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市平城区出土之北魏陶俑的初步研究
2021-09-18赵婻
赵婻
(云冈研究院,山西 大同 037008)
佣,也称偶人,是中国古代丧葬中使用极为普遍的一种随葬明器,出现于商代后期,至清初绝迹,延续了上千年。考古发掘出土的佣数量巨大,质地种类多样,最常见的有陶佣、木佣、瓷佣等。造型上则随朝代的更迭不断发展演变,有奴婢佣、侍从佣、武士俑、歌舞伎乐佣、士卒佣、天王俑、力士佣、四神佣等,还有牛、马、羊、猪等动物佣,品类繁多,各具特色。佣作为一种随葬品,直接反映出了当时人们的社会生活状况和丧葬礼仪制度。本文仅通过在今大同市平城区范围内历年发现的北魏平城时期墓葬中出土的陶俑的特点,来探究这个时期胡汉文化交融的发展历程。
(一)
北魏是由鲜卑族拓跋部建立的北方政权,拓跋鲜卑属于东胡的一支,最早起源于大兴安岭北部,也就是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镇附近一个叫嘎仙洞的地方。后经多次迁徙,不断繁荣进步,从一个游牧民族逐渐走向了农耕文明,建立了北魏政权。公元386年,道武帝拓跋珪建都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398年迁都于平城(今山西大同),直到公元494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时止,北魏王朝定都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的这97年,是其政治和经济实力最雄厚的时期。当时平城管辖的范围称之为“畿内”。根据《魏书·食货志》记载:“天兴初,制定京邑,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极阴馆,北尽参合,为畿内之田”,[1](卷110,P2850)要比今大同市平城区大得多。随着北魏统治区域的不断扩大,大批的汉族和其他民族手工业者不断迁徙到平城,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相互交流,不断融合,为后来的“太和改制”和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奠定了基础。在这个时代,有连年的战乱,也有各民族交流交往和互融互通,更有多民族文化互学互鉴。陶俑这种原本属于汉族丧葬制度中使用的明器,在北魏早期鲜卑族墓葬中并没有出现,后来之所以出现,也是因为受汉文化的影响,这说明鲜卑族逐渐接受了汉族的丧葬礼仪制度,于是在北魏中晚期的墓葬中,陶俑数量越来越多。
在平城时期的北魏墓葬中,随葬陶俑最早可以追溯到关陇十六国墓葬,因为在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的过程中,十六国的文化因素大量融入平城。从考古发掘的材料中证实,北魏平城时期的陶俑可分为三个阶段,其中北魏定都平城之初至公元五世纪30年代为第一阶段。这一阶段陶俑目前所知有大同沙岭M2和2013年发掘的东信广场M211,这两座北魏墓葬出土的陶俑均有十六国时期的关陇风格。从种类上划分主要有动物佣和人物佣。制作工艺上多以手工捏制为主,线条勾勒简单,整体看上去略显粗笨。动物佣一般都是家禽,有陶牛、陶狗、陶鸡、陶猪等,这也与游牧民族放牧狩猎的生活习惯有关。人物佣主要有侍从佣,从服饰上看,带有明显的汉装特点。男侍佣头戴风帽,帽檐处有两条弦纹做装饰,顶部有一条凸起的棱线,帽后扁平。女侍佣风帽后有凸起,似发髻,下面系结。男女侍从佣均上身着右祍交领窄袖衣,下身着长裤,足蹬黑靴。面部表情刻画不是很清晰,双臂环拢放于胸前。在东信广场M211墓中,随葬陶俑种类比大同沙岭M2多一些,不仅有男女侍佣,还有车辆模型等。男女侍佣有的身着鲜卑装,有的则着汉装。男侍俑头戴风帽,顶上刻有十字纹,上身着交领上衣,下身着长裤。女侍俑的服饰分为两种:一种头戴鲜卑帽,帽顶刻有十字纹。上身着交领长衫,下身着裙;另一种是身穿宽衣大袖的右祍汉服,梳着十字形发髻,双手环拢于袖中。此外,伎乐佣的服饰也有鲜卑服和汉服两种形式。