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谷中信念不渝的谷文昌
2021-09-17钟兆云
钟兆云
福建省东山县谷文昌纪念馆里,陈列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中,身形消瘦且一脸病容的谷文昌与工友合力在扛大石条,石重杠沉,压得他背呈弓状、肩膀歪斜;看不出是正待抬起还是放下,打石经验丰富的他可能是担心半圆状的石头出现滑动而将其紧抱怀中;时值秋冬,石面够冰冷了吧,他脸颊略见扭曲,颧骨突出的右脸和下巴都贴上了石面;灰色的帽子,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黝黑的脸,粗大的木杠,遍地的碎石,显然在吆喝号子的民工……这是1970年谷文昌担任宁化县隆陂水库总指挥时下工地的情景。当时他正处于人生的低谷。
红旗大队来了个“谷满仓”
“文革”遭批斗
“文革”爆发后,在福建省林业厅副厅长任上雄心正茂为保证全国绿化之冠而埋头苦干的谷文昌,也被莫名其妙地“夺权”了,一次次被当作“走资派”批斗。处在绝望之谷的他想自杀。送医院被抢救过来后,他忽然感到惭愧和后怕:如此一走了之,岂不坐实了“畏罪”之说?再有,真要死了,岂不辜负了东山百姓情深似海的保护?那次,他正被“红卫兵”“造反派”斗得死去活来,忽然冲来一群东山群众,强烈要求把他押解到“反革命老巢”东山接受审判和改造。后来,才知名为批斗,实是保护。记得在一次“批斗”会上,当地一小孩儿不明就里,边用石块扔他边喊“打倒走资派谷文昌”,却被路过群众一巴掌扇过去:“死小子,要没有谷书记,你哪能活到今天!”他急忙劝说:“别打孩子,他们还小啊……”东山的干部群众为此冒了多大的风险啊,也正因为有他们的保护,自己度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如今,虽然问题尚未有结论,但精神和肉体总算恢复了自由,而且给安排了新的工作,一定不能让百姓失望。
谷文昌对守候了一宿、哭哭啼啼的妻子史英萍表示了歉意和坚定之心。握着他的手,史英萍似乎看到了他眼里充溢的对生命的热望,以及其他难以用言语尽述的心情。
下放宁化
1969年10月,经历多次批斗的谷文昌,带着妻子史英萍和小女儿谷哲英,踏上下放地——閩西北偏远山区宁化县。
谷文昌能这么快恢复自由,据说是福州军区副司令员皮定均转任兰州军区司令员前,特别提到过他:那个“石匠”怎么还没“解放”?这样的干部老百姓拥护呢!公道自在人心,他就这样从“牛棚”里较快地走了出来。
形势依然还是一片动荡,塌陷的世界在眼前摇晃,史英萍不觉满腹委屈。她听到了一种说法,下放三年后不单工资要停发,干部身份也要取消,也就是说可能转当农民。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让她难以接受,但谷文昌说:“总比关起来受批斗强吧,总比挂牌子洗厕所好吧,总比闲着好吧。只要有事做,哪里还不一样。”
妻子依然悲风扑面,谷文昌就继续和风细雨地做工作:“我们入党时不就是农民吗?当初南下也不是为了当官做老爷,是为解放福建解放全中国、建设共产主义而来,个人境遇在伟大的目标面前算得了什么?”他看着妻子,温婉地说:“英萍,你当了几年主任,就吃不得苦啦?”
“什么苦我吃不得?不说在太行山,大半年的南下我可是没掉过队!”史英萍与其说是被丈夫激将而豪情干云起来,不如说是被丈夫的话深深感染。
谷文昌严肃地说:“你南下没掉队真是好样的,我听说后就注意到你了。这些年搞建设你和我都没有掉队,今后也都不能掉队!英萍呐,咱们领导干部的身份是改了,但共产党员的身份没变,任何时候都要记住!”
初到禾口公社红旗大队(今石壁镇红旗村),谷文昌夫妇放下行李,就到街对面的公社党委报到,当场交了3元党费。然后,他们和附近社员群众谈心,自我介绍:我们夫妻都是河南人,大家就叫我们老谷、老史吧。
宁化绝大多数人的祖上是河南移民。客家人淳朴,没把谷文昌当“走资派”,仍当干部看。得知他们来自中原祖居地,就更加热情,无形中抚慰了他们内心的创痛。
只有700多人的红旗大队,水瘦山穷,尽管人们不误农时,也不偷懒,可贫瘠的土地就是不长粮,500多亩冷水山垄田产量极低,年均亩产不过二三百斤。田地一年的收成,只能撑过半年,青黄不接时就得上山刨食,人人面有菜色。夜晚,谷文昌思绪纷乱,话里带着沉重的心情、强烈的责任:“英萍,你说一说,这穷面貌要是不改,老百姓老饿肚子的话,怎么看咱共产党?”
