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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8坏蓝眼睛

南风 2021年8期
关键词:客栈大理小姐

2012年的我,就这样寻梦而来,悲壮而走,自以为洒脱,却不小心带走了一个十年都没忘记的邂逅。

坏蓝眼睛

作家,編剧,情感专家

作者简介

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图书30余本,在多家知名刊物撰写个人专栏,发表文字近百万。作品曾获搜狐华语小说奖,2017年受邀加盟“爱奇艺明星作家团”,两部作品均获奖。曾以全国杰出女性意见领袖身份对话韩国大使,畅谈中韩女性文化交流话题。

作品以女性成长为写作方向,文笔细腻,风格独特,情节曲折离奇,脑洞清奇,尤其擅长描绘形形色色的都市女性形象,深度剖析女性在多类情感中的复杂心理。

编者按

延绵大理古色,摩肩接踵的行道皆是匆匆过往。唯独你,一隅邂逅激起的涟花一片,在我生命里回荡了数十载。文中12年前去疗心伤的文客,在惴惴不安与顾自徘徊间找到一盏明亮,在酒夜小巷里的只言片语,是心中深层的自白,相逢何必曾相识,只要过程是美的,那回忆便是美的。沉浸于坏蓝的精美绝伦文字夜色中,心不由也跟着她飞去了大理。阔别数年,坏蓝重回南风,归来仍是当年少女,本期倾城主打,让我们一起走进这篇雨过无痕的「晓」。

1

接到沉晓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凌晨1点的交道口大街,陪好朋友鱼小姐等出租车。

周五的鼓楼和三里屯类似,密密麻麻的小酒吧藏在知名不知名的胡同内,到处都是不睡的年轻人,深夜酒醉呕吐的、被搀扶着哭泣的、奇装异服倚墙发呆的、只敢在厕所墙壁上涂鸦骂娘的,像这城市一颗颗微小的伤口。

我也是小伤口,只是隐蔽的厉害,像个沉默的死皮,已经没有人再看到深夜哭泣的软弱了。

鱼也是小伤口,她比我更强大,她拥有了自我愈合能力,短短的几天,一个自命的仪式感后,她强制痊愈,成为隐形的纹身,不但没有泄气,反而如同充电马达,哒哒哒地蓄势待发了。

在城市这张皮肤上,我难看地凸起,她则化身漂亮图腾。

我们认识多年,友谊却始于最近,意外同步失恋,我是漫长马拉松版,她是浓缩微型版,恋人一样荒腔走板,恋情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她早早地大步流星跋涉出了沼泽,我小碎步挪移着,满身淤靑,血肉模糊,却咬牙未说——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一个美好的夏夜,区别于白天的暴晒,有微风、有凉爽、有户外坐着聊天的人,已经到了深夜撸串喝酒聊天的季节,这是四季中最诱人的部分。为了给鱼小姐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我煞费苦心地组织了几个貌似有趣的朋友,效果很显著,大家畅谈甚欢,忘情入夜,直到凌晨一点才恋恋不舍地结束。

据说周末夜晚在鼓楼叫车的排队率是一百起步,名不虚传,鱼小姐打开手机,半小时无人应答,我们边走边聊,离开了鼓楼区域,在交道口附近再次尝试叫车。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防备预备道别的时刻,我接到了沉晓的短信。

他说——

「你还好吗?还是时常想起那个锐利的你,坐着的你,离开客栈的你,记忆回忆不能重来,有那段记忆真的很美好,对于我。认识一个你,把你留在记忆里。」

短短的三行字,如同凭空伸出来的一只手,把我拉入龙卷风般的时空隧道中,甩到了2012年夏天。

也是5.29日,也是一个夏天的夜,也是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我坐在大理一个悠闲的院子里,猛一抬头,看到了沉晓。

2

那天,我刚刚到大理,落地就被带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敞篷院子内,据说晚宴已经在准备。

