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诸子登岘山》为何“模拟不得”
2021-09-22刘全发
刘全发
在诸多的岘山怀古诗中,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得到了历代诗评家的好评,宋人刘辰翁评此诗曰“真岘山诗也”(《王孟诗评》);清人张谦益评曰“一气滚出,遂为最上乘,意到气足,自然浑成,逐句模拟不得”(《絸斋诗谈》);近代俞陛云评曰“凡登临怀古之作,无能出其范围”(《诗境浅说》)。
该诗为唐诗选家所特别青睐,成为孟浩然入选古代重要选本的高频诗作。王兆鹏等编著的《唐诗排行榜》中,此诗排名九一。
《与诸子登岘山》全诗如下: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字在,读罢泪霑襟。
我们认为,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虽未以“怀古”名题,而实为岘山怀古“第一诗”。
感怀叹逝:最近岘山之叹
因为西晋名臣羊祜钟爱岘山并留有岘山一叹,后人在其逝后立碑堕泪的典故及由此所衍生的“峴山意象”,已成为中国文学中最重要的地理意象之一。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是一首怀古诗。元人方回曰:“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瀛奎律髓》)孟浩然此诗,正是其与众多好友登上岘山之后,面对着后人为羊祜树立的“堕泪碑”而心生对宇宙生命的感怀,诗中首联颔联以抒情代纪登岘山事,从一个四百多年后的登临者重新赏览胜景并落泪的角度,将原典中最具悲剧意识的岘山之叹做了最为切近和经典的表现。
羊祜(221-278)字叔子,泰山南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他出身显赫,孟子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说法,意思是祖上建立的基业,恩泽不过五世,对于羊家而言,到羊祜这一代已九世为官。羊祜为西晋灭吴立下了不朽功勋。泰始五年(269),他被任命都督荆州诸军事,镇守襄阳筹备灭吴。其间,他轻裘缓带、身不被甲,在襄阳屯田兴学、怀柔远近,深得民心,连与他对抗的吴国军士都龛然悦服,称他为“羊公”。《晋书·羊祜传》载,羊祜喜爱山水风光,曾多次登岘山,在山上喝酒咏诗,并在某次登临之后对着自己的部下留下他的“岘山之叹”。岘山在襄阳县东南九里,大约4.8公里,羊祜登临之前,岘山在书籍史料中曾是隐士庞德公隐居的地方;曾是孙坚被刘表部下黄祖射杀的地方。羊祜“岘山之叹”则对岘山做了重新定义。他的叹息事关儒家“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假如把我们在当下时间的状态称为“我在”,把超越物理生命的有限性,在时空之中占据长久记忆的状态称为“我恒在”,那么,根据儒家的“三不朽”原则,如果能够“立德立功立言”,就能从“我在”变成“我恒在”。羊祜在“德功言”三业上皆有成绩,完全可以实现“我恒在”。德者,他不贪高位、不树私恩也不营财产;功者,他有佐命之勋、灭吴之计和荐贤之能;言者,赋表疏书皆有佳作,《诫子书》是经典家书,唐人杜光庭对其注《老子传》也有极高评价。
然而,羊祜并不觉得自己能逃脱“湮灭无闻”的命运,究其原因,我揣测,羊祜是对这份“合同”(宇文所安将不朽的条件比喻为“合同”)产生了怀疑,他并不认为拥有三业就能不朽,他的情感早已突破了“三不朽”最初的意义而延伸到更为终极的生命意义命题,其内核是羊祜在自我和岘山以及岘山以外的自然的分裂和对立中生出的悲剧感。而“岘山之叹”即是羊祜对时间、记忆和生命在何种程度上构建了历史,人又是在何种程度上对历史实现超越而又最终走向湮灭的追问、审思和叹息。