一种头戴鲜卑帽,帽裙及肩,身穿长袍,手里拿着乐器;另一种是头戴小冠身着汉装的男乐佣和梳十字发髻的女乐佣,他们个个或吹奏或弹拨,陶醉在美妙的乐曲中。笔者之所以判断沙岭M2和东信广场M211出土的陶俑为北魏平城时期第一阶段陶佣,其一是因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治期间,连年不断的战争使关陇地区的一部分居民向北迁徙。据《魏书》中记载,太延元年(435)二月,“诏长安及平凉民徙在京师,其孤老不能自存者,听还乡里。”[1]((卷4上,P84)太平真君七年(446)二月,大破“盖吴于杏城”,三月“徙长安城工巧两千家于京师”。[1](卷4下,P100)其二,从墓葬形式与出土器物上也有很多相似特征,例如都是长斜坡墓道土洞墓,甬道口设有砖制或土坯封门,甬道为长方形或梯形,墓室多为双室墓等,随葬器物除了生活明器类还有畜禽佣和出行组合的牛车、鞍马、伎乐俑、侍佣等。但在北魏平城时期第一阶段的随葬品中没有出现镇墓兽和镇墓武士俑。[2]通过史书记载和大同沙岭M2墓出土的陶俑特点,可推测大同沙岭M2墓的下葬时间应该在五世纪30年代左右,也正是关陇墓葬文化传入平城之际。这也说明当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服饰既流行汉装也流行鲜卑服,两种服饰文化处在并行时期。第二阶段为公元5世纪50年代。这一阶段的陶俑目前出土的不多,且尚有残缺。在倪润安先生的《北魏平城墓葬分期标准探讨》一文中,证实了大同南郊田村北魏墓下葬年代为5世纪50年代晚期。[3](P42-113)此处墓葬虽然与大同雁北师院北魏墓下葬时间相差不久,但从陶俑的制作工艺上仍可推测出这些陶佣制作完成的时间要比墓主人下葬时间早很多年。田村北魏墓[4]出土的陶俑多数为女侍佣(图1)。她们头戴风帽,帽后系结,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眉心、脸部、唇部点红,双臂有的向前平举,有的环拢身前,好似作揖。这一时期的陶俑从服饰上看具有浓厚的鲜卑族特色。服饰分内外两层,内衣圆领红色,外衣为浅灰左衽长衫,长及膝下。无明显足部。除此之外还有一尊武士佣。这尊武士佣头顶和下半身躯体已残缺,但从制作工艺上仍可看出手捏的痕迹,双目圆而外凸,鼻梁高挺,留着八字胡须,身着圆领衫,酷似胡人形象。此外,墓中还出土了陶牛、陶狗、陶骆驼等动物俑。尤其是骆驼佣,在第一阶段的墓葬中从未出现(图2)。这是一尊双峰驼佣,双耳直立,眼睛圆睁,鼻孔略大且外翻,嘴巴微张,体型健硕,四肢粗壮分立于地面。尾部缺失。整体造型逼真,不失可爱。骆驼佣的出现说明北魏鲜卑族在定都平城之初的丧葬习俗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带有游牧民族生活方式,同时也表明当时的平城地区贸易往来非常频繁,商贾云集。然而北魏统治者初到平城,为了巩固政权,统治者大力提倡简葬。因此,在北魏平城时期第二阶段的墓葬中,武士俑数量较少,且主要起到镇墓辟邪的作用。这一时期也是胡汉文化交融不断发展的时期。中原的汉人迁徙到平城后,带来了丰富的儒家思想和黄老学说以及先进的手工业生产技术。这对北方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豪迈粗犷的生活方式有很大影响,他们渐渐改变了自己原有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试着接受汉人的思想,加之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后,南朝汉族政权长期与之对峙,北魏统治者急需学习借鉴正统的汉文化体系,于是在思想文化、政治统治、生活习俗等方面不断的相互学习,而汉人也会吸收胡人开放包容的豁达性格,双方互学互鉴,加速了胡汉交融的进程。
图1 女侍俑
图2 骆驼俑
(二)
(三)
