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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变法时期令德书院改革考论

2021-09-17陈浩

史志学刊 2021年4期

陈浩

摘 要 甲午战后,令德书院提出书院课程变通模式,成为书院改革高潮中回应最多的选择,且被维新一派视作符合形势的变法措施。令德书院的人才选用办法与科举改革的趋向极为契合,因此,令德书院添设“经济日课”以迅速回应经济特科的诏开。百日维新期间,令德书院奉旨进行的短暂改制尝试,表明书院与学堂名异实同的尴尬处境。此时,乐群学会的组建,则凸显了维新意识在书院生徒之中的渗透。令德书院是维新变法时期书院改革运动的前沿阵地与典型缩影,这也意味着此时山西的动向值得关注。

关键词 维新变法 令德书院 书院改革 书院改制

晚清内外交困的政治局面,迫使清廷对新式人才的需求日趋急切。最终清廷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颁布书院改制谕旨,要求各省所有书院改设为学堂。据此,作为山西省级书院的令德书院与晋阳书院合并改设为山西大学堂,并成为清末由书院改办的大学堂中仅存的硕果[1](P124)。然而,改制并非书院改革的唯一选择,也未必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2](P5)。改制之前,令德书院始终在通过各种路径进行革新,并在维新变法时期达到高潮。整个维新变法时期,令德书院数次改革始终置于全国书院改革的前沿,甚至一度引领全国书院改革走向。本文旨在澄清史实的基础上,对维新变法时期令德书院的改革进行考察,并探寻其背后价值取向的变迁。

一、甲午战后书院改革三种路径的论争

甲午战后,“见败于素所轻蔑之日本,于是天下愕眙,群起而求所以然之故,乃恍然于前此教育之无当”[3](P166)。由于清代书院早已代替了官学,成为最主要的政治后备人才培养基地,因此,战后批判教育无当的矛头主要指向书院。战败对举国上下造成了巨大心理刺激,迫使清廷启动了变法图强的改革进程,书院改革的呼声也集中爆发。光绪二十一年(1895)闰五月,光绪帝颁布改革谕旨,言明“自来求治之道,必当因时制宜,况当国事艰难,尤应上下一心,图自强而弥隐患”[1](P780),著令各省督抚大员依据本省情形提出改革方案。随着各地大员的陆续复奏及朝中要臣的主动献议,围绕改革问题的讨论全面展开。其中,书院改革成为极度敏感又争议不断的话题,多数大员均有表态,大致形成三种不同的改革路径。

第一种路径:在传统书院已有基础上增加西学课程。侍讲学士秦绶章、山西巡抚胡聘之等主张此种路径。区别之处在于增加西学的范围与程度。胡聘之主张书院经史课程之外,添设天算、格致两类课程,此外通过另立学堂,研习水师、武备、船炮、器械及工技制造等知识[2](P297-300)。这种路径实质上是在书院系统之外,另建学堂系统,实行普通教育与职业教育的分流。秦绶章提出:“国势之强弱视乎人才,人才之盛衰系乎学校。欲补学校所不逮而切实可行者,莫如整顿书院之一法。”[3](P697)主张书院借鉴宋代苏湖教法的分斋治学,分设经学、史学、掌故、舆地、算学、译学六类课程。“整顿”或“变通”书院课程构成这种改革路径的突出特征。

第二种路径:保留传统书院,另设专门新型书院研习西学。陕西巡抚张汝梅认为,陕西现有关中、宏道、味经等书院的生徒已经多能讲求实学,主张保留传统书院,通过自筹款项另外创建格致实学书院,课程实行中西结合,并纳天文、地舆、兵法、格致、制造于其中[4](P68)。浙江巡抚廖寿丰指出,由于当时依旧实行八股取士,在没有变更取士制度的前提下,杭州原有六所书院很难有效改革,因此主张专门建立一所书院,讲授各种西学[5](P74-76)。二人对待传统书院的态度有所不同,但是改革路径却殊途同归,实质上实行传统书院与新型书院的并行。光绪二十四年(1897)陕西崇实书院、浙江求是书院创建,成为这种改革路径指导下的典型案例。