连着几天清晨,谷文昌和妻子早早醒来,沿农田、山垄走一圈,察看一块块田地,抵近一座座山头,捡回来一筐筐猪粪牛屎说是给大队积肥。
夫妻俩不怕脏不怕累的劲头,让大队党支书王定乾刮目相看。王定乾虽是个大老粗,却爱憎分明、粗中有细,感觉这对省城来的夫妇有文化、有见地,遂请谷文昌列席支委会。谷文昌也不怕再成所谓的“当权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指出这些天来把脉到的农业生产存在的问题和解决办法,建议兴修水利,广积肥以改良土壤,提高地力,改种矮秆水稻品种,合理密植,并大胆提出实行包工分制,功效挂钩,定额管理,以调动社员群众的生产积极性,打一场改变贫困落后面貌的翻身仗。有些支委担心这样做是不讲“政治挂帅”,谷文昌说:毛主席都讲了,最大的讲政治就是关心群众生活,要不搞个试验田,我先干。
这番赤诚感动了众人,马上划给3亩山田搞试验,几个大队干部还自愿加入试验小组。谷文昌乐坏了,整日不是泡在田间地头,就是带着试验小组几个人挖圳沟、修水渠。他请来农技员一起对土质作分析,制定深翻、三犁三耙、犁深耙烂、科学施肥等一套办法,瘦薄的田地旋即铺上了一层黑黝黝的塘泥和人畜肥。
春耕时节,阴雨绵绵,半月不晴,禾口公社发生了严重的烂秧现象,红旗大队尤为严重。要补育秧苗,可仓库里已无谷种,出去买吧,钱从何来?人们心头不禁罩着一层阴云。骨节眼上,谷文昌夫妇把兜里的钱拿出来,作补秧之用。
逆境最能见襟怀。大队里有记工员、保管员,王定乾想着给谷文昌安个职务。谷文昌闻言主动说,要不就当个积肥员吧。
据大队记工员统计,谷文昌夫妻在红旗大队为集体拾肥量近万公斤。零星积肥显然不够使用,一到田地需要追肥时,更是“入不敷出”,得想方设法扩大肥源。谷文昌帮助大队组织了积肥专业队,沤制绿肥,挖塘泥肥田,还考虑开辟“第二战场”。他利用到县城开会之机,四处打听,最终牵线县畜牧场等单位作为红旗大队的积肥点,并组建一支十来人的运肥队,定期用拖拉机、板车拉回肥料。
时年55岁的宁化隆陂水库总指挥谷文昌(中)与群众同劳动
收获的季节到了,这几亩被管得无虫害的“谷记”试验田,禾苗粗壮,穗长穗大,粒多粒饱,翻着金色的稻浪,不到开镰就引来众乡亲围观。
村村“谷满仓”
谷文昌成功的试验惊动了四方,红旗大队决定以后就照着试验这么干,继而禾口公社在全社推广。
谷文昌的生活已完全农家化,与社员群众干同样的重活苦活。拾粪不说,还亲自淘粪、犁田,下地播种、插秧、耘田,检查稻谷虫害然后喷药杀虫,干起活来有板有眼,毫不生疏。累了就和社员群众一道往田坎或锄头柄上一坐,相互递烟,边抽边聊些家常,讨论生产,然后又默默地走到田中,再一身泥一身水地披着晚霞回屋。
秋收时节,谷文昌跟乡亲们一道割稻抢运。累得腰酸腿疼时,看着一个个乡亲们有说有笑心花怒放,看到红旗大队的稻谷亩产实打实地首次跃上千斤,他顿时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
红旗大队就这样在1970年谷文昌到来一年后,成为全公社第一个农业发展“超纲要”“插红旗”的大队。当副保管员的史英萍眼见大队仓库装不下那么多粮食,既惊又喜,建议再盖几个粮仓。社员们留足了口粮,还卖给国家4万公斤征购粮。望着自家满囤满仓的稻谷,乡亲们洋溢着少有的欢欣,这才感到谷干部不仅劲头大,对领导农业生产也确有一套。平时叫多了老谷老谷,真是叫啥来啥,来了个“谷满仓”啊。不知谁喜上眉梢地开此金口,社员群众此后莫不亲热地称他为“谷满仓”。
王定乾对谷文昌更敬重了,采纳了他的建议,先后组织起建筑队、耕山队、畜牧场等,大搞副业增加集体收入,也让社员的日子殷实起来。
公社杨书记去看谷文昌,紧握着他的手说:“老谷同志,我代表禾口人民感谢你,希望你当我们党委的参谋。”谷文昌消瘦黝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公社广播站报道谷文昌的事迹时,编了一首歌谣:“来了谷文昌,山里有希望;瘦地变良田,村村谷满仓。”谷文昌的名字迅速传遍宁化山区。
宁化是被毛泽东写成“风展红旗如画”的中央苏区县、中央红军长征出发地之一,这里还有不少红军烈军属。谷文昌在时常看望中,了解到当年的历史场景,感受到苏区人民的“红心”。身在红旗大队,他在人生的低谷中依然望见红旗,心中飘扬的依然是那杆饱蘸信念之旗。