第三阶段为公元477年—494年,即所谓的“太和年间”。在这一阶段中,北魏墓葬中随葬陶俑的数量大增,不仅有成对出现的,还有一些排列组合形式,这些陶俑形态各异,风格独特,反应出北魏文化的多元性、开放性、包容性和复杂性。这一时期的陶俑主要以宋绍祖墓和司马金龙夫妇墓出土的陶俑最为精美,也最具代表性。宋绍祖墓是2000年发掘的雁北师院墓群中的一座,史书上并未对宋绍祖其人有太多记载,但根据出土的墓志铭可知,他葬于太和元年(477年),生前官至幽州刺史,被封为敦煌公。在他的墓葬中,出土的随葬陶俑种类繁多,有武士佣和镇墓兽组合、侍从仪仗佣组合、模型明器组合、禽畜组合等四大类陶俑。这些组合的出现不仅生动地展现了墓主人生前的生活情况,同时说明汉文化的影响已成为北魏平城时期第三阶段墓葬文化的演变主流。在宋绍祖墓中,共有六辆陶车模型,分别按照前导、传乘、副乘、主车的顺序排列而成,形象地表现出墓主人生前声势浩大的出行场景,其中最精美保存最完好的车辆模型是鳖甲车和卷棚车,它们都属于通幰牛车,即一种遍覆帷幔的车子。牛车早在东汉时期就已经普及,当时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能坐牛车,后来王公贵族们对牛车加以装饰,出现了装有偏幰的辇车。北魏时期的牛车延用了东汉风格但又经过改良。鳖甲车就是当时特有的风格,富有浓郁的北方草原气息(图3)。车顶隆起好似乌龟壳,四角有方形角柱,车厢呈长方形,两侧各开两个带挑檐的方形小窗,车厢后部开两扇门,门外侧绘有黑色方格纹,前舆和前门框底部连接处有两个斜孔,是用来插杆竖幔的。该车属于安车类,有邸,为辎车型衣车,两旁开窗,后部辟门,即《周礼・巾车》郑玄所称的“辎车后户”。[5]鳖甲车属于主车,即墓主人坐的车。卷棚车则属于副车,一般用于墓主人的女眷所乘,即古代贵族妇女乘坐的有帷幕的车。卷棚车长24.8cm,高23.7cm,车顶部略向内凹,车厢呈长方形,两侧各开两个方形小窗,车厢上有四条明显的长斜线,厢体两侧凸棱处各有3个小孔,前舆和前门框底部连接处也有两斜孔,均为插杆竖幔所用。车厢前后门框四周皆涂红色,车轮施黑色。这两种车都是模制而成,把车辆的不同部位先分别模制再进行组装,之后装窑焙烧,最后彩绘。车舆卤薄制度早在秦汉时期就已施行,但作为马背上的拓跋鲜卑民族在定都平城之前是没有这种墓葬习俗的。道武帝拓跋珪定都平城之初曾经模仿秦汉时期的这种制度制造了一批车辆,但多数不符合当时的封建等级制度。随后的几十年,北魏统治者为了巩固政权,开始沿用汉代的车舆卤薄制度,各级官员出行时除了自己的车辆外还有随从车辆及护卫人员,官位越高则出行时的车辆越多,规模越大,越豪华。这也使拓跋鲜卑民族与汉民族的封建上层贵族之间加强了互融互通,为北魏中晚期民族大融合打下坚实基础。
图3 鳖甲车
平城时期第三阶段的镇墓武士俑数量大增,并且与镇墓兽组合出现,不仅起到镇墓辟邪作用,更多的是墓主人身份地位的象征。这一时期的武士俑头戴兜鍪,下面两侧有护耳。双眉粗壮,眼睛圆瞪,三角形鼻子,双唇丰厚,唇下露出整齐的牙齿。身着圆领筩袖铠甲,上面有黑色横纹。头、身分别模制而成再进行拼插组合。第三阶段的武士俑虽然风格基本相同,但在具体神态样式以及细节之处还是存在明显差别的(图4)。这是2000年雁北师院北魏墓群出土的灰陶武士俑之一。高41cm,头戴兜鍪,怒目圆瞪,鼻子硕大如蒜头,双唇厚实呈尖角状,身着筩袖铠甲,双手上举,左手残缺,手中曾持有武器,已遗失,足蹬高筒靴,下有圆形饼状座,神情迥异若有所思。北魏平城时期第三阶段的镇墓武士佣常成对出现,并与镇墓兽组合。在众多人物佣中,最与众不同的是一组胡人伎乐佣,他们头戴黑色风帽,身着红色或灰绿色交领长袍,长袍上装饰花卉图案,腰部系有黑色带子,脚穿黑靴,分腿站立在圆形底座上。他们个个深目高鼻,面部圆润,表情极为丰富,有的仰头张嘴,有的低头微笑。双手上举作执物状,手中曾执有乐器,已遗失。从他们的长相和衣着来看,具有典型的西域少数民族特色。北魏早期,因连年战争,大批百姓不断迁徙,西域的胡人与中原的汉人开始长期交流交往,使西域的音乐、舞蹈、杂技等不断进入中原。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后,还曾把这些西域来的艺术人才汇集起来,组成专门的机构。据《魏书》记载,公元386至432年,吕光、沮渠蒙逊统治凉州时,曾将龟兹乐改编为秦汉乐。“太和初年,高祖垂心雅古,务正音声……于时卒无洞晓声律者,乐部不能立,其事弥缺。然方乐之制及四夷歌舞,稍增列于太乐”。[1](卷109,P2828)通过这些随葬的胡人伎乐佣,我们可知,北魏平城时期第三阶段大量的西域音乐歌舞汇入平城,与拓跋鲜卑民族的本土音乐文化想融合,再加入中原汉人带来的乐舞旋律,形成了北魏平城时期特有的乐舞文化,而这种乐舞文化在丧葬制度中也体现了出来,大量胡人伎乐佣的出现,便是非常明显的证据。