第三种路径:将传统书院直接改为西式学堂。甲午战前,前两种路径已有先例,如武昌两湖、上海正蒙等书院均已开始尝试中西并课,而改书院为学堂则是新近提出的一种构想,最早由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提出。光绪二十年(1894)《盛世危言》刊行并很快传播,这种构想逐渐被部分大员所采纳,并开始进入政策讨论层面。顺天府尹胡燏棻主张,“先就省会书院进行改制,然后依次推广至府级、县级书院,最终将全国大小书院全部改设为各项学堂”[6](P289)。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则建议,“可令每县各选一所书院,通过增加课程、变通章程的方式,改为学堂”[7](P294)。区别在于,胡燏棻的主张本质上是自上而下的全面改制,而李端棻的建议则意味着省级、府级及部分县级书院可以保留。

以上三种不同路径都在事实上承认了改革书院的必要,都在引进西学作为书院的补充,只是引进方式以及对待传统书院的态度大相径庭。清廷并未确定统一方案。礼部在对各种书院改革方案进行议复时表示,为实事求是起见,一并通行各省督抚、学政,参酌采取[8](P269)。这表明清廷对待书院改革的谨慎心理,以及变法之初书院改革很大程度的实验性质。但是清廷的倾向还是比较明显。总理衙门就不支持改书院为学堂,更倾向于此外两种改革路径,宣称:“自可由督抚酌拟办法,或就原有书院量加课程,或另建书院肄业专门。”[9](P1985-1986)另据考证,各地大员所奏改革方案中,得到光绪帝的批准的只有山西巡抚胡聘之与吉林将军恩泽的专奏,多数奏折被“留中”“暂存”或归箍存档,未能成为实际决策[1](P108)。恩泽所奏为开矿,不涉及书院改革。这基本可以说明清廷对待书院改革的最初态度。

二、书院改革的高潮與令德书院的模式

如上所论,胡聘之主张的书院改革路径,事实上得到了清廷首肯。胡聘之复奏的《请变通书院章程折》(光绪二十二年六月与山西学政钱浚祥联名上奏)在下发各地参酌实施的过程中,多被各地所采纳。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间全国掀起的书院改革高潮,主要依循此种变通路径。据《清史稿》记载:“光绪丙申、丁酉间,各省学堂未能普设,中外臣工多以变通整顿书院为请。诏饬裁改,礼部议准章程,并课天算、格致等学。”[2](P2123)值得注意的是,该折在传播过程中,很快受到维新一派的重视,光绪二十二年十月被刊登于上海《时务报》第十册,流传甚广。当时维新舆论较多认可这种书院改革路径,并将其视为符合形势的变法措施。例如,维新人士黄乃裳在《福报》发文评价:“夫今日之所急者何事乎?曰:变法也。”“今地球以内无国不言格致,而吾独守王荆公所创之制艺,以为先王微言绝学全在是焉,薄格致为夷人之学……孰有如我中丞胡公者,公忠为切于时用乎!”[3](P37)

(一)前奏:学风的转向

需要指出的是,胡聘之该折实为令德书院院长屠仁守所拟,其主张的书院改革路径是屠仁守思想的直接体现,也是屠仁守改革令德书院的经验总结和未来计划。屠仁守原稿《奏陈变通书院章程疏》收录于《屠光禄疏稿》,并言明“代山西巡抚胡聘之拟”[4](P253)。(原稿与奏稿思想基本一致,原稿的想法更为丰富,奏稿略有改动和删减)屠仁守,同治十三年进士,光绪中叶转监察御史,光绪十五年革职。身居谏台期间,屠仁守以直言敢谏著于朝野,并与康有为多有往来。康有为早期变法奏议中有很大部分是代替屠仁守草拟[5](P20)。去职次年(1890),屠仁守受山西巡抚豫山之聘,主讲令德书院。初掌令德,屠仁守首先从“禁烟”入手对书院陋习进行艰难整顿。据其后来表示:“令德堂诸生,烟癖近已肃,此则三年之功,革弊之难如此。”[6](P96)针对晚清朝野共同诟病的书院以科举为尚的风气,屠仁守不但表示“但恨读先儒书每不着实,大率敝精力于举业”,而且尝试通过添课算学来扭转此种风气,并于光绪十九年(1893) 发出《劝习数学谕》,作为指导书院生徒研习算学的学规。书院开设算学,在甲午战前极为罕见。此举即使放之全国,亦走在前列。故屠仁守自言:“不但私习非因变法,即官定增课亦在变法以前。”[7](P24)可见,令德书院的改革早于战后清廷的有意引导,更多是基于书院积弊的自觉革新。