临危受命,担任隆陂水库总指挥
一年后,这粒最普通的“谷种”,从田畦来到库区担任隆陂水库总指挥,成了“谷总”。
宁化县委、县革委会之所以有此委任,是知道谷文昌当年在东山领导修建红旗水库、大兴水利建设赫赫有名,而宁化这个经国家批准立项的闽西北山区第一个中型水库项目自开工以后,进度缓慢,平时只有三五百人在零敲碎打,现在准备投入3000人工举行会战、总攻,必须要有一个有经验、能力强的总指挥,情急之中想到了深得红旗大队好评的“谷满仓”。
言传身教
2020年11月25日下午,75岁的隆陂水库管委会原主任张瑞栋站在水库前的谷文昌半身塑像前,回忆“谷总”和他们在见面大会上的第一句话:“同志们辛苦了!你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做到这样子,为马上要开始的总攻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我表示佩服……”是时,阶级斗争天天挂嘴边,动辄就说有破坏现象,搞得水库指挥部的干部人人心虚,谷文昌一到任却是表扬,大家心里首先就踏实、好受了些。
有的大队对出人出力不积极,谷文昌说:“你们都说禾口苦,却不知道禾口苦在干旱上,要拔掉这千年苦根,建水库是唯一出路。咱们苦干几年,就能让子孙幸福万年呐!”
有的大队认为即使建了水库也好不到自己,对征用自家地盘和物力不甚情愿。离库区最远的陈塘大队还有人说:“将来水库的水真要能流到我们这里,我都能把它全喝了。”
“你的胃口大是好事,就怕你的子孙后代想喝都喝不完……”谷文昌边说边摊开水库设计图,耐心地向群众说明渠道走向。
一路走访,一路点燃群众修建水库的热情。
集齐3000名民工后,谷文昌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劳力不少在库区外头的家里住,远的十来里,近的也有三五里路,住得分散,早上来工地,回家吃午饭,饭后再来,这样哪怕是跑着来回,也要浪费大量时间,几千劳力加起来损失该有多大,如何提高工效?再说了,水库附近常有毒蛇出没,民工万一被蛇咬了怎么办?
谷文昌提出寄宿,集中管理,生产安全也更有保证。于是择地集中搭工棚,一个连队一个连队搭建,稻草铺过去就是通铺,一个连队就是一个伙食单位。指挥部也从祠堂搬出,和民工一样搭工棚。除了医疗室、小卖部等,还建起了男女卫生间和浴室。
劳动时容易弄坏鞋子,多数民工就把鞋子放工棚,宁愿打赤脚。谷文昌担心赤脚容易被刺伤和刮伤,要求后勤部门给买草鞋,坏了再换,总之要让民工兄弟有鞋穿。
一天,库区发生了一场争执。民工要把一车从两公里外料场推来的腐殖土倒于坝上,技术员张瑞栋认为会影响水坝质量而不同意,民工就说“臭老九”小题大做。双方互不相让。谷文昌问清情况后,毫不含糊地说:“一车土是小事,水库却是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来不得半点马虎。还有啊,没有他们这些‘臭老九,别说我们的原子弹,就怕连水库都建不成……”
自身还是“走资派”的谷文昌给了技术人员应有的尊重。因故想撂下技术员这副挑子而宁愿省事当民工的张瑞栋,在感激知遇之恩中认识了谷文昌,一来二去,无话不谈。
张瑞棟原是县水利局水利规划员,被精简下放回乡务农,隆陂水库上马后才调过来。一个县技术员变为一个大队农民技术员,一个挣工资的变成挣工分的,委屈中难免流露出消极情绪。一天,他与谷文昌谈及委屈,哽咽难语。
谷文昌安慰他:“小张不要紧,谁没有委屈,谁没被人家误会过?我老谷还不是一样。我忠心耿耿为党工作,但也挨批判了,有段时间心里头也是憋得难受。但细细一想,没有工作的那段时间才是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只要党给了工作还不高兴吗?等于说党和组织已经认定我还是个有用之人。”
张瑞栋真诚地说:“组织让我来水库,我确实很努力工作,谷指挥不信你可以去调查。”
谷文昌看着张瑞栋,一脸蔼然:“小张,我是经过沟沟坎坎的人,但我始终坚定,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我都愿意为禾口百姓过上幸福生活拼上这条老命,你作为当地人,有什么理由不为改变家乡的穷苦面貌出力呢?”
