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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盛世”与“穷民”

2021-09-22朱奇莹

书屋 2021年9期
关键词:斋藤盛世日本

朱奇莹

《饱食穷民》是日本著名的新闻记者斋藤茂男(1928—1999)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间的纪实文学作品。作品分为三章,所记内容的时间跨度将近五年半,当时面市是以通过作者供职的日本共同通讯社发送至各个加盟报纸进行连载的形式刊登出来的。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些文字是他当时企图通过探索人们的内心世界,来描绘日本二十世纪末的社会图景的一种尝试。当然,这份尝试并不仅止于《饱食穷民》,或者说,《饱食穷民》只是其记录的一个侧面和角度。实际上,斋藤茂男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一直以普通人为采访对象,通过报刊连载的方式记录日本泡沫经济时代下无数的“世相”点滴。这些不同题材的作品,于1993年至1994年由岩波书店正式出版为十二本纪实文学作品集“日本世相”系列,可谓斋藤茂男记者生涯的集大成之作,同时也成为一幅生动印刻着日本社会从经济高速增长走向泡沫破灭的多面向的时代画卷。此次于2020年1月在中国翻译出版的,仅是该系列中的头两册作品——《饱食穷民》和《妻子们的思秋期》。虽说译本距原作在日本出版有近二十五年的时间差,书中所述的不少事情已经过去三四十年甚至更久,但作品在中国仍引起了热销及热议。

一、新穷人

《饱食穷民》一共收录了三篇纪实文学。第一章的“饱食穷民”写于1984年,主要聚焦的是日本社会当时的贷款和债务问题,记录在经济发展时代下特有的“繁荣中的贫困”。斋藤的采访对象均是任职于证券公司、保险公司等企业的人士,文字背后呈现出的是其被销售指标和业绩穷追不舍的生活状态。斋藤认为,泡沫经济时期,随着日本微电子革命走向成熟,无论企业内部还是企业之间,均构建起了庞大的机械化、自动化、无人化网络,效率至上的管理系统无孔不入地覆盖至每个角落。在如此不日不夜的工作竞争状态下,企业活动转向二十四小时制,该时期日本人工作的疯狂程度也达到顶峰,甚至远超因疯狂工作而出名的战后经济高速增长期。当加班变成日常,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便所剩无几,尤其对于一些男性职员来说,“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吃‘洗‘睡的地方”,尽管“无论中央还是地方都打出‘男女平等、共建社会的口号,但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下,男性几乎没有条件平等分担日常收拾、育儿、照顾老人等家务劳动”。这样一来,家庭内部也无法构成相互支撑的亲密关系,而允诺预支消费、分期消费购物的信贷系统和如洪水般涌来的高标而精致的消费欲望生产,恰恰可以为所有上班族和他们的家人提供想象中虚假的繁荣,让其依靠物质来填补心中的空虚,争先恐后地预支未来的幸福,而不惜被卷入借钱消费的黑洞之中。

夜以继日的工作方式和停不下来的买买买创造了日本石油危机之后低增长时代的梦幻奇迹。然而光鲜背后,是人类健康亮起的红灯和思考能力的逐渐丧失,乃至职场的业绩神话败露,曾经的“精英”轻易地掉进债务的陷阱。当这些潮流追梦人的金色梦想化作沉重的债务和信用卡的残骸,最终淹没在东京林立的高楼之间时,斋藤认为这份幻化的悲哀其实是现代商务人士心底所流淌的共通感情。所以,他认真地寻访信贷问题发生的时代背景,把每一个信贷问题勾连在眼下物质与欲望生产均极度泛滥的社会背景中去看待。在他看来,这么多人之所以不顾自己的偿还能力也要从信贷公司借贷,或是用信用卡购物,“这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虚荣心在作怪,而是出于一种人们在苦闷中试图证明自己的心理:证明自己能够融入这个社会,没有落后,不低人一等”。而“刺激企业追求利益的冲动、经济的冲动”仍旧“不停地侵蚀着人们的生活,压垮、吞噬并统治生活本身。”面对这样的现实,斋藤在反思中发出善意的预警,“虽然经济是支撑人们生活的重要基础,但其本身不是我们活着的目的”,如果本末倒置,只能看到眼前的利害得失,那么经济原理将彻底占领我们的生活,人很容易沦为欲望的奴隶,面临“人性丧失”的危险。

二、“技术应激”之人

第二章命名为“快节奏的城市”,主要内容来自于作者1988年对计算机企业一线的软件技术人员展开的采访,主题在于揭示飞速发展的计算机化潮流给人们带来的变化。作者在记录当时的工程师和程序员们高强度、长时间、高密度的工作状态的过程中,揭示出计算机领域的工作一方面富于创造性和趣味性,另一方面却存在体力严重透支的危机和精神上无时无刻不需要面对被时代追赶的压力,还有在人机过度亲密之后产生的技术应激现象,即人容易走向自闭化、思考逻辑二元對立化乃至人际绝缘化的种种特征。例如,文中提到,计算机领域的技术革新已远非用“日新月异”能够形容,已经到了“分秒必争”的地步。每当新型计算机接连登场,更高、更新的软件技术就必须应运而出,所以每个工程师都要面对自身技术落后于时代的不安。以前积累下来的经验很快就会被淘汰,甚至有人说工程师三十五岁就得退休。

