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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风景(外一篇)

2021-09-20冯德斌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铁锤民工报纸

冯德斌

把生活当成看风景,再苦的日子都有欢乐。

——题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妻跟我进城生活二十年了,环境变了,人也变了——套用妻常说的一句话,老了。而唯独没变的,是妻那勤劳、善良、纯朴的本质。我常常调侃妻是对门网红主播老碧的乡下姐姐。开始,妻听了很受用,一副沾沾自得的样儿,还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不敢当,人家那可是名人的姐姐哟。”一旁的女儿不满地用胳膊碰下妻道:“妈!”妻似有大悟:“你说我是‘土老鳖?”我强忍住内心的窃笑,板着脸说:“夫人,我怎么会说你是‘土老鳖呢,你千万别冤枉好人呀,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啊。”“你,良民?”妻点头道,“嗯,不错,你不仅是大大的良民,你还像一个名人。”“谁?”我说,“我像哪个名人?”“白……”女儿急道:“哎呀,妈!”我高兴地捧腹。可还没等我把腹捧起来,就像撞到枣树刺上的气球,“扑哧”一下子瘪了下来。只听妻一字一顿地说:“美的你,白——眼——狼!”我像吞了个刚出炉的烤山芋,直烫得我两眼翻得跟死鱼似的说不出话,而满屋都是妻开心的笑声。

妻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嫁到我家的。那时正是小麦拔节,油菜花开之际。一望无垠的小麦,宛如大海的波浪,在风的追赶下,争先恐后向前跑去。风一停,那些正在奔跑的麦子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唰”地一下原地立定站立。妻脸上绽出胜利的笑容,仿佛那让小麦奔跑和立定的不是风,而是她。她就是指挥千军万马,运筹帷幄的常胜将军。一簇簇油菜拥挤在蜿蜒小径两旁,把金黄的花朵举过头顶,迎接妻的到来。妻轻轻地摘下一枝,一朵红云飞上她的脸庞。妻醉了。眼前浮现出我俩婚后幸福甜蜜的生活。但婚后的生活却没有像妻想象的那样让她陶醉,而是跟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把生活当成看风景,再苦的日子都有欢乐。

妻跟我结婚是她那个爱多事更爱贪小便宜的门下姐姐介绍的。因为是姐,所以妻很相信她,因为相信她,也就相信我,这当中也就省去了一些程序。比如说深入调查这个程序。但凡女儿家找对象,都要事先对男方打听一下子。就是要了解一下男方的人品是否端正,有沒有鸡鸣狗盗男欢女爱的勾当;以及家庭条件好坏,就是家里的光景怎么样,日子够不够过等等。就是这些看似可有可无的程序,害得妻嫁给我,用妻的话说是“跟我一起看风景”。其实也没别的什么,就是我那透风透亮的黄泥小屋,在晴天的晚上,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面天上的星星。妻感觉很有意思,房屋四面透风,上面可以看到星星,倒像天井似的,极大地调动了妻的想象空间。于是,妻给这间小屋起了个名字,叫“风景(井)屋”。如果她当初像做论文似的,做一番深入的调查论证,然后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我想我俩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因为谁会心甘情愿地在“风景屋”里看“风景”呢?当妻嫁到我家后,才发现,理论和实践的差距是有多么的大,才知道我并不像她姐姐在理论上说的那么条理清晰——非要说清晰的话,那就是我穷得倒是像水洗的一样清晰,没有一丝的瑕疵。

风景就在前边,但要走过这段崎岖的山路。

其实,穷,也没什么说头。因为那个时候穷的也不是我一个。但人家穷,人家能安下身劳动,而我却一有个空子就泡在书里,这就是自不量力了。吃喝嫖赌论家什,看书也是如此。当然,如果你是学生,那么你看书,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如果你是上班一族,人家会说你好学上进。你是富家子弟,人家会说你儒雅,绅士。但如果你穷的连锅都揭不开,连穿的裤子都没有,还捧个书不放,那就是要饭的拄个黑漆棍,不般配了。可我这人还就一根筋,不仅看书,还自以为是,装模作样地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现在想想,其实那时的我就是只无头的苍蝇,没有任何目标,只是无聊,又没有其他朋友,才用书来打发时间。并没有想到以后有一天会考上公务员。那个时候都叫国家干部,还没有“公务员”这个叫法。以至于因为看书而误了庄稼,误了我那四季般的青春。别的不说,就说我到了结婚的年龄却找不到对象。人家说嫁给这样的人,就等于嫁给了少油无盐的白开水,还不如和书结婚算了。想想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假如我是女人,肯定也想钓个“金龟婿。”