历史恰与羊祜所想相反,公元278年,羊祜病重去世,“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280年,西晋灭吴,晋武帝闻听灭吴喜讯,执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当年他施行德政的襄阳百姓记得他,因他的灭吴大计而成功统一全国的晋武帝也记得他。
可以说,“堕泪碑”的竖起,使羊祜完全“占有”了岘山,成为后世登临岘山最重要甚至唯一原因,成为后人追怀贤人与探索生命意义的一道大门,碑文上刻写的字犹如门上的铜环,诵读这些文字的后人,就像叩动门环的访客,诵字、叩环,但没有人应,后人在一种寂寥失落中为贤人的远逝而落泪,为生命的短促而伤怀。
羊祜与岘山的故事记载于《晋书》《元和郡县图志》等史料中,南朝沈炯《望郢州城诗》中“空忆扶风咏,谁见岘山传。世变才良改,时移民物迁,”是用了羊祜的典故而怀孙权;隋人杨素《赠薛播州诗》中,“岘山君傥游览,泪落应无已。”用了岘山与落泪的典,而同样未对岘山本事有所追寻。
至唐调露元年(679),来自四川巴蜀的陈子昂(659-700),在赶往长安途中路过襄阳,登上岘山,写下一首怀古诗:
秣马临荒甸,登高览旧都。犹悲堕泪碣,尚想卧龙图。
城邑遥分楚,山川半入吴。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
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踟蹰。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陈子昂这首《岘山怀古》应是唐人第一首以“怀古”名题的岘山怀古诗,诗中不仅缅怀了羊祜,同时还有诸葛亮。彼时的子昂二十出头,正欲入京谋求一番事业,二人在他眼中都是有功德的人,诗中充满了对圣贤的慨叹,和对自我的审视,写景古色苍茫,抒情气格豪迈,对岘山的感怀已经表现得较为完整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襄阳人孟浩然登临岘山了,这位比陈子昂小30岁的盛唐诗人,气势非凡,他大声说,人事更替变迁,这样的变动造就了古往今来的历史。这是直接参与到羊祜的慨叹语境中,可谓道尽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笔端所无的时空沧桑感,将羊祜的岘山之叹总结为极为精辟的警语,与前代诗句相比,孟诗是浸润了盛唐的高格气象而实现了对岘山主题的集大成,而至于后世再难逾越,所以宋人刘辰翁赞叹说“悲慨胜于形容,真岘山诗也,复有能言,亦在下风。”信然。
岘山意象:最富诗学创造
岘山之于中国诗学,经历了由地理空间—经验地理—文化名胜—意象化的过程。羊祜的登临使岘山由地理空间进入中国文化,在他之后,襄阳百姓为他在岘山建碑立庙、祭奠落泪,成为一座名胜古迹。
孟浩然则以一个回忆者的身份出现在岘山,并成功将之意象化。美国学者宇文所安说:“在回忆羊祜方面,孟浩然可以称得上是位了不起的回忆者。”(《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从整首诗来看,孟浩然感受到了羊祜所叹生命的局限,也看到羊祜不曾经历的来自后世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的祭奠和回忆。首联两句化用《文选·晋纪论晋武帝革命》“苟有代谢,非人事也”句和《鹖冠子·世兵》“往古来今,事孰无邮”句,成为名垂千古的警句,诗人在个人与江山胜景的分裂和对立中,他看到了胜景的美好,和看景人的更替;他与羊祜一样,在自然、宇宙、世界的强大面前,同样感受到了个人力量的弱小;和羊祜一样,处于“我在”的时间点上,他同样看到了历史变迁的强大力量,感受到人们对实现“我恒在”的想象的虚妄。
此二句若鹰隼摩空而下,盘折中有劲疾之势,将人世更替变化、历史循环往复的现象述说出来,不仅高度还原了“岘山之叹”的悲剧意识,也将“岘山之叹”升华到一个哲学的层面。
頷联紧承第一联,有纪事,即作者与“诸子”登临了岘山,江山胜迹,从诗面而言指的是羊祜曾经登览而今众人正所处的岘山,但又未明确所指,因而具有了一种宽泛的指向性,可以指一切能够触发人内心感怀的自然地理空间。“我辈”句接住首联的沧桑显出一股豪迈之气,复指人称代词似乎在宣告一个时代的到来,极具盛唐诗那种雄壮、浑厚和洒脱的气象和力量感。
