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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玫瑰泣泪

2021-09-18居何

南风 2021年8期
关键词:小王子玫瑰男友

居何

年龄的差距原来可以随时间推移巨变而为天堑和鸿沟,他们一在此,一在彼,中间横亘误会与不满的渊薮。

沈蔷挑了个周末搬家,相亲认识的男友忙着开会,在她把行李尽数打包好后姗姗来迟,总算来得及帮忙把最后一个箱子运到货车上。

沈蔷要搬离的是只有步梯的老式小区。水泥台阶垒叠出五层小楼,她住楼顶,上上下下几年,一早练出健步如飞,倒是累着了坐惯电梯的男友。楼梯扶手上的红漆龟裂剥落,很随意地碎在地上,男友用脚尖踢一踢,半开玩笑地露出几分嫌恶来:“好脏,这算得上史前文物吧?”

她装作没听见,关上门后一路沉默着下楼。车子驶出小区大门时她想起林颉——第一次来她家做客同样看见台阶上那些零散的漆片,但只真心实意地笑出两颗虎牙:“好像玫瑰花瓣,沈姐姐,原来你每天都在走花路吗?”

林颉比沈蔷小几岁,具体是多少岁,沈蔷后来渐渐不敢去想。总不过是在她刚学了加减乘除的年纪,林颉抱着玩偶一路从对门噔噔噔跑到她的书桌前,用还沾着口水的小胖手扯住她的衣角不停晃荡,口齿含混:“沈姐姐,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那时沈蔷刚升上少先队员,胸前的红领巾提醒她必须先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于是她先是正襟危坐,被晃得受不住了,只好再铁面无私地去掰林颉的手指。掰到最后一根时有温热且粘稠的雨下在她手背上,抬头才发现林颉忍住了嚎啕但没忍住大哭,白白净净的小脸上一半是眼泪一半是鼻涕,混在一起滚滚而下。

沈蔷劝了又劝哄了又哄,才让林颉勉强答应吃完晚饭再听故事。新月初升时林妈妈敲开沈家大门,林颉举着图画书飞奔到沈蔷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雀跃着不肯松开:“讲故事讲故事,沈姐姐,讲故事!”

虽然沈蔷很小就开始认字,但那本选段自法国作家的绘本还是被她讲得磕磕巴巴。所幸林颉好糊弄,听不出她的前言不搭后语,只睁着一对水葡萄似的眼睛满脸虔诚。最后他怔怔发问:“小王子和玫瑰花还会再见面吗?”

沈蔷摊了摊手,把话说得直白无比:“不知道,这本书上没写。”

林颉扁了扁嘴,沈蔷唯恐他再哭,连忙找补:“但是肯定会再见到的,毕竟他们互相那么喜欢对方啊。”

长大后沈蔷才明白事无绝对,人世原来多的是无常。

沈蔷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后,听闻林颉考上了同市的大学。多年邻居,沈妈妈叮嘱沈蔷务必一尽地主之谊,她从善如流,客气地邀请林颉吃饭。

联络方式是林颉拥有人生中第一部手机时加上的,算算也有两三年。但过往年月里他们一个在家乡忙着升学,一个在异地忙着生活,再次联系时竟有拙稚的生疏感。沈蔷记得林颉爱吃辣,把地点选在一家川菜馆,尖椒泡椒灯笼椒挨挨挤挤摆满一桌,林颉入座后却先倒了一杯白水递到她面前。

经年未见,林颉已明显高过沈蔷。沈蔷原先讶于他的变化,像笋芽拔地而成新竹,俨然玉树芝兰,不知他日生于谁家庭阶,见到那杯白水又忍不住打趣:“明明是你小时候爱吃辣却怕辣,我才一直在饭桌上备着水。”

林颉赧颜,连耳朵尖也红起来,嘴上却不服气:“我已经长大了。”

沈蔷笑意更甚,筷子于餐盘之间来来回回,逐渐在林颉碗里堆出一座小山。再要搛过去一塊肉时终于被他制止:“我已经长大了,”他重复,牙齿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坚定清晰:“不要再把我当作小孩子。”

饭后他们沿着护城河散步,晚风熏软,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香,近了才发现是岸边的花圃里植着一小片玫瑰。快要十五的晚上,月光满得从天际涨落,穿枝拂叶,在林颉身上笼出一层暧昧不定的阴影。他看一眼那丛开得热烈的花,突然提起以前沈蔷对他讲过的那个故事。

故事的结局远非寻常童话:玫瑰露出花刺,口不对心地送别小王子,他们从此便再也没有见面。林颉顿了顿,说:“假如玫瑰花在小王子决定离开时挽留,他们是不是就能永远在一起?”

