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②
2021-09-22张大愚
上床后,我拉上了厚厚的床帘。灯光从残留的缝隙插进来,刺向我的左胸,我吃了一惊,慌忙把床帘拉严。屋内一片漆黑,世界终于消失,我松了一口气。
我把床头灯拧开,另一种光亮涤荡开来。我为自己创造的新世界感到欣喜。
我打开一本书,踩在文字上小心前行,有时文字间的距离远了些,我只好放大步子,吃力地迈过。有时前方又出现一个省略号,我不得不像跳远运动员那样奋力一跳——我不敢顺着那条由六个细环连成的绳索走过,怕掉进字和字之间的空白处——在我看来,那是万丈深渊。
我走得很累,但慢慢就习惯了,而且,渐入佳境。我每跳在一个文字上,它就弹动一下,震得脚底麻麻的,我马上明白了它的含义。我连着跳过七八个字或十几个字,它们就组成一句话,告诉我一个新的意思并指明我前行的方向。我挨着跳了几句话,一个段落出现了,又一番全新的解释弥漫在脑海里,我的神经末梢像一株被春雨润泽的小草。
我不停地跳,从一本书跳到另一本书,从方块字跳到字母。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许多人物出现在我的面前:穿朝服的,穿西装的,黄皮肤黑眼睛的,白皮肤蓝眼睛的,在我面前一一走过。他们和床外那个世界的人好像一样,又不一样。
我想融入他们,我果真这样做了。我向他们示好,试图接近其中的任意一个,但他们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仿佛我是空气。我有些失望,甚至,悲哀。
终于,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散发着和我相同体味的人。我知道他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因为他吸了吸鼻子。他东张西望,眼睛四下里焦急地游走,我在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先是惊奇,后是惊喜,我俩同时向对方张开双臂,像一滴水邂遇一滴奶。我们在人群中穿行,时间在我们的身后气喘吁吁地跑着,但追不上我们。我们越走越快,将它远远甩在后面。我们很得意。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破败不堪的木箱子,敞着口,没有盖子,像一张巨人的大嘴。我闻到了一种潮湿腐朽的气息。
我们的目的地到了。他说。他毫不犹豫地跳进那张大嘴里,笔直地躺下,然后望了望我。我迟疑了一下,也跳进里面,和他并排躺着。黑暗中,腐朽潮湿的气息更浓了,阴冷包围了我们。早晚要来这里,不如先来。他说。你听,外面庸俗的声音。他又说。我在黑暗中点头。
一块盖板从头顶上砸下来,伴着与箱子边缘碰撞的咣当声,世界彻底黑暗了,或者说,我们与外面完全隔绝了。我静静地躺着,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融化。我摸了摸旁边,空空如也——应该有几本书才对啊,我嗫嚅道。我忽然很沮丧。
你后悔了?!他的声音像一把枪抵在我的耳门上。空气中多了泥土和朽木的气息。
没有!我大声争辩。
瞒不过我的。就知道你割舍不下的!你走吧,他推了我一把。
不,我不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头顶上的盖板消失了,我被甩到了外面。眼前依稀透出一丝光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往哪里去。
眼前的影像慢慢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又像开始时那样踩在了文字上,只不过,它们更调皮了一些,随意乱晃,我像踩在一块块滑板上。终于,我站立不稳,向字与字之间的空白处跌下去,但我飞快地揪住了一个逗号的尾巴,总算没有掉下去。我像一条鱼一样挂在那里,汗水沿着身体往下流淌,像咸涩的海水。我正想着怎样回到文字上面,比如说做一个引体向上或类似单杠的翻转动作,但凭空出现一只大手,果断地将那个逗号抹去了,我来不及反应,像一枚炮弹一样快速跌落。我大叫起来,我害怕那个爆炸的结局。
我没有爆炸,一本书重重砸在我的脸上,扼杀了我的叫声。我发现自己仍在床上,刚才看的书正紧紧地贴在脸上。我的嘴巴张得很圆,形成一个大大的句号。我敲敲床帘,发出笃笃的声音,像敲在一块木板上。外面的灯光还能照进来吗?我努力挪动那块木板(床帘?),木板终于闪出一道小缝儿,光再一次插入我的心脏,但我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的眼睛转向外面,透过光亮,我看见我躺在外面的另一张床上,正发出雷一样的鼾声。
【谢志强点评:主人公关闭门窗,隔绝外边的庸俗世界,“躲进小楼成一统”,开始了一场幻想般的探险之旅——和书中的人物遭遇。这使我想到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小小说《花园余影》,那个主人公在公园里遭遇了所看的书中人物出来刺杀读书人。但张大愚的《遭遇》里,则是阅读者和书中人游戲般的追逐、寻找,探索的是双重性问题。科塔萨尔、博尔赫斯等拉美作家较为关注双重性,包括英国的斯蒂文森。博尔赫斯的《另一个博尔赫斯》,写了两个博尔赫斯的遭遇。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两个博尔赫斯”。可见张大愚的阅读背景。他以他的方式探索了双重性。小说是由独特性表现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