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翔(短篇)
2021-09-18陈玉龙
陈玉龙
翻过门前的大山就是湖。大水季节湖面涨成了大海,宽阔无际,一层一层的浪花宛若天空中飘过的云朵。美华坐在屋门口的轮椅上常常想,把大山铲平就好了,就可以看到山外的小镇,还有那想象了无数次的湖了。美华没见过山下的湖,大海在电视中是见过的,真实的大海离美华生活的空间更加遥远,美华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大山。山里面住没住着神仙?湖里到底有没有龙王?小时候美华总缠着嘎嘎讲这些故事,嘎嘎说有,美华就相信有。美华要嘎嘎背着她去寻找,嘎嘎说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去。
岁月之中美华感觉到自己在慢慢长大,上半身骨节的呼喊在黑夜里异常清晰,尖锐,还伴有疼痛,和着嘎嘎的鼾声在小屋里盘绕,有时会让美華夜半惊醒。睡不着觉,美华就想起床。她要借着床边的双拐才能下床,没开电灯,怕惊醒了嘎嘎,但还是弄出了响动,嘎嘎咳嗽了两声,说:“又睡不着么?”说着帮美华拉着了电灯。美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嘎嘎一眼,嘎嘎装着睡去,床板吱呀响动。窗外还是黑黢黢的,夜空中咿咿呀呀叫声一片,美华知道这是“过雁”。过雁是村里人的俗称,其实就是候鸟的迁徙,白天可以清楚地看到鸟们排着“人”字形阵势展翅从天空飞过,晚上虽看不到它们的队影,但它们的呼喊声穿透屋墙,一下子飞进了美华的耳朵里。“日过阴,夜过阳。”每有鸟阵飞过时,嘎嘎就会说这句话,有时是对美华说,有时是对自己说。这也是山村的一句谚语,意思是说白天有鸟阵飞过,明天必是阴天或雨天,晚上飞过则预示着第二天的晴朗。美华还知道,夏天飞来的叫夏候鸟,冬天飞来的叫冬候鸟,美华的天空中总有飞来飞去的候鸟,生活因此变得充实。
嘎嘎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有时做农事,有时要到镇上去做小工。那顶泛着黑点的大草帽戴在他头上,越发显得他矮小。走在狭隘的山道上,远远望去像个蚂蚁在爬动,肩膀上扛着的大锄头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美华很想用一句美好的词语造个句,可又无法表达出来。美华只有捶打着自己的双腿,怪自己书读得少。美华是上过学的,只是升初中时要到山外的小镇上,嘎嘎没有体力天天背她,美华就没再上学。村里的孩子都上了学,没人跟她玩,美华只有坐在屋前的轮椅上望着门前的山,望着深邃的天空,日子如此反复。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空气中却透出燥热。美华坐到屋外的树影里,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感到身体里的一丝躁动。近来她老有这样的感觉,无法言说,又无处发泄,只好把目光盯向天空。可今天无候鸟飞过,云层也躲藏起来,天空深远无边,神秘莫测。眼睛累了,美华把目光望向前方,这时他发现有两个陌生男子闯进了她的视线,朝她的小屋走来。
美华的心跟着狂跳起来。
村里很少有陌生人进来,交通不便,小村无名,十几幢低矮的房屋稀稀拉拉落在山的坳坳里,如果不是每天从各个小屋里飘出炊烟,向外界显示出生命的气息,山外的人们还真不知道这里有个小山村。
两名男子都很年轻,戴着眼镜,甚或有一个脸相稚嫩得像个学生。他们肩膀上背着大包,手里拿着一个竹竿样的东西,在美华面前站住了。他们的光临带来了一阵凉风,美华嗅到了一股特别不同的气息,这是往日与嘎嘎相依为命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美华狂跳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好像旷日持久的等待终于尘埃落定。
年长的男子问美华:“你爸爸呢?”
“没有。”美华想拄着拐杖站起身,可双手动了动,放弃了。
“妈妈呢?”
“也没有。”
“你们家就你一个人?”
“不,我有嘎嘎呢。”
“嘎嘎?”