这是个再直白不过的问题,沈蔷却无法立刻给出答案。虫鸣蛙声渐次响起时她只说:“如果玫瑰这样做,玫瑰大概也就不是玫瑰了。”

圣埃克苏佩里在书中写得清楚分明:“她不愿让小王子看到自己哭泣。她曾经是多么骄傲的一朵花。”

到达新家不久后男友接到上司的电话,很快匆匆离去。沈蔷习惯了他的公务繁忙,索性一个人坐在地上整理大大小小的纸箱。

她原以为行李不多,没想到半天工夫也理出了铺满一地的家什。从箱底取出的最后一个物件是掉了釉彩的水晶球,灰蒙蒙的玻璃里嵌着一颗小小的星球,粉状的雪积在小王子金色的头发和红玫瑰透明的保护罩上,让人想到白头的隐喻。

东西是林颉送的,和沈蔷收到过的其他礼物相比,远远不算贵重,但的确最得她欢心。深冬薄暮时林颉等在她公司楼下,天气冷,冻得他连鼻尖也泛红,沈蔷小跑到他面前,嗔怪他不找个避风的地儿呆着,白白让她心疼。林颉嘿嘿一笑,握着她的手放进自己大衣的口袋——沈蔷就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触到手心这只保存至今的旧物。

水晶球底座有个开关,塑料拨片被划到另一边时,玻璃世界里就会伴着月野空的纷纷扬扬吹乱白雪。当下沈蔷试了数次未果,打开电池仓才发现早已凝固的电解质漏液封存了任何重新开启的可能。

沈蔷和林颉的相恋开始得不算容易,结束得却极匆忙。但仿佛又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沈蔷每天忙着为工作焦头烂额,给不了林颉一日三餐的陪伴;而林颉由于应接不暇的大学活动,同样没办法为沈蔷提供稳定的安全感。

年龄的差距原来可以随时间推移巨变而为天堑和鸿沟,他们一在此,一在彼,中间横亘误会与不满的渊薮。在一起的第二个周年纪念日,沈蔷对接的项目出了差错,不得已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林颉抱着花束拎着蛋糕等在大门口,眼巴巴看着摩天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灭下去,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争吵在沈蔷下班后看见林颉和陌生女人谈笑时爆发,虽然她一早知道林颉异性缘极佳。火药味连绵数日,终于导致分离——尽管林颉多次解释那只是他实习期的同事,心力交瘁的沈蔷还是被积重的压力和委屈催逼着选择了放手。

强硬挣脱林颉的拥抱时沈蔷突兀想起那株在渺远星球上的玫瑰,她们一样用骄傲的刺芽代替脆弱的眼泪,唯一不同的是,她还没有等到小王子为她打造出隔绝外界纷扰的保护罩。

和男友分手后,沈蔷毫不意外地遭到了亲妈的炮轰。嫁女心切的沈母把陈词滥调念叨了一遍又一遍,话里话外绕不开她年纪不小了再耽误下去必定成为剩女云云。不愿继续勉强将就的沈蔷被她念得脑仁一抽一抽地疼,刚想着假装信号太差挂断电话,沈母突然转了话锋:“林颉是不是快毕业了?”

沈蔷嗯一声,不想被听出太多情绪上的起伏。他们的恋爱没有瞒着双方家人,却也并未得到任何一方的祝福。大概沈母觉得林颉太过年轻难托重任,林母同样不认为事业心强烈的沈蔷是儿媳佳选——虽然如此,林颉从未避讳在她们面前大方挽起沈蔷的手。

电话另一端的唠叨转了一大圈,最后停在“放假了回家看看”这一句上。沈蔷很愿意在小事上为父母妥协,下一个周末便拎着礼物坐上回乡的列车。打开家门时却发现餐桌边上端坐着林颉。

沈蔷呆了一呆,很快看见沈母的眼色,却蓦然少了敷衍的力气。饭后她被迫送林颉回家,出门后她直言不讳:“我从来不信破镜可以重圆,更讨厌被当作婚恋市场上的货物待价而沽。”

林颉深以为然地颔首,依旧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礼盒交付在她手心。打开后沈蔷看见打磨精巧的星球小王子玫瑰花,一应俱全地坠在恰好是她手围的链条上,首尾用刻了她生日的暗扣相连。

沈蔷甚至还未感到鼻酸,盒子里的红丝绒却迅速洇开一小片海。五感被弥漫的水汽模糊时她听见林颉的小心翼翼:“如果不能重圆,可不可以请你和我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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