带我来吃晚餐的是我当时最要好的女性朋友菊小姐。

那一年菊小姐周游列国大半年,决定在大理休息几个月,写一本关于这半年吉普赛生活的书。知道我心情糟糕,邀请我到大理小住,让我远离尘嚣,尝试过一段没有烦恼的生活。

虽然都是写作的人,菊小姐比我潇洒太多,她早早地为自己定下了“自由”的生活准则,不上班,不结婚,不走寻常路,活成了一个游牧民族,四处闲逛,经历各种不同的人生,一路结识陌生人。这次的大理小住,也是跟路上认识的陌生人们一起结伴驻扎,大家都不知底细,名字也都是随便取的,却熟悉到日夜厮混在一起。

我则一直被困在城市的铁壁堡垒中,不断的往身上加压,如同一只笨重的蚕茧,生活的压力,精神的苛责,窒息到摇摇欲坠。2012年几乎是一个致命的转折点,而我当时浑然不知,就像被无形的手推倒在悬崖边,身后是无边的寂夜,眼前是碎石瓦砾,不管进退,都是伤痕。

我并不相信所谓的浪漫远方,也不喜欢无欲无求的废柴思维,对于一直狂奔的人来说,缓慢走停的人简直是犯罪。

还是决定去大理。

一是许久不见菊小姐,二是想看看大理的风光,三是菊小姐没等我应允,已经擅自帮我做好了出行计划。

——北京飞昆明,昆明乘火车到大理,大理再乘大巴到古城内,人力车至四季客栈见。

图文并茂,各种手写的标识,还有附加省钱攻略以及防绕路指南。

霸道到无法拒绝,这就是菊小姐的风格。

那些年的菊小姐是我的航向师,她积极探索世界,孜孜不倦地开发着崭新的内容,并且强迫我也同行。

木讷固执抗拒新事物的我被她拖地前行,跌跌撞撞地跟上了时代的每一步,照猫画虎地学会了网购,注册了各种奇葩的论坛,在一个不知名的神秘网站写日记,成为一个愤世嫉俗的隐居者,从此改变了书店买书、专卖店买衣服的习惯,成为未来一名资深的屯书癖和购物狂。

很多年后我才恍悟,原来最好的关系就是霸蛮入侵、无孔不入、时刻分享,有个让你愿意打开灵魂通道的人,多么难。

如今我像个萤火虫,总想点亮别人的迷途,追溯起来,不就是当年菊小姐对我做的事吗?当初我像个拖把,如今我拿起拖把,把所有人绑在布条上,安利她们减肥、化妆、鸡汤,我曾经抗拒的一切,如今变成另一个颓废积极版菊小姐。

3

按照菊小姐的周密计划,我奔波暴晒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大理,却得知北京有直飞大理的航班,明明可以很轻松抵达,却耗在途中几乎一天。

我几乎当场要跟菊小姐翻脸。

「这是最省钱的策略,你要相信一个背包客的推荐」——面对我的抱怨,菊小姐理直气壮地说。

人总要为懒惰和盲目信任买单,我也只能吞咽委屈无奈闭嘴。

大理,终究是来了。

古城内到处都是游人,要么去吃饭,要么去喝酒,大大小小的院落都被作为旅游设备进行了改造和利用。菊小姐带来我的餐厅叫老友鸡,一语双关,非常合适。

2012年,我和菊小姐相识十年,确实称得上是老友鸡了。

院子里只有一张长桌,可以坐十几个人,头顶就是月亮。

屋内还能坐一桌,据说要提前预定,否则根本没有机会在这里用餐。

菊小姐和老板很熟,在我来之前早早就预定了招待宴,她的朋友们也就蜂拥而至,跟着一起来凑热闹了。

五湖四海热爱孤独旅者,最爱做的事就是一哄而上凑热闹,也是有趣。

老板身兼厨师伙计以及所有角色,像所有来到大理的人一样,他带着一种佛系的淡泊,慢慢悠悠地在厨房里准备饭菜。没有菜单,完全按照现有食材来临时决定做什么菜,好不好吃也不做任何保证,愿者上钩。

菊小姐进进出出在跟老板定菜,平日清高冷静的她在大理像个交际专家,一种我不熟悉的游刃有余和随和可亲。大理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大家奔着不同的目的来,都羽化成想不到的另一种样子,我呢?我会变成什么?还是未知。

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热闹的长桌上,身边都是不认识的甲乙丙丁,有的像流浪汉,有的像专业人士,大部分人看不出职业,也许从没有过职业,这有什么关系,坐在一起,不问身世。人生虚无,何必了解太多?

