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密码与文化意蕴
2021-09-18龙鸣
龙 鸣
认识陈通已十几年,老朋友了。翻阅他的《枕河记》,能感受到其宣称的创作宗旨,让人轻松,令人愉悦,遂列为“三上”之书,害处是有时蹲得久了腿麻。写这篇文章,点燃我灵感的是一句话,他在《寻找九龙山》一文中追问:“你真的读懂了九龙山的山水密码和文化意蕴了吗?”
前一段,在雷州半岛文化讨论会上,有人问,谁是最了解雷州半岛的人?我提出三个条件:一要土生土长,对半岛有感性认识和感情联系;二要对本地历史有研究,对半岛有理性认知;三是出过远门,用陈通的话说,“见过大蛇屙屎”,即对外地文化有一定认知,并且善于比较,从而视野开阔,变得有格局、有眼光。
众朋友各有功业,专门研究本地文化的人并不多,就我狭隘的见识,三者兼备的,陈通算一个。恕我一只巴掌指头没用完,漏掉的朋友可讥我孤寡,但会原谅。细读他的人与文,可知他不负一个“通”字。看来人名的确是对人生的最大暗示。
陈通一伙儿能在我羡慕的眼光注视下,呜里哇啦地说雷语,又可不动声色地转说白话,这项技能使我高不可攀。他们能自由使用三种相对独立的汉语,而我只会一种,有此差距,想不自卑都难。语言是人类特有的符号系统,是承载文化之船,人在刚长牙时就牙牙而学,完全是被动接受,原封不动地保留下大量古代信息。巴门尼德说:“语言即是存在的家。”按此说陈通有三个家,母语是“正房”,其余两个为“外室”。我有朋友写过一本书,名叫《在母语中流浪》。如果把语言比成河,陈通可以在三条河中游泳,其中一条是他的母亲河。
许多人讲雷话或白话,如鱼在水,虽时刻吞吐吸纳,并不去探究。对于这两套系统,我只能站在门外往里看,在比较中,竟发现这雷话与白话皆有妙处。有天聚餐,老板端上些佐料,嘟哝句什么,当地的朋友笑了。我忙傻问如何?他介绍说,老板把佐料称为“狗味”!仔细一想,真是妙极!白话中有些称谓与北方大异其趣。比如,制冷的原料北方叫弗利昂,白话叫“冰种”;北方的挖掘机,白话叫“勾机”;北方的电棍,白话说“光管”,如此等等。这说明北方话是人云亦云,而白话则有创造,尽管是往表象上走。
我能约略品味几个词,别说识其皮毛,恐怕连琐屑之得也谈不上,陈通可是浸淫其中的全方位职业研究者,这符合我所说的第二条。从《枕河记》中我能感受到,他把本地文化的研究当成责无旁贷的使命。他循着母亲河,徒步寻找其源头(《南渡溯源》),去九龙山漫步,探寻佛教文化的源流(《寻找九龙山》),通过田野调查和钻研典籍,去历史深处挖掘石狗的秘密(《石狗公》),不辞辛劳,去雷州大地的每一处“三间五房”品尝那些由白切狗、奇风异俗、雷州歌、雷剧、姑娘歌混合而成的《雷州味道》。
记述第三条“大蛇屙屎”,主要由《枕河记》第二辑:“绿野仙踪,意料之外的行走”这部分担纲。陈通有数十年工作经历,曾北到鸭绿江,南到天涯海角,东到普陀山,西到甘肃萧关,不光遍览国内的“大蛇”,甚至见过美国的“巨蟒”。那美国“大蛇”初看还真是唬人,甫一接触,即见“美国海关的官员不论男女个个腰里都别着手枪”。
三个条件都在胸中涵蓄,再看世界: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他写自家《与都督府毗邻而居》,自幼从不识字的祖母那里接受民间文化的熏陶;写父亲“寻常啖狗肉,笑谈饮蛇血”;写学生杀蛇一条,上百条吐着信子在校园里乱窜,前来寻仇;写东海岛有“乌蛇公”会随女出嫁,盘到米缸里,出嫁的女孩看见后,会和颜悦色温言软语劝说:“阿公,你回去吧,不要吓到我家里人,我会烧香给你的”,这时,乌蛇就会慢慢爬走(《说蛇》)。读到这些,才让我看到神秘、独特雷州文化的“里子”,如梁启超在其《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一书中所言:“其慓悍、活泼、进取、冒险,于中国民俗中稍可见一特色焉。”直到他写出的哲学意味,我才感到熟悉,说那蛇“用永远爬行为代价,赋予人类智慧” (《说蛇》)。如果说山东是我的家乡,雷州半岛对我来说就是“外地”,文中提到的许多大蛇,都在增进我的见识。在《南渡溯源》一文中:“有的树,枝丫横跨于河渠,每条都扭扭曲曲,不细看,还以为是正在渡劫的巨蟒。”《走少榄》一文写道:“在一片残留的原始森林中,有条大蟒蛇,比人的大腿还粗,多人看见它出没,横过小路爬进密林。”这些文字轻松活泼,有的像小说一样跌宕有致,如《一只大石臼》,作者沿着“石臼”这种新石器时代的原始残留,把读者引入一片荒古胜境,与现实生活有了艺术的疏离感。当然,他主持的晚报也在不断探讨半岛与中原的文化联系。半岛有岭南人文始祖赵佗和辑百越的余泽,有马援和曹操的后代在生息繁衍,而风流宰相谢安的母亲,就葬在雷湖快线旁边的太平镇。
