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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秧客

2021-09-18王位

伊犁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姐小辣椒东家

王位

踢踢踏踏一通蜂拥过后,站台忽然安静下来,只剩车门旁一字排开的列车员,都面朝东等待列车长吹响笛声。

这时,一齐耳短发中年妇女,匆忙而趔趄地从火车站天桥霹雳扑棱下来, 只见她右肩扛一鼓鼓囊囊蛇皮袋子,左手提个卡其布包,由于个子矮,包带长, 尽管胳膊使劲儿往高架,手里的卡其布包,还是擦上了木制台阶,弄得她连拖带拽的,像手里牵头不听话的犟驴。跌跌撞撞下至站台,她先是停住脚,扭着个脖子,转圈似的东张西望,像是找人, 又像是犹豫着往前还是往后。

“ 小辣椒,我在这,快点,车要开了。”前面车厢一头扎烟色围巾的妇女从车窗伸出头来一边喊着一边冲她使劲招手。小辣椒扭头看见了,拔腿就往前车跑。这时,列车长的笛声响了。站在附近车门旁的中年男列车员急忙跨前一步,胳膊一拦说,别往前跑了,快从这上吧,关车门子了。中年男列车员随后道,就这邋遢样,吃屎怕都赶不上热乎的,还能插秧。小辣椒一把抓住车门扶

手,一边上车一边回敬道:“哼!别门缝里看人。”“还我门缝里看人,瞅你上个车都这费劲。”中年男列车员嬉笑着从后面使劲帮她推了一掌蛇皮袋子。

小辣椒连拖带拽地上了车,心扑嗵一声总算落了地。随之身后哐当一声, 列车门关上了。小辣椒心说,好悬啊!小辣椒一手叉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寻思着一会儿再去前车找燕子。这时,燕子从车厢过道侧着身子挤了过来,老远就冲她嘻嘻笑着,“看你那狼狈相,跟个逃荒的似的,我还寻思你不去了呢。”

“俺家老李可不让我去咋地。”

“人家那是心疼你,别不知好歹!” “拉倒吧!都说有享不了的福,没听

说有遭不了的罪,人到啥时说啥话,明年我那宝贝姑娘就考大学了,就靠他那点死工资,现在连姑娘补课费都快掏不起了,还能供得起个大学生?”

小辣椒接着又说,看你两口子这些年扑腾的,不光给儿子娶上媳妇,还盖栋四间大砖房,都快成咱村首富了!

燕子就说,不干咋整,我家老赵没

啥能耐,不像你家老李当老师,按月一分不少往回拿工资。不瞒你说,给儿子娶媳妇那年,攒了半辈子的家底儿一下掏空了,还外欠一屁股债。家里那几亩地也充了彩礼。现如今咱农村姑娘可了不得,比城里姑娘都金贵,还贼拉能攀比,要房子要地要车,就差要命了。我家现在是行了, 可你没见我最难的时候呢。说了都不怕你笑话,大过年的,还是个直近亲属呢,是谁我就不说了,人家媳妇来我家一坐小半天,也不直说要钱,拐弯抹角地给你往上唠,说家里房顶漏雨早该换彩钢板了,猪圈也被猪拱坏了,过了年儿就得翻修了

……人家说啥,你不光听着,还得陪着笑脸,打着哈哈。那是啥滋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马怕骑,人怕逼。转过年,听说农垦建三江那边插秧来钱快,快手一天能挣三四百块呢,就是一般人吃不了那苦。我是宁让身子受苦,也不让脸受热。俺家老赵也说,一个土里刨食的,啥苦没吃过, 还娇贵个逑。开始我没打算带老赵,他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可老赵硬要跟着, 说他插秧不行,还可以挑苗啊。算今年,我和老赵都出来七年了,再干两年,就在县城给儿子买个楼,我那小孙子今年都五岁了,到时得让孩子去县城读书。我们这代算是牛犊子抽风——完犊子了,将来得让我孙子有出息。”

小辣椒手机哇地响起。“诶妈呀!整这

老大声,吓我一跳。”燕子笑嗔。小辣椒掏出手机扫一眼显示屏,说是我家老李。“上车了,上车了。——你可拉倒吧,我一个半大老婆子,就是想跟人家跑,人家都嫌累赘,再说我跟燕子在一塊你有啥不放心的。——你在家别忘了按时喂猪,别我走这几天再给我喂瘦了。——行了,行了,回

什么回,人家都能干,我差啥。我跟燕子唠嗑呢,我不跟你说了。”撂下手机,小辣椒说,老李担心我受不住那苦,嘱咐我吃不消就回,别硬逞能。燕子,你说,咱上学那会,学校班级啥脏活累活的,我啥时认过怂,班级墙上的小红花我得的可是最多。半途而废不是我性格!

你可得了吧,说你胖还喘上了!燕子抬手使劲儿戳了下小辣椒肩膀。俩人哈哈笑起来。

“来,抬抬脚让一让,让一让……”列车女售货员推着货车过来了。燕子和小辣椒急忙闪开身,挺胸收腹地贴在过道车壁上。

小辣椒靠近车厢这头,顺势往车厢里一撒目,嗬!过道里人挨人,挤得满满当当,货架上塞的全是行李和蛇皮袋子,从那一张张总像洗不干净的面相和老旧褶皱的衣帽看,就知道他们和她一样,都是去下边插秧的。

也难怪,这几年插秧客一窝蜂似地往下涌。据说,一个插秧快手,这一季下来, 能揣回五六千块呢,抵上在家种30 亩地的赚头了。30 亩地啊,这可不是啥小数目。当时就流行一套嗑嘛:一副行李,两只手,一天挣个小金斗。尤其在绥化,本就人稠地少,一人才几亩薄地。为啥不去,怎能不去。

