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收钱旧账
2021-09-22王金华
王金华
曾国藩素以清廉著称,但也有过放手收钱的时候,且在他的日记中有旧账可查。
道光十八年(1838)三月,曾国藩第三次参加会试并中试,随后赐同进士出身、授翰林庶吉士。喜庆中在京城盘桓一段后,经过长途跋涉在年底回到家乡。十几年寒窗苦读之后,新科进士衣锦还乡,终于开启了春风得意的好日子。也是从道光十九年正月初一起,曾国藩有了记日记的习惯。在这一年,曾国藩以湘乡黄金堂为中心,对周边大约二百里方圆开展了游览和访问。集中的出游有三次:第一次,从二月十一日到三月二十四日;第二次,三月二十九日到六月二十二日;第三次,七月二十二日到十月四日。十一月初即离家进京,全年在家停留的日子不超过四个月。曾国藩的足迹到达大半省域,大致包括今天的湘潭、娄底、邵阳三市城区,以及湘乡市、双峰县、湘潭县、衡阳县、常宁市、宁乡市、耒阳市、永兴县、新化县、涟源市、邵东市、邵阳县、隆回县、洞口县、武冈市等十几个县市。收钱也大致发生在以上范围内,钱的来源主要有四个方面:
一是宗族贺礼。曾氏在湘不是大姓,在不少地方面临挤压,好不容易出了个进士,正好借机扬眉吐气。所以,曾国藩高中进士不仅是小家庭的喜事,更是整个曾氏家族的大喜事。新科进士出行,“肩舆十人”,还有仆从一两人,威风和架子摆出来了,宗族也正需要这种效果。一路上,曾国藩提前派人送信告知行程,各地族人也派人迎送,气氛十分隆重。每处曾氏宗祠是必到之地,在那里题字、写对联、挂匾,宴请地方官员和社会上层。耒阳县石湾曾氏公寓租给伍姓人开店,伍姓人意图霸占,曾氏于是修屏门挂匾以宣示主权,结果伍姓人打碎屏门,双方发生互殴。落了下风的石湾曾氏请曾国藩去现场挂匾,并请他写信托耒阳县令宋凤翔干预。新科进士挂上的匾,伍姓人果然不敢打碎。有时应邀为家境优厚的宗亲写对联、题扇和陪宴等,还有商议兴修族谱、慰问在外地经营的湘乡商家等事项,宴请、唱剧招待十分隆重。当然,这一切并非是无偿的,曾氏宗族要送公礼,有关人士要送私礼。例如当年六月七日日记:“石湾宗忍斋使侄谦六、长子贞垣将公私礼钱面交。”曾国藩父亲曾经将儿子中进士的喜讯送到衡阳县松陂曾氏宗祠,宗祠说好要去曾家送贺礼,后却食言,这次曾国藩来了又说要等到八月份再送,曾国藩闻言顿时大怒:“余盛气折之,祠内人甚愧畏。”第三天,松陂宗祠请人来说情,并“送押钱陆拾肆千”。
二是地方官员馈赠。曾国藩每到一地都拜访地方官员,一方面出于礼节需要,一方面为便于维护宗族利益,先后拜访了耒阳县令宋凤翔、衡阳县令沈春江、永兴县令邹扬芳、衡州观察费鹤江、武冈州刺史杨梓田、新化知县胡廷槐、湘乡县令严丽生,品级较低的有永兴县广文曾雨村、湘乡县永丰分司吴咏斯等,还有未记载姓名的宝庆营军官。参加宴请是常态,对那些文学造诣较高的官员,曾国藩还以诗文酬唱提升了交往层次,如在耒阳县城就创作了《题宋于亭〈洞箫词〉后》词二首。宋于庭即耒阳县令宋凤翔,他和曾国藩书信来往、欢宴多次,甚至将珍藏的陈圆圆小像拿出来一起欣赏。年方二十八岁的新科进士、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尤其让那些并非科举正途出身的地方官肃然起敬,非常愿意结交,照例宴请并馈赠银钱。当年十月五日日记:“衡阳县大令沈明府送书来,言费鹤江都转有程仪银送余,存伊处,伊亦自有所赠,要余着人去取。”从此曾家融入地方官绅群体,因之而来的不仅仅是银钱,曾国藩四妹由朱尧阶做媒,许配给百卅里之外的朱凤台之子,并当月隆重举行婚礼,这在以前曾家是不敢想象的。
三是诉讼等地方事项。朱尧阶是曾国藩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正月初三来曾家后连夜长谈至天明,数日后屡次约请曾国藩去邻近的梓门桥,一起典当朱良二的田。曾国藩原来不愿意,经不住劝诱终于参与。事成之日,曾国藩让仆从送钱三十千回家,其中可能有此事的酬劳。两天后,原承佃的农民彭简贤反悔,强悍不服,曾国藩出面将其带至永丰分司处以法禁。也许担心此事不妥,二十几日后,曾国藩还写信给朱尧阶询问,收到“梓门桥事已清”的回信才放下心来。朱尧阶又托曾国藩到县衙告状,曾国藩认为县试正进行需要回避;族人曾光文因坟山纠纷拟兴诉讼,先咨询曾国藩的意见;耒阳县石湾曾氏公寓案,曾国藩两次向县令宋凤翔请托;写信给郴州书住首班臣,估计都是同类事项。这是碍于人情,或者为了家族利益,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无疑掺杂了利益因素。