颈联写出诗人登高所见,水在流,一片沙洲露了出来;天凉了,云梦湖更显得开阔幽深。看到水,是俯察;看到天则是仰观;“水”对“天”,“鱼梁”对“梦泽”,李白的《岘山怀古》有同样的写法:天清远峰出,水落寒沙空。都表现在岘山眺望所见的风景,而李白诗中天气清朗,孟浩然则寒气蒸腾。从句法和用词上来看,太白这句似是对浩然句子的仿作。
据《水经注·沔水》记载,“鱼梁洲”为襄阳城东面的三个白沙洲中之一,“云梦泽”在襄阳县南五十里。这两个地名都具有隐喻功能,分别指向数次拒绝刘表之请的隐士庞德公和曾被流放的屈原,前者是孟浩然致敬的先辈(何必先贤传,惟称庞德公),后者还被孟浩然在另一首写岘山的诗中怀吊(泪忆岘山堕,愁怀湘水深),这使得写景之外添上一层情绪底色。
尾联中诗人把目光收回,读着立在岘山上的羊公碑,碑面上的文字记载了羊公的德政(仁声远耀,芳风遐流)。前三联中诗人想到的,也是羊公想到的,诗人看到的,同样也是羊公看到的。只有到了这一联,诗人立在碑前,羊公则只存在于碑文、史籍和一些诗文之中。“在”的碑文反衬出“不在”的羊公,况且他曾在碑文所在的地方慨叹过自己会不复存在于后人的记忆中,由此而生发生命意义感怀的诗人像诸多前来祭拜羊公的后人一样落泪了,人们失落于一位富有仁德的行政长官的逝去,也失落于生命的短暂。前者具有现实意义,后者则具有文学和哲学意味。
孟浩然的登临与怀古,是作为一个自然人,对于风景名山的喜爱和欣赏;是他作为一个襄阳人,对曾有恩德于家乡的先贤祠庙的祭拜;是他作为一个有志青年,对自我追求的再确认,或者说叫作岘山宣言:我要成为你!也是他作为一个情绪敏感的诗人,对生命流逝和山川不朽的感怀。正如宇文所安所说:
孟浩然的诗使我们恍然如置身于一场追溯既往的典礼中。……羊祜登高、眺望,然后落泪;我们阅读、登高、眺望、读碑文,然后落泪。
诚然,孟浩然在诗中将后人对于羊祜和岘山的感怀建构成为“阅读—登临—眺望—感怀—落泪”的追溯模式,借由史籍文献而产生对羊祜的慕名,借由登临对人生命题展开跟羊祜一样的思考,借由对地理空间的眺望而开始建设内心世界的价值,借由碑文的诵读而完成对羊祜的回忆,借由落泪而实现对一个仁德君子的最深切缅怀,并对人生命题的思考得出判断。
因为这首诗歌的写作和广为流传,作为回忆者的孟浩然成功地将自己成功地刻写于岘山记忆之中。施肩吾《登岘亭怀孟生》:
岘山自高水自绿,后辈词人心眼俗。
鹿门才子不再生,怪景幽奇无管属。
不管这种刻写是他有意还是无意。美籍学者俞宁说:“羊公碑的树立,为岘山增添了一道景观,是美德与美景结合起来永垂万世。儒家的所谓三不朽是立德立功立言。羊祜至少是做了前两项,而孟浩然的诗,正是为美景和美德立言。(俞宁编《绿窗唐韵·一个生态文学批评者的英译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P70)
在孟浩然同时代以及往后,岘山、羊公或堕泪碣广泛地成为诗人们咏怀的对象:
蜀相吟安在,羊公碣已磨。
(张九龄《登襄阳岘山》)
空思羊叔子,堕泪岘山头。
(李白《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 龟头剥落生莓苔。
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
(李白《襄阳歌》)
已堕岘山泪,因题零雨诗。
(杜甫《随章留后新亭会送诸君》)
岘山回首望秦关,南向荆州几日还。
今日登临唯有泪,不知风景在何山。
(司空曙《登岘亭》)
羊公名渐远,唯有岘山碑。
……
汉水清如玉,流来本为谁。
(元稹《襄阳道》)
记得襄阳耆旧语,不堪风景岘山碑。
(温庭筠《赠袁司录》)
晓日登临感晋臣,古碑零落岘山春。
松间残露频频滴,酷似当时堕泪人。
(胡曾《咏史诗·岘山》)
三载羊公政,千年岘首碑。何人更堕泪,此道亦殊时。
(齐己《读岘山碑》)
片石羊公后,凄凉江水滨。好辞千古事,堕泪万家人。
(刘长卿《朱放自杭州与故里相使君立碑回因以奉简吏部杨侍郎制文》)
羊公传化地……岘山长闭恨……分明是泪痕。
(任翻《经堕泪碑》)