这车可真够挤的。燕子,咱还不如等两天坐你说的那什么插秧民工专列了。

你可得了吧,那插秧专列挤得更要命,屎都能给你挤出来,哪趟专列都有上不去车的,我这是特意早走两天。你就说, 光咱绥化就有六七万人去建三江插秧,从五月四五号到八九号,咱绥化火车站每天加开三四趟开往建三江方面的插秧民工

专列,那都不够用。插秧旺季时,吉林、齐齐哈尔和大庆那边过来的人也不少,最多时有十多万人呢,那场面老壮观了,你去就知道了。

“我的……天啊!有这么……多人!”小辣椒惊得瞠目结舌。

那可不,一下火车,建三江大岗劳务市场是人山人海,可用不上半天工夫,人就都被来车雇走了。

小辣椒先是看眼燕子,然后用眼神指了下车厢右前方,燕子目光跟过去,见一穿着光鲜的男子,竟然把嗑出的瓜子皮, 吐在背对他坐在过道行李上插秧民工的后背上,而趴在这个光鲜男子肩头的时髦女子还诡秘地嬉笑着。

这男的是故意的,太可恶了,拿咱插秧民工不当人。小辣椒气愤不已。燕子说, 出门在外,别管闲事,也没吐你。

小辣椒名叫汪梅,这绰号还是她念小学时班级同学给她起的。那时,小辣椒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厉害,她剃个小子头,头发剪得比男孩子都短,整天蹦蹦跳跳的。别看她个子矮小,却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她同桌男生高小伟特老实,每次受到班里男生欺负,都是她挺身而出,满屋追打着欺负高小伟的男生,而被追打的那男生就从课桌间窜来窜去地喊,高小伟媳妇打人了!高小伟媳妇打人了!

那光鲜男子见那插秧民工毫无反应, 竟得寸进尺地把瓜子皮吐在那插秧民工脑后蓬乱的头发上。

小辣椒实在看不下眼了,一个箭步跨过去,怒斥道:你是不是看我们插秧民工好欺负,你往哪吐瓜子皮呢,你挺大个人, 还要你的逼脸不!

那位插秧民工扭头一看衣服后面沾的全是瓜子皮,就站起身一边抖落,一边不敢正眼看人家地说,你干什么你。那男子仰脸见那插秧民工满眼怯生生的样子, 又见小辣椒和那插秧民工不像是一家的, 胆就壮起来。

冲小辣椒挑衅道,关你屁事,滚一边去,别给我找不自在。

小辣椒也毫不示弱,瞧你那德行,就知道是个有娘养没娘教育的东西,我看你动弹我一下试试。

趴在那光鲜男肩头的时髦女子,站起身冲小辣椒跃跃欲试,说动弹你咋地。

真是鱼找鱼,虾找虾,王八和鳖是一家,我这一脚没踩住又冒出来一个。小辣椒毫不示弱地转脸冲那时髦女子厉声骂道。燕子就过去使劲往回拽小辣椒胳膊。

这时,车厢前面几个年轻插秧民工忽地奔过来,其中一个嚷嚷着,他奶奶的,没我们种粮食早他妈饿死你个乌龟王八蛋了!

有个操四川口音的插秧民工高喊着, 揍他个龟儿子!

这一喊不打紧,从车厢前端忽地又拥过来四五名农民小伙子,嘴里嚷着,揍他! 揍他!

这时,列车员和乘警及时赶到,干什么?干什么?都坐下!

太阳快要落山时,火车驶入终点站前进镇。小辣椒走出车站检票口,见火车站广场黑压压的全是扛包的插秧民工,有大呼小叫喊着人名的,有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挨个瞅脸找人的。小辣椒一眼瞥见车站西侧楼顶上的“绥化老乡饭店”鎏金招牌,伸手扯下燕子衣袖,用目光指过去。燕子就

说,怎么样,有到家的感觉了吧,那饭店是咱绥化北林区小两口开的,开有七八年了,我和老赵在那吃过两回馄饨呢。建三江这地方,咱绥化人最多,十有八九是咱那旮旯的。

这时,燕子的手机响了,广场实在太吵杂,燕子俯下身,一手使劲捂着耳朵,近乎喊地说,东家你到了,这广场人太多了,我听不清,你到“绥化老乡饭店”门前找俺们吧。

东家找见燕子,一看就仨人,就冲燕子说,你们在这先别动,我去去就来。眨眼功夫,东家就回来了,又领来一男仨女。

四轮车驶上公路便“突突突”地快起来,耳边兜起呼呼的风声。这是条沙石路, 路面有点坑洼,他们在车斗里跳舞似的摇摇晃晃,一个个扯衣抱肩地紧把着,车轮扬起的尘土,噼里啪啦直往前面人脸上打。小辣椒的头巾刮开了,嗖地飞离,抽到了身后人的脸上,险些刮跑。

车在公路上七拐八拐,跑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暮色四合时,四轮车才驶下公路, 到了东家所说的目的地。

大家下车后,各自提上自己的行李, 跟着东家闷头往前走。没走多远,一条陡深的沟挡住了去路,大家就跟着东家小心翼翼地一个搀扶一个下至沟底,正逢枯水期,沟底只蜿蜒着一股清浅的细流,一个大步就能跨过去。从沟里攀上对面新修的大坝,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明晃晃水田。水田右前方不远处有座窝棚,窝棚旁边还有两栋育秧塑料大棚。不用问,这就是他们安营扎寨的地儿。临近窝棚,他们看到地头边上埋有一根半米多高的木桩,木桩上面隐约写有“第三作业区六号地”字样。