美华歪过头想了一下才说:“就是爷爷。”
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听懂了意思,相互一笑,才说他们口渴了,问她屋里有没有水喝。美华点了点头,这次她果断地从轮椅上拄拐站起来,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扶住她,似乎有点惊讶于美华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美华口中说着“我自己能走”,但还是没有拒绝他的搀扶。茶壶就在桌子上,他们自己拿出杯子倒了茶,咕噜咕噜喝得比嘎嘎还要粗鲁,美华忍不住笑出了声。喝完茶,两人才打量了一下屋子,看到屋顶有一丝光线透进来,问美华漏不漏雨。美华不禁呀了一声,说肯定是昨天两只松鼠在屋顶打架搞破了瓦,幸好今天没下雨,要不肯定会漏雨的。两个年轻人没有坐,甚至连背包都没有放下,美华想留他们坐一会儿,或者说多喝几杯茶,可他们喝完茶便走出屋来。美华说:“你们就只喝口茶也不多歇会儿吗?”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想要放下背包坐下,另一位却说:“没空了,我们还要赶到镇上去,晚了,听说山里有野兽呢。”美华有些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地发问:“你们背着大包小包做什么呢?”美华的声音很小,像是自己问自己,那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听到了,他的眉毛向上扬了扬,说:“我们是在搞测量,将来要修路,山里就方便多了。”
修路?美华“哦”了一声,还想问什么,可他们已走出了门并向她挥手告别了,一转眼,人影便湮没在大山之中。
美华没有坐下,她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院门外,走上了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神思恍惚,眼前老是晃动着年轻人稚嫩的脸庞,越来越清晰,眉毛浓黑,嘴唇上那一排暂时还算不上是胡子的绒毛,笑的时候那眼睛小小的眯成了一条缝。美华感觉到身子像候鸟一样飞上天空,飞过了小镇,飞到了湖边的候鸟湿地,她在天空中盘旋,想着怎样降落,没承想身子一歪,身子倒栽下来。
“美华,美华,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美华听到了嘎嘎的声音,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嘎嘎说:“别动,让我来。”他抱起地上的美华,身子踉跄了一下,喘口气,站稳脚跟,才把美华抱上了轮椅。嘎嘎说:“你一个人出来做什么?”美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外面阳光真好,我是想自己走走。”
嘎嘎进厨房做饭,不一会儿就飘出饭菜的香味。美华觉得今天胃口特别好,倒是嘎嘎吃饭时有些慢吞吞,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嘎嘎总是把不高兴的事藏在心里,但美华是可以看出来的。美华把年轻人来测量修路的事告诉了嘎嘎,以为嘎嘎会高兴,可嘎嘎的脸却更沉了,说修路会破坏环境,山上的精灵也会受到伤害,还不如现在这样好。美华不理解嘎嘎的意思,修通了路多好呀,到时可以快捷地到达山下的镇上、街上,还可以到湖边去看候鸟。候鸟每年都在美华的头顶上飞翔,但那只是一飞而过的影子,真正生活中的候鸟美华只是在电视中见过,如果有了路,她可以带着望远镜去湖边看候鸟嬉戏和觅食,那是多么好玩的事呀。
