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魏阀与戏子李渔
2021-09-22陈益
陈益
被人称为“疯子”的魏阀,字明阀,湖北汉川人。他生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卒于清康熙十七年(1678)。关于他的“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五十岁时自作挽歌:“蕤宾五月中,瘗我不食邱”,预知自己的逝世之日是在二十年以后的“四午”,也就是康熙十七年(戊午年)的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时。到了那一天,他作书告别中丞张朝珍,正衣冠坐而卒,果然完全像他预言的那样。
魏阀生活在明、清交替的时代,也算是明朝的一个遗民。明亡后,即使在清廷“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高压政策下,他也不愿剃去自己的头发,更不愿入仕当官,而是隐居于家乡刘家驿的渔市花村间——其实是十分荒僻的湖滨地带,足不入城市三十余年,以教人读“六经”、宗孔孟为生。由于精通《周易》而名动公卿,尤其是能够占验生死,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但他始终不作任何解释。有人评价道:“善术数者不言术数,非江湖游士所能知也。”
然而这位“疯子”偏偏为当时的湖北总督张朝珍所器重。张朝珍再三延致,卑礼聘之。他却回答:“敬谢弓旌,实惧虚声处士,远谟难宏,岂言泮水冰心,白云留住。”见他不肯应允,张朝珍为他在武昌清风桥左修建了一所书院,名“清风书院”,请他出山讲学。一个湖北政府高官居然热心为不肯与当朝合作的人建造书院,或许是跟他一般疯了。
魏阀著有《清风遗集》,清光绪十八年(1892)汉川甄山书院刻印。南开大学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2010年10月)第二册收录。时人评价他的诗“如长江大河,飘沙卷沫,枯槎束薪,兰舟绣鹢,无不随流。满纸烟霞之气,泠泠然一派山水之音”。显然,抒发内心情感的诗句,更能体现这位“疯子”在世事纷杂中坚守独立,绝不随波逐流的品性。譬如他的《书怀》这样写道:“客居偷岁月,户外听寒砧。看竹身无力,寻僧雨又深。十年双白发,万事一孤琴。此意如何语,松溪夜夜心。”此意如何语,松溪夜夜心,一切都蕴含其中了。
《清风遗集》刊有魏阀致李笠翁的两封信札,我们不妨作为公开信来阅读,从中可以触摸到他的志趣与情怀。
其一,《初与李笠翁》。魏阀以“汉西鄙醉颠弟”自诩,不无幽默。他说:“笠翁足下,天下之人尽知有笠翁,唯魏子不知有笠翁。天下之人尽不知有魏子,而笠翁亦不知有魏子。岂特天下之人尽不知有魏子,姊如女媭且詈之。岂特天下之人尽知有笠翁,百世后闻者,莫不兴起也。昨从酒中过,友人见案头有史断一手繙出‘身嫁心嫁四字,此四字,魏子知有笠翁矣。恐天下之人知有笠翁者,未必如魏子知笠翁之深也……笠翁百世士也,独不令百世士知有魏子乎?此时笠翁亦知有魏子矣。祈笠翁精义入神,无负天下之人尽知有笠翁,而魏子亦洗心退藏,以无负笠翁之知有魏子,则善。”
这一段文字有点绕,表述的层次却是清晰的。李渔在江湖上的知名度很大,天下之人尽知,但魏子不认识他。天下之人不知有魏子,李笠翁也不知。他说,昨天喝酒后,有人在案头翻阅书卷,看见了“身嫁心嫁”四个字。仅仅从这四个字,魏子就知道李渔了,而且他相信,天下人没有比自己懂得李渔更深切的。在他懂得李渔的同时,李渔也知道有一个魏子了。李渔是百世之士,百世以后人们仍然为李渔的名声而兴起。李渔知道有一个魏子了,魏子当然也不会辜负他。不难看出,“疯子”魏阀也是李渔的铁杆粉丝。
其二,《再与李笠翁》。魏阀说:“……今日又大醉矣。醉是弟日课,寓江汉数年,每日诵《易》三过,便饮酒一壶,解衣磅礴,或字或画或诗或文,竟忘有古忘有今,直吐胸臆会酒从十指出。复醒,若倦于笔墨,则坐芳洲,枕长江,与樵夫牧竖斗草打子,随牛背笛声渔竿欸乃以归。故酒人不能斷酒,与笠翁不能断歌舞同。”读《易》、诗酒,解衣磅礴,在醉醒之间忘却古今,似乎是魏阀的日常。自己离不开酒,犹如李渔离不开歌舞一样。他说,前些日子与友人饮酒,纵论天下士子。友人说道,李笠翁亲调笙管,杂以丽人,满载画舫,去吴适楚,娱贵欢显,我们只能称之为“风流教主”。这番话颇含贬义。李渔这个浪迹江湖的戏子班头,周旋于显贵之间,活着只是为了满足有钱人的欢娱。可是魏阀却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李渔。
他打了个比方说,李笠翁以歌舞亲近显贵,仿佛鷾鸸(燕子)飞向王、谢堂前。三三两两,话愁于碧瓦雕梁。这不过是他的一种生活方式。普天下的鸟儿莫大于鹏,莫小于鹪鹩,莫智于鷾鸸。鷾鸸是最有智慧的鸟儿。大鹏飞翔数千里,却缺乏鷾鸸的智慧,与其南溟北溟地劳顿,恐怕不如寻找一根合适的枝头栖息。李渔作为一个戏子班头,“列一部鼓吹,奏向寒酸措大,再下乞丐前。与人与众得乐之本,寒酸措大读孟子极熟,必欣欣相告。”李渔在欢娱显贵的同时,也面对寒酸措大乃至乞丐。他为贫苦百姓(自然也包括魏子在内)写戏演戏,以一部鼓吹带来无限欢乐,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笠翁庶几无疾病,与此酒人欲置里革以侧之意。”魏阀在这里借用了一个里革断罟匡君的典故说,但愿李渔身体康健没疾病,我要告诉他将春秋时期的鲁国大夫里革置于近侧的意思。
魏阀在家乡刘家驿的生活无疑并不富裕。然而在别人眼里的“疯子”,他所拥有的快乐与幽默却无人能够企及。
文后附有按语:“李笠翁姬人皆妙解音律,笠翁自撰新词与所改旧曲,朝脱稿,夕即登场。其游燕适楚之秦之晋之闽,泛江之左右,诸姬悉为从者事。详笠翁一家言乔、王二姬传。”显然,魏阀熟读了李渔的《笠翁一家言》。李氏家班中最为人推崇的乔、王二姬,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悟性极高,无论多难的昆曲曲牌,只要教上一两遍,她们皆能演唱自如,常常是“朝脱稿,夕登场”。然而由于劳累成疾,二姬接连早逝,给晚年李渔带来莫大的打击,魏阀也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
李渔(1611—1680),号笠翁,戏剧家、文学家、美食家。魏阀跟他是同时代人,彼此只相差两岁,也都享寿七十。然而天各一方,没什么往来,神交而已。魏阀的惺惺相惜,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清初的文人命运、社会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