1971年,谷文昌长子谷豫闽携新婚妻子前往父亲下放的宁化县禾口公社红旗大队,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谷文昌夫妇与儿子、儿媳在田野中留下了这张珍贵的合影
起初,张瑞栋认为谷文昌是在说教,但很快就改变了看法。“谷总”原被安排住条件较好的祠堂,而他却坚持不搞特殊,要把指挥部从祠堂里搬出来,和民工一样吃住工棚。竹片当床板,稻草当褥子,清晨5点起床,亲自凿石运石、挖土挑土,几乎无事不干,哪天不是和大家同干十八九个小时?上夜班有点心时,还总是让别人先吃,最后没有了就喝一杯开水。张瑞栋私下里也劝他:“您是领导,年纪又大,不用事事冲在一线。”谷文昌乐呵呵地说:“发号召容易,真正干成一件事却不那么容易。事业要成功,领导是关键,指挥不在第一线,等于空头指挥。”
一天收工后,张瑞栋拉着谷文昌到坝头坐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根烟说:“谷指挥,在您的言传身教下,我感到自己以前的思想认识有错,今后再怎么我都没有意见了,其他都不去考虑了,就是帮父老乡亲办实事。”
率先垂范
水库建设的速度一天天加快,就在这时,谷文昌对县革委会的指示说了“不”。
那天,县革委会下令提前给水库上坝填土,准备向1970年国庆节献礼。谷文昌在征求技术人员意见时,工程技术主管王瑞枝等人虽认为涵管清基尚未完成,强行填土隐患巨大,但考虑到谷文昌此时的身份,肯定也得求速度,与县里保持一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谷文昌决定尊重科学规律,他与县领导据理力争,最终,县领导同意延缓进度。
1971年年关将至,谷文昌考虑到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没多久,如果回去过春节、备年货等,再返工地势必得重新酝酿士气,一来一去又得影响工效。他向公社党委建议没有特殊情况的人员不放假,继续在水库干活,工分照记,请后勤组统一备好鸡鸭酒菜,在大年三十来个集体过年。
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因为大家都看在眼里,谷文昌担任总指挥以来,除了公社党委叫他出去开会,只回过一次家。那天还是一个人小跑着出去,10公里路走了一个半钟头。妻子担心他营养跟不上,隔段时间就用肉票买点肉,周末在家炖好,吩咐在禾口读中学的女儿谷哲英送进指挥部,而他总要乐呵呵地招呼大伙来打牙祭。在宁化另一公社锻炼的长子谷豫闽,也到水库工地探望过父亲一两次,买来的烟自然也让大家一起享用。
3000名民工在工地上过了个终生难忘的除夕夜,人人酒足饭饱。大年初一,张瑞栋一早起来,眼前雪花飘飘。他即兴在一处高坡吟诵毛泽东的词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几句刚出口,却见前方库区有人冒着严寒一铲一铲清雪。过去一问,原来谷文昌担心太阳出来,积雪融化渗进土里影响土质,大年初一又是一大早,他也知道大家都辛苦,不好叫起,就先行干起来。
张瑞栋很受感动。他马上跑回工棚,招呼大伙分头扫雪。
安全生产是谷文昌再三强调之事,但百密一疏,施工期间,一场意外的塌方将几个民工掩埋,经奋力抢救后民工张清水仍告死亡。谷文昌亲临现场,抱着张清水的遗体老泪纵横,久久不肯放下。为纪念民工兄弟对水库建设作出的贡献,他主张将其遗体葬于水库对面的山上,死者家属完全认可。追悼会那天下雨,近3000人冒雨送行,谷文昌亲致悼词。妥善处理完后事,谷文昌主动向上级写报告,引咎自责,愿担处分。谷文昌的举动,让几千民工肃然起敬。
