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捷:功德林中的“理论家”
2021-09-22
认真研究《资本论》
“他自费买马列的书读,是很认真的。
当然,起初有点像杜勒斯看《资本论》,研究它、对付它。”
“后来逐渐变成喜欢它们,运用它们。”
陈长捷(1892-1968),福建闽侯人。1949年1月在天津战役中被俘,时任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部总司令,国民党中将军衔。1959年12月获得特赦,后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职委员。
在武汉长江大桥工地,陈长捷面对雄伟壮观的桥梁工程,触景生情地说:“我活到60岁了,历四朝,走遍了全国,也只看到郑州铁桥,还有号称远东第一的钱塘江大桥。如果和武汉长江大桥相比,有如小巫见大巫。以往建成的几座桥都离不开洋人、洋技术、洋材料,总之是离不开‘洋字。武汉长江大桥靠的是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力量,这给了帝国主义一记响亮的耳光,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说到这里,陈长捷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我没想到贵军之神速”
1949年1月15日,陈长捷在天津战役中被俘。据当时采访他的新华社记者李夫回忆:
看守战士撩开西间屋的蓝色土布门帘,陈长捷正独自坐在条几前八仙桌旁。
他见我进来,礼貌地站起身来。这个蒋军中将,是个秃顶圆脸胖子,身穿笔挺的黄呢军装,从那深邃而镇静的眼神儿看去,颇有几分将军风度。
我掏出采访本,命他坐下。然后,我问陈长捷:“你几时到这儿的?”陈长捷神态十分镇静,缄口不答。思忖间,陈长捷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道:“先生是军中新聞界的吧?”
那时我才21岁,突然被这样反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陈长捷见我不答,便扭头朝套间屋喊了声:“你们出来!”没料到,从套间屋里一下子出来五六个被俘将领。他们毕恭毕敬地站着报名:有敌天津警备少将副司令秋宗鼎、少将参谋杨威、少将秘书长李叶清和蒋介石派来的视察官程子践等。随后,他们并排坐在炕沿上。
这时我对陈长捷说:“你谈谈被俘经过!”
“我没想到贵军之神速。”这是陈长捷开头第一句话。
然后,他操着不太浓重的福建乡音,接着说:“辽沈会战(指刚刚结束的辽沈战役)后,我们估计贵军东北部队需要休整六个月,至少需要三四个月,才可能入关。因为补充伤亡,后勤供应,都要时间。所以,空军曾侦察报告说,发现长城喜峰口附近有贵军运动,我们还不相信,以为那是些零星部队在活动。我万万没有料到,贵军如此神速,不几天就占领了廊坊、杨村,切断平津联系,包围了天津……”
讲到这里,陈长捷停顿片刻。他哪里知道,就在他还蒙在鼓里的时候,中央军委、毛主席早已5次急电东北解放军火速挥师入关,“于(1948年11月)21日或22日全军或至少8个纵队取捷径,以最快速度行进,突然包围唐山、塘沽、天津三处敌人,不使逃跑”。
接着,陈长捷吞吞吐吐地说:“我一切行动,都是听从傅先生的。当初,蒋先生主张华北军队海运撤退江南,傅先生总在犹豫。后来,战局紧了,张垣方面有三千(户)军政眷属涌到天津……”
“想干什么?”我追问了一句。
“准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从海上运走……”
我把话题拉回来,问道:“你们拉老百姓围着天津修了一圈城防工事,在全市建了一千多碉堡,搞什么‘大天津堡垒化,难道就能抵得住解放军吗?”
