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沈从文去品湘西“饮食”
2021-09-22钟大禄
钟大禄
沈从文一向以其构建的湘西“桃花源”闻名,那里的人物、故事、风景等也早已被世人熟知。湘西世界不会缺少吃食,可惜却相对缺少关注。“饮食”有着自身的圆融和谐与独特魅力,它构成沈从文独特性的重要一环。重新进入并且思考,或许是一条人迹罕至然具备价值的道路。美食之美不仅仅在于滋味,在滋味之前尚有漫长的道路,食材、烹饪方式、吃饭时间、同食之人等等。对沈从文而言,他笔下的饮食便以湘西乡野特定的节令食材、热情和善的吃饭群体等特点而与众不同。固定的节日让进食具备了仪式的虔诚感,乡野的原生态作料让食物的滋味变得鲜美可口,和善亲切又豪爽的乡人让进食变得有情。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饮食”世界,正具备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节令仪式之神
与今天不同,沈从文笔下的吃食有着与时间的和谐。随着各种生物技术与服务业的成熟,人们可以轻易吃到各种反季食物。但在沈从文笔下,那里的吃食却有着近乎神圣的时间秩序:
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煮腊肉社饭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吃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为村中那条船呐喊助威。六月尝新,必吃鲤鱼、茄子和田里新得苞谷新米。收获期必为长年帮工酿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余,淘凉水解渴……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镇上去买月饼,办节货,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秋高气爽,又是一番风味。冬天冬蛰,在门限边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腊八日煮腊八粥,做腊八豆……总之,凡是从俗,并遵照书上所有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忌日的严肃心境。(《沈从文全集》第十卷,《长河》,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P45。)
在特定节日吃特定的食物,人们也就拥有了相应的尊崇感。“自然”开始附着意义,食物也带上神明的影子。
古代中国有着特定的岁时传统,它意味着特定的时令仪式,以之实现与自然宇宙的和谐。沈从文笔下的《长河》正是延续着这样的传统,顺应时节,顺乎自然。食物的收获有一定的时节,食物的制作也有一定时节,如此便实现了一种仪式感、秩序感与稳定感。一年当中只有在那一个时刻才能吃到那样的食物,从来不会去越界。正因为如此,美食便和特定的时间勾连,需要长时间的等待,不会越界。即使到了那一天,依旧要等待特殊的时刻。《腊八粥》中的方儿迫切地想要喝腊八粥:
但他妈妈总是说时候还早……“妈,妈,要到什么时候才……”“要到夜里!”其实他妈妈所说的夜里,并不是上灯以后。但八儿听了这种松劲的话,眼睛可急红了。锅中的粥,有声无力的叹气还在继续。“那我饿了!”八儿要哭的样子。“饿了,也得到太阳落下时才准吃。”(第一卷,《腊八粥》,P88)
想想看,即使儿子已经饥肠辘辘,但母亲还是坚持太阳落下才准吃。可见湘西纯朴的乡人遵守着怎样严谨的时间秩序、怀揣着怎样的食物虔诚,而那口粥吃到嘴里又是何等美味。因为足够漫长,味道才足够醇香。这是经历时间的绝味,这里包含着湘西世界独特的时间秩序,一种非现代性的时间。它跟随自然来判断时间与采取行动,所以一切都是相对慢的,而不是快速地要奔向某一个目的地。因为慢,所以愿意去等待节日的到来并且迎接食物。也因为慢,所以在品味食物时更加有耐心,食物的味道留存在记忆中也更加持久坚硬。面对节日的食物,乡人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提到腊八粥,谁不是嘴里就立时生一种甜甜的腻腻的感觉呢。”
《岁时》这样写道:
节日饮食的传统来自上古四时荐新的祭祀礼俗与食以体政的“会食”礼俗……新产出的时令食品,是祭祀的佳品,也是节日人们品尝的节令食品,神享之后人们分享着神的恩惠。在节日饮食中除酒四季常用外,节日食品各不相同,节日饮食与四时物产的阴阳属性有着密切的配合关系……岁时节日意味着是一个定期的物质与精神的补充机会,同时中国人的家族生活培养了中国人的亲情意识。(萧放:《岁时:传统中国民众的时间生活》,中华书局2001年版,P85)
