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①
2021-09-22何君华
长期以来我一直不确定“美知”这两个字写得对不对。但在我心里,我一直觉得就是这两个字,因为只有这两个字才配得上她的名字,美丽的美,知识的知——有知识的人是美丽的。
我们那里管父亲同辈的叔叔和伯伯叫爷,管爷的媳妇叫娘,刘美知是亚明爷的媳妇,因此我们管她叫“美知娘”。
在我们那个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的山村,美知娘是唯一有知识的人,至少在我当时看来是这样的。
我们那里的女人们闲下来的时候不是在院子里纳鞋底就是织毛衣,美知娘从来不做这些(或许也做,只是我从来没碰到过),美知娘唯一做的事就是读书。
读书,不顶吃不顶穿不顶用,读书做个啥?美知娘这特立独行的举动当然要叫人嚼舌根,人们说她不务正业,说她装城里人,怎么说的都有。
在我们村,我大概是唯一崇拜美知娘的人——因为我也喜欢读书。
说起来,我喜欢读书还是从美知娘这里开始的。
美知娘读书从来不避人,她总是坐在场院里大大方方地读,仿佛从没听见过村里人的流言一样。
美知娘让我觉得在这偏僻的村庄读书并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
我总是远远地站在场院外偷偷看美知娘读书。美知娘读得极认真,要很长时间才翻一页。不光是读,美知娘还拿一支笔在书页上写写画画。
美知娘如此专心,可能从来没发现我在偷看她读书。我也从来不敢走近她。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天,我竟大起胆子来跑去向她借书看。
美知娘问我要借什么书,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美知娘就问我要借《红楼梦》还是《水浒传》,我想了想,答:“《红楼梦》。”
美知娘说《红楼梦》不好看,给了我《水浒传》。
美知娘说:“书要爱惜。”我点点头。
我读得不太懂,没过几天就去找美知娘还书。美知娘没问我书读得怎么样,倒是自顾自说起她不喜欢《红楼梦》,成天哼哼唧唧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话,她喜欢看《水浒传》。
美知娘说她最喜欢的人物是活阎罗阮小七,只可惜他命不好,上梁山时是阮氏三兄弟,回老家时只他一人,面对空荡荡的石碣村,余生该多么寂寞。
美知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真让我惊异,我瞪圆了眼。
美知娘问我最喜欢书里哪一个。我说是行者武松。美知娘问我为什么,我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问美知娘借书,不知为什么,记得极清晰。过后我又问美知娘借过几回书,借过什么书,书里写的什么,多半忘记了,只记得其中肯定有一本法国人小仲马写的《茶花女》。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作者的名字小仲马,在我们的方言里读起来就像是小种马。
毫无疑问,美知娘在我心底便是我们村最美丽的人。
后来我考到外地上大学,又在外地谋生定居,渐渐忘却了美知娘,忘却了这个我们村最美丽的人。可能人就是这样吧。
直到今年过年回家,家人聊天时偶然提到美知娘,说她突然查出到了肺癌晚期,我才猛然回想起这个我少年时如此熟悉的名字,以及那些熟悉的事。
我连忙赶去看望美知娘。
美知娘已经病得完全变了样,我几乎认不出了。美知娘却还记得我——一眼便认出我,说我是村里唯一找她借书的人。
我的眼一下湿了。也就是在这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了美知娘名字的正确写法。那是在一张皱巴巴的病历纸上,上面写着“肿瘤”之类的几行字,还有美知娘的名字——刘梅枝,并不是我所以为的刘美知(二者在我们的方言里是一个音)。
我有些失落,心里仍管她叫美知娘。看着她瘦削煞白的脸,我当然没再问她是不是还坚持看书。
美知娘的书仍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橱里,这叫我分外难过起来。叫我不明白的是,这样的病是怎么找上她的呢——她只是多读了一些书啊。
春节假期很快结束,我回到定居的城市,把我用手机拍下来的美知娘的病历给一位相熟的医生朋友看。医生朋友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我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
虽然结果已经分明,我仍给家里打电话问起美知娘的病情。家人说美知娘仍在家静养,亚明爷也细心地跑到二十里外的白云观请来一位老道长,来家里作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谢志强点评:与博尔赫斯的《遭遇》,有着相同相近之处:一是童年的视觉,这包含着一种成长;二是叙述的腔调,吃不准,不确定。然而,重要的是讲中国故事,由此写出普遍性境遇。显然,作者的着力点在人而非书,塑造了一个小山村里愛读书的美知娘的形象,“我”遭遇了一次启蒙。不过,仅将书作为道具(工具)而已。我想,如果何君华关注并理解了博尔赫斯《遭遇》中有灵性有超越的刀,那么,他怎么处理书的细节?“我”的人生与经典还会有怎样的遭遇?人的生命短暂、脆弱,经典超越时空,这一点与作为物件的匕首有着同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