陈通善写新体诗,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陈通性格开朗,通常理解中“怨”并不多见,而前三条经常有,用得最多的“诗可以群”,并且成为一群之首。陈通极有人缘,其父“生前悬壶济世,结下了无数善缘” (《父亲走了》),方知他人缘好是有传统的。闲暇时或相互约酒,邀约者必三观一致,气味相投。喝高了会一阵神侃,说不定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使脑电波飘忽到“形而上”,弄出点尼采所说的什么酒神精神,进入个人情绪与宏大主题相融合的艺术陶醉,用一些精粹的长短句飙出一首首引人沉思的激情。
还是说他充满诗意的散文集,欣赏他如何吐气如虹,虹散成绮。文集数十篇章中,与我共鸣谐振强烈者,一是河之探源,二是树与乡愁。
南渡河之源在哪里?十余年来,在不同场合我曾多次请教,皆不得要领。按照常识,河之源为涓涓细流,或是冰雪融化,或是浓密植被涵养的水分流泄,长江、黄河都是这样形成的。而半岛中部的这条南渡河,全长88公里,起于平原,注入大海,这水从哪里来?文集中有《南渡溯源》,我认真拜读,想看出究竟来。陈通生长在南渡河之南的南兴镇,属于雷州半岛的“河南”人。有人脉支持,后勤保障,走通南渡河的重任,非他莫属。我坐在空调房里,在纸上看他烈日下的行走,先向他的辛苦致意。他说:“考察河流,必须从下游开始,即是从出海口往上游走,一步步向源头追溯,好像沿着时光之河漫溯,寻找岁月深处最隐秘的记忆。”他到儿时玩过的水深林密处,而“往日的泉眼已无影无踪”,他说“我终于明白了,南渡河的源头不在那个干涸的土坑风景点,而是在土地深处,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原来,南渡河流的都是泉水。《安榄小记》一文也可印证,一位朋友的院子里“有一口自流井哗哗流淌,昼夜不停。因为地处洋田,水源充足,所以没人惋惜这水”。
再说树与乡愁。子在论完“诗可以兴观群怨”,接着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父亲走了,使陈通无法“迩之事父”,那“君”早在100多年前已被革命拉下马,也无法“远之事君”。《枕河记》中,陈通枕河流而被树丛,许多功夫用在“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在《南渡溯源》一文中说:“茂密的树林足以蓄水,涵养水源,树林是人们绿色的家园和生态屏障,亦是水的故土。树与水构成血肉相连的逻辑关系。”那些树有好有坏,兀那桉树,是人的短期欲望喂养出的一头绿色怪兽,吸尽天地精华,几乎吞噬尽半岛植物的多样性。有的村民认识到这种污染的可怕,“岸边已经有农民挖了池塘养鱼养虾,树叶掉落水塘里会产生毒素,不利于鱼虾的生长。”(《扛着花溪奔走》)
与乡愁紧紧缠绕的是那些与人一起走过漫长岁月的树种,如榕树。“它不能做材,亦很少烧火,但能为村民遮风挡雨,保土蓄水,营造一大片绿荫,给炎炎夏天播撒清凉”(《老屋的小叶榕》)。许多村口的大榕树上都挂着游子的乡思,那里有斑驳的童年梦,梦中青绿的山妖和精怪,从爷爷气根一样的胡须里长出来,和孩童们一起挂在树上,吊着、摇着。等孩童长大出去闯世界,许多印象如岁月胶片,慢慢变淡。而大树下的青葱年岁里,一些印象会更加清晰,那里有秋虫鸣叫,有土壤叮咛,有阳光透过树叶,嵌入心中的点点乡愁。人们痛苦,是因为心灵无家,而乡愁,是人们心灵的老家。陈通说:“假如有一日,你没了爱,可是还有乡愁,你倒下的那瞬间,你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心身,是向着故乡的,那里才是你灵魂的栖息地”(《一般乡景忆雷州》)。
现在或许大概差不多可以描摹一下此君给我的印象了。从外表看,陈通是个薄面君子,皮细而白,沾酒就红。有时虽苦着脸,非关忧愁,是牙痛折磨他。往里走,陈通的幽默出自腠里,前提是敢于自黑,连内心偶尔阿Q一下也不放过。过海关对美国‘检查官’感到不爽,“快步离开窗口的时候,我边走边‘免崽子’、‘龟儿子’地骂开了”(《过海关记》)。如贼走了耍扁担,让人忍俊不禁。再往里,这位老友有一种温润如玉的精神气象。那气象是文化底蕴积淀深厚的表现,是多年诗书蕴养形成的“气自华”。秉此气“提笔乱写”,就像挥动一支笔留下笔画那样自然,是一个文化人随心所欲的文化喷吐。其诗文恰如平缓而淌的南渡河,水中或有“上百斤重的鲩鱼”,而水面依旧平静。静水流深,在日光下“清涟荡漾泛波漪”,斑斓绮纹,皆成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