出损招，踢断了下面八仙桌的两条桌腿，上面的几张桌子顿时倾倒下来。

眼看赵家父子就要一脚踩空，从半空摔落下来，忽见赵如海双脚在倾斜的八仙桌面上用力一蹬，借着这股力量来了一个“鹞子翻身”，越过儿子赵振华的头顶，然后父子双双避开倒塌的桌台，同时落地。

观众们正要为他们躲过小鬼子的暗算喝彩，却见手举狮头准备站起的赵如海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又跌倒在地。只有赵如海心知肚明，就在他落地的瞬间，阴险的佐佐木飞石击中了他的脚踝。

赵如海狠狠瞪了两个幸灾乐祸的小鬼子一眼，然后咬紧牙关准备再次站起来，可是脚踝刺痛，根本使不上力。赵振华赶紧钻出狮尾，将父亲扶起。

接下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佐佐木和大岛次郎重登高台，采青取胜。

当赵振华带上舞狮的行头，扶着父亲准备黯然离场时，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女音：“师弟不要垂头丧气，看师姐下午登场替你们父子报仇雪耻！”

循声望去，只见风韵犹存的何赛男带着如花似玉的何小凤，英姿飒爽地站在观众席前向他们喊话。

赵如海没想到何赛男也不惧小鬼子的淫威，赶来南京参加舞狮大赛，不禁感激地向她们母女抱拳一揖，大声道：“我们父子二人下午一定前来捧场。”

下午的比赛按时进行，因为是中国美女舞狮班挑战小鬼子舞狮班，格外引人注目，来看比赛的观众至少比平常翻了一番。

只见何赛男举着粉红色狮头，何小凤摇着曲线玲珑的狮尾，迈着矫健的步伐闪亮登场。母女二人吸取了赵家父子的失败教训，做了简单的入场表演后，就趁着小鬼子佐佐木和大島次郎对她们的轻视，眨眼之间噌噌噌登上了三层八仙桌，眼看母女二人只需纵身一跃，便可采青而大获全胜。

现场观众都忍不住要欢呼起来了。可就在这当口，高举狮头一跃而起的何赛男忽然惊叫一声，接着好像中了邪一样，从高台上滚落下来。要不是女儿何小凤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何赛男不死也要重伤。虽然如此，何赛男还是扭伤了腰，再也不能继续参加比赛了。

站在人群中的赵如海父子眼尖，看到佐佐木飞石伤人，忍不住为她们母女不平道：“小鬼子暗器伤人，真不要脸！”

现场观众总算明白过来，可面对周围架着机枪维持秩序的鬼子兵，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再次眼睁睁地看着佐佐木和大岛次郎得意扬扬地登台采青，恬不知耻地夺取了胜利。

而负伤的何赛男也在女儿何小凤的搀扶下离开了赛场。赵振华帮她们扛着舞狮的行头，搀着一瘸一拐的父亲赵如海，一起回到了附近的小旅社。

虽说这小鬼子是暗箭伤人获得胜利，他们父子班、母女班虽败犹荣，但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南京，他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摒弃前嫌，一起观看中国舞狮班继续挑战小鬼子舞狮班，把小鬼子所有阴损招数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回小旅社商讨应对办法。

第三天上午，一对年轻男女舞狮组合出场挑战小鬼子舞狮班。赵振华舞狮头，何小凤舞狮尾，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们放下了个人恩怨，决定联手挫败卑鄙无耻的小鬼子舞狮班。而斗了十八年的赵如海和何赛男，也握手言和站在观众席为他们压阵。

比赛开始了，这回赵振华和何小凤没有像前面的中国舞狮班那样，跟小鬼子争着先登桌台，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跟他们干上了。

赵振华用铜骨狮头迎上佐佐木撞来的狮头，还截住了对方的鞋底铁掌偷袭;何小凤也不含糊，不但避开大岛次郎的侧踹，还狂摆狮尾还了他一记后蹬腿。

舞狮大赛变成了武术比赛，双方你一腿我一脚打得难分难解。好在赵振华和何小凤身手不凡，而且早有心理准备，斗了将近一刻钟，不但没有吃亏，还接连踢中对方的要害部位。只要再持续一刻钟，两个小鬼子就会失去战斗力。

现场观众看得解气，不停地为他们呐喊助威。佐佐木和大岛次郎见腿脚功夫占不了便宜，就开始抢先登台。

赵振华和何小凤也不焦急，看小鬼子从东边登台，他们就从西边登台。小鬼子怕他们后来居上，便绕到西边来踩踢，赵、何二人心有灵犀，合力踢飞了一张八仙桌。佐佐木和大岛次郎从上面跌落，而赵、何二人却腾空而起，落在了侧立的八仙桌边上。

接下来，只要他们将身一纵，便能采青获胜。可小鬼子岂会就此罢休？只见佐佐木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石子，准备袭击高举龙头的赵振华;而大岛次郎也恼羞成怒，抬腿踢向下面的八仙桌脚。

两个不要脸的小鬼子同出损招，眼看赵、何二人凶多吉少。这当口，忽见何小凤长袖一挥，一招“流云飞袖”直袭佐佐木凶光毕露的双眼;而赵振华举起狮头，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震得在场的人耳膜刺痛。

结果何小凤的“流云飞袖”拂红了佐佐木的狗眼，飞出的石子失了准头;赵振华的“狮子吼”吓得大岛次郎心惊胆战，踢向八仙桌的狗腿也停滞不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赵振华和何小凤一跃而起，轻松摘下了竹竿上的青菜，然后飘落地面，终于夺得舞狮大赛的胜利。

现场顿时掌声如雷，缓过神来的佐佐木和大岛次郎虽然不甘心失败，但已回天无力。赵振华挽着何小凤的手，再发一声“狮子吼”，赵如海和何赛男带动现场观众随声附和。一时间，“狮王之吼”响彻云霄，振奋着在场的每一位国人，也震慑着穷凶极恶、不甘失败的小鬼子……

选自《乡土·野马渡》2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