窝棚偪仄得很,巴掌那么大点儿,跟地窨子差不多,有一半凹陷在地底下,一

铺土炕连着灶台,土炕狭窄得只够挤下俩人,多一个都不行。东家两口子就住在这黑咕隆咚的窝棚里。窝棚后面垒一大灶, 灶台上并排架有两口大铁锅。

燕子去年就是在他们家干的。东家媳妇端个塑料盆从窝棚里出来,见到燕子, 很是热情地打着招呼,燕子来了。燕子也很是关心地问东家媳妇,你家官司咋样了?能咋样,还撂着呗,年前年后光省城都跑好几趟了,还让回家等着。东家媳妇一边说着,一边将盆里的脏水狠狠地朝坝下泼去。

五年前,东家和媳妇一人掐把镰刀从绥化庆安来到建三江,先是在三江农场第三管理区包了300 亩水田。秋天水稻刚打下来,管理区忽然来伙人,带着车,把打下的水稻全给装車拉走了。虽说春种时互有赊欠,但咋也得等算完账再拉粮啊。当时他们也满口答应,说等算完账再返钱也不迟。可到现在也没见返一分钱。东家两口子于是便四处求告。转过年,东家两口子一怒之下离开了那家农场。后经一位同乡介绍说这家农场挺好,于是变卖了家产改投这家农场继续包种水田,企望能有个翻身。这两年,东家虽说没剩啥大钱,但基本还清了十几万元的外债。说到这,东家媳妇眼睛忽然明亮起来,显得很是知足,说不管咋地,我们两口子过年再也不用东躲西藏逃债了。

四轮车一路颠簸,下车时个个灰头土脸,等大家洗完脸,饭就端上了桌。

暮色虽已渐渐走深,但天空还微明着,西边天际还清晰地涂着轻轻浅浅的霓霞,远处草丛里传来鹧鸪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

一张漆皮斑驳的大圆桌支在窝棚门前。一盆大米饭,一盆土豆汤。土豆汤除了清汤见不着土豆。大家挤挤挨挨地围坐过来。老姐和小红整天形影不离,一看就知是一起的。小王跟老姐小红是来时火车上认识的,同乡不同村,不过两村相距不远, 中间只隔一条挠力河。小芹是耍单帮的, 她只说她家在桦川,一路上少言寡语,只是大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显得极有城府。

小辣椒朝桌上瞥一眼,脸就垮下来, 说咱们就吃这玩意,跟泔水似的,我家猪都比这吃得好。燕子拿眼使劲儿夹下小辣椒说,吃吧,哪家都一样,能填饱肚子就行,咱们大老远舍家撇业的,不就为钱来的吗,人家不差你钱就行了,都不容易。

坐在燕子左边的那位老姐,第一个过去抓起饭勺,边往碗里盛饭边说,黄鼠狼逮鸡毛——撑起肚皮就中啊,挑吃挑喝, 谁上这地方呀。小辣椒火气忽地窜起,冲这个老姐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似的。“接的倒快,很怕掉地摔死!”“你说谁呢?”“我就说你!”小辣椒呼地站起,还哐啷一声碰倒了屁股底下的塑料方凳。那个老姐盛完饭一屁股坐回凳上,半低着头,没再吭声。挨老姐坐着的小红姑娘侧脸瞅瞅老姐,随即两眼盯住了小辣椒,目光就像一根根芒刺。坐小红身旁的小芹,大眼珠子骨碌碌转,左瞅瞅右瞅瞅,然后眼皮一抹搭,显出一脸的不屑。燕子急忙起身将右边的小辣椒凳子扶起,并将小辣椒摁回座上。燕子的丈夫老赵嘻嘻一笑,调侃道,我看这就是没累着,等下田插上两天秧,啥脾气都没了,还是省下力气挣钱吧。就是!就是! 小王和小芹随声附和着。

吃罢晚饭,东家媳妇从窝棚出来,一

手举着燃亮的半根儿蜡烛,一手并拢五指在烛火前罩着风,领着他们钻进育秧大棚。东家媳妇说条件就这么个条件,大家凑合点。还没等东家媳妇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大棚北侧铺得厚厚一层稻草上,稻草紧里头已经有床铺盖卷儿了。东家媳妇说那行李是她家雇的长工小李的。长工一般三月初就来了,清雪、扣棚、筛土、摆盘、大棚播种、清上水线、堵地埂子、放水、打浆、插秧,得干三个多月呢, 钱自然就拿得多。

那位老姐第一个过去解开行李开始铺被。燕子把嘴凑近小辣椒耳朵说,你来时咋说的了,到啥时说啥话嘛。小辣椒冲燕子讪笑道,燕子,我算是跟你上了贼船, 你就是把我卖了,我都得跟人走了。

东家媳妇走了没一会儿,东家进棚看了看大家说,有抽烟的嘛?那位老姐说,我抽。东家接下说,下面铺的是干稻草,抽烟一定要小心。去年清河农场四号地,半夜房着火,由于白天累一天,晚上都睡得跟死狗似的,等发现已经晚了,烧伤好几人, 到现在还有名妇女没出院呢。再有,大家来自四面八方,凑在一起就是缘分。晚上有愿意钻一个被窝的,尽量小点动静,别影响大家睡觉。那个叫小红的姑娘一脸诧异,说还有这事?