嘎嘎一晚上都在叨唠着修路的事,美华常听嘎嘎说过他年轻时跟着父亲打猎的故事,那时山上不但有许多常见的獐狼鹿兔等野物,还有老虎。后来老虎没了,其他的野物也少了,甚或要绝迹。近些年严厉打击非法狩猎,山上的野物又多了起来。说这些话时嘎嘎把目光移到美华的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美华心里一动,想起了村人们讲的一个故事。当然,这事与美华的身世有关。
据说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嘎嘎进山打猎,遇到一只野狐,正要举枪,忽然手一抖,枪声一响,子弹射向了天空。野狐趁机跑掉,嘎嘎本想追赶,当看到野狐体态臃肿的背影,忽地一下明白了,这是一只怀孕的野狐。嘎嘎放下猎枪,坐下来想歇会儿,然后再进山里去寻找其他猎物。这时,一声啼哭从某个野草丛中传来,在这密林深处,嘎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哭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好像在急促地扑向他的怀抱,嘎嘎循声寻去,见一棵樟树旁有一团花色布包,哭声就是从这个布包里传出来的。面对布包里的小生命,嘎嘎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嘎嘎孤身一人,从没接触过如此幼小的婴儿,他深知,只要他伸出双手,就会挽救这个婴儿的生命。婴儿的哭声是如此尖锐,像一把刀子插入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喘息。四周山林茂密,虽有生命,都是飞鸟和山兽,鲜有人类进入,如果他不带走这个布包,里面的生命将很快落入兽口。由不得他犹豫,当他笨手笨脚地抱起这个小生命时,哭声戛然而止,山林静寂无声,只有嘎嘎的喘息和小生命在布包中的挣扎。嘎嘎为她起名美华,靠红糖水把她喂大,后来发现美华的双腿天生不能走路,嘎嘎也没有嫌弃,祖孙俩相依为命。后来,嘎嘎从此不再进山打猎,还成了山林的义务护林员,还获得过乡里的表彰。他常说山林里的生灵给他送来了孙女,他要尽其所能来保护山里的一切。
冬天的山里晝夜温差大,美华睡得不踏实,感觉被窝里比往日更冷,嘎嘎夜里起来给她盖了床毯子,看到美华醒着,摸了摸她的脸说:“睡吧睡吧,不要想修路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其实美华知道,嘎嘎一晚上翻来翻去,也没睡踏实,床板压得吱吱乱响,还坐在床头抽了两支烟。
美华天天坐在门口张望着,期待着,可再也没有陌生人出现,那两个年轻人就像候鸟一样飞走了,不知会不会像候鸟一样再飞回来。嘎嘎开始还问问他们的消息,后来也不再问了,日子又归于平静。
深冬,天空中飞过的候鸟队伍越来越多,咿呀声一片接着一片,美华仰望着天空,数着一只、二只、三只……头数晕了,也没数清,感觉它们的队伍是一支利箭,嗖地一下便射出了美华的视野,只留下咿呀之声不绝于耳。美华靠在墙角边的太阳底下,感觉有些困了,想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忽觉耳边传来一声叫唤,似鸟似人,模糊不定。美华静下细听,仿佛那声音就在院墙的角落里,还伴有翅膀扇动的挣扎。显然,有只候鸟从天空掉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了美华的院子中。美华仔细擦了擦眼睛,拄着双拐来到院子的一角,果见有只硕大的鸟儿在院角的那棵桂花树枝上扑腾,看见美华走近,想挣扎飞起,反而摔倒在地,呀呀哀叫着。美华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大鸟,她大感惊讶,天空中的鸟儿只是个小黑点儿,可眼前的鸟儿却比村里的任何鸡鸭都要大,毛发不是灰黑,而是纯白,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神秘的天空来客,怎么会掉下来呢?美华一时束手无策。