(二)变通:课程的调整

光绪二十一年(1895)胡聘之署理山西巡抚后,曾调阅令德书院生徒的算学课卷,甚为满意,认为“所有三角、测量、代数、几何诸题,多能精核,相继来学者,人数亦增”[1](P299)。因此,改革谕旨下达山西,胡聘之便与屠仁守协商复奏,并由屠仁守草拟书院改革方案。胡聘之奏稿明确反对改书院为学堂,认为此举“不探其本,眩于新法,标以西学之名,督以西士之教,势必举中国圣人数千年递传之道术而尽弃之”,主张通过变通书院章程的方式,增设天算、格致课程,即在“不悖于正道”的前提下“兼取乎新法”[1](P298)。屠仁守原稿有句更为精辟的总结:“以古道为经,以新学为纬。”[2](P260)这种表述与逻辑同维新变法后期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所言“旧学为体,新学为用”极为相似,都是在卫道前提下探索变通的基本理路。这种书院变通模式,既是战前令德书院已有改革经验的提炼,又有针对战后特殊国情的新的应对措施。奏稿提出,拟就令德书院着手改革,并“请旨饬下各省督抚,于现在所有书院,详议推行”[1](P299)。因此,令德书院颇似书院改革试点,并在此后书院改革高潮中得以推广。从具体改革措施来看,令德书院的改革路径呈现出“整顿中学”和“添设西学”双重表征。

1.以古道为经,整顿中学。

令德书院的创建本就是针对晚清书院积弊的改革。光绪八年(1882)时任山西巡抚张之洞创建令德书院,不课八股,专门作为“考课诸生经史古学之所”[3](P16),旨在使书院摆脱科举束缚的同时,与“汉学”实现结合,培养“匡扶世教,利国利民”[4](P9797)的经世人才。因此,令德书院课程设置“或经,或史,或《文选》,或《皇朝经世文编》”,每月考课“题目均经解一道,史论一道,杂体诗文各一道”[5](P75)。这种以“崇古”为旗帜的书院改革趋势在甲午战前一度盛行。鉴于战后对时务人才的急切需求,朝野上下普遍认为,无论制艺,还是经史,都已不足以应对危局。屠仁守就认为当时书院“教失其道,名存实亡,考据辞章,夸多阙靡,博溺心末,丧本征诸,实用厥效”,提出“凡考据辞章不急而无用者,悉率弗治”[2](P254)。因此,战后令德书院课程改革首先着手整顿中学:一方面裁减辞章之学,将书院每月诗文酌量并减;另一方面保留经史之学,但将治学取向由汉学转向宋学,即奏稿所谓“研究经义,以穷其理,博综史事,以观其变”。这种转向与屠仁守的学术思想不无相关。屠仁守“长慕濂洛之学,研究性理,行止必端”[6](P894)。康有为也说:“屠梅君侍御仁守,笃守朱学,忠纯刚直。”[7](P121)屠仁守有意在令德书院昌明宋学,旨在通过阐发义理来主持正道,以此应对战后世道人心的变化。

2.以新学为纬,增设西学。

屠仁守尊崇宋学的同时,曾师从京师同文总教习李善蘭学习天文算学,自称“于天算格致尚能通晓”[2](P259)。甲午战前屠仁守已在令德书院增课算学。战后在胡聘之的支持下,令德书院重在增设格致课程以及围绕西学的配套设置。战后令德书院改革突出了参考时务和增设格致,并将天文、地舆、农务、兵事等“有用之学”统一归置在格致之下[1](P299)。值得注意的是,在概念运用上,令德书院刻意回避了“西学”之名,而代以“实学”“新学”等术语。奏稿和原稿均表明依据在于:“西学所以擅长者,特精于天算格致,其学固中国自有也。”这种“西学中源论”旨在寻求“深诋新学”与“过尊西学”之间的平衡,为书院顺利引进西学提供合理的理论基础。为适应增设西学课程的需要,令德书院从天津、上海等地大量购置天文、算学、格致等配套书籍,并专门重新甄录书院生徒。令德书院虽然不讲八股,但在举业与治学的两难选择面前,多数生徒很难做到有效平衡。当时社会评价令德生徒“中举者即出院,不愿在此听”[1](P7)。此次改革,令德书院将“原设之额,大加裁汰”,通过“择院生能学者,按名注籍,优给膏奖”以及“省外各府属,如有可造之士,甄录调院”的两条路径重新招录。