我能讨上妻,还得感谢妻的门下姐姐。要不是妻那个爱占小便宜的门下姐姐收了我家老头子两袋山芋干和一只自产的红冠芦花草公鸡,与我们形成坚不可摧的统一战线,备不住我到现在还是个快乐的“单身E族”呢。

我们村在淮河下游。我们这里有座山,是漂在淮河上的。相传,是用十三根铁链栓起来的。东风来,山向西漂,西风来,山向东漂,因此人们叫它浮山。诗曰:

浮山传说底根空,

多少诗人特莅临。

东望长堤摇绿柳,

南观叠岭育青松。

北岭长淮犹巾带,

西眺山浮屹水中。

名不虚传赏客醉,

山青水秀忘归魂。

在山的西南脚下,有一处碧叶连天的荷花池。相传,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曾泛舟荷花池,有诗曰:

时当六月景特殊,

争艳荷花刻满图。

青雀黄龙载赏客,

花分红藕笑观鱼。

小时候,听着浮山的传说长大;长大后看着裸露的石头,被风侵蚀袒露出经年的青灰。一只鸟落在上面,瞪着饥渴的目光想寻找一粒食物,还没等立稳脚跟,就被风刮走了,落下一把啼鸣,把山上的石头撕开一道道口子,流出一缕缕的勒痕,升起几处零落的炊烟。

夏日,人们坐在山脚下的树荫下乘凉;冬日,人们蹲在山根下,两只手插在袖窟窿里晒太阳;不冷不热的季节,人们围在一起抽烟,喝酒,吹牛,抹纸牌。

他们围在一起时,话题蔓延到千万里,但我总是不幸成为他们的话靶子。说我迂。说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背个粪箕去拾两泡屎,上到地里还能多收点庄稼。说看书又不能当饭吃。要能当饭吃,我们又不傻,我们还何必还风里来雨里去,整天在太阳底下晒得跟黑伙堂(一种黑鱼)似的,像个鸡一样,刨一爪子吃一爪子呢,哪个不知福好享呢。

妻说:“别理他们。你看你的。看书总比打牌、抽烟、喝酒强。”

嗯,这话说得我爱听。但我嘴上却说:“打牌、抽烟、喝酒多爷们,哪像我整天蔫得跟个太监似的。”

妻说:“那你也学去。”

“你不拦我?”

“我才懒得拦你。”妻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她说:“不过……”

“不过什么?”我打断妻的话。

“你也不要拦我。”

“笑话,我拦你什么,我又不神经病。”

“那好。”妻说:“你这边去学,我那边就回娘家去。”

“你……”

我当时气得眼睛都绿了。举起巴掌狠狠地……你不用担心,我举起巴掌不是去打妻,而是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都怪我这张嘴,你耍的什么贫呢,你这不是讨下贱吗?”

你笑什么?我不这样做,她要是走了,你给我当老婆啊!

日子像看书一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地里的庄稼在妻的精心侍弄下,一年一个收成。闲暇之余妻子料理家务,我照样捧个书看。一晃几年过去了。九七年春天,我拣了一张废报纸,没想到,就是这张废报纸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改变了我的人生。

吃过早饭,我和妻子扛着锹、锨,提着稻籽去田里下秧。出了村头,我看见路边有张废报纸。我本不想拣的,但它被风吹得像驴在地上打滚似的,还伸长脖子嘶啦啦地叫。我有点不耐烦,走过去,像薅秧草的一把薅起来,撂进盛稻籽的筐里。没走两步,又被风给刮了出来,向后飞去。我紧追几步,上去一脚踩住,小样,看你还往哪儿跑。妻说:“你快点呗,这么大个人,怎么跟一张报纸过不去。去迟了,今天的秧就育不完了。”我说:“哎,就来。”我把报纸再次放进筐里,用稻籽压上,赌气似的说:“看你还跑不。”

来到田里,我拿起锨,铲起一锨土,正准备往秧炕上搭,突然,我感觉肚子胀胀的。找了一番,没找着手纸。妻说:“懒驴上磨尿屎多。”我没理会妻子,顺手抓起筐里的那张报纸,蹲进旁边的菜籽地里,并悠闲地打开报纸。当翻到第二版时,我的眼睛直了。我激动地喊着妻的名字,让她快过来。妻说:“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我忙着呢,没时间跟你瞎闹。”我说:“天地良心。这回真不是跟你瞎闹,骗你小狗。”妻说:“你还以为你不是小狗?”“好好,我是小狗,好了吧。”妻这才不情愿地凑了过来。嘴里还嘟囔着:“再耽误,今天的秧就育不上了。”我说:“到底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看!”我把报纸往妻的眼前一递。