东家一脸坏笑,别说没有,去年我这就有对男女,王八瞅绿豆对眼了,俩人晚上就整一块去了。可那女的太能叫床,大家又不好开口,就私下里一劲儿捅咕我。不过两人挑苗插秧倒是把好手。为赶进度,我两口子只好把窝棚倒给了他俩。大家爆出一片笑声。

老赵一边铺被一边问,“今年那俩人还来不来?”老赵话音未落,被身旁媳妇燕

子一掌推个趔趄,说,你是不还挺希望他俩来。大家就埋头嘻嘻窃笑。东家随后说: “那女的昨天可不打电话问了咋地,我撒谎说人够了,要不,我两口子还得跟你们 挤。”大家又是一片笑声。

才下田干两天,小辣椒就有点吃不住劲了。按说,小辣椒土生土长在农村,初中毕业就下地帮助爹妈干农活。三十几岁时,田里一蛇皮袋玉米棒子,都不用帮手, 两胳膊抱紧袋子上端,身子往下一蹲,嗖地就扛上了肩。虽说眼下已四十开外,身力大不如从前,可这么多年,庄稼地那点活,从种到收,都没让老爷们伸过手。可这插秧的活,她还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小辣椒嘟囔着,这哪是人干的活呀,整天水里撅个腚,手就跟鸡叨米似的,不停地往水里插呀插呀。直一次腰,头晕目眩的, 尤其腰疼得就跟脊骨断裂了似的。

小辣椒靴子扎破灌进了泥水,弄得脚底冰冰凉,手也被稻茬子戳出了血。小辣椒气得一甩性子不干了,洗洗手坐在田埂上偷偷抹起了眼泪。老姐也说,这块地翻耙得太次了,粗硬的稻茬子,就像铁钉暗器隐藏在泥水中,稍不注意,就戳进指尖。十指连心,你听谁一声尖叫,那一准是扎手了。小红姑娘尖叫了好几回。老姐也闷声诶呀了几次。她感到奇怪的是燕子竟然一声没吭,只见她起身甩了几次手。小辣椒在来时火车上见到燕子的手时就很惊异,她手指骨节咋变得那么大,粗糙得就跟老男人手似的。记得她上学时还曾跟我比过看谁的手指纤细白嫩呢。

小辣椒一肚子的怨气,这哪是人干的活呀,插个秧整得满手是伤。

可满地的人没一个抱怨耍熊的,都在

闷头往前赶。也是,凡来干这活的,都是家境不好肯吃苦的,或被逼无奈的,有钱人家谁来受这罪。咱不也是趁自己现在还干得动,就想多攒点家底儿,也好为孩子将来奔个前程啥的不至于拿不出钱来。唉

——现如今,钱难挣,屎难吃。小辣椒于是就想起了村东头杨二嫂家念大学的孩子建国,去年建国这孩子,体谅父母难处,放暑假没回家,竟背着父母跑去当地一家小煤窑挖煤,想利用暑假把下学期的学费挣出来。结果煤窑冒顶,一条好端端腿给砸断了,出院拄了拐,落下终身残疾。小辣椒忽然就想到明年也要上大学的姑娘,想到了姑娘,小辣椒浑身忽地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一只云雀在她頭顶喳喳喳地叫个没完没了,好像也在嘲笑她的懦弱娇气。小辣椒随手抓起田埂上一块土坷垃,向空中嘲笑的云雀狠劲抛去。我可是拍着胸脯跟丈夫和燕子打了赌的,我这才干了两天啊!回去老脸往哪放。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稻田地里。小辣椒猛地抬手抹下眼角的泪,咕咚一声蹦进水田里。

大家起初都以为她会就此打退堂鼓,

没想到她这小个子还挺要志气,那位老姐就远远地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烤得头顶恨不得冒出油来,一哈腰,脸上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干不多大一会儿,内衣就被热汗浸透黏糊糊箍在身上,尤其是汗液里的盐分杀得皮肤痒痒的,正插秧,两手都是泥水,又没法抓挠,就刺挠得扭脖晃腚靠扭动着身子来解痒。而这种隔靴搔痒似的解痒,反倒更痒了。

他们从凌晨三点多钟天一亮下地,到日暮收工,除了午饭稍事休息,他们每天

在地里要足足干上十多个钟头。

小辣椒头一年干这活,一天傍晚收工回来,累得她一步都不想走,身子轻得像腾云驾雾,腿却像灌满了铅似的沉重。她顺着田埂小心翼翼地踩着八字,脚底跐溜一滑,就听咕咚一声,整个人栽进了水田里。小辣椒两手撑地从水田里艰难爬起, 先是甩了甩头上的泥水,然后抬手狠劲抹了一把脸,这一抹可倒好,手上黑泥全抹脸上了,弄得满脸黑糊糊一片,只有一眨一眨的眼白是白的。这一次,小辣椒没有哭。

晚上回到地点,东家很快就把小辣椒的靴子粘上了。胶水、铁锉、胶皮等,这是每个地点必备之物,因为插秧不光伤手, 扎坏靴子也是家常便饭。你看大家的靴子就知道了,没有没粘过的,有的都粘了好几处,不扎伤脚那就是万幸。

翌日早上,小辣椒说靴子里还湿着呢,冰冰凉。那位老姐一旁说,我备了双靴子,你先穿我那双吧,别再冰出病来。老姐又说,我还多拿了双棉袜。小辣椒从老姐手上接过靴子和棉袜,眼里闪烁出泪光。说了句,“老姐,那天我不会说话,你别跟我一样的。”“唉——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

老姐的靴子瞅着不旧,可鞋底和鞋帮已是补丁摞补丁。小辣椒就问,“老姐,看你这靴子补的,没扎着脚吧?”“扎过两回呢,有回伤口都感染化脓了,回家打好几天吊瓶。”

晚上收工回到地点,老姐忙把靴子脱下,从靴筒里哗地倒出一摊泥水。小红姑娘见状问,老姐,今天扎的?老姐说,好像是昨天,今早穿时就发现靴里潮湿,就寻思着还能凑合一天,哪知下午的时候突然

灌包了。小辣椒急忙说,“老姐你也真是,早晨你也不说,还把备靴给了我,要不你也用不着遭这罪了。”“没事,妹子。”

这位老姐是宝清县五营村的,前年念大二的儿子突患怪病,叫什么重症肌无力,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转。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丈夫大佟又得了脑瘤。为给这爷俩治病,家里能卖的几乎都卖了。