从上引盛唐至中晚唐诗人的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岘山已成为一个可以被重复感知的地理意象,诗人们甚至可以不再亲自登临观览(行人此堕泪,何必岘亭碑),不必记得岘山会有什么风景,有什么自然形态,只要提到岘山,便可直接获取其所代表的一系列象征意义。
五言律体:最显孟诗特色
孟浩然现存的260余首诗歌中,五言近体诗有124多首,不仅数量多,而且多名篇佳构,王士源则称“五言诗天下称其独步”,许学夷称赞说“浩然五言律兴象玲珑,风神超迈……乃盛唐最上乘”。《与诸子登岘山》是孟浩然现存五言律中的代表作之一,且尤能体现孟诗五言律体“以古行律、清淡自在”的特点。
首先,“以古行律”。吴骞《拜经楼诗话》云:“王孟之五言……皆以古诗为律诗者也。”即指孟浩然五言近体诗杂以古风的句式和写法,而有“以古行律”的特点。孟浩然120多首五律中,变律约占其五律的25%,占其总数的四分之一强,这个数目也是相当可观的。在《与诸子登岘山》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孟浩然“以古行律”的做法。一般来讲,近体诗格律分平仄律和对偶律。这首诗,从平仄看,此诗首联仄起平收,规范格律句式应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浩然所用格律句式实际为“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平”,起句為三仄尾,这种句式在齐梁体中较为常见,但不符合盛唐近体一般作法,或者说不是律体句,是需要避免的,对句本来要犯孤平,但以句内变格的方式拗救过来。
与首联相对应的则是以下三联格律句式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都属与非常合规的正格。
再从对偶来看,首联与颔联采用流水对,这种对法不拘于形式,上下两句之间一贯而下,如流水一般,灵活而不呆板;颈联工对,是全诗唯一的写景句,双名词结构一动一静给人强烈的画面感,尾联纪事加抒情,也属于流水对。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孟浩然在运用格律规范的时候很注重声律和对偶的变化,古律句式的加入使得诗句的声音更加拗峭,与情绪相匹配,而流水对的使用更加给予句式自由,“语平气缓,若曲涧流泉,而无风卷江河之势。”(《四溟诗话》)
孟诗讲究“清淡”,讲究思想和意境的浑然一体,而没有较多的秀词丽句,通篇一体,平易自然,有古诗的气韵,古朴无华,流畅自然,而无雕琢之气。他的五律通篇一体,平易自然,不像王维的五律,有很多的秀句。明人许学夷在总结古人写诗的两种情形时说:
古人为诗,有语语琢磨着,有一气浑成者。语语琢磨者称工,一气浑成者为圣。语语琢磨,一有相类,疑为盗袭;一气浑成者,兴趣所到,忽然而来,浑然而就,不当以形似求之。……观浩然五言律入录者,无一句人不能道,然未有一篇人易道也。后人才小者辄慕浩然,然但得其浅易耳。 (《诗源辨体》)
孟浩然为诗,当属于一气浑成之“圣”,而在《与诸子登岘山》突出一个“气”字,综合历代诗评家评论,此诗有“一气滚出”“意到气足”“一气挥洒”“豪气回旋”等说法,皆在说诗作的文思流畅、清新自在,其在中首二句所写的关于人事变迁历史兴替的总结,实在不能说是只有他才会有的感受,而是属于放之四海而皆准人类共同感受。
李翰认为:“怀古诗是由山水行役诗衍生而来,重在抒发感怀叹逝之情”(《试论咏史、怀古之关系及其诗学精神》,见《上海大学学报》)。然此诗只有第三联是景句,写得清淡又缥缈,且让我们在比他更早的诗人的句子中找到了这种景语的影子:“水落金沙浅,云高玉叶疏。”([隋]李义府《侍皇太子宴应令诗》)“天寒岘水冻,心悲书不成。”([南北朝]刘孝威《冬晓》)这有很鲜明的典借意味,把匠心倾注在瞬间的妙悟和妙悟后的浑然而就中,倾注在浑然而就的自在质朴当中,所以宋人严沧浪说他学力虽然不如韩愈,但其诗歌写得比韩愈好,原因就在于“一味妙悟而已”。(《沧浪诗话》)
(作者系古代文学硕士,供职于浙江万里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