院子里虽然只有两桌,却不断有人进来,又不断有人离开,饭菜上得很慢,但没人催促,这里根本看不见步履匆忙的焦虑人,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一概都很自如,前一秒认识,后一秒可能就走散,昨天还是天涯陌路人,今天也许就成为同伴知己,反正有缘走到了大理,来向梦想中的圣地朝拜也好,避世主义的安乐园也好,全部被搅碎蹂躏成安详的面团,仅此,已经甚好。

我的烦躁在月光的流淌里逐渐平复,我抬起头,望着海蓝色的天空,什么时候饥肠辘辘也变得温柔可期?

目光收回的时候,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白皙挺拔的年轻人。

这就是沉晓。

4

院子里一共可以接待两桌,一桌是菊小姐为我预定的欢迎宴,一桌就是室内几个中年人,他们在等沉晓的到来。

沉晓跨进院子的时候,我刚好对着月亮发呆,脖子累了收回目光,正好跟他对视。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我也愣了一下,有点恍惚。

那么多人进出,就像是流水线上的土豆,而沉晓出现,整个人照亮了院子。

一个像我一样格格不入的“城市人”,洁白清爽,也应该是初来乍到,脸上带着一丝好奇的新鲜感,周身还没脱去快节奏催发的紧凑外衣,衣着打扮也不像是适合的存在。

如果记忆没出错,他当时穿了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衣。

很少有人可以驾驭白衬衣,要么穿成房屋中介,要么邋里邋遢,而沉晓,在走线整齐的白色里显得如此皎洁。

目光相遇时短暂地停顿后,沉晓说话了。

他说:「刚才在飞机上是不是见过你?」

我问:「你也是从北京飞的吗?」

他摇摇头。

我说,「那就不是。」

他又问:「大巴上?」

我说:「不可能。」

如果大巴上有沉晓的存在,我没道理当时看不见。

可是,无可否认,我跟他一样有种模糊的熟悉感,不好意思界定为前世今生的矫情,只好认为之前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对方。

这时候,忙碌的菊小姐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我与沉晓的对话,竟然很远就开始调侃:「哎呀,这么快就艳遇了?」

一句話把我和沉晓都拴在了尴尬的热气球上,且做了赤裸裸的公开展览。沉晓立刻向屋内的朋友们走去。

菊小姐凭空一挡,说:「先别走。」

沉晓再次一愣,菊小姐直接拿了我的手机递给他:「来,把你的号码留给她。」

有几个人哄笑,有几个人在观望,我有点难堪。

没想到沉晓倒是落落大方,一串熟悉按在我的手机上,存了一个字:晓。

如此简单的数字组合:三个6四个8,这到底是个什么神秘的暴发户身份?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离开的时候脸上也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显然跟我不是一样的原因。

这是我跟沉晓的相识。

5

来大理之前,曾经听说这是跟丽江齐名的艳遇之都,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发生香艳的故事,甚至很多人为了寻找一夜情慕名而来,成为无数青睐者的寻梦园。

对于一切简单易得的关系,我一直排斥且厌恶,尤其是浮躁都会里的苟且,让我越发渴望干净纯真的相遇。

“艳遇”,难道不是指意料之外的美好相遇?

一个眼神,一次擦肩,一个故事。

发生在远方,结局未知,过程动人。

那些在电影、小说、各种文学作品中被不断歌颂的,不就是可遇不可求的“艳遇”?

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毫无防备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我就遇到了沉晓。

我们同一天抵达大理,同时在一个叫老友鸡的院子里吃饭,一共两桌,我们在室外,他们在屋内,背后就是著名的洱海。

院子里围坐在一起的人大多不认识,等晚餐终于姗姗到来,大家以和厨师相反的风卷残云的速度瞬间上演了光盘魔法秀。期间菊小姐跟各种人交谈,而我的心思多次飘到距离几十米的屋内,假装无意的偷望过去,可以看到他露在外的一半身影,另一半在浮光中的室内,参与着某些交谈,月光下,他的身影随着说话的起伏若隐若现,我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动,发自心内,偷偷的喜悦。

第二次见到沉晓,是经过一个理发店,发现他正被一个熟练的理发师摆弄,沉晓全身被包裹在白色中,只露着脑袋,像个乖巧的仙人球,在被巧手的工匠修剪。

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或许应该在被他发现之前鬼鬼祟祟地溜掉?