“从来要塞孤守,没有不陷落的。”陈长捷回答说,“我们之所以作困兽之斗,实因认为平津一体。至于城防工事,是杜建时主持修筑的,说是第二个‘马奇诺防线,固若金汤。我原来以为凭借城防工事,总可以守三四个月。”
接着,陈长捷说:“没想到,到了(12月)20日以后,外围不断有激战。很快杨柳青、北仓都只经一夜即告失守。我几次向北平总部报告,总部参谋长总是那句答复:‘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更让陈长捷没想到的是,他以为能守三四个月的城防,30个小时不到就被解放军完全突破。
功德林的“理论家”
被俘后,陈长捷被关押在河北省井陉县华北军区政治部军法处看守所。北平和平解放后,该所迁到北平西北功德林,新中国成立后归属公安部北京战犯管理处。
陈长捷通过学习和劳动,对自己过去犯下的战争罪行有了一定的认识,思想上不断取得进步。他怀着改恶从善的愿望,积极配合学习改造,一直表现较好。
当年的管理人员夸奖陈长捷在功德林监狱的表现时说:
他自费买马列的书读,是很认真的。当然,起初有点像杜勒斯看《资本论》,研究它、对付它。后来他与杜勒斯不同,逐渐变成喜欢它们,运用它们。
像陈长捷、廖耀湘,过监狱生活开始不习惯,过去又没有读过这些书,想看看到底写的是什么,有点好奇心。读着读着有了兴趣,手不释卷。人们戏称他们为“理论家”。
陈长捷的劳动态度也是好的,据沈醉回忆:
在农场劳动,陈长捷是属于二三流的劳动力。他编在第三组,而杜聿明更次一点编入第四组。一、二两组是强壮些的,一般较重的活都由这两组担任。三、四两组担任较轻的活儿,往往是在一起工作。
有一次,陈长捷和杜聿明两人抬一筐粪肥向地里走时,旁边看的一些同学都在暗暗发笑。因为杜聿明不但是深度近视眼,而且左腿比右腿短一厘米,两个人都是那样瘦,又都是文质彬彬。所以,许多人发笑是因为两人都是能征善战的名将,今天凑在一起抬粪筐,不认识他们的,谁会相信这一对书生一样的人,是当年指挥过那么多精锐部队的将军呢?
当他们看到大家在笑着议论他俩时,便放下粪筐和大家坐在一起。我说:“你们两人合作,可以叫做宝一对!”
陈长捷一听很不服气,便揭杜聿明的老底,说他比杜聿明要胜一筹,气力也比杜聿明大,而且不会连踩死了老鼠都不知道。这一下引起哄堂大笑!因为杜聿明的确闹过这样的一次笑话。
在一次学习时,杜聿明一走进学习室去,大家都感到有点奇怪,怎么今天这位同学走起路来和平日不一样,不一瘸一拐了,而是与别人一样端端正正地走,因为他是有名的“东北二瘸”之一。
他当东北九省保安司令长官时,与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上将都有一条腿短一厘米。熊式辉是在上海任警备司令调升江西省主席时,乘坐的飞机刚一起飞,便撞在龙华飞机场附近江面一条大帆船的桅杆上,虽然没有摔死,但腿断了一条,医好后,便短了一厘米。
不过和杜聿明相反是右腿比左腿短。他们俩在东北,一个是负责军事的,一个是负责行政的。这两个东北大头头在一起开会时,一个向左拐,一个向右拐,曾使得许多见到这罕见的场面的人,背地里不知笑过多少次。那时当面是没人敢说的,杜聿明当了战犯后,没有人去取笑他,不过看到他走路突然端正了姿势,有点惊奇。
杜聿明发现别人注意他,也似乎感到今天走路比平日不同,便坐了下来,用手提起左脚棉鞋去摸,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向鞋尖滑下去。他忙摘下近视眼镜,凑近棉鞋一看,自言自语说一声:“一条绳子!”