三、经济特科的诏开与令德书院的回应

(一)科举改革的动向与令德书院的人才选用主张

战后书院改革以解决人才匮乏困境为终极指向。改革讨论之初,书院与科举高度结合的积弊成为众矢之的,朝野就改革书院已达成共识的同时,改革科举却几乎无人触及。但在养士与取士一体化的制度环境中,随着各地书院改革的实施,改革科举的声音也水涨船高,以康有为一派的呼声最为强烈。梁启超指出兴学育才必须以改革科举为前提,认为:“欲兴学校、养人材以强中国,惟变科举为第一义。”[2](P10)而康有为另一位弟子徐勤则提出直接废除科举,认为:“覆中国、亡中国,必自科举愚民不学始也。不除科举搭截枯窘之题,不开后世书、后世事之禁。”[3](P19)这种激进的主张在变法之初很难赢得广泛的社会认同。几乎与此同时,贵州学政严修提出开设制科,以此逐步推进科举改革。严修对战后教育改革的成效进行反思,认为变通书院、添设学堂等育才兴学措施,虽是“更化之始基,自强之要义”,但是书院学堂之中未必都是“异才”,书院学堂之外未必没有“英俊”,建议设立经济专科,选拔非常时期所需各种特殊人才[4](P101)。

书院改革的目标在于人才培养,科举改革的宗旨在于人才选拔与利用。其实,胡聘之在奏请书院改革时也吸取了屠仁守关于人才选用的建议,提出将令德书院培养的人才予以选拔并重用的办法。奏稿中称:“遇有材能超越,新法明通,兼达时务者,不拘年限,由臣咨送总理衙门考试,以备器使。此外学者有心得、算法通晓者,准令分教外府属各书院,递相传习,借资鼓舞。”[5](P299)这种人才选用主张其实包括了两种路径,其一为向朝廷推举备用,其二为在地方直接适用。胡聘之所奏办法虽未涉及科举本身,却暗含着人才选拔制度的更新之意。而屠仁守原稿的建议则更丰富,直接提出开设地方岁试“专场”,并将西学纳入岁试考试范围,具体做法是:“学臣岁科两试于正场后,另设天算格致专场,拨其尤者,置诸前列。”[6](P260)这种集养士与取士为一体的变革主张,未被胡聘之完全采纳,涉及岁试专场的内容均被胡聘之删减后上奏。

(二)经济特科的诏开与令德书院的经济日课设置

渐进改革科举的办法极能代表当时社会的主流认识。书院改革作为“养士之法”需要较长时段才能见效,而需才日亟的局势要求必须迅速网罗人才。在无法动摇科举根基的条件下,拓宽取士渠道更为稳妥。光绪二十四年(1898)正月,总理衙门和礼部会同议复严修所奏,最终决议设立“经济特科”。特科科目所试内容为内政、外交、理财、经武、考工、格物六事,通过举荐人才至总理衙门参与考试。此外再行“岁举”,乡试之年各省学政调取书院学堂生员参与考试[1](P4024-4026)。 特科与岁举两途,与胡聘之、屠仁守所奏方案几乎一致。胡聘之所奏早于严修一年,总理衙门是否参用待考,但足以说明其先见。经济特科的确立作为戊戌年间清廷发出的第一个重大改革信号,既昭示了破格用人的巨大决心,也奠定了科举改革的初步基础,对于学会的繁兴、报刊的推广、教育风气的转变等方面,起到直接的推进作用[2](P68)。梁启超高度评价经济特科,称“振起教育之精神,实始于此”,并推许经济特科为戊戌变法“最初之起点”[3](P32)。受到经济特科精神的感染,改革进程的书院开始以经济特科为指向进行自我调整。陕西泾阳的崇实书院认为经济特科“六门特祛词章之虚,以从政艺之实,适符崇实命名之意”,要求学生“痛除故习,以勉承明诏”[4](P266)。江苏江阴的南菁书院也“乘时而起,得风气之先,仿经济特科分门命题,集卷甄别”[5](P118)。