在这张报纸的第二版上赫然刊登着本县招考国家公务员的启事。

妻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说:“那又怎么样?你一个农民,又没资格去考。”我说:“错,启事上说了,这次公务员招考没有身份限制了,农民可以报考!”妻眼睛一下子睁得圆圆的大大的,口里像喝热稀饭被烫了似的,说:“真的吗?”我说:“启事上写着呢,白纸黑字,那还有假!”妻说:“那你还不报去,看你这猪头样,还等啥?”我低下头。妻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说:“我怕考不上。”妻毫不犹豫地说:“你行,你行的!”我疑惑地看着妻:“我真行?”妻满脸笑容,肯定地点点头,说:“你行的。”这么一说,我像真的考上了似的,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妻说:“裤子,你的裤子!”我低头一看,自己也乐了。只顾高兴,竟然忘了裤子没提,就站起来了。

妻无奈地摇摇头:“真拿你没法子。”

因为心中装着风景,所以崎岖的道路也变得有味道。

时间像老太太手里握着的线,慢慢地从针眼里爬过。两个月之后,分数出来了。那天,麻麻亮,我趟了十里多的露水,到集镇上,赶头班车去县城看分数。

什么?我是第一?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可能考第一呢?

人事局里,那位漂亮的女工作人员面带甜甜的笑容说:“没错,你是第一。”

我说:“你不会搞错吧?”

这话好像她不爱听:“你怀疑我的工作能力?”

“不,不。”我赶忙说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考第一的料子。

“那你看谁是考第一的料子呢?”

我摇摇头,说不好。反正我就是觉得自己不是考第一的料子。

我的话引来了一圈人怪异而嘲弄的目光。我的心像悬在半空,总也落不了地。

“什么,你考了第一?”

“啵!”妻兴奋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哎哟!”

妻说你牙疼?

我捂着嘴说:“我脚疼。”

妻往我的脚上看了一下,也乐了。

原来她一高兴,竟忘了手里还拿着把锄头,她一松手,正砸在我的脚背上。

回过头想一想,生活无论苦与乐,都是记忆中最美的风景。

妻停住笑,说:“当初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一个破落户?我都不嫌齁了,你还嫌咸。”我说,“哎、哎、哎,当初怎么了?当初我也没瞒你啊,是你心甘情愿地跟着我‘看风景的啊!”妻说:“你还好意思说。两袋芋干子就把我骗来了。”我说:“那也得有人愿意啊。”一旁的女儿没心没肺地说:“妈,你要是不嫁给老爸,那我打哪儿来啊!”妻子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女儿大了,想开个玩笑都得注意着场合了。她让女儿回房做作业。然后,自己到厨房收拾完碗筷,换上工作服,从院里推出自行车。我说:“今天周日,女儿也在家,你就不要去上班了。”妻说:“干惯了,闲下来不舒服。再说,平时,你和女儿都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空落落的,去做点事,还充实着点。好了,不说了,女儿就交给你了。”说完,她跨上自行车,向工业园方向驰去。身后,飘来一串清脆的铃声。如走出冬天的牛铃,摇落了积雪,摇醒了小溪,摇绿了大地,摇来百鸟朝凤,摇得百花吐新蕊,也把一个个平常的日子摇成了风景。

失重的翅膀

“噗……噗……噗……”

从早晨一直这么不停地响着。我努力地分辨着,试图找出这声音的来源并揣度着是什么物体撞击发出的声响。而我那混沌的思绪就像这“噗噗”的聲响一样,又好像无根的云,被风追赶着,迷失在这个初冬的季节里。