其实家里躺着两个病人是最需要身边有个人照顾的。可对于饱尝世态炎凉的老姐来说,她自知这个时候钱比什么都重要。她特意搬来娘家妈帮照看下家里,跑出来就想利用这插秧季多挣点钱回去。这也是她第三年出来干这活。

有天大家围坐地头吃午饭,老姐就深有感触地说,如今这世道,求谁不如求自己,向人张嘴的滋味不好受。前年,我那患病儿子过生日,孩子说想吃蛋糕,可偏偏赶上我手头没钱。情急之下,就跑去村西自觉关系还行的张姐手里借50 元钱,竟没借出来。我当时都不知咋出人家屋的,就觉着门还没推开,眼泪却簌簌下来了。

这一次,对老姐的打击实在是太重了。也就从这天起,一向讨厌抽烟的老姐, 竟开始嗜烟如命。

香烟她固然是抽不起的,她抽的都是她自己卷的劣质的旱烟叶,用她的话说, 买一包软中华,够她买三捆旱烟叶了。烟对老姐就如同命。老姐每天早起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卷旱烟,她盘腿坐在床铺上卷出十根八根夠一白天抽的。有时小红和小芹早晨没事时也过来帮她卷,她总嫌小芹卷得粗。为防干活弄湿,她每次都很小心地连同打火机一起用塑料袋仔细包好装进上衣兜里。插秧时,她有时觉得干不动了,

就利用直腰功夫,抓个空隙点上根烟,抽上那么几口,身体里仿佛就又有了劲儿。

精神上的重压,使得老姐这几年苍老许多。她日渐消瘦,肩胛骨刀刃似凸出着, 脸色金属般青灰,脖子上青筋暴突,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她的记性也是越来越差。她那 50 元没借出来的事,跟大家重复了两遍。

干到八九天的时候,大家都有点撑不住了,开始吃药,吃去痛片和安乃近。燕子和她丈夫老赵也吃。小辣椒看到燕子早晨中午吃两遍,开始每次吃四五片,到后来增至六七片。小辣椒就说,燕子,你吃这么多药行吗。燕子说,没事,不吃顶不下来, 我都习惯了。那位老姐吃得更甚,早中晚一天三遍,一次十来片,一把把往嘴扔。东家媳妇见了就对老姐说,大姐,你不能这么一把把吃药,别吃出事来。

一天清早,大家正围桌吃饭,东家走过来,说他今天要去趟建三江,问有没有谁想捎去痛片创可贴啥的。小辣椒就冲东家说,给我捎20 根玉米肠。老姐就说给我

捎400 片去痛片。老赵拿眼觑下媳妇燕子, 意思是咱们不捎点去痛片。燕子看看老赵,转头又望着东家,欲言又止的,但终没有出声。

东家晚上回来就跟老姐叨咕,说给你捎这400 片去痛片,差点没跑断腿,跑了七八家药店才买够,家家药店都被买脱销了。我就埋怨药店老板,这挣钱的买卖,咋就不多进点呢,害得我跑这些家药店。药店老板就说,这去痛片和安乃近,赶这功劲儿,你就是进多少,也架不住买,那叫十多万人呢。

入夜,大家累得早早躺下了。月亮还

没有升起,棚内一片漆黑,燕子丈夫老赵头沾上枕头就起了鼾声。老赵和小王负责往田里挑苗,别说挑担有多重,单就这一天不停脚地走,搁一般人受不住。外面传来东一声西一声的蛙唱,有气无力的,还有雉鸡沙哑的“康康”声。小辣椒不敢轻易翻身,一翻身腰腿疼痛难忍,尤其腰眼儿刀割般刺痛。这些天,小辣椒一直硬扛着, 她不想沾这药片,她怕染上瘾。常言道,是药三分毒。可是今晚腰太疼了,小辣椒就破例朝燕子索要两片去痛片。燕子说她也不多了。老姐就说我这有,就递给小辣椒几片去痛片。小辣椒喝下两片去痛片,就觉浑身的疼痛感确实缓解了不少,起码敢翻身了。这钱挣得可真不容易啊,虽说回去时,大家兜里都能欢天喜地揣上四五千块。可这每一分钱都是拿命换的。想到这儿,一大滴泪水顺着小辣椒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疼得睡不着,小辣椒就与身旁的燕子

没话找话地闲聊。小辣椒就好奇地问,燕子,你说东家讲的那叫床女子,能像他说的那样吗?夸张了吧。燕子扑哧笑了,说东家话一点不玄,去年我和老赵就在他家干的,那对男女挪进窝棚后,没了顾忌,叫得反倒更凶了,大棚离窝棚也不远,又是空旷的夜,大棚里听得可清楚了。有个小媳妇蛋子叫金平,她人心直口快,啥话都敢搂,吃午饭的时候,金平见那男的挑担走了,就逗那女的,说小姐你是不是叫出来特舒服。那女子也满不在乎,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天跟老驴老马似的,就剩这点乐子了,再不让喊出来,还活个熊劲。那女子随即一吐舌头扮个鬼脸,说关键俺也是憋不住。大家就哈哈地乐。

小辣椒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她和老李

晚间做那事时,她开始也叫,可每回老李都提醒她小点声,生怕隔壁听见,弄得她想叫又不敢叫的。小辣椒就想问问燕子和老赵做那事时啥样,可刚要张嘴,燕子却呼呼地响起了微鼾,和她家老赵长一声短一声地配合起来。

