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轶事
2021-09-18热合玛依·热合曼著帕尔哈提·热西提
热合玛依·热合曼 著 帕尔哈提·热西提 译
王蒙的半导体收音机
按照父母的话来说, 我是一个“耳闻成诵”的人。每当父母讲述过去的事,我都会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并努力记住每一个细节。
有人说我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知道的事很多。虽然有点夸张, 但我对自己生长的这个小村庄有着很深的感情。这里的每个人、每棵树、每个墙豁、每个角落都有各自的故事。我试图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故事,然后拿起笔描写那些朴素善良, 可敬可爱的人。同时也对视农民为自己兄弟姐妹,并用自己手中的笔赞美他们的那些作家文人表达自己的敬意和思念。
我特别敬重的著名作家王蒙先生,曾经也在我生长的这块土地上生活过一段时间。因此,我非常喜欢读王蒙的作品,喜欢听关于他的故事。我的舅舅肉孜艾穆蓝眼睛曾经和王蒙
同在一个生产队。所以听舅舅讲过王蒙不少故事。不光是舅舅,凡是认识王蒙的人,每当提起他都会自豪地侃侃而谈。王蒙也没有忘记这些热情善良的农民兄弟。他写道:“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伊犁,想离也离不开。”每当看到这段话,我都会热泪盈眶。
舅舅说,当年王蒙住在巴彦岱新村(当时叫庄子) 与我姥姥隔两个院子的邻居依斯哈克大叔和穆斯罕大婶家。我时常想,如果我早生几年,也许会亲眼见到王蒙,目睹他的事迹。依斯哈克大叔和穆斯罕大婶已过世多年,但他们的独女塔西古丽大姐还健在,她肯定知道有关王蒙的一些事。于是满怀希望的我很快找到了她的家。院内干净整洁, 房子也是新盖的。走进屋里,塔西古丽大姐正坐在土炕听新疆交通文艺广播节目。
“是你呀,妹子。什么风把你吹到了這里?!” 塔西古丽大姐看到我高兴地站了起来。
虽多年不见,但六十来岁的塔西
古丽大姐依然认出了我,这让我感到有点意外。凭她这么好的记忆力,料定此次采访必有收获。
餐桌很快摆满了糖果、糕点,我们喝着浓浓的热茶,开始热聊。
“塔西古丽大姐,听说王蒙下乡时在你们家住过一段时间,你还记得吗? 能不能讲给我听听?”我有点迫不及待。
塔西古丽大姐站起来,从窗台拿起刚才还在听的那台收音机,放到我面前。 “我说妹子,每次听收音机,我就会想起王蒙大哥。”
在巴彦岱,凡是知道王蒙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台从不离手的半导体收音机。今天,塔西古丽大姐也有可能从这台收音机开始说起。
“ 我记得王蒙大哥是个为人随和, 生活简朴的人。当时我才十岁左右。我们家只有两间小土屋。王蒙大哥住里间,我和父母、弟弟四人住外间。那个时候,整个庄子只有邻居托乎提黄毛家有一台留声机,至于收音机大家听都没有听说过。王蒙大哥的收音机对我来说是个神秘的东西,我一直搞不明白这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收音机里说话、唱歌的人又是谁?一天,王蒙大哥外出时没带收音机,乘此机会,我偷偷地拿起它, 想看看收音机里的人。捣鼓了半天,撕破了扬声器的膜还是没找到。最后把收音机扔到一边出去玩。当我回家时,发现坐在凉棚土台的父母和王蒙大哥脸色有点不对。感觉事情不妙,准备转身往外跑时,母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为什么擅自动别人的东西?!气愤的母亲随手狠狠地打了我屁股几下。
‘大姐,不要打了。事已至此,打了也没用。要不是王蒙大哥的劝阻,那天一向老实本分的母亲肯定不会善甘罢休。
因为家里穷,没有能力赔偿。父母尴尬得无地自容。但王蒙大哥好像忘了收音机的事,只字不提。后来不知是重新买了一台,还是送去维修了,当王蒙大哥手里又出现一台小收音机后,我们家的气氛才开始逐渐好起来。
王蒙大哥的子女也经常来我们家。我们称他女儿为巴哈尔古丽,把他的两个儿子分别称为塔西麦买提和亚力麦买提。我们像亲兄妹一样在田间地头一起玩耍。
1981 年,王蒙大哥重返巴彦岱时, 我父亲还在世。他们一起合影留念。这张图片还在巴彦岱二村王蒙书屋的墙上挂着。每次看到这幅照片,我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一起合影?”我不解地问。
“那时我已经出嫁了,不经常回娘家。不过王蒙大哥抱着我儿子亚库普江也照了一张像。对此,我感到一丝欣慰。”
这时,我想起王蒙的作品里有这样一段话:“当时的小塔西古丽现在也已结婚成家了。”可见王蒙也没有忘记当时那个小捣蛋鬼塔西古丽。