四是文字和知识酬劳。作为科举的显著成功者,曾国藩的文字、书法乃至经验达到了定价的条件。他题写牌匾、对联、扇面都能收到润笔费,尤其是寿序、寿文、寿屏、跋等价格较高。宁乡县曾仙舫提前送银二十两,请为其母作寿序;衡阳县唐赓求为其父作五十寿文;湘乡县蒋干甫求为其藏书楼题“慎习楼”并作跋;衡阳县唐诩庭请曾国藩上门写寿屏,连住五天;衡阳县黄蓉浦六十大寿,转折托人求写树德堂跋;在耒阳县曾益能叔侄家写对联、屏幅,“馈赠甚腆”;在邵东县牛克祖曾家,应邀作《慈荫亭记》,褒扬族人母亲之美德。从第一件寿序润笔二十两银子来推测,总收入应该不菲。不少书生备了银钱和礼物来投曾国藩门下。“永兴城外曾传裕之子纪诗执贽来谒,愿依门墙”。曾谦六、曾贞垣兄弟呈上礼金之后,曾国藩“将按日功课读书要径写与贞垣,约二千言,甚详明”,四个月以后曾国藩还在日记里回忆,“情甚投洽,又见丰赠”,礼金数目一定不小。龚云亭、龚紫岩兄弟派专人到曾家,送去书信、诗作和四千贺礼钱,为了求教和交流。
在游访途中,曾国藩三次派仆从送钱回家,两次到钱庄将铜钱换成银两,两次“详人情数目”,就是计算礼金。铜钱笨重而难以携带,曾经一次将四十八挂(千)钱寄存在母舅家,又一次“余钱三百余挂托宝泉带去同换”。统计起来,有数目的铜钱超过四百五十挂(千)、银两二十两,还有二十余处收钱未记数目。按照一挂(千)铜钱约一两银子折算,保守估计曾国藩收银超过一千两。曾国藩收钱也是家庭经济情况所迫,前两次进京开支不菲,还算殷实的曾家已经无力承担,中进士后依然为进京费用发愁。这次收钱收礼后,进京的费用有了着落,还能余下部分到京城后开支,让曾国藩感受了地位直线提升的喜悦。一路题字作文,对自己的诗文和书法也感觉良好,“字学柳诚悬,参以王大令、董香光笔意,结构甚紧,笔下飒爽雅健,甚自许也”。这种自我评价是此前和以后都没有的,明显是和喜悦的心境密切相关。
然而,这种喜悦的感觉维持很短暂,曾国藩很快就后悔了。道光二十七年,已经是九年以后,曾国藩给三位弟弟写信,依然郑重提起这一经历:“我自从己亥年在外把戏,至今以为恨事。将来万一作外官,或督抚,或学政,从前施情于我者,或数百,或数千,皆钓饵也。渠若到任上来,不应失之刻薄,应之则施一报十,尚不足满其欲。故兄自庚子到京以来,于今八年,不肯轻受人惠,情愿人占我便益,断不愿我占人便益。将来若作外官,京城以内,无责报于我者。”当地方言“把戏”意为“骗人的花招”,如此定性当年游访收钱行为,可见悔恨之深。进而反复叮嘱三位弟弟,不可占人半点便益,不可轻取人财。
曾国藩回家之后至记日记之前,也收了部分近亲属的贺礼钱,后来在家书中提到数例。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被派为四川乡试主考,收到一千两银子,这是第一次有余钱寄回家,以六百两为家中还债及零用之费,以四百两为馈赠戚族之费。两位弟弟却认为,自家欠账未清却要周济戚族,此举“糊涂”。曾国藩都一一解释说服,历数戚族之穷苦可悯,尤其对曾经送钱祝贺者念念不忘,例如:“丹阁戊戌年曾以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亦可怜也。”
多年以后,真有当年送钱或宴请的人来找曾国藩,或者介绍亲友来找,都是有事相求。曾国藩创办湘军后,宗亲曾谦六联系煤炭供应军需,不过退货或者欠钱等都公事公办。曾国藩任两江总督后,耒阳县令宋凤翔介绍其侄儿前去拜访;乡亲沈霭亭带着其外甥王君找到两江总督府,希望给每人安排一个职位,曾国藩在家书中说出了自己的难处:“王君则无可录用;霭亭则同来,此又不能不位置也。”無论事情办不办得成,曾国藩都抽出时间见面交谈、留饭,或者离开时略有馈赠,表示不忘故交。
曾国藩当年收钱,除了第三种来源稍有不妥,需要看具体情况分析以外,其他完全符合当时社会规则,属于合法行为或者正当劳动所得。虽然离他后来“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的原则有很大差距,但已经难能可贵了。在日记中留下这一本收钱的旧账,明明白白记载,也未有毁改“证据”意图,更是坦坦荡荡了。曾国藩因使用法禁对付强悍不服的佃农而心怀不安,收钱之际叹息族人“村鄙可怜”,都是心有良知的表现。所以,收钱而能悔改无损曾国藩的人格,反而说明圣贤也是长期自我修炼才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