可是当他把这条“绳子”往外一拉,竟是一只踩死了的小老鼠被他提着尾巴从鞋内拉了出来。这一下弄得全组的人连文件也读不下去,而是捧腹大笑了一场。从此,这一笑话在战犯管理所中就传开去了。
与傅作义冰释前嫌
1956年3月,战犯管理所组织战犯参观各地,看一看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陈长捷先后参观过官厅水库、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武汉长江大桥等。在武汉长江大桥工地,陈长捷面对雄伟壮观的桥梁工程,触景生情地说:“我活到60歲了,历四朝,走遍了全国,也只看到郑州铁桥,还有号称远东第一的钱塘江大桥。如果和武汉长江大桥相比,有如小巫见大巫。以往建成的几座桥都离不开洋人、洋技术、洋材料,总之是离不开洋字。武汉长江大桥靠的是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力量,这给了帝国主义一记响亮的耳光,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
说到这里,陈长捷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1957年,中国共产党为了加速对集中在北京的被俘国民党高级将领的教育改造,决定将功德林监狱对外开放,让战犯们与社会接触。社会各界爱国人士,特别是战犯们以前的老师、长官、同事或亲友,很多人在社会上被公认为是德高望重、受到尊敬的人,也是战犯们平素所敬仰信服的人。战犯们一旦见到自己心中仰慕的人,能聆听他们的教诲,能在一定程度上敦促自己早日走向新生。
然而,陈长捷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对时任水利部部长的傅作义心怀怨恨,难以释怀。在他看来,傅作义先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他担任天津警备司令,后在天津战役中又出卖了他,大有给他上套的感觉。
在天津异常危险的时候,他曾几次请教傅作义如何应对,得到的总是那句话:“坚守就有办法。”陈长捷一以贯之地执行他的命令,结果战败被俘,而傅作义后来却率领部下在北平举行了和平起义。为此,陈长捷曾经满腹牢骚地说:“他在北平和平谈判,却命令我坚决不投降。他成了起义将领,我却成了战犯。我上了大当!”
后来,当傅作义到功德林监狱去看望陈长捷时,这位昔日的部下和同窗学友给了他冷遇。陈长捷对他怒目而视,闭口不言。管理人员发现这个细节后,找陈长捷了解原因,希望帮他们冰释前嫌,化解芥蒂。
在管理所领导的开导下,陈长捷觉得对傅作义应该“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待重新回到接待室,他便主动拉着傅作义的手,谈笑风生。
傅作义首先向陈长捷表示了自己的内疚和不安,他告诉陈长捷,他在起义前后为部下做了两件事:一是在起义前夕,他召集华北“剿部”军长以上高级将领,宣布决定接受共产党的和平改编,表示愿意起义的欢迎,不愿意起义的听其自便,可以离开,保证安全。二是在起义后,他曾多次以书面或口头形式向毛泽东、党中央报告,要求赦免在押的陈长捷等人。
1956年3月,周恩来主持召开第二届全国政协常委会第十九次扩大会议,专门研究如何处理国内外战犯问题。
在会议上,傅作义两次发言,直截了当地说:“我为这些人乞求,要求宽大他们。为什么?我与他们的历史差不多,也可能走他们那条路。当年我不是也被中共列入43名主要战争罪犯名单了吗?所不同的是我在最后看清了前途,主要是敢于冒险,这样就与他们不同了。现在看来,我成了座上宾,而陈长捷等人因为执行了我的命令反而成了阶下囚,我于心何忍,于心何安?”
听了傅作义这一番话,陈长捷心中的怨恨烟消云散。他也向傅作义谈了自己被俘后的改造情况,两个老朋友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1959年12月4日,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在礼堂举行了首批战犯特赦大会,陈长捷名列其中,他从此获得了公民权,获得了新生。
陈长捷在特赦后受到周恩来的接见。周恩来对他慰勉有加,陈长捷则一再称颂共产党实行的是亘古未有的宽大政策。
获释后的陈长捷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对他的生活作了妥善安置。
1960年2月9曰,陈长捷被分配到市郊嘉定县农场劳动。1961年4月回到上海,他任上海市政协秘书处专员,进行文史资料的编撰工作。他感奋勤勉,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先后撰写了个人亲历的文史资料十余篇,约30万字,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
1968年4月7日,陈长捷去世,享年74岁。
(责编/李希萌 责校/张超、陈小婷 来源/《解放天津:国军警备司令陈长捷谈被俘经过》,佚名/文,《扬子晚报》2009年2月27日;《国民党首要战犯改造秘档》,史文编著,台海出版社2013年6月第1版;《国民党被俘高级将领特赦令》,余远来著,华文出版社2011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