我像一只猫,蜷缩在床角。这该死的感冒,倦乏地让我抬不起眼皮,我想静静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我的思维却像是雨天夜晚的马路口,塞满了来往穿梭的车辆。那些大小不一、颜色混杂的车儿,像航行在河流上的船只,闪烁着点点渔火,走马灯一般,聚聚散散,往往返返,不时溅起一波一波的雨花,洒落在“河的两岸”之上,只惊得两边的行人像而行觅食的鸟儿,忽然发现一支猎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于是乎尖叫着,奔跳着,躲避着喷溅过来的泥水。又恍似儿时的我,提着一盏小马灯,伏在母亲温暖的背上,行走在雨夜的小巷里,巷子深处的风总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无奈地卷起潮湿的水汽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表示着诚意的欢迎。那昏暗的灯光和那浑浊的泥水像孪生兄弟,使你难以分辨。母亲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扭着步子,仍不时地插入泥水坑里。那凉冰冰的泥水溅到母亲的身上,母亲打了个冷战。我听到母亲上牙打下牙的声音。像两件瓷器触碰在一起,划破夜的幽暗,如天籁之音,弥漫在夜的每一根神经里。而母亲的脊背就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将我一路稳稳地摇到了家。当母亲放下我的那一刻,我看见母亲脸上满是晶莹剔透、七彩斑斓、玛瑙一般的汗珠,正一颗一颗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空旷而悠远的回声,在我稚嫩的耳膜里,久久地回荡着,缭绕着。

墙上,那只挂钟因为好久没有更换电池,已停止走动的钟摆赌气似的站在那儿,横眉冷对着我,让我不寒而栗。因为我分明听到那滴答的钟摆在我耳边清晰地响起,撞击着我的心。手机被我调到了静音,可我总担心会有人打来电话,而误了事。于是,我又不时地拿起手机,一遍遍地翻看着,又一遍遍地失望着。我伸手拿起一本书,翻动了两页,却又没有看下去的欲望,随手将书又扔在了一边。到底是休息还是做事?到底要做什么事?到底有多少事放不下?我无数次地思考着这个似乎并不复杂的问题。而我的思维却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那时断时续的“噗噗”之声毫无规律地撞击着我的耳膜。这讨厌的不知从哪来的“噗噗”之声,真是可恶!我想立马起来去探寻个究竟,但全身软得像根面条似的,直不起身子。

整个上午,我都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之中。

午后,经过一上午的休息,我感到精神恢复了许多,于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拿起一摞报纸坐在院内的阳光下无心地翻看着,以此来打发这空虚无聊的时间。下午两点多,屋影遮挡了阳光,我上了二楼的阳台。我在想,现在的天气是不是也感冒了?虽是深秋初冬,人们却只穿一套衬衣,罩件外套就可以了。而那些年轻人,到现在连衬裤都没穿。街上依然是花花绿绿的。花花绿绿的街,花花绿绿的草,花花绿绿的人,花花绿绿的世界。