外面好像起风了,刮得大棚边沿的塑料布噼啪作响。一缕烟味从老姐那头悠悠飘来。小辣椒心想,老姐白天接了个电话, 一天都没怎么说话。小辣椒忽然想到,她背后给老姐的玉米肠,好像老姐都放了起来。她就想起那天早晨下地的半路上,她塞给燕子一根肠,又塞给老姐一根。老姐随手将肠揣进鼓鼓囊囊的裤兜里。走出一段路后,老姐发现兜里肠掉了,就回头来找。一直跟在老姐身后的燕子就说她没注意瞅地上。那天小辣椒解手落在后面,小辣椒一边提裤子一边问老姐找啥呢。老姐说你给我的肠掉了。说着就顺着来路往回找去。小辣椒稍作犹豫,就低声喊住了老姐,说别找了。小辣椒蹲在草丛里正解手时,看到燕子在道上走着走着,忽然弯腰捡起个什么东西,并迅速揣进了衣兜,还回头望一眼。也就从这天起,小辣椒再没给过燕子玉米肠。

一天深夜,小红姑娘突然尖叫着从被

窝弹跳出来,嚷着谁钻我被窝了。大家都被惊醒坐起。点上蜡烛,就听老姐问,小红,谁钻你被窝了?你看清楚了吗?这事可不能乱讲。这一堆人里就仨男人,一个是燕子的丈夫老赵,一个是三十七八岁的小王,另一个就是长工小李。小李白天去佳木斯给东家买水泵配件去了,得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很显然,不是老赵就是小王。燕子没好脸儿地盯着那边坐着的老赵。老赵就生气地嚷道:“你老看我干什么?”老赵

这次虽没挨媳妇燕子睡,但就算他有这个贼心,也不敢在媳妇眼皮子底下造次,又听老赵这么理直气壮地大喊,大家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小王。小王左右摇晃下脑袋, 又抬手揉了揉眼睛,像没睡醒似的问了句,“发生啥事了?”小红就说,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觉着有什么在我腿上摸上摸下的,好像还毛烘烘的,吓死我了。

听到这,老赵唉了一声,睡觉吧,是田鼠钻进被窝了。

明天,也就是23 号,估摸用不上半天,

东家的200 亩水田就能插完。今天收工比往天早。夕阳猩红地挂在含黛的远山尖上。一只白鹳细脚伶仃地站在右前方的田塍上,脖子抻得老长,警觉得像个哨兵似地在东张西望。一群野鸭子啾啾啾叫着飞过他们头顶,落在了远处的河湾里。蛙鼓也好像比往日敲得格外动听。回来的路上。大家一扫往日的愁眉苦脸,个个脸上展露出久违的笑容。小红还哼起了大家熟悉的歌,“今天是个好日子……”

一年一度的插秧季一晃就要结束了。有不少插秧客已经三五成群地踏上了归途。

大家兴奋得第二天起得都挺早,再加上活計紧紧手,上午不到十点钟就完工了。大家就想着上午早点结束好能搭上下午回家的班车。大家如愿拿到了工钱,个个脸上笑成一朵花。互相道别着,拥抱着, 客套着,相约明年还在一起干。

大家捆好行李装进蛇皮袋子,只等吃完午饭就开拔。

这时,一小伙子骑着摩托车,从坝上拐进来,扔下摩托,急火火地朝窝棚奔来。东家迎前一步说,这不是二老板吗,咋地了急急慌慌的。二老板:别提了,大哥,你

家剩苗没,我家苗也不知咋回事,插不到一半,棚苗开始大面积死。东家:我这还真剩些,你差多少?二老板:一百来亩地呢。东家:咋差这些,我这顶多够十几亩。二老板:这可太好了,我在别处也联系了些,加上你的,差不多够用。东家就说,你咋才说, 插秧都收尾了,这不得插到六月去。二老板回答道,早都四处求援了,就差给人跪下了,问谁谁都说等插完秧看剩不剩。东家又说,你那缺人手不,我这刚完工,他们下午就走了。二老板说,正好,省我现雇了,原先雇的早都走光了,就剩个长工老吴。

就这样,除了东家的长工小李留下处理尾活,其他七个又临危受命半道捡了个急活。

老天不知人急。秧苗拉回当晚,老天竟下起雨来,哗哗啦啦的,紧一阵慢一阵, 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二老板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在大棚里不停地转圈圈,并不时推门仰望下老天, 一脸焦急和无奈。燕子丈夫老赵就没话找话地问二老板,“你家是哪的?”“绥化庆安五里堡的。”“你是二老板,那大老板呢?我们都来两天了,也没见大老板长啥样。”

大老板是我哥。他和我嫂子跑这儿包水田,说能挣大钱,可连种三年水稻,钱没挣着不说,还把老婆孩子赔进去了,今年再不行,那我们可真就没活路了。

这咋还把老婆孩子搭上了。反正这雨天也下不去田,你跟我们说说咋回事。

是这样,头一年种水稻,开始水稻长势挺好,后期也不知怎么突然患上了稻瘟病,眼瞅着抽穗了的水稻大面积枯死,结果赔进两万多元。第二年又遭遇大雪捂地,又赔进两万多元。加上投亲靠友借的

钱,欠外债16 万元。就去年算有个好收成, 本打算卖完秋粮能把这几年饥荒堵个差不多。也是该着,我哥那天回绥化参加朋友婚礼,走时就撂话给我嫂子,说遇见给价高的,就把粮都卖了。我哥走后第二天, 有个粮贩子开着大挂车上门来收粮,我嫂子一问给价还挺高,比其他的粮贩子高出两毛多钱,就寻思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主,就做主都卖给了这家粮贩子。等我嫂子乐颠颠把14 万元卖粮款拿到农场银行去存。银行职员说这都是假币。我嫂子听罢,扑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回来就喝耗子药寻了短见,把三岁多的孩子也一块带走了。

大家听到这,都默不作声。二老板说, 咱们绥化早年来包水田的水稻户不少家都赔个精光。有的赔得两口子连夜跑了, 四轮车、水泵等农机具啥的,都扔下不要了;还有的家也不敢回,干脆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跑南方打工去了。这里曾流行套嗑,不知你们听过没有,“小黑手,开裆裤,一看就是水稻户。”说的就是我们这些外地来包水田的庄户人。