可见,饮食和时令的搭配来源于上古的祭祀,唯有新鲜的时令食物才能够供奉神。如此,食物便带上了神的恩惠与意志。乡人不是独自进食,而是和神明一起,这样的食物便有着特定的文化意义与珍贵滋味。因着神的恒久与伟力,乡人们一代又一代地传承这久远的仪式,也带着喜悦与虔诚品尝食物。这早已不是普通的食物,而像是一份上天的节日“礼物”。它不仅仅补充了物质上的能量,更在精神上给乡人以支撑和愉悦。
地利:自然物产之野
沈从文一辈子自称是“乡下人”,“保守、顽固、爱土地”。谁不爱这样的土地呢?“山上多的是野生瓜果,栗子榛子不出奇,三月里他给她摘大莓,六月里送她地枇杷、八九月里還有出名当地,样子像干海参,瓢白如玉如雪的八月瓜,尤其逗那女孩子喜欢。”(第八卷,《贵生》,P367)沈从文的家乡人无比眷恋这富足的土地,他们日日在此生活,土地也以丰厚的物产回馈。在沈从文笔下,湘西大地是如此的丰沃,无私喂养着一代又一代乡人。这是一片尚未分割的乡土世界,人们诗意地栖居其上。他们行走在那美好的山林,耕作、休憩、收获。与现代城市工业链条生产输送的食物不同,沈从文笔下的食物天然而又生态。这群乡下人不需要从远处获取吃食,脚下的土地就可以供给一切。他们不需要遭遇众多陌生与惊险,一切皆是熟悉。山上有瓜果,田地出粮食,水里产鱼虾,一切都是绿色可循环,年年可重复。太阳底下,山林也在发生着四季的变化,不变的是永恒的收获。湘西大地可供给一切,那是来自大地之母的原神。
湘西人对食物原材料有着与现代人不同的“评价体系”,似乎要焕发自然的一切生力。一切应当是多是大,那才足够蓬勃、足够繁盛。“我们钓鱼一得总就是七斤八斤,你莫看不起我们那小溪,我的水碾子前那坝上的鱼,一条有到三斤的,不信吧。”(第二卷,《雪》,P17)这就是湘西旺盛的生命力,他们遵循着古老的自然秩序采摘收获,靠近大地与河流就觉得稳固,不必担忧明日的生活。面对如此丰盛的食材产出,乡人有着同样简单朴实的烹饪方式:
叔远在炭盆热火里煨了六大捧栗子……把煨熟的栗子全放在一个竹筒子内……我娘说今天要为你炒鹌鹑吃,在这时节我们还可以拿猪肠到火上来烤吃呢 。(第二卷,《雪》,P17)
饮食材料都来自当地自产,食器也是就地取材,烹饪方法则是简单的炒、煨、烤,不花哨、不费事,只要合口味就好。这是一种自然物产的野性,也是一种食物制作方式的野性。它粗拙质朴,给人乡土的感觉,往往能吃出山坳里飘出的一缕烟火气。乡人不追求过分的精致与花哨,有着一种素朴的理性,不去耗费更多的精力与原料。他们没有更多的欲望,这种简单的富足就可满足他们的内心与胃口。
农人爱惜食物,也探掘食物,以求物尽其才:
老水手到得饭桌边时,看看桌上的早饭菜,不特有干鱼,还有鲜鱼烧豆腐,红虾米炒韭菜。老水手说笑话:‘夭夭,你家里临河,凡是水里生长的东西,全上了桌子,只差水爬虫不上桌子。”(第十卷,《长河》,P92)
乡人不会浪费,尽可能地珍惜食材,想尽方法利用材料来烹饪美食。无论是鱼还是虾米,都是珍贵的原料。他们知道耕作渔猎的辛苦,更铭记收获的喜悦。他们珍惜一切大地的所得,守护大地的生命力。他们在无限中只索取有限,也就有了更多的快乐与珍惜。他们既索取,但更守护土地。湘西人深深眷恋着土地,不愿离开。这是一种古老的人地关系,也是一种可持续的模式。在这中间,透露着一种原始的生气与健全的人格,人与土地是共同体。
当老水手劝说夭夭去城里居住时,夭夭说:“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在乡下住。”老水手说:“你舍不得什么?”“我舍不得橘子树。”“我才说把橘子树搬过鹦鹉洲!”“那么我们的牛,我们的羊?我们的鸡和鸭子?我知道,它们都不愿意去那个生地方。”(第十卷,《长河》,P142)夭夭的话语里蕴含着一丝哀痛与悲悯。多么质朴的农人啊,有着带上家园和牲畜迁徙的梦想。他们不贪恋迷幻的城市远方,离开脚下的土地就丢失了魂灵。这是一种有情的人地关系,也是一种有情的饮食模式。人和大地的关系无比紧密和谐,人身处荒野却不紧张,因为周遭的一切都是他的伙伴。人站立在大地上,不会迷失家园的方向。湘西人在这充满生气与野性的家园,吃经过辛勤劳动产出的食物,必然带着一份香甜与美好。
人和:亲朋乡人之情
在小说《三三》中,有人来三三家旁边的小溪钓鱼时,三三便喊叫她的妈:“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第九卷,《三三》,P5)一句俏皮的“鱼多咧……鱼是会走路的”,道出了乡人的人情逻辑,他们慷慨而不贪婪,这广阔的天地容得下更多人。这个美好的世界尚没有经历分割,不需要那么多实利的算计。食物的体验既取决于时令与原料,更在于同食之人的信任与和谐。它有很多种形式,也总体表明湘西乡人的纯真,三三妈妈的慷慨只是一例。与现代人的物质争夺不同,湘西人有着令人钦羡的和谐。夭夭有一片大橘子园,过路人问卖不卖,他说不卖,但若是要摘则随便摘。这种交游的方式突破了现有的商业逻辑,它不是占有而是分享。
现代人生活在陌生人当中,日日遭受震惊与紧张。你不认识为你做饭的人,也不知道原料的来源。生活照例是匆忙,伴着手机短视频进食。走进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天地的流通就此隔絕。但在《边城》,却是另外一幅自然熟悉的面貌:
茶峒城外小饭店门前,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来问:“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子,还问人吃甜酒?”(第十卷,《长河》,P69)
可见湘西的食铺人人都很熟悉,带着信任与关切生活。这些食物不一定多精美,但却非常有味道。无论做饭还是吃饭,都带着古朴的经验。它不是商业交换,而是人情往来,闪耀着前现代社会的朴实与真诚。这里并不太存在顾客与商家的关系,彼此之间更像是朋友。所以食客可随意落座,享受熟悉而美味的食物,并互相说些愉悦的话,放松些心情。在这种和谐的氛围下,食物也就变得可口了许多。
像“鲤鱼豆腐”这样的美食,湘西遍地都是。《在私塾》写道:
你口馋,又有钱,在道门口那个地方就可以容你留一世……这不算!烂贱碰香的炖牛肉不是顶好吃的一种东西?用这牛肉蘸盐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块吃,有名的牛肉张便在此。猪肠子灌上糯米饭,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回头可以使你连舌子也将咽下。杨怒三的猪血绞条,坐在东门的人还走到这儿来吃一碗,还不合胃口?卖牛肉巴子的摊子他并不向你兜揽生意,不过你若走过那摊子边请你顶好捂着鼻,不然你就为这香味诱惑了。(第二卷,《在私塾》,P51)
从“牛肉张”“杨怒三”等外号可以看出乡人之间的融洽,食物也带上厨师的特色味道,再无它处可吃到,让人一生想念回味。沈从文对湘西的街市是熟悉的,他心中有着湘西美食的活地图。这样的美食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带着熟悉的温度。你可以看到食物的制作过程,也知道食材的来源,遂带着放心与安稳品尝。即使没有带钱,也大可赊账,不必有压力。在凤凰绝不会迷失方向,因为气味就是方向,它弥漫在街巷的角落。走进熟悉的店铺,和亲朋乡人见面聊天,吃饭也就成为一种情感的享受。
除了和谐,还有更多的自由与豪放。因为熟悉,所以不存在紧张与拘谨,胃口和味觉都会放开。主人照例是大方热情,客人则更为享受肆意:
作主人的见到来了这样多人,就把所猎得的果狸、山猪、白绵野鸡等等,熏烧燉炒办成了六盆佳肴,要年轻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陈烧酒,把人分成数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第十卷,《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P191)
在一个普通的节日,“野人们”就这样开始了饮食的狂欢,没有珍稀的食材,也没有高贵华美的容器,不需要讲究繁文缛节,也不需要担心喝醉之后如何回家,有的只是自由、率性、豪放与愉悦。 这种独特的饮食氛围,或许只有在湘西才能享有。
尽管沈从文谈吃的篇幅并不多,但还是以其精悍的力量而构成相对自足的系统。它吻合自然的时序以实现应有的和谐,它以大地旺盛的生长和乡人的劳动实现生命的野性,它以熟悉的乡人亲朋缔造迷人的乡土氛围。与汪曾祺专注于吃的精细与充分打开味蕾不同,沈从文看似粗糙外行,但味道却早已浮现,透露着自由野性的魅力。沈从文没有将笔墨放在描写吃食的过程与具体味道,而是以足够的蓄势演绎前景,带来想象与期待。与《红楼梦》中传统的八珍玉食也不同,沈从文的食材看似简陋,但却有着与自然大地的亲近、人性的肆意与狂放。吃饭不需要遵循严苛的仪式而折磨心灵,而是充分打开身体与心灵。沈从文笔下的美食并不复杂精致,而是一个自洽的天地人系统,缺失了任何一环都会影响体验。它需要时间的等待,从仪式中获取食物的神性。在漫长中磨炼味蕾,入口才会更加美味。用勤劳的双手耕作与收获,大地的产出无比丰盛与芬芳,食物的制作更泛着野性的灵光。有着乡人亲朋的陪伴,食物的体验遂带上情感的温度,熟悉也酿造更多的美好。
从美食看向整个湘西,也可以看到更多的思想魅力。沈从文在文字中一直潜藏着对都市文明的批判,在《雪》中借助谈论美食沈从文有非常直接的思想表现:“那以后我简直无从再能取笑乡下人了。这里太享福。”(第二卷,《雪》,P17)可见沈从文的评价与偏袒所在,他爱着湘西的乡下人,也热爱湘西的吃食。从他笔下的吃食描写可以看出天地的秩序、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亲切等诸多要素,它们共同在大变动面前构造了一种乡村生活的稳定性,也构成湘西牧歌的重要一环。这也包含着沈从文对都市文明的反思,正如他在《雪》中对都市饮食习惯的批判一样。吃食是人类每日都必须做的事,从这最基本的层面去窥探沈从文的写作美学与思想志趣,或许也更为扎实而有力。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20级文学创作与批评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