美华没有能力去抓起地上的大鸟,她观察着它,发现它欲展欲飞的翅膀出现异常,一只翅膀坚挺有力,而另一只翅膀却软塌下来,垂在地面。但它仍不想放弃飞翔的希望,尤其是看到美华靠近它时,更努力挣扎着,甚至以嘴巴支撑地做拼命一搏。可一切都是徒劳,再怎么挣扎也飞不起来,直到最后它一动不动地瘫在那里,竟然把双目都闭上了。美华以为它死了,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它洁白的羽毛,没想它扑腾一下,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大得吓人,把美华吓了一大跳。美华从未如此真实地听到过它们的叫声,虽然天空中常常传来咿呀之声,但那实在是一种不真实的表现,遥远而神秘。
光亮渐渐昏暗,寒气从四周散开,嘎嘎还没回家。美华知道嘎嘎今天去了镇上,回来得肯定会晚些。美华怕大鸟冷,就从屋里找出一个纸箱子先把它罩住,大鸟此刻变得非常安静,像个睡熟的婴儿一样。天真正暗了下来,嘎嘎还没回家,美华不再等待,她想俯下身子把大鸟抱进纸箱里然后拖进屋内,不料脚下失去支撑,身子一下趴在了冰冷的地上,纸箱底下的大鸟被惊吓得扑扑乱抖。
地上的冰凉让美华感觉到手掌的疼痛,与此同时她听到屋门口的喊叫:“美华,美华!”也许是嘎嘎回到家不见屋内亮灯,便大喊美华的名字,声音中有了一丝慌乱。嘎嘎扶起美华的时候发现了纸箱下的大鸟,便惊讶地大叫一声,问美华是怎么回事。美华笑笑,说天上掉下一只大鸟,落到他们家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呢。嘎嘎也呵呵笑了起来,赶紧把大鸟抱进了纸箱。
嘎嘎进屋后特地在门角边给大鸟做了个窝,其实也就是把先前的鸡窝改了一下。美华看到嘎嘎细心地给大鸟检查了伤,嘎嘎说大鸟除了一只翅膀不能展开外,其他无碍。那只翅膀没有明显的外伤,可能是受了内伤,或者是像人类一样扭伤了筋骨吧。美华常听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意思是说要花很长的时间静养。那么鸟儿呢,是不是也一样呢。
第二天一早,美华把肉汤拌米饭放在鸟的嘴边,大鸟看都不看一眼。大鸟喜欢吃什么呢,美华不知道,嘎嘎也不清楚。美华这时才想起在电视中看的动物世界,记得里面说鸟儿喜欢吃草根小鱼之类的东西。美华把这个意思跟嘎嘎说了,嘎嘎说这事不难,他马上去寻。嘎嘎风风火火出了门,佝偻的背影让美华突然有些感动。平常不管自己需要什么,嘎嘎总是想办法满足她,记得有一次看到村里别人家的小孩子吃菱角,那是从山下的一个大池塘里摘来的,美华也想吃,嘎嘎立马下山。那是个热天,外面的阳光像团火,直到傍晚,嘎嘎才回来,浑身是泥水,背上是半蛇皮袋菱角。嘎嘎放下袋子,累得一屁股坐在此地上,浑身软塌塌地没有一点力气。但他还是从袋子里抓一把菱角,微笑着对美华说:“鲜嫩哩,快剥开吃吃,甜着呢。”
嘎嘎很快就弄来一些草根小鱼虾什么的,放在鸡窝里,早上放进去的,中午美华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被鸟儿吃得干净。美华开心地笑了,喊叫着:“嘎嘎,鸟儿吃了。”嘎嘎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拿着炒菜的巴铲,像个孩子似的把头伸进鸡笼的门口,没想到那大鸟却一嘴啄在他的嘴巴上,嘎嘎捂着嘴,笑骂道:“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美华想笑,忍住了,说:“它认生呢,以后熟了,自然就不会啄你了。”
每天的早晚,山村的水田、池塘边,总能见到嘎嘎佝偻着腰摸鱼捞虾的身影。嘎嘎有时抓的小鱼较多,便养在一只脚盆中,小鱼在水中自由游走,美华调皮地用手在水面上晃动,惊起一片水花,水溅到手上虽然冰凉,美华却开心极了。每每靠近大鸟,它不再乱扑腾,也不再惊惶,只睁着细长的双眼盯着美华看,苗条的双腿转着圈,好像跳舞的样子。鸡窝空间狭小了点,大鸟的脖子一伸长便触到顶梁。美华轻抚大鸟的羽毛,初时感觉滑凉凉的,后来渐渐沁出一种暖暖的气息,一直暖到心窝。
