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力学文”
2021-09-22李汉君
李汉君
《论语·学而篇》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这里所说“学文”者,指的就是“作家”吗?
但在古代,有“作家”这个行当吗?
若说有,谁是“作家”呢?史籍中所称的著作郎、文学掾、编修、编撰一类的职官,并非是搞文学创作,他们从事的,要么是国史编录和典籍勘校,要么是“管理学校,教授弟子”,与今日的职业作家完全不是一回事。
若说无,孔孟老庄、荀墨韩孙、屈原、马迁、三曹、韩、柳、欧、苏……他们不都是当之无愧的作家吗?况且,今日那些专职作家,又有谁堪与之比肩呢?
可见,起码在上古时候,是只有作家之文,并无作家之称、更无作家之职的。所以,如今虽然可在《三国志》和《晋书》中见到“作家”这个词,但其所指却都是治家、理家,与文学毫无关系。倒是明代的李东阳,在其《怀麓堂诗话》中曾经写道:“唐之盛时,称作家在选列者,大抵多秦晋之人也”,指唐代诗人,已有被称之为“作家”者。翻开《太平广记》,在二五五卷“王维”目下,也的确有“唐宰相王璵好与人作碑志。有送润毫者,误扣右丞王维门。维曰:‘大作家在那边”这样一段文字,且文末标出,系引自《卢氏杂说》。而《卢氏杂说》乃唐人卢言所著。由此可知,当时的确已经有了“作家”这么一个称谓。但如果说,写作诗词歌赋的人被称之为作家就是起自于唐代,却并不敢断言。
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历代典章制度中皆无“作家”一职,即便民间有文人结社,但文艺之事,毕竟也只是自家余力而为,一如孔子所言:“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孔子口中的这个“文”,与我们今日所言之“文”亦并非同一个概念。那时的“文”,不是今天诗歌小说戏剧意义上的“文艺”,而是一种礼乐活动,就如学者李零先生所说:“‘文是什么?是文化……不是公文档案,不是程文墨卷,更不是风花雪月、娱情写物的诗文。”孔子历来注重礼乐,把行礼作乐看作是修身养德的一项重要内容。礼乐之于道德,在夫子看来,道德为“质”,是主,礼乐为“文”,是表。文质彬彬,是为中和。所以,其为“文”者,只能作为躬行孝悌、奉行仁义之余事,绝不可本末倒置,将“余事”之“文”当作主事去倾力而为。
正因孔子那个时代的文人皆以修德为本,以守道为宗,故多“述而不作”,即使将文字付诸笔下,也都是随性而为,根本没有后来的那些章法与讲究。譬如一部《论语》,仅是弟子们把师生间的对话记录下来,长的犹如一篇短文,短的仅为只言片语,而且章不标题,言不归类,麇集而成一册,根本就看不出有什么“作文之法”来。《老子》五千言亦然。全文只分成了德、道两部分(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和敦煌藏经洞发现的《老子德道经》写本,都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而且文不分章,叙无前后,意随笔下,浑然天成。至有《庄子》出,虽然文章开始有了标题,且能以意行文,但毕竟不合于后来的文章规则,就如朱得之《庄子通义》所说“随意出词,绝无结构”。但庄子就是庄子,他的文章只本于心,并不拘于法。“庄子本是天纵之才,有思想的逻辑,却全没有作文的成规,欹侧旁出,任意挥洒,落笔遂成绝唱”。但就是这些不遵文法的文字,却让人一念再念两千余年,至今依然长盛不衰。迨孔子殒百年,孟子、庄子亦殁几十年后,文风才开始有了较大变化。据说,这个变化起于荀子。自他起,写文章便“据题抒论”,并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构思和技巧。也许正因如此,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篇中才有了这样的话:“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
虽说文体日臻成熟,但吟诗作赋却依然归为“余事”,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改变。何以如此呢?因为那个时候,吟诗也好,作赋也罢,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私好,从国家角度去衡量,与王道霸业无涉,从个人立身处世来审视,与仁德道义之大节亦无直接关联。古时候的那些士人,尤其是秦代之前的士大夫们,鲜有不问国事,不解民情,吃饱了饭,别的事不去做,只一味关起门来遣词炼句的,就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程器》篇里所说的:“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者哉?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这里,他虽将“文”与“质”区分了开来,但其所说的“质”,无疑是指“学而优则仕”。实际上,即便按照他的尺度,扬雄和司马相如也并非都“有文无质”。扬雄四十岁以后始游京都,侍奉成帝从行作赋,任给事黄门郎二十余年。司马相如虽被班固讥为“言语侍从之臣”,但他也曾先后担任过朝廷武骑常侍、中郎將等职,还奉命出使过巴蜀和西南夷,政绩还得到过汉武帝的首肯。