经济特科与令德书院人才选用办法极为吻合。因此,令德书院对经济特科的回应可谓积极。经济特科之诏下达山西,胡聘之和屠仁守再度联手进行课程调整。令德书院在“仍探本经史性理诸书,以为经济根底”的前提下,添设政治时务、农工物產、地理兵事、天算博艺四门“经济日课”,并将每门分为各个子目,令生徒依据自身情况,选择其中一门加以研习。此外,书院扩招“博艺生”四十名,使生徒数额达到九十人[6](P276-277)。据胡聘之讲:“虽于应习各种西学,尚多未备,然如天算、博艺、农艺、物产之类,现皆分门探议,不难渐窥其奥。”[6](P276-277)在书院师资有限的情形下,院长一人很难兼任如此之多的经济课程。“分门探议”“渐窥其奥”表明四门经济日课的实施,主要依靠生徒通过传统的日记教学法来自动学习与自主研究。此次改革的成效,从清末新政时期的兴学活动中可见端倪。光绪二十八年(1902)壬寅学制颁布后,山西结合地方实际,制定了《山西学务总纲》,规定:“各道治所,府州治所,拟于学堂内附设算学一科,添用算学教习一人,由令德堂博艺生内捡派教习。”[7](P104)以令德书院生徒充当各地学堂教习,事实上肯定了经济日课的设置价值和实施成效。令德书院经济日课的设置,客观上适应甲午战后人才选拔制度的改革趋势,也反映了令德书院对于维新变法的密切关注与积极回应。

四、百日维新期间令德书院的改革

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谕,强调“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8](P1052),有意结束战后各省实验性质的改革。五月二十二日光绪帝以康有为所提“请饬各省书院淫祠为学堂”的建议为蓝本,发布了书院改制上谕,著令各省督抚两个月之内,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大小之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9](P55)。战后书院改革三种路径的论争得以尘埃落定,最为激进的改制方案最终成为以最高统治者名义发布并强制全国实施的统一方案。

(一)“省会学堂”:令德书院的短暂改制尝试

胡聘之与山西各司道“查酌情形,妥议办法”后,于七月二十日奏请将令德书院改设为晋省省会学堂。具体的改革措施包括以下四个方面。其一,调整课程:按照《京师大学堂章程》,重新布局课程结构。其二,扩充规模:改书院院长为学堂总教习,并聘请精于西学的副教习;继续招生,将生徒数额扩充至一百二十人。其三,基础建设:添设学舍以及副教习所住房屋,继续购置西学书籍和配套仪器。其四,增加经费:效仿安徽、湖南学堂办法,拨款成案,每年在厘税项下提银六千两拨入学堂,满足教习薪酬、生徒膏奖、营建学舍、购置图书仪器等改革项目新增经费需求[1](P276-277)。从改制进程来看,六日后胡聘之再次上奏“今既将各州府县书院,一律改为中西兼习之学堂”[2](P291)。六日之内,完成从令德书院到全省书院的改制,其严肃性令人质疑。其实,此次改制更似一种规划构想而并未得以真正落实,令德书院欲聘请一名精通西学的副教习也终归未果。从改制具体措施来看,除书院名称及院长称谓的变化,扩充学额、购买书籍、添置设备、筹集经费等其他措施,均与此前变通书院改革路径差异不大。因此,此次改制“改名换姓”的意味十分明显。胡聘之两年前奏请书院改革时已经明确反对改书院为学堂,此次奏请令德书院改制,再次重申了类似观点:“学堂之与书院,名异而实同,均为造就人才之地,但期实力振兴,不在更新营建。”[1](P276-277)可见,胡聘之依旧不认可书院改制方案。