大坝合龙时,谷文昌因日夜操劳突发高烧,却依然淋着雨,举着喇叭到现场指挥。累乏的他带着满身泥水回到指挥所倒地就睡。
1971年国庆节前夕,谷文昌召集水库各部门负责人开会,说自己可能要离开一些日子,省里通知去福州谈话,已经分工和安排下去的工作拜托大家齐心协力做好。谁都认为谷文昌会很快回来,却不料这是他在隆陂水库的最后一次露面。九一三事件后,全国一大批干部相继得到解放,谷文昌此次赴省谈话后,参加了一段时间的政治学习,然后重新走上领导岗位。
隆陂水库也很快宣告竣工,禾口老区从此翻过缺水缺电的一页。50年过去了,水库依然如故。
与谷文昌一年来的朝夕相处,深刻影响和改变了张瑞栋、王瑞枝的一生,他们由衷称赞谷文昌是个真正能改变人思想的共产党员。很多人也都这样评价:“老谷正气得很,从不计较个人荣辱,任何时候都把党性、把群众、把工作放第一位,从不玩虚弄假。”“老谷当水库指挥,有作为而不乱作为,苦干而不蛮干,实干而且会干。”
那天在坝头与谷文昌的一席谈话,让张瑞栋从此安心,如谷文昌期望的那样,信念稳作压堤石。这一安,他便在基层稳了30年。评上省劳模的他,发表感言时也不离谷文昌当年那番教诲:“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岗位什么境遇,都要相信党,牢记自己是党的人!”
對待儿女们的婚事
耽搁了大儿子的婚事
在红旗大队沉浸在“谷满仓”的喜悦时,谷家也渐渐在宁化聚起了大半个家,少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惆怅。
同车从省城下放到宁化读初中的小女儿谷哲英,看到父亲遇事泰然,把一己厄运置之度外,和群众打成一片,还千方百计帮助他们发展生产,排忧解难;看到群众困难,就慷慨解囊,对于军烈属更是视同亲人,给他们买布不说,还问要不要请师傅上门量身定做。她数不清父亲究竟帮助过多少困难户,接待过多少群众,却记住了父亲留在工作笔记上的那一句话:“不带私心搞革命,一心一意为人民。”她知道这是父亲一生的信仰。
让小女儿没想到的是,乐于助人的父亲还耽搁了大哥谷豫闽的婚事。
谷豫闽“文革”前夕在福州大学成了预备党员,时任省林业厅副厅长的父亲闻讯,高兴地送了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叮嘱他好好学习,要把毛泽东思想作为终生的政治基础。那天,父子俩还就学习“毛著”有过一場交流。谷文昌在引导之中,也经常向大学生儿子请教。
谷豫闽是1969届的大学毕业生,因故和1970届一起分配。他主动提出到宁化。起先他打算申请到父母下放地附近劳动学习,便于照顾年迈的父母。谷文昌听后连说不要,年轻人应离开父母到苦一点的地方锻炼,红旗大队地势较平,离县城也近些,条件不够艰苦。谷豫闽遵父命,遂和未婚妻一起到大山深处的安远公社岩前大队。未婚妻分在大队部,他则到了在大队部4公里外、海拔七八百米的山腰村庄。他的主要工作本是配合“抓阶级斗争”,但始终牢记父亲的叮嘱,几乎天天都和群众一起劳动。正是在宁化,他牢牢记住了父亲倒背如流的苏区民歌:“苏区干部好作风,自带饭包去办公。日着草鞋干革命,夜打火把访贫农。”他也不时慰问一些军烈属、五保户和困难户。当地群众知道这么好心的小伙子后,请他帮忙收一下鸡鸭鹅蛋(平时他们不敢拿去圩上公开卖),他也就有求必应,吃不完的就照群众的办法给腌起来。离开时不觉已腌满了两大缸咸蛋,就又回送给了那些群众,乐得他们纷纷称赞,说村里来过一个“小菩萨”。直到全县通报了禾口公社红旗大队粮食“超纲要”,并通报表扬了谷文昌,从一些下放干部嘴里,当地百姓才知道他们的父子关系。
谷豫闽本已说好1971年元旦回红旗大队完婚,后来却接到父亲抽不