我像个心怀不轨的盗贼,加快了脚步迅速撤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经过他目光所及的镜子内,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也有些紧张,似乎跟我一样,想躲掉这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的尴尬。空气在我们俩没有来由的闪避中,突然弥漫了可疑的暧昧。

第三次再见沉晓,已经是几天之后。

没有沉晓出没的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我与菊小姐也因为理念不合争执了几次,最后都是不欢而散,虽然每次都有台阶缓和,但我的离念已生,并且悄悄预定了回程票。

2012年的我,就像是身披炸弹的刺猬,任何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点燃我的敏感和暴躁。我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判断,开始不断推开乱序的关系,然而,这是在温柔的大理,遥远的彩云之南,平静地包容着来自点点星球的不同人类,菊小姐,沉晓,以及其他人。

除了我。

这次的大理疗伤之旅宣告失败,原以为离开熟悉的环境可以放松状态,却未料焦虑的内心在哪里都无处安宁,与其这样,不如离开。

6

那天是个雨夜,客栈里的人都在门口的露天小酒吧聊天,我从外面闲逛回来,被菊小姐拉到一群人中,当时大家围着一个杭州女孩在算命,她懂塔罗,会看星盘,神情傲慢,据说还是一个精英女白领,厌倦了都市生活,在大理买了房子隐居。

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客栈的小酒吧里发呆,佛系帮人算命,每天认识新的朋友,每天又遗忘旧一点的人。

虽然围在一起的人很多,大家都各自沉浸在手机里,虚无地一直刷新,只是身在一起而已。

我百無聊赖,听她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眼神早就飘到了宇宙之外。

沉晓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来的,不管他在哪里出现,我都会一眼看到。在大理的人群中,他特别醒目,不仅因为挺拔和白皙,以及身上一丝不苟的干净和清爽的衬衫短裤,以及他「生人勿近」的分寸和微妙的距离感,更因为他拘谨小心和不明目的的笑容。

在这里看到他有些意外,聚集在这个酒吧的基本都是同个客栈的旅客,难道他跟我竟然住在同一座客栈??我们疑似同时在机场抵达,又真的同在一个院子吃饭,如今真的不约而同选了同个客栈?

世界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如果不是刻意,那一定是惊奇的缘分了。

看到我,相信他一样意外。

他脸上闪过的一丝讶异,被我即刻捕捉到。

菊小姐认出了沉晓,向他招招手:「咦,这不是意外先生?好巧,来这边坐。」

沉晓略有迟疑,但还是走过来了。他走过来的每一步,我的心脏都踩点配合着狂跳,节奏完全一致。

沉晓走过来,被菊小姐安排在我的旁边,会算命的女生一眼就看上了他。

「这个男生怎么没见过,来来,给你卜个卦。」算命女生伸手就要拿沉晓的手机,他下意识地躲了躲,竟然有些脸红。对于生肉型进攻选手,看来他有些胆怯。」

然后,尴尬的事情就发生了——

有个白族男生冒雨来看我,就站在了客栈外,见人就问我的名字。

而沉晓坐在我身边,见证了这荒诞的约见。

也没什么荒诞,白天百无聊赖,交友软件划了一圈,对大理白族很好奇,聊了几句,说自己在四季客栈,谁想到这痴汉居然冒雨来看我?