图4 武士俑
第三阶段的陶俑尤其是从侍从佣的服饰上也可以看出不同特点。第一阶段带有关陇十六国风格的大同沙岭M2墓中陶女侍佣为右祍长襦,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仪仗佣的服饰全部变为左衽长衫。而且袴褶也成为当时服饰的一个特点,即上衣下裤。宋绍祖墓的鸡冠帽轻骑兵佣上身着黑色左衽交领长襦,下身着黑色窄腿裤,神态悠闲的骑在高头大马上,双腿紧贴马的腹部。双手半握拳,手中曾持有乐器,已遗失。从这尊佣的服饰便可知袴褶在当时非常流行。比起宽衣大袖的汉服它更具有实用性,更适合日常生活和劳作,尤其是便于骑兵能自由的上下马,因而当时有很多汉人也纷纷效仿。到了孝文帝执政时期,开始逐步实行汉化政策,胡人的袴褶也逐渐进行了改良,慢慢得像汉服靠拢,于是袴褶这种服饰便成为汉服与胡服相互取长补短的一种服饰风格。而且衣服的选材上也有了新变化。早年间,拓跋鲜卑民族的服饰选材多用羊皮,但羊皮粗厚笨拙。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后,在生活习惯方面渐渐的效仿汉人,制衣的材料不仅用羊皮也开始用布帛,穿起来既舒服又美观。这也是继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的第二次服饰上的胡汉交融。
在制作工艺方面,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陶俑的制作工艺也在不断改进。第一阶段的陶俑,纯手工捏制的比较多,到了第二阶段出现了模制。模制也分两种,起先是单模制,人物佣的头、手臂为手捏,身体模制,前身完整的勾勒出身形,后部完全抹平。后来出现双模合制,前身和后身分为两个单独的半模,然后再进行拼合,使人物佣的整体形象更加活灵活现。第三阶段,模制的工艺技术逐渐成熟,并且在陶俑上施釉,有黑釉、灰绿釉、红釉等,整体色彩更加鲜艳。人物佣的面部表情由早期的怒目圆瞪变得慈眉善目、神态安详,细节之处做了更多的修饰,而且在随葬品规模和数量上较之前明显增加。按照当时的封建等级制度,第一阶段的贵族墓葬只有零星车马佣和少量随葬品,到第三阶段宋绍祖墓及司马金龙夫妇墓中随葬大型的车马仪仗佣组合,武士佣、伎乐佣等,不仅体现了当时手工业的进步,更多展现的是北魏文化的快速发展以及对汉文化的吸收和与借鉴。
除了人物佣之外,动物佣数量也明显增加,其中陶马的数量最多,造型格外优美陶马佣的出现体现了马在拓跋鲜卑民族生产生活中有及其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在北魏平城时期墓葬第一和第二阶段陶俑中不曾出现的一大特点。此外,普通的家畜佣如陶狗、陶猪也有一些细微变化。在第二阶段墓葬中,它们虽为手捏,但四肢独立。到了第三阶段,陶猪和陶狗的四肢成为板足,也就是前肢和后肢的双腿没有明显分开,而是合二为一,在制作工艺上明显简化了。这表明了晚期墓葬更注重人物佣和车马佣的主体地位。此外还增加了羊、骆驼、驴等动物形象,进一步表现了汉文化与草原文化相结合的特点。
(四)
北魏王朝是我国历史上少数民族最为活跃的时期之一,长期的战争、迁徙和杂居使各民族间的文化从排斥到包容再到互通,经历了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这一时期,汉文化的先进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儒家思想逐渐被少数民族接受并占据主体地位。从这些随葬的陶俑可以看出,北魏平城时期的墓葬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秦汉以及西晋中晚期墓葬习俗的延续。这也进一步说明北魏平城时期墓葬文化是由拓跋鲜卑文化、关陇十六国文化、西域文化以及西晋中晚期文化互相交融发展起来的。从随葬品种类的由少到多,规模由简到繁,制作工艺由笨拙到精细以及随着时代的进步,陶俑的各种细节不断改进,无处不体现胡汉交融的发展历程,也对民族大融合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