有一天,美华发现大鸟那只受伤的翅膀向身体收拢后不再耷拉下来,而且还可以收缩自如,大鸟在鸡窝中跳着舞步,竟然对着美华发出一声鸣叫。她俯下身来,大鸟再次发出鸣叫,像是在为她歌唱。美华笑了,不知为何眼泪却涌了出来,她忍不住把手伸进笼子里,抚摸着大鸟的羽毛,甚至想把脸也贴上去,亲吻它的嘴巴,对着它说话,把她对外面世界的理解慢慢告诉它。它似乎听懂了,一个鸣叫声,算是对美华的回应。
在寒冷的冬天里,美华有这样一位朋友相伴,让她感到生命中的温暖。
大鸟的翅膀完全康复,美华把它从鸡窝里放了出来,大鸟展开双翅,足足有2米多长,像天空中飘下的一朵白云,美华从未见到过如此巨大如此美丽的翅膀。收起翅膀的大鸟在屋中嬉戏,还用嘴啄美华的腿脚,可惜美华感觉不到。大鸟不肯再进那个鸡窝,它要自由行走,它像个大公鸡一样在屋里高昂着头。美华把屋门关上了,她怕它一见到外面的天空就飞走了,有几次嘎嘎回屋时关门慢了一步,它一下子窜到门口,伸出长颈向外望了望,又折回屋里。
有时美华会想,它是想家了吗?它的家是什么样子?它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吗?如果有的话,那它们该多着急呀!彼此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多可怜!美华抚摸着大鸟的羽毛,突然间就掉下了眼泪。她说:“大鸟,我知道你的心思了,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青山绿水的山林中。鸟儿离开了天空,你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
第二天,美华跟嘎嘎说:“我想把它送到山外的湖边湿地去放飞,现在它的伤养好了,可以自由地在天空中飞翔了。我还发现,它有时好像十分烦躁,甚至还用嘴來啄我,我想它应该是想同伴了,我不能再留它了。”
嘎嘎没有回话,他走到美华的床前,看着美华闪烁着光亮的眼睛,说:“美华,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美华点了点头。
嘎嘎抚摸着美华的头,说大鸟的伤好时他就有这种想法,只是怕她舍不得才没有说。还说:“美华,上次不是来人测量修路吗,听说现在改变计划了,不修路了,让大山保持原始的面貌,要把我们的村子搬到镇上去。”
“真的?”美华在被窝中挣扎着坐起来。
“是村主任在村里说的,应该是有这么回事。睡吧,不一会儿要天亮哩。”嘎嘎说完,便把电灯拉熄了。
美华睡不着,大鸟放飞的事和村子的搬迁在她的脑海中反复走过,让她无法安静下来,一直到天亮,她才迷糊睡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嘎嘎背着美华朝山下出发了,大鸟被装进一个蛇皮袋子里,美华抱着袋子伏在嘎嘎的脊梁上,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嘎嘎的喘气声。嘎嘎真的老了,也许是美华长大了,伏在嘎嘎背上的美华在想,如果有一天嘎嘎真的背不动她了怎么办?有一次她向嘎嘎提出过这个问题,可嘎嘎笑着说:“放心吧,嘎嘎可以背得动。万一哪天真不行了,还有政府呢。”美华听嘎嘎说过,她是村里的低保户,有生活保障。
走一走,歇一歇,一直到中饭时分,他们才到达乡镇上。美华被嘎嘎放下来时,看到嘎嘎脊背上的衣服湿了一片,在太阳光下散发出丝丝热气,嘎嘎的腰弯着,走路的样子越发踉跄。他们在街角边的一个小店里叫了两个菜,一个红烧鲫鱼,一个韭菜炒鸡蛋,都是美华喜欢吃的。