站在门外,跟白族痴汉说话,说大理的天气,该死的雨,他要不要换个环境更好点的酒店。

这样的对话有何意义,我连看一眼对方的耐心都没有。

身穿异族服饰,圆圆的脑袋中未必有别致的念头,我好奇的只是民族,而不是他。

沉晓在一群八卦的女生的包围下开始做不情愿的占卜,我远远地看着他,看着热闹的一切,隔着雨隔着千山万水的近在眼前,而他却没有向外面看一眼。

白族痴汉丝毫看不出我的厌烦,一再问要不要跟他去玩,我终于一口拒绝,粗暴无礼地赶走了他。

当然是我的问题,我随意地把人当做排遣寂寞的工具,当工具出现,我又不厌其烦地希望他消失,这大理的雨夜,如此珍贵的热闹,我迫不及待要听听沉晓的命运,虽然我对算命女生并没多大的信任。

我重新坐回到人群中,竟有种怦然心跳的愉快和放松。

因为身边是沉晓。

虽然沉晓对我毫不在意,却在不经意间跟我低语了一句:她们说你有艳遇。

我「蛤」了一下,心想:难道我的艳遇不是你?

这个夜晚终于因为雨夜的延绵和大理白族男人的消失而彻底变得美好起来。

轻松,愉快,凉爽的空气,喜欢的人,还有这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聚会,人的一生中,值得回忆起来的美好少之又少,这天绝对算一笔。

是真的好开心,不知道是这意外地重逢还是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雨,我烦躁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身边是沉晓,外面是异乡,菊小姐和面目模糊的其他人在争执手机控制人类的必要性,算命女生在不断地用眼神和言语撩拨着始终拘谨的沉晓,有人离开,有人又来,如果这夜成为永恒,我想说我愿意。

午夜时分,雨小了很多,很多人回客栈睡觉,热闹的境况渐散,我没走,沉晓也没走,算命女人还在试图让沉晓讲述过往的隐私,沉晓一直闭口不谈,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秘。

菊小姐跟一个女生为几句话翻脸,二人当场争执,又哗啦啦绝交的姿态彼此愤然离席,似乎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客栈门口的长椅只剩下我们零星四五个人。