问题在于,胡聘之既然反对书院改制,却又将全省书院一律整改,而且行动迅速。依据全国形势来看,百日维新期间政令日出,书院改制进程不足百日,成效甚微,全国各种书院改为学堂者仅能辑录二十余所[3](P637)。虽然各地督抚均有奏报书院改制情况,但像胡聘之奏请全省书院改制的做法,并不多见。山西士子刘大鹏认为胡聘之改革书院是应付差事,其称:“风闻有意全裁各省书院……吾省胡抚宪不肯骤然改换面目,暂请屠山长教算以塞责。”[4](P58)刘大鹏所言来自“风闻”,却也能代表当时的民间舆论,以及胡聘之在山西士子中的形象。其实,从维新变法时期胡聘之的种种表现来看,并非塞责敷衍,而是有意推进包括书院改制在内变法政策在山西的落實。维新期间,胡聘之积极参与变法讨论,并多次得到光绪帝的认可。例如,胡聘之倡议武科改制,得到光绪帝赞赏后,其建议被兵部所参用。此外,胡聘之在山西改革传统书院,开办武备学堂;设立工艺局、机器局、商务局,筹办招商兴建铁路并开采煤矿[5](P416-421)。并试图奏请郑观应赴晋襄理时务,郑观应虽辞谢拒绝,但致书提出山西改革建议[6](P1067)。张之洞抚晋期间曾致力于兴办洋务,后因调离而未能落实。胡聘之在山西推行变法措施,事实上开启了山西近代化的进程。因此,胡聘之虽然反对书院改制,但又将其视作统一的维新政令予以积极落实。

(二)“乐群学会”:书院生徒的维新意识觉醒

官方推行书院改制的同时,士人自发兴起的学会成为维新时期教育变革的另一条路径。书院学会或讲会在宋明时期一度繁荣,并在明代中后期达到鼎盛。以“天下东林讲学书院”为代表的社团型书院学会,本身便含有自由讲学、论谈国政的意义。甲午战后,言路大开,各种学会迅速兴起,成为宣传维新思想的主要阵地。在此背景下,书院学会也再度复兴。在维新运动激荡的湖南,岳麓书院、校经书院等传统书院均已设立学会,讲求新学。身处山西腹地的令德书院,在频繁改革的同时,由书院生徒组织的学会也在悄然兴起。戊戌年间,令德书院生徒杨之培与上海《时务报》取得联系,请报馆代为印刷自己所著算学书籍。在致《时务报》经理汪康年的信中,杨之培称:“自甲午事起,觉所学无所甚益,乃尽抛故业,留心于经世之学,暇则肄习西国语言文字,以通天下之务。而敝省偏僻,风气未开,今岁始纠合同志设立学会,以讲中西各学。”[1](P2160-2161)杨之培英年早逝,关于“设立学会”没有更多直接记载。但据令德书院另一位生徒常赞春称,杨之培在戊戌变法时期“领晋学报事,倡乐群学会,集同志讲用世学”[2](P48)。常赞春表明,令德书院的学会名为“乐群学会”,且办有《晋学报》。这也是目前所见关于《晋学报》的最早记载。不同于官方主导的书院改制“育人才”的价值取向,书院自行组织的学会更倾向于维新时期倡行的“开风气”,并以社团形式呼应变法运动。

令德书院乐群学会的组建,与主持书院改革的胡聘之及屠仁守有必然联系。书院生徒阅读《时务报》的行为源于胡聘之的推广。继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之后,胡聘之成为最早在地方推广《时务报》的地方督抚之一,曾“通扎各署及书院诸生悉行阅看”[3](P350)。此外,书院生徒组建学会明显直接受到院长屠仁守的影响。维新变法期间,屠仁守与主张变法的张之洞集团交往密切。光绪二十一年(1895)署理两江总督的张之洞数次延请屠仁守主讲南京钟山书院,屠仁守皆以“令德居停,学子扳辕掣驹,陈说百端终不听去”为由婉拒[4](P6126)。回信中屠仁守称“拟秋间告假数月,趋承台诲,少伸积悃”,也正在同年底,张之洞与康有为合作开办上海强学会。屠仁守于此时参与到上海强学会筹办之中,并作为十六位发起人之一,签署《上海强学会章程》。此外,光绪二十三年(1897)屠仁守与严复的论战在全国产生了很大影响。《时务报》转载了严复《辟韩》一文,屠仁守不满严复对儒学的批判以及对西方民权思想的宣扬,写下驳文《孝感屠梅君侍御辨〈辟韩〉书》[5](P61)。此文后被湖南经学家苏舆收录于《翼教丛编》,作为批判康有为派系“素王改制”说,捍卫儒学正统的思想武器。令德书院生徒认为此文“陈议弥高”,将其“资为课程”[6](P24)。可见屠仁守对令德书院生徒的影响。