吃完饭,他们租了一个车子去湖边。车上有好几个外地人,他们是专门去看候鸟的,美华小心翼翼地护着袋子,生怕被他们踩到。十多分钟的路程很快就到了,美华下车一望,哪有湖呀,只远远看到一条白色的水带,近处是一望无际的草地和水滩。美华哪里知道,现在是冬季,水退老港,曾经宽阔的水面留下了一大片湿地,正是因为这片湿地,才有了候鸟从遥远的他乡聚集于此,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可观的场景。据说,此地的候鸟有上百种,其中不乏国家一级动物。再举目一望,美华看到远处有许多黑点白点,密密麻麻,还传来咿呀之声。美华看得呆了。嘎嘎背着美华找到一个偏僻处,解开袋子,大鸟扑腾扑腾地钻了出来,它并没有立即飞起,而是围着美华走了一圈,又低头啄了一下脚旁的草根,才伸展出双翅,扑地一下飞起来,飞到几米远,便降落下来,又回到美华身边。美华说:“嘎嘎,它飞不起来吗?”嘎嘎担心地看着大鸟,喊道:“飞呀,飞呀。”美华也跟着说:“飞呀,飞到同伴那儿去呀。”大鸟好像是听懂了美华的话,再次展开双翅,扑啦一下飞起老高,在天空盘旋了几圈,才飞到了前面的鸟群中。美华目送着它的身影,直到眼前黑乎乎一片。
天空不时有鸟群飞过,又在远处落下来,观鸟的人们兴致很高,不停地拍照,当有人拍到美华和嘎嘎时,看到他们面前的袋子,心生疑虑,引来几个值班人员,他们说他们是护鸟队的,并警惕地拿过美华的袋子,发现里面有掉落的羽毛,如临大敌般把两人团团围住。
当然,事情的结果是美好的,护鸟队的人用车子把两人送到镇上,还留下电话号码,告诉美华今后如果再发现这样的事,可以报告给他们,他们那儿有动物保护组织,会有专人救护它们的。
从湖边回来后,美华的心里有点失落。天空中依然有候鸟飞过的身影,美华想象着曾与自己相伴的大鸟一定也在其中,这样一想,美华就感觉到自己不再孤单。
第二年春天来临时,村主任来到美华的家里,给她带来了一把新轮椅,顺便找嘎嘎谈论村子搬迁的事。村主任说过几天村里要开会讨论搬迁和评议贫困户的事,上面要派人来扶贫了,美华家理所当然的是贫困户,马上有人来帮扶他们。村主任说这话时在屋里四处望了望,说这屋子也真是该搬了。村主任说:“到时美华可以到镇上上学读书了。”嘎嘎问:“美华还能上学?”村主任说:“能呀,美华现在叫辍学,上面说不能辍学呢,美华是身体原因没办法上学,如果村子搬迁到了山下,美华可以到镇上的中学读书了。”嘎嘎转身看着美华,笑得像个孩子。嘎嘎扶着美华拄着双拐站起来,村主任把那把新轮椅推到她背后,说:“坐下试试。”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美华看到天空中的候鸟往北飞,也就是说,冬候鸟要结束它一冬的长途旅行和生活,告别山下的湖中湿地了。开始只是少数的几个队,后来渐渐多了,不论白天黑夜,划过天空的队影总是成“人”字形,整齐不乱,伴着它们的鸣叫,似乎向美华告别。哪一只是美华陪伴过的大鸟呢?美华凝神望去,每只都像,但每只又都不像,美华向天空中呼喊,天空太高,淹没在它们的鸣叫声中。
村里这些日子开了好多次会了,都是扶贫和移民搬迁的事。有几名陌生的干部也到美华家了解情况。嘎嘎很忙,但脸上总是露着笑容。嘎嘎把即将要建的新村规划图拿给美华看,那是在电视中看到过的画面,美华怀疑地望着嘎嘎的脸,问:“真的有这么好吗?”嘎嘎把图纸弄得哗哗响,说:“都规划好了呢。”
天空中飞过的鸟阵渐渐稀少,美华的心里有点失落。但是,当意外的惊喜突然降临时,美华竟然以为在梦中。美华先是听到空中一声鸣叫,接着哗啦一下飞下一只大鸟,雪白的羽毛,细长的双腿,还有那熟悉的眼睛。它飞落在美华的身边,啄着美华的小手。美华轻抚着它的羽毛,光滑而温暖。
“嘎嘎!”美华喊着,她要与嘎嘎一起分享这美好的幸福时刻。
嘎嘎放轻脚步来到美华身旁,粗糙的双手不敢抚摸大鸟白绸般的羽毛,只是欣喜地看着大鸟,而后,拉着美华的双手一起托起大鸟的双腿,往上一挺,大鸟展翅高飞,飞向高空,飞向它们的群队,渐渐远去。
美华感觉自己身上也像是长出了翅膀,跟着候鸟一起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