发生这事后,我哥也没心思种稻了, 啥活都撇给了我。他整天魔魔怔怔一趟趟跑公安局,恨不得立刻就把那骗子抓住。这不听说吉林那边抓住一个用假钞收粮的,就急急忙忙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原来你是这么个二老板。老赵叹道。二老板说,今年我爹把家里的房子和

地都抵押出去了,就差把命押上了。就指望今年能有个翻身,如果雨再这么下,我们可真就没活路了。水稻最忌讳插六月秧。更何况咱们这旮旯积温低,插六月秧, 一亩地要减产几百斤,还容易得稻瘟病。

老姐问了句,小伙子,你成家了吗?二

老板一脸苦笑,我现在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谁肯嫁咱这个穷光蛋。

老赵插话,小伙子,别灰心,都说三穷三富过到老,人不能总倒霉。

老姐又说,我看你这小伙子挺能张罗事,长得也精神,以后怕是错不了,给你介绍个对象要不要?

小红姑娘坐在老姐身后,伸手捅了一下老姐,脸就有了桃红。

外面的雨一直下着,从雨打棚膜的响动,就知这雨下得还挺急。那位老姐把手上的烟蒂使劲往地上一揿说,小伙子,刚才听你这么一说,觉得你们这当地主的也不容易。老姐左右环视下大家,我看我在咱们这堆儿里,应该属我年龄最大了,我有个想法,看这雨明后天怕都停不下来, 咱们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农时不等人,二老板家的情况大家刚才也都听见了,他们确是不能再赔了,救场如救火,我看咱们就顶雨插吧。没想到,这一提议立即得到大家响应。燕子就说,小伙子,你看看能不能帮找点塑料布来,让大家披一披,实在找不着就算了。二老板被感动得想说句谢谢,可话到喉头咕噜几下哽住了。小红姑娘本来早晨说她下午要走的, 回去参加她同学的婚礼。可她听了二老板的这番话,也动了恻隐之心,就临时改变主意说她也不走了,说多个人多份力量, 帮二老板往回抢抢农时。老姐一听笑了, 咋着,这还八字没一撇呢,就开始偏向上了。小红倏地红了脸,抬手打了一下老姐。

小红姑娘和老姐是同村,这要从小红

母亲那边论,小红姑娘还得管老姐叫姨呢。俩人不知怎么一直很投缘,这么些年始终没断了来往。

小红同邻村初中同学刘洋订婚那年

才19 岁,刘洋家穷,开始小红爹妈不同意, 怕姑娘跟着穷家过苦日子。小红没嫌弃。订婚第二年,刘洋同本村青年结伴南下去打工,他走时信誓旦旦地跟小红说,等他在外面挣了大钱就回来盖小楼娶她,也让小红爹妈看看他刘洋也是条汉子。小红送男友走那天哭了,说我一定等你回来,我不图小楼,我要你平安回来。小伙子开始和小红还常联系,后来联系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音信皆无了。这中间也有给小红介绍对象的,说小红姑娘你就别再死心眼儿了,人家男方可能早变心了。可小红说她相信刘洋一定能回来。就这样,小红一等就是4 年。今年春节前才收到刘洋退婚的实信。原来刘洋在南方早已成家了,孩子今年都两岁了。这不,老姐看小红整天憋在家里闹心,就把她拉来了,说出来散散心也好。来时路上,老姐就劝小红姑娘, 我就不信,没了他张屠夫,咱就得吃连毛猪。小红你放心,等遇见合适的,老姐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雨一直下着,时紧时慢。每天他们从

地里回来,都浑身湿淋淋地浇成了落汤鸡。二老板知道女人爱干净,做好晚饭后, 就烧一大锅热水,等她们回来好洗洗身子。有天小芹把洗完的脏水倒进她身旁的老姐盆里,说老姐把我这也一手捎出去吧。老姐没吱声,弯腰去端这满满一盆脏水。小辣椒却一声低吼:老姐,你放下!小辣椒随即气囊囊冲过来,端起那盆脏水, 哗地全都倒回小芹的空盆里,脏水溅得盆外哪都是,说欺负老实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这要头一次我还真就不吱声了。

大棚里横七竖八扯起晾衣绳,雨天衣服又不爱干,加上每天都得换洗,使得他们早就没干爽衣服换了。那时黑白天温差

大,白天二十四五度,晚间下降至四五度。所以,大家天天早上穿着潮湿冰凉的衣服下田。小辣椒有天早上下田,半路上,湿冷的衣服让她好不難受,气得她一把扯下身披的塑料布,说还不如让雨淋透了,反倒暖和些。

燕子的去痛片早用没了,老赵就埋怨她上次为啥不让东家捎点。燕子就说,谁也没想到中途又接了个活。老姐上次买的400 片去痛片,也天天见少,架不住老姐一天吃三遍。燕子动不动向老姐要几片,后来自己也觉着总张嘴要,也不好意思了。有几回早上大家往出走时,燕子故意磨磨蹭蹭煞在后头,见他们都出门了,从老姐床铺帆布兜里偷拿了些药片,一次也不敢多拿。老姐见药明显减少,就知道有人拿, 但她一声没吭。自己却开始减量省着吃, 因为还得两三天能完工呢。小辣椒到后期也有点顶不住了,眼睛和脸都控肿了,渴了还不敢多喝水,燕子说越喝水脸肿得越厉害。可她知道老姐的药也不多了。有天早上往外走,老姐偷偷塞给小辣椒手上一联去痛片,大概有十几片吧。老姐说,你真行,没想到你头一次干这活,还真顶下来了。这几天正是咬牙的时候,实在顶不住, 就吃两片,管用。