长夜漫漫,有些饿了,我起身要去买点吃的,见我起身,沉晓立刻也跟着起来,

回头一看,沉晓居然紧跟我身后。

我回头看他:「也要去超市吗?」

他回答:「帮你拎东西。」

又补充了一句:「我以为你要走。」

客栈外不远处,有个通宵超市,24小时不打烊的那种,总有零星的人进出,我和沉晓一前一后进去,发现超市内光明四射,货架浩浩荡荡似乎很排场。

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城市,有种熟悉又不切实际的感受,我立刻开始扫荡。

沉晓说:「你们是做什么职业的?」

「查户口?」

「不,感觉你们都是不同寻常的人。」

我说:「哪有什么不寻常,都是一帮疯子吧。」

「桀骜不驯,不同凡响的感觉。」

「不过是写作谋生而已。」

沉晓有些惊讶:「原来是作家,难怪。」

「难怪什么?」

「艺术家,到底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大胆又热烈,有些害怕。」

我停住脚步,看着他:「算命的那个女生跟我们无关,来这里我只认识菊小姐,我说的写作谋生也只是指我俩。」

「你怎么好像生气了?」

「我饿了。」

真的饿了,有种要气吞山河的欲望,我穿行在货架中闭着眼睛拿零食,似乎要把这小小超市买空的架势,沉晓果真在后面默默地帮我拎东西,看我一件一件,一件又一件地据为己有。

结账的时候,沉晓说:「我差点以为是不花钱的。」

我自黑:「有钱人好不好?」

沉晓要付钱,我挡住,拿出信用卡支付,沉晓看了一眼信用卡上的名字缩写:MS JIAJIA

沉晓说:「黑卡,果然是有钱人。」

我开玩笑:「刚刚实现零食自由。」

收款员一件一件扫码结账,沉晓对她说:「随便算一算就好了,有钱人JIAJIA小姐來了,不必找钱。」

收款员一愣,我们俩相对大笑。

走出超市的时候,我说:「你才是有钱人好吗,手机尾号8888,绝对典型的暴发户。」

他不置可否,一直在低头笑,内敛且愉快——应该是这样的笑。

「你是做什么的?」——我也好奇。

「我刚刚回国,之前在澳洲读书,读了八年。只是普通人。」

「谁不是普通人。」

「你们都不是普通人。」

「我们都是有钱人。」

拎着硕大的购物袋,走在我的身后,一步一步,面带微笑,听我胡说八道。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周末被朋友拉着看livehouse的演出,一个台湾的不知名乐队,主唱撕心裂肺地控诉着对生活的不满,演出结束,他鞠躬谢幕,忽然脸上露出了一种羞涩的表情,抛开愤世嫉俗的姿态,眉眼中似乎藏匿着某种温柔的密码,那不就是绵绵细雨的夏夜,当我回头看到沉晓,他脸上带着的腼腆和羞涩的微笑吗?不但笑容相似,连眉眼竟然也有几分相像,内心不知道被什么碰了一下,从不追星的我找到了这个歌手的一切资料,甚至跑到后台去看他,恐怕别人会以为我是疯狂的粉丝,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想到了那天夜里拎着很多零食走自我身后的沉晓。

7

那天夜里后来发生了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那一路我们一直在谈话,说的什么笑的什么,都消散在记忆中,只记得他说在消失的那几天,他去了束河,去了丽江,去了喜洲,去了周边好多景点,但是,似乎都很失望。而我居然窝在大理,哪里都没去,哪里都没打算去。

快要到客栈外的小酒吧的时候,沉晓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感慨说:「今夜这场雨好像不会停了。」那场雨果然没停。

凌晨3点多,我们终于散场,而我终于确定地知道,原来沉晓真的跟我同住一座客栈。

大理有上百家客栈,我们竟然不约而同选了同一间,当然,客栈是菊小姐帮忙预定的,这间客栈也是传说中的不老神仙姐姐开的网红店,但是有什么关系?大理有那么多风格迥异的客栈,而我们在同一天抵达,选择了同一个院子吃饭,又住在了同一个酒店。

最重要的是,回程票就在天亮之后。

那天夜里,我回到房间,躺在靠窗的床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一直没有停下的雨,才开始享受来自异乡的潮湿和静谧,来自远方的陌生的气味。沉晓的房间就在三层,我视线可见的范围,院子里铺展的芭蕉叶把整个客栈包围得密密麻麻,在环绕的房间内,他在哪一间?有没有睡,有没有像我一样看着窗外的雨,有没有惊叹这巧合的一切一切,有没有回想刚才发生过的种种?

接近天亮的时候,沉晓发来了短信,问我睡了吗?饿了没?要不要去吃个宵夜,他知道有个深夜食堂很有名,天快亮了,雨也停了,可以一起去吃早点。

是的,其实天并没有亮,雨也没有停,所以,早点也就不必吃了吧。

看着沉晓的消息,我忽然有些伤感,今天之后,人各天涯,谁还会铭记这雨夜,这交谈,这好感?

终于还是一个字未回复,假装睡着。天一亮,我就要离开了。

没有预料的遇见,也没有预谋的告别,旅人本应如此。

当我一夜无眠,拖着行李箱走出客栈的时候,大家都很意外。

尤其是菊小姐,跟在我身后骂了我好久,怪我没有提前告诉她,怪我不该这么任性,怪我自作主张,怪我太早离开,怪我辜负了她的期待和好意。

我什么话都没说,像个无情无义的浪子,半句解释都没有。

经过客栈的小酒吧,很多熟悉的陌生面孔都在,算命的女生似乎一夜都没走,沉晓也在,他一个人坐在角落,晒着太阳在读书,不知道是否吃了早点。看到我出来,他似乎很吃惊,却也没打招呼,继续低头看书。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没有回头,就这么走了。

似乎听到背后有人说再会了,似乎有人默默目送,似乎有人潇洒挥手,一个个孤独的灵魂朝圣而来,一个个满足或者不满足的灵魂又仓皇离开,大理从来沉默不语,只用风花雪月来接纳和送别一切。

2012年的我,就这样寻梦而来,悲壮而走,自以为洒脱,却不小心带走了一个十年都没忘记的邂逅。

8

我一路周折,乘坐大巴离开大理,一个人孤零零的来,又孤零零地走。雨还在下,就像是我内心无法排解的忧愁,凭借着着异乡的天空丝丝飘落。

路上收到了沉晓的短信,一大段一大段,不需要回复又不明所以的话,似乎是在抱怨,又有些惋惜,是欲言又止的保留还是……其他?想在沉晓这里找到某些确定的东西应该是不可能的,也没有必须和必要。