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的心境也一点一点地开朗起来。取过小凳,意欲坐下看报时,却听得“噗噗”之声一下连一下地撞击过来。我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顺着那声音,越过我家前邻的平房,我看到,原来,这声音是从前邻的前邻那里传过来的。那里原是一座灰瓦红墙的房子,现在没了顶盖(可能顶盖在我发现之前已被拆除),只有三道孤零零的山墙像尖刀一样笔直地刺向天空。有两个民工模样的人站在墙上,其中一人面朝我这边,正挥动他手里的大铁锤,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中间的那道山墙。远远地看去,他就像一名踩在钢丝绳上的杂技演员。只是他的动作没有钢丝演员那么优雅美丽,倒像是一个小丑,笨拙地做着各种让人爆笑更让人揪心的表演。我看到他的身体被举起的铁锤吊起来,摇晃着,像风中的柳枝,拂离了地面。有几次我差点失声惊叫起来。如果他的脚一旦踏空,就有可能摔成肉饼子。因为他的脚下没有任何的防护设施。那沉重的铁锤头像一只小皮球,被墙体的反弹力冲向空中。民工的双手与身体和长长的锤柄形成了一条直线。那样子,像是被一个小球吊在了空中!与其说是他在使用那只铁锤,还不如说是那只铁锤在指使着他!由于他是站在山墙上,面对比自己高出两倍的墙体,铁锤只能从墙的侧面锤击而不能从自己面前直接砸下去,这样使起锤来就显得苍白无力。他每次总是将一米来长的大铁锤高高举起,由右而左地划一条弧线,只是在快要接近墙体的一刹那之间发出锤击墙体“噗”的一声,所以每一锤下去就像砸在棉花上似的,发出“噗噗”的声音来,又像是熟透了的柿子掉落在雨棚板上,没有一丁点儿的脆生劲儿。旁边,一家洗澡堂烟囱里冒出的一股股又浓又黑的烟雾,生怕被那拆墙民工的铁锤砸着似的,远远地就躲开大锤溜向一边。另一人拿着把小锤贴在墙边如履平地地行走,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脚,但直觉告诉我,他是行走在脚手架上的,而不像抡大锤的那个民工是站在墙上的。拎小锤的民工戴着红色安全帽,他不停地和抡大锤的民工说着话,而手里的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在他们背后的那一面,是一堵白墙。由于年久日长,上面泥的石灰一块块地脱落了,露出了不规则的水泥墙的底色,像小孩尿湿的床单挂在上面。裂开的墙面,像被寒风吹破的老人手背,裂裂疤疤的。老城区的房子外墙大体如是。一堵墙拆完后,那个抡大锤的民工一人坐在房子面前应该是厨房的平顶上,另一人坐在脚手架上。他们不抽烟,不像有的民工,累了,坐下来抽支烟,提提神,打打气。他们就那样坐着、聊着,面庞舒展,淡定的像清澈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的涟漪,他们不时地还发出一阵阵舒朗的笑声。从他们时大时小的对话声中,我了解到,那个抡大铁锤的民工原来在南方跟着一个搞建筑的老板,在他的工地上做大工子。老板给他开出的工资是,每天三百块钱,是小工子的三倍。今年九月,新学期开学前,他不顾老板一再的挽留,离开了这家待遇丰厚的工地,回到了家乡——他的孩子上高中了。说到孩子,我看到他的眼睛像解冻的小溪,一下子变得明亮欢快起来。他的孩子在今年的中考中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县城这所省级示范高中,他和妻子为此高兴得几晚没合眼。他们在为孩子骄傲的同时,又不免感到心伤难过。孩子从三岁上开始就一直丢在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们夫妻俩则辗转于南方的几个城市的工地上,靠出苦力挣钱供养着孩子和父母。想到这,他们就心酸,从心里感到愧疚,觉得对不起孩子,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没有给孩子应有的父爱母爱。尤其是孩子刚丢下来的那阵子,整日哭着闹着要妈妈要爸爸。任爷爷奶奶怎么哄,就是一个劲地吵闹着要爸爸妈妈,几天不吃不喝,发热烧到39.1℃。原先的黑豆眼凹成了墩壳浪,嘴角的皮一层层地脱落,鲜藕般的胳膊腿儿变得像地瓜皮一般,一浪浪地荡着。在医院住了一星期的院,出院后,孩子寡言少语,又仿佛一下子变得懂事了似的,再也不提要爸爸要妈妈了。每次有人提到爸爸妈妈,他不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就是跑到一边,目光迷蒙地望着远方,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说到这里,我看到那个民工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的眼角还是滚出了两颗豆大的泪珠,在阳光下闪动个不停。他说他和妻子都没有念完小学,这些年在外打工,磕磕绊绊,吃了不少苦头。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像他们一样,漂泊于城市狭窄潮湿的角落里,浮萍似的,在城市坚硬的水泥地上扎不下一丁点的根须。他说,外边的钱是挣不完的,但孩子成长的关键时期就是高中这几年!同时,他们更想补偿对孩子的爱。虽然他们不富有,虽然他们很需要钱,可小两口一合计,终究还是放弃了老板的高薪许诺,回家!在孩子读书的这个县城租了一间房子,一门心思地陪孩子读书。他像一台喝足了油的机器,每天奔波在这座城市的大小工地上,不停地揽着活做。妻子则像拧紧了发条的钟,买菜、做饭、洗衣服,在照顾好孩子一日三餐和处理完日常家务之后,每天晚上到繁华的南湖公园附近的夜宵大排档里做洗碗工。虽然现在最低气温还没突破六度以下,但她的手却冻得跟馒头似的,仿佛裂开一张张饥饿的小嘴。每每说到孩子,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像一旁被秋霜染过的银杏树叶一样,在阳光里闪烁着透明的、七彩斑斓的霞光。他全身洋溢着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满满的笃定是来自充满希望的孩子的未来。大约休息了二十分钟,他又拿起大铁锤走向西山墙,接着响起了“噗……噗……噗……”。这个大约四十来岁的民工,穿着一身迷彩服,黑里透红的脸露出刚毅和淡定的神色还有满满的信心!他每一锤下去,总是那么准确地击打在目标上。而在墙体被铁锤击打摇晃的一瞬间,他似风拂垂柳,蜻蜓点水,游刃于铁锤和山墙之间,但他更像一只凌空的大雁伸展着翅膀轻盈而稳健地飘落在脚下的墙头垛上。魔毯似的阳光,从天上一直挂到地上,充满着迷幻般的色彩。那抡起的大铁锤在人和墙之间划出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弧线。每一锤下去,那些沉睡多年的灰尘,揉着惺忪的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四散奔命而去。

“噗……噗……噗……”

(責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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