“如果现在见了王蒙大哥,你会不会道歉,或者说我赔你收音机?”我开玩笑地问。
“如果有道歉的机会就好了,哪怕是能见一次面也行啊。不过王蒙大哥也许早已忘了我。”
“王蒙大哥也许忘了被你搞坏的那台收音机,但没有忘记巴彦岱人,更没
有忘记你。他在书里还提到了你呢。” “是吗?后来王蒙大哥来了几次巴
彦岱二村。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他又走了,心里很难受。据说他的孩子也来了一趟,不知来的是塔西麦买提还是亚力麦买提。或许他们也认不得我了。”
大姐淳朴的话,把我也逗笑了。
“现在见了他们可不能叫塔西麦买提、亚力麦买提了, 他们的名字叫王山、王石。”我又逗她说话。
“我估摸王蒙大哥年岁也高了,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能见到他? 唉, 妹子, 假如你见到王蒙大哥,别忘了代我问他好。你瞧, 现在我们也有了宽敞的新房,如果王蒙大哥来了,哪怕在我家住一天,我也知足了。
借塔西古丽大姐的吉言,假如我能见到王蒙大哥,一定会把巴彦岱的新故事,巴彦岱人的期望,以及对他的思念亲口告诉他。
塔西古丽大姐称王蒙为“ 王蒙大哥”,听起来很亲切。从她的每句话里看不出一点做作,始终流露出农村妇女的淳朴、善良。
采访结束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的路是留下王蒙足迹的路,留下他难以忘却的故事的路。塔西古丽大姐一口一个“王蒙大哥”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多么亲切的称呼啊。此时此刻,津津有味地喝着郝里其罕大婶端来的奶茶的王蒙, 清早起床边听百灵鸟的叫鸣, 边听收音机的王蒙,和农民一起在农田里撒着牛羊粪的王蒙,沉浸在麦西来普欢乐之中的王蒙,吃力地骑着快散架的自行车行走在乡间土路的王蒙,向肉孜艾麦提等人认真学习维吾尔语和维吾尔
文字的王蒙,给农民教授维吾尔拉丁字母的王蒙……,一一浮现在眼前。
这使我想起了王蒙书中写的这样一段话:“关于巴彦岱我有讲不完的记忆、友谊、感情和思念。”字里行间渗透着对巴彦岱,对巴彦岱父老乡亲的深厚感情。
“ 王蒙叔叔, 巴彦岱人没有忘记您, 经常回忆起您。他们给自己的子女,给自己的孙子至今还讲述着您的故事。”我默默地说道。的确,半个世纪过去了,巴彦岱人没有忘记王蒙。在他们看来, 王蒙是巴彦岱富有爱心的孩子, 辛勤的农民。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王蒙来到巴彦岱时,虽然我还没有出生,但大人们关于王蒙的交谈也有耳闻。也许是因为生长在著名作家、文化人士王蒙度过艰苦年代,被自己称为第二故乡的巴彦岱的缘故,我把王蒙看作是自己的老乡,对王蒙以及他的作品有着很深的感情。特别是看了电影《巴彦岱》,读了 《你好,新疆》《临街的窗》
《这边风景》等书后,我对王蒙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虽然当年与王蒙一起度过艰苦年代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因为老人们经常给自己的孩子、孙子们讲述王蒙的故事,这里的晚辈都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叫王蒙的巴彦岱人。王蒙那辆几乎散架的自行车,黄色的老棉袄,他在哪块农田锄过草,他是怎样给农田施肥的,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王蒙曾说:“就算我去了这个世界的
另一头,也不会忘记巴彦岱人民对我的美好祝福。我还会回来,也会把巴彦岱人民的深厚感情、真心安慰以及我知道的一切带回去。” 这一承诺, 他没有忘记。后来他的确重返巴彦岱好几次……
母亲经常饶有兴趣地对我讲王蒙重返村里的情景。他漫步在大街小巷;村民们为了见王蒙一眼蜂拥而至,挤满曼苏尔大叔院子里;村民们争先恐后地与他合影留念;老人们拥抱他甚至抱头痛哭……
我继续为采访当年与王蒙一起工作过的人而忙碌着。
一天上午,母亲手里拿两个饭盒对我说:
“你把这些饭送到镇卫生院。你想找的两个人,现在正在住院。”
我手提饭盒去了巴彦岱镇卫生院。没想到舅舅肉孜艾穆和卡力毛拉克大叔像商量好似地住在一个病房。舅舅当年担任过生产队队长,卡力毛拉克大叔是二大队会计,他们与王蒙一起工作过。
舅舅是个风趣幽默的人,提到王蒙他笑着说:
“ 也许是对我们维吾尔族的谚语‘人生在世,除了死以外,其他全都是塔玛霞儿这句话感触很深,王蒙在各种场合经常说这个话。他热情开朗,为人随和,在农民家吃饭从不挑食。在庄子
(即现在的新村) 的时候经常去肉孜麦买提·依斯哈克大哥家吃饭。回到村里住在阿布都热合曼买大哥、郝里其罕大姐家。他还学会了维吾尔族民歌 《黑眼睛》,唱起来一点都不逊于我们。”