那么,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是计算机本身吗?事实上,在对比软件技术人员和普通办公室职员的状态后,作者发现,这种高压自闭的劳动状态和紧张僵化的生活面容其实并不限于计算机领域的工作人员,其他的职业与工种也同样面临被步步紧逼的逼仄境况,乃至一般的普通职员也时常会在精神方面出现技术应激行为,日常备受身心严重疲劳的煎熬,亦无法处理人际关系的紧张。因此,与其说人们遭到了魔性的计算机的洗脑,不如说是为了躲避现实中的种种焦虑与空洞化的人际关系,而选择逃进了计算机的世界,宁愿变成“胶囊人类”。斋藤指出,这一诊断结果,是基于日本当时特定的社会背景,即整个商业领域都被笼罩在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之下,“每天的销售目标这种细如渔网的工作量管理、时间管理随处可见,而用于督促、监视这些管理条目的计算机也在飞速普及”。而且,这种公司化管理模式已经覆盖至教育、行政等其他领域并成为普遍趋势,在考察人机关系的时候,如果不对萦绕自身周围的这种残酷且反人类的工作环境和制度环境进行反思,不深入思考个人需要在怎样的现实体验中才能获得人生的成长和人格的丰富,那就无法阻止通向自闭化社会的列车一路急行,最终人之为人的身份也会变得可疑。也正因如此,在记叙技术应激现象的过程中,斋藤不断关注并强调人们在现实日常中体验真实的喜怒哀乐与人情冷暖的重要性,他认为现实世界中种种感情的真实袒露、碰撞与交流,能使心灵的体验更加充实,能使精神世界更加丰富,也有助于形成健全的人格。

三、“呕吐”的“女人”

第三章以“呕吐的女人”为题,斋藤主要以“拒食”“过食呕吐”这一女性特有的疾病作为素材切入点,试图通过女人们的内心世界揭示出日本现代社会背后所隐藏的问题。他看到,“在一个到处充斥着金钱和物质的社会之中,不知是人们被卷入了饱食的漩涡,还是社会对于效率的追求近乎偏执,抑或是对于人情温暖和爱情的饥渴已经到了让人近乎窒息的程度,人们迷失在人生的选择中”。于是,各种挫折、“病态”现象的出现,成为斋藤眼中“为了摆脱生存的不安而发出的求救信号”,因此他将目光对准了在病态时代中煎熬、挫折、挣扎着的年轻女性,关注那些有进食障碍和由此衍生出盗窃、出轨等其他心理疾病的患者群体(患者几乎全都是女性)。作者在调查中发现,过食呕吐症这类疾病的增加和战后日本的经济增长曲线几乎完全重合,疾病最早出现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后飞速增加,特别是到了八十年代末,患病人数开始几何级数增长,至采访时增长速度更是进一步加快。而且,除了数量剧增,该疾病还呈现出很强的特征性:即患者的发病年龄段已迅速扩大,从小学生至中老年均可见患病者,中年患者中很多甚至是所谓的“职场女强人”。

跟随作者对挫折问题本源的不断追踪,既让人看到从个人层面的爱恨情仇中折射出来的病态社会之缩影,也让人不得不直面进食异常症之所以在女性中产生并不断蔓延的原因。由于生活方式上的迷茫、育儿过程的孤立、性生活中的闭塞、职场或者家庭关系的紧张等等,导致人们需要通过大量进食、呕吐或者极端拒绝进食的行为来缓解心中不断加剧的不安。斋藤在反复的调查与寻访中提示,这些呕吐行为本身反映的正是现代人心灵的“空虚”,这些空虛与心中缺乏足够的信任感是造成此类病症的元凶之一。与此同时,许多潜在的、被社会强迫和控制的传统价值观对女性的禁锢,让她们感到无法正常地、有自尊地、自我肯定地生存下去,这也是造成其发病的一个重要原因。斋藤真诚地体恤这些遭遇困境的女性群体,描述她们“用诚实而又有些过激的方式,在直面心中苦楚的旅途之中颠沛流离”的过程。更重要的是,他将这些“呕吐的女人”视为“煤矿里的金丝雀”,从她们的内心苦楚与过激的应对方式中,读懂了她们对缺氧环境做出的敏感反应和本能预警,意识到她们正是通过“疾病”这一脱离社会常轨的行为,揭示了日本现代社会的症结所在,对这个“健康”的社会进行自己“病态的”反抗与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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