至于说到后来那些文名鼎盛的大文豪,就更是“余力为文”了: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开一代文风的韩愈,自登进士第,几乎一生都在为官,从监察御史到中书舍人,从行军司马到吏部侍郎,而驱笔为文,则直如夫子自道:“余事作诗人”;那个经历了“安史之乱”、写过“三吏”“三别”的杜甫,也先后担任过左拾遗、司功参军、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等职,并非无官一身轻的采风者或是旅行家;而那位面赤壁为赋、临西湖行吟、一生著作等身、后来成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文坛多诵他“大江东去”“千里共婵娟”,而普通百姓感念的,则是他苏堤兴利、惠州颍州治水等诸般德政;还有那位被称之为“词国第一”的辛弃疾,年轻时追求以武立身,曾领兵五十骑,于五万敌营中智擒叛贼,到了南朝,又献《美芹十论》《九议》等军国策论,并先后任职江西安抚使、福建安抚使,对于填词炼句,他仅只视作“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陶写之具,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酒圣诗豪余事”……由此不难看出,古时单纯以“作家”头衔而入朝议事者,史无一例,倒是身处实务却又以诗文名留千古者不乏其例。仅在北宋,曾一度“参知政事”、同时又堪称诗文大家者,便有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等人,他们每一位都亲历过时代风云,而其诗文也都成为文坛上的一座座高峰。
正因古代“文乃余事”,司马光在他的《资治通鉴》中,便不为历史上那些仅以诗文名世的文人骚客们立传。他拿文学家与史学家两相比较,说:“史者儒之一端,文者儒之余事。”那些清词丽赋,因其不能直接“资治”,即便文名再大亦不干国,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去多加关注了。其实,这样的观念并非起自司马光,颇具文名的扬雄就曾有过类似“诗赋小道,壮夫不为”的言论。曹植在其《与杨德祖书》中更是这样剖白心迹:“词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他那种欲建盖世之功、不溺辞赋章句的心志,毫不掩饰地坦露于笔端。就是到了今天,著名作家格非也同样认为辞赋乃为“小道”。他说:“文学虽为失败者的事业,然物有独至,小道可观。”在古人眼里,“雕虫篆刻”属于“小道”,故而视其为“余事”,自然也就不足为怪了。对此,大学者顾炎武与其友人李因笃还曾有过一番讨论:
李因笃语予:“《通鉴》不载文人。如屈原之为人,太史公赞之,谓与日月争光,而不得书于《通鉴》。杜子美若非‘出师未捷一诗为王叔文所吟,则姓名恐怕亦不登于简牍矣。”予答之曰:“此书本以资治,何暇录及文人?昔唐丁居晦为翰林学士,文宗于麟德殿召对,因面授御史中丞。翼日制下,帝谓宰臣曰:‘居晦作得此官。朕曾以时彦谓杜甫、李白辈为四绝,问居晦。居晦曰:此非君上要知之事。尝以此记得居晦,今所以擢为中丞。如君之言,其识见殆出文宗下矣。”
从中不难看出,自扬雄认为诗文“小道”,到司马光说“文者,儒之余事”,实可谓前后一脉相承。
其实在古代,没有任何名头的儒生,其社会地位并不高。据记载,元朝曾将时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儒者,居第九。“文革”时蔑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也许就是缘于此。
但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样:人不重我,我便自重!曾经是“文学青年”的曹丕发声曰:“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吁人不可小觑。的确,自魏晋以来,读书人开始有了“文学自觉”,于是便以玄谈、注书和吟诗作赋为能事。常日里更是抓住一切时机恣意张扬自我,处处彰显特立独行。还有一些人,尤其热衷于那顶“名士”的帽子。图名者,归根结底是为获利。这些人争先恐后去当“名士”,所求的无非就是能够进入仕途。为此,有人还恳请当时的社会名流给自己来一番“品藻”,然后拿出去四处宣扬,以便引人注目,得到官家的征辟。但到了隋唐,朝廷却不再靠荐举取士,改为了开科考试。如此一来,诗文作得好坏,便与一个人的前途命运直接挂起钩来。于是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呼声渐起,宋真宗甚至以皇帝之尊编写了一首只能算作顺口溜的诗,劝人读书科举,并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作为诱饵。如此一来,由读书而入仕,而显达,自然也就成了文人光宗耀祖的“正途”,成为通向荣华富贵的“金光大道”。
皇帝老儿亲自出面倡导“学文”,还要“诱以官禄德”,恰恰说明,那个时候的老百姓大多是不念书的。这样一来,文盲便占了社会的绝大多数,乡间十里八村中一二识文断字者,自然也就犹如白鹤立于鸡群了。由此便生出一个问题:那些识文断字者,他们若不能为官家所用,往往便私下里谤议朝政。更何况,那些山林野泽里的所谓“遗贤”,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朝廷的一个讥讽。
其实,在古代,不仅有“受业难”的问题,即使满腹经纶写出书来,要想行世也非常困难。中国的雕版印刷直到唐代才真正兴起,但即便那时,一册书要雕版“梓行”也耗资不菲,绝非一般文人所能负担得起。而且,就算财力足够,出书还有个是否关碍朝政、主流社會是否容纳的问题。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狱,一朝甚于一朝,不仅借编撰《四库全书》销毁了大量书籍,其言论禁锢更是厉害。史家孟森便说:“乾隆以来多朴学,知人论世之文易触时忌,一概不敢从事,移其心力毕注于经学,毕注于名物训诂之考订……”文字狱一兴,不免风行草偃,万马齐喑,读书人把“沉默是金”奉为圭臬。龚自珍因有诗曰:“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其时朴学渐盛,盖缘于此。但让龚先生始料未及的,是某些后来者反将文艺当成“致富项目”,视其为买卖。岂不知,艺术一旦成为商号的附庸,必然就会失去它的独立性,染上铜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