看我一直没有回复,他最后说了句:回家记得报个平安。

没有报平安,没有再联络。

在大理发生的一切,就在大理结束好了,我们原本都是天涯路人,只是偶尔相逢,当我们相逢又分离,不该再把这一切当做前行路上的牵绊了吧。

虽然那个雨夜如此浪漫,淋雨购物如此温馨,路上的交谈如此温柔,宛如盛开在深夜里的昙花,极尽生命中的灿烂,绽放完毕凋谢就足够了吧。

当然,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

当我回到了我熟悉的环境,回到糟糕的现实,一件件去厘清和治愈生命的疼痛,沉晓却在千里之外不断地发来似有若无的消息。

在他的邮件中,我了解到他的生活和生长背景,了解到了他复杂的家族关系和他身为继承人的痛苦,了解到他在国外读书时的荒凉和孤独,了解到他难以与周围人融合的局促……似乎了解他的一切,却从不了解他的内心,他的心意,他的目的。

或者他对我也像对待其他人,始终保持着警醒、戒备、距离和试探。

没什么特别的。

唯一特别的,可能就是相识的时间和地点。

那是沉晓回国后第一次旅行,他在国外太久,已经不太熟悉国内的环境,原本想出来散散心,调整一下状态,回去投入到磅礴的工作中去,没想到遇到了我。

每个去大理的人都似乎带着多多少少的治疗侥幸,总以为院方有个隐形医院,似乎只要抵达,就有救赎的希望,殊不知,内心的焦虑只有靠内心去解决,不管走到哪里,不管遇到谁,都不会真正让这些伤害消失。但却又可能带来某些期待,就像我对他的期待,而他,对我有期待吗?

应该是没有。

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通信,交换着很多观点和看法,交换着彼此生活的一些轨迹。我有了新的工作项目,他开始了正式进入家族企业勾心斗角的开始,在他的描述里,大部分人对他都有敌意,包括姐姐,父亲,以及企业原有的元老们。听他的生活仿佛在旁观一部TVB豪门恩怨片,视角还是第一主角的内心旁白,或许有些精彩,但缺失了“感情戏”的部分,多少有些枯燥。

感情戏?我愿意听到他的感情戏吗?并不。

我是他的感情戏?也不是。

我们更像两个身处异地的朋友,虽然保持着密切的沟通,却也没什么多余的流露,一切看起来理所当然,毫无特别。无人愿意去探究这段关系的定位,性质和意义。

有时候深夜会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里的他风格如旧,话不多、有克制、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说,最终却没什么可说的。离开了大理那个特定环境,我和沉晓无话可说,尤其是我,太久这样的不明所以的交往,我有些意兴阑珊,我周围都是些鲜活的人,大家的爱恨情仇都很浓烈,岁月鲜红,旗帜明朗,张扬又明确的节奏下,如沉晓这样的注水饮品,我实在觉得乏味。

有一次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沉默好久,说了句:没什么话说。

我的诚实似乎伤害了他,后来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邮件也越来越少,有时候他会给我发照片,发他以前在国外的生活片段,发一些歌曲的链接,我甚至都没有打开过。

中间他到过北京几次,我们吃过饭,我带他去跟朋友聚会,带他去朋友开的酒吧喝酒,甚至带他去参加一个有些著名的人物存在的项目会议,他自始至终像个拘谨的小孩,放不开,羞涩,酒只喝一杯,话只说几句,从头到尾都难以融合,他没有说谎,他和这個世界,无法融合,哪怕有我这个天然的“粘合剂”,拼命试图去修补,也无能为力。

空隙太大,无能为力。

再后来,我已经慢慢地不愿意再跟他往来,大理的一切越来越远,往事越来越淡,太多的现实已经将我的注意力填满,我要move on,我不再困局在爷爷去世的阴影中,我学会了自救,遗忘,疏远,清理已经放弃。