那天吃晚饭,老姐刚端起饭碗,老姐

的手机就响了。是老姐的母亲打来的,说老姐丈夫脑袋最近疼得厉害,有时疼得额头直冒冷汗。上次的电话就是老姐母亲偷摸给老姐打来的。老姐丈夫一直阻止老姐母亲给老姐打电话,说他还挺得住。因为老姐走时,老姐跟丈夫大佟就交代过,说插秧这活也就十天半月的,每天都不少挣,让丈夫在家尽量克服些,还哄丈夫说, 等我挣钱回来好给你们爷俩抓药买好吃

的。老姐知道丈夫脾性,丈夫就是疼死,也不带吱声叫她回去的。因为他知道妻子出去是为他们爷俩拼命去了,农村医保远比不得城市,住院给报销的部分极其有限。再说这远亲近友,能借不能借的,也都厚着脸皮借了好几圈儿了,没法再张嘴了。眼下最实际最靠得住的,也就剩妻子卖苦力了。在丈夫看来,似乎妻子在外面多干一天,他们爷俩就多一分希望。

撂下手机,老姐眼角就有些湿。小辣椒就问老姐:“家里出啥事了?”老姐嗫嚅道,这真是怕啥来啥,丈夫大佟头痛加重了,说她这次回去说啥也得领丈夫去医院做开颅手术。年初大夫就说,保守治疗若不行,就只能开颅切除肿瘤,因为头痛就是肿瘤压迫脑神经来的。小辣椒就说,老姐要不你回吧,反正再有两天就能完工, 我们紧紧手,指定插不上六月秧。

老姐最后说,明天我再帮大家干一天,地里的活也就剩不啥了,余下的,你们顶多再干个一天半天也就利索了。其实老姐是想,这活是大家捆在一起包的活,她走了,别人就得替她多干。虽然她的实际情况大家谁都不会说啥,但她还是不想走得过早。

老天连下了四天雨,他们足足滚了四天泥水,活快干完了,天也放晴了。剩下的活,估计29 号怎么也能插完。农时总算抢了回来。

听说老姐急着要走,二老板就破例提前把工钱给大家结了。

二老板感动之下,在工钱上比事前讲好的价,每人多加了一百元。说这是大家这几天顶雨插秧的辛苦费,也不多,就算给大家做回程路费了。小辣椒点完手上一沓百元大钞,又拿在手上掂了掂,像是看

看有多重似的,然后,抽出一张,在手上甩了两甩。说道,这多出的一百元,加在我身上不算啥,用二老板的话说,也就够买个车票,但对老姐一家,那就是救命。我这一百元给老姐了。小红看了看小辣椒说,我这钱也捐给老姐了。一向不爱吭声的小芹,也打破了这些天的沉默,说老姐回去还要给丈夫做手术,得需要花很多钱的, 我这一百元也给老姐了。挑苗的小王说, 老姐一家确实太难了,我他妈今天也学一回雷锋,小王说完,从手里掐着的一沓百元钞票啪啪抽出两张。长工老吴定定地瞅着二老板,先是欲言又止,随即吞吞吐吐地问二老板,你兜里还有钱不,要有替我给老姐垫上二百,完了从我工钱上扣。长工老吴暂没发工钱,因为他还要在这干一段时间。老赵拿眼睛看了看媳妇燕子,意思是人家都给了。燕子用眼睛使劲剜了下老赵,便有点不大情愿地走上前去,老姐, 这是我们家的,“家”字就说得格外响,将一张百元票递过去。老赵一旁急忙说,拿着!拿着!老姐忙不迭地说,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这钱是大家的血汗钱,我不能要。可大家都走上前来,把钱硬是塞到老姐手上。老姐哭了。大家纷纷围上来,和老姐抱成一团。

二老板就说,今年多亏你们冒雨帮我

抢回农时,我记住大家了,今年要丰收了, 明年你们一个不少地还上我这来干,我还给你们加钱。

老姐接过话茬,小伙子,就冲你这句话,你的对象,老姐给你包了,肯定是个好姑娘。

老赵笑嘻嘻插话,我看小红姑娘就不

錯,多能干啊。大家都瞅向小红,小红脸唰地红了。其实大家早就看出老姐的心思了,小红姑娘说回去参加同学婚礼,后又改主意说不回去了,帮助二老板往回抢农时,大家也就明白了个中意味。再看二老板,开始木头似地杵在那,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击蒙了,随后,便不好意思地一边呵呵傻笑着,一边抬手挠着后脑勺。

二老板用摩托把老姐送到公路客车站点回来,把大家又喊过来,说快把钱还给你们吧,那位大姐说啥不要,在站点跟我撕扒半天,我咋劝她收下都不成,硬是把钱塞给了我,还让我替她好好谢谢你们。

小辣椒回家当晚,就和丈夫吵了起来。就因丈夫给她盛米饭时,掉炕上几粒白米饭,小辣椒让丈夫捡起放她碗里。可丈夫捏起粘上灰尘的饭粒,随手扔出窗外,说还来了仔细劲儿,以前剩饭一碗碗倒也没见你心疼过。以前是以前。小辣椒顿了顿,忽然声嘶力竭地吼道:以后谁再敢糟蹋粮食,别说我不客气!这吼声,像闪电过后的一声炸雷。丈夫显然毫无心理准备,一下怔住了,两眼惊恐地盯着媳妇,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小辣椒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我这是怎么了,别说吓到了丈夫,连自己都吓到了。

丈夫气得撂下碗筷摔门而去。屋子一下变得寂静无声。小辣椒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她一边吧嗒吧嗒掉泪,一边心里恨恨地说,回来的火车上,我咋就没碰见那个往插秧工身上吐瓜子皮的死小子,要真让我碰见,我非把他的嘴撕烂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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