(三)戊戌政变后令德书院的复归及当事人的命运

八月初六日戊戌政变爆发,百日维新宣告失败。作为变法组成部分的书院改制运动也随之终结。九月三十日慈禧下达申明旧制懿旨,指出“书院之与学堂,名异实同,本不必定须更改”,要求“各省书院请照旧办理,停罢学堂”[7](P4255)。改制为晋省省会学堂的令德书院快速回归到旧制,书院生徒创建的乐群学会也同时废止。慈禧所谓书院与学堂名异实同,与改制期间胡聘之所讲如出一辙,足以代表当时社会对二者关系的普遍看法。这种看法更多关注学堂外在的课程结构,有意回避其背后的制度与思想因素。百日维新两年之后,清廷再次启动了“参酌中西政要”的变法历程,对于书院的态度却发生了极剧的反转。以张之洞的书院改制方案为蓝本,清廷再次颁布书院改制上谕。张之洞的主张与此前胡燏棻、康有为等人的方案并无实质性的变化。唯一强调的便是书院积弊太深,“必须正其名曰‘学’”[1](P1401)。相较于于戊戌年间,此次书院改制力度空前,先颁布学制,后废除科举,书院依赖的制度环境最终被彻底废除。

维新变法时期令德书院的历次改革无疑是胡聘之与屠仁守联手的杰作。令德书院改革本身也是山西维新运动进程中的组成部分,且始终印刻着胡聘之与屠仁守的思想烙印。值得注意的是,二人均在戊戌政变后发生了命运的转折。戊戌政变次年(1899)八月,胡聘之被解职,从此退出政治舞台。胡聘之被罢的原因,历来认为是牵涉山西矿案。但据时人费行简所言,根源在于胡聘之参与变法过深而开罪于慈禧,其称“戊戌颇拾时务策论,陈言条奏新政,孝钦恶之”[2](P65)。与胡聘之截然相反,屠仁守却因改革令德书院的显著成效得到清廷认可。时人评价屠仁守“主讲令德堂,士风为之一变。”[3](P894)光绪二十三年(1897)山西学政刘廷琛将屠仁守的“教学之效”奏报朝廷,屠仁守被“赏五品卿衔”[4](P7)。清廷规定:“凡书院之长……如果教术可观,人才兴起,各加奖励。”[5](P94)但有清一代能得到受职嘉奖的书院院长实属凤毛麟角。已被革职且永不叙用的屠仁守再次被朝廷授予官衔,光绪二十七年(1901)又被授于光禄大夫,足以显示清廷对屠仁守改革令德书院的认可。

五、结语

维新变法时期,书院制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变革。甲午战败迫使朝野上下对书院制度的育才成效做出反思。引进西学成为改革书院的共识,不同路径的书院改革方案整体呈现出以西学补中学的价值取向。变法之初,令德书院的变通路径,成为书院改革高潮中回应最多的选择。就实际情况而言,这种路径试图在“卫道”与“变通”之间的寻求平衡,更能符合战后国人的心理预期与实际国情。依据教育规律来重新审视,变通路径是传统书院面对晚清特殊社会秩序而进行自觉革弊的经验总结,战后全国书院改革实施情况得以验证其可行性,而针对科举改革进行的再次课程调整,又显示了其灵活性。百日维新期间,清廷强制推出书院改制方案,实际上并未遵照变法之初所言实事求是的实验原则。改制方案,在百日维新期间之前几乎无人响应,在百日维新期间也成效甚微。令德书院短暂的改制尝试,同样面临着书院与学堂“名异实同”尴尬处境。而最终书院改制以刻意强调二者的“名实皆异”才得以完成。由变通走向改制,其背后的深层原因着实耐人寻味。此外,令德书院的改革也是山西维新运动的组成部分。仅从令德书院与维新变法的互动来看,维新变法时期山西的动向值得关注和深入研究。 (责编:张文娟)

The Reform of Lingde Academy in the Reform Movement 1895-1898

Chen 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