沉晓最终是被我放弃在名单里了。

如果当初对他曾经有过一些明确的火花,在他无意识的浪费里消失殆尽,最终只剩下一种叫做“特定时区里的特定悸动”的判断,而已了。

这些年基本不再有沉晓的消息,偶尔会想起他,却没有再去联络,再去探究的想法了。

直到这天夜里,五月的凌晨,一个毫无防备的日子,接到了沉晓近乎表白的短信。

9

据说红纹石可以让你遇到真正的缘分,我似信非信地戴上了一串漂亮的红纹石手串。一个月前,一个号称深爱我认定我的人绝情地离开了我,理由是我有些过往隐瞒了他。一段浓烈忠贞信誓旦旦的爱情,能够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戛然中断,我在这个残酷现实里好久都没能回过神,我不停地判断这爱的真实度,爱的意义,爱的这个人的正确性,但是一切不会有答案,也不必再追究,结束就是结果。

结束后的日子难以描述,我失眠,整夜无法入睡,严重到白天都无法入睡的程度,我忍受着煎熬,痛哭,体验着心碎综合征的种种感受,一个人的爱竟然可以排山倒海地来,又可以轻飘飘毫无眷恋地走,那么中间这几年大家辛苦的付出算什么呢?没有答案,我也不想再要答案。

带上了红纹石,上面有红白交织流淌的奇妙纹路,漂亮得令人不释手,也许是美好的寓意,也许是心灵上的暗示,我开始逐渐平静,也愿意说服自己接受残忍。人生不就是如此吗?我也在不断地丢弃,也被人丢弃,只有选择,没有对错。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以为的爱情并不存在,那种可以抵抗一切世俗,可以抛弃一切偏见,彼此勇敢捍卫从不退缩的爱情,我终究没有福气遇见。

我甚至都不值得对方留恋。

五月的凌晨,不冷不热,空气中有些凉爽的舒适,我和几个朋友在鼓楼吃饭聊天,我们谈论生活,感情,人生的意义,城市的偏见,格局的大小,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话,直至深夜,陪鱼小姐走到了交道口的大街上等车,路上接到了沉晓的短信,看到了带着太多8的土豪手机号码,这个宛如考古时代的人凭空跳出,他说他想念大理,想念我,时常想起我的犀利,想起我的不告而别,想起那一夜的雨和一切。

连我都逐渐记忆模糊的一切,沉晓却一直铭记,这令人意外。

这天夜里,鱼小姐乘出租车离开之后,我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看着沉晓的短信,不觉竟触动了情绪的阀门,边走边哭,那么多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旧日时光,被我封锁后刻意遗弃的旧日时光,被我定义为鸡肋的毫无意义的情感和过往,早已失去联系多年的菊小姐、老友鸡、四季客栈、算命女孩、白族男生、沉默的苍山、秀美的洱海、十年前的风花雪月,都如海市蜃楼般在空中浮现,沉晓像个魔术师,把懵懂前行自以为铜墙铁壁的我击碎,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软弱,虚弱,委屈和怨恨的自己,在2012年拖着行李箱仓惶逃窜的自己,又拖着行李箱自以为潇洒不告而别的自己,那些回不来的日子,那些回不来的美好,那些再也不见了的人,那些再也无法复制的一切。

生命就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宴,你来我往,迎来送别,一场眼泪一场欢笑,终究没有什么是我们把握得住的,也没有什么人是真的可以如愿陪伴我们到永远的,记忆中一段的美好,已值得感恩。一程山水的陪伴,都要感谢。

我哭得涕泪滂沱,不是为了他的再度出现,更不是为我们根本没有发生过的故事,只为再也回不来的流年。多年后的我不再计较他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当年要用暧昧稀释好感这些小情绪小情爱的追问,谢谢沉晓,仅因为他在当时月亮当空的院子里的出现,以及陪我去淋雨,跟我开那些似有若无的玩笑,能够在多年后的夜里发消息过来,告诉我他珍惜那些相遇,在一个自我价值感降低到极致的夜里,这已经是足够的安慰。

这天夜里,我给鱼小姐讲了大理的故事,并且决定把大理当年的一切记录下来,作为对沉晓的记忆的回应。

那些我自以为遗忘的一切,其实从没忘记。

关于大理的故事,关于沉晓的往事,全部翻滚上来,一点都没,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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