卡力毛拉克大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三岁时患了白内障,因为年龄
的缘故,知道治不好。1991 年10 月,王蒙再次来巴彦岱时,随口对他说,听说北京的眼科医生技术好,我的眼睛不知能不能治好。后来自己也忘了这件事。当年12 月,村领导找到我说,王蒙邀请你和阿西木·玉素普两人去北京,快点准备,赶快出发。我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到了北京,王蒙的秘书王安来火车站接我们。王安曾随王蒙来过巴彦岱, 我们还算认识。王安带我们住了宾馆, 还带我们去医院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自始至终对我们照顾得很好。出院后, 我们参观游览了长城、毛主席纪念堂、故宫等地,并对中华民族的辛勤和智慧惊叹不已。我们在北京整整待了一个月,受到了热情接待。在我们看来王蒙不是高官,是我们的亲戚,我们是从远方来看他的兄弟。说实话,王蒙年龄也大了,如果有机会能去北京看看他就好了。如果能去,我会让你的尼亚孜罕大妈,用自家生产的苞谷面打苞谷馕,带给王蒙。”
“ 什么? 您是想送王蒙苞谷馕
吗?”我不解地问。
“ 是的。可能王蒙也想苞谷馕了吧。你不知道他对苞谷馕的感情。” 说完,卡力毛拉克大叔爽朗地笑了起来。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我准备找和王蒙一起工作过的,我父亲的好朋友阿西木·玉素普大叔。当听说他老人家因脑溢血卧床不起时,心里有点难受。后来我和母亲一起去看望了老人家。
阿西木·玉素普大叔热情地欢迎了我们。当知道我的来意后他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
“王蒙是个老实本分,勤劳简朴的
人。一天,公社刘书记带着翻译扎克尔来到村里。他向我介绍王蒙说,这个人从北京来,现在是你们村的社员。不发工资,不发口粮,干多少活记多少工分就行了。我们把王蒙安排在一队当社员, 王蒙很快就和社员们打成了一片。后来他向同生产队的曼苏尔和肉孜麦买提学习了维吾尔语,还学会了当时使用的拉丁文新文字。他还向村民教授拉丁文,但是我没有学会。”
阿西木·玉素普大叔眼里充满了泪水,他偷偷地用手巾擦了擦眼睛。
“ 无论是当社员或是担任副大队长,他从来没有离开农民,没有放松学习,我对他的勤奋感到惊奇。我们一起工作时,他对工作也很认真。我们安排王蒙在阿布都热合曼买家吃住,因他家没有孩子, 王蒙便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他经常说, 我有两个维吾尔族母亲。一个是郝里其罕大姐,另一个是肉孜麦买提的母亲。
一天晚上,王蒙显得有点不安地对我说,阿西木,现在这里的形势对我不利,我今天就回乌鲁木齐,然后告辞走了。他走后一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一天, 我收到了王蒙的一封信。信中写到:阿西木,我在巴彦岱学会了三种手艺:一是打墙,二是打土坯,三是做饭。
刚开始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是我们队的一名社员。通过接触, 社员们很快接纳了他。
这是因为王蒙是一个为人随和,品德高尚,没有架子的农民。”
阿西木·玉素普大叔最后说:
“我已经八十多岁了,能否与王蒙再见一面的念头一直困扰着我。我多么希望在自己的晚年能见到王蒙,并使劲握着他的手对他说:‘ 唉, 王蒙, 俗话说,人生在世,除了死以外,其他全都是塔玛霞儿, 这不, 我们活到了现在。我绝不会忘记和你一起工作的时光。我一生中最佩服的人就是你———王蒙。 不过现在我这老身骨一天不如一天,不知能不能活到与王蒙再次相见的那一天。”说到这里,老人留下了眼泪。我也感到一陣难受。一个人在自己人生旅途中与为人善良、谦和品性的人为伴,那么他的一生一定会充满美好回忆。
王蒙与巴彦岱人的相处是心与心的互通,民族之间感情的交融。他通过自己友善、谦虚、勤奋的人格魅力,给巴彦岱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创作生涯中有大量和新疆有关的作品,他描写新疆风土民情,生动、真实、形象地反映了维吾尔人民的现实生活和精神面貌,篇章之间充满对那片土地和人民的深情与眷恋。他研究维吾尔文化、艺术、语言文字、生活习俗,成为颂扬、讴歌新疆,特别是风景如画的伊犁河谷的文学巨人,文化使者。虽然过去了半个世纪,但王蒙的事迹,他的高尚品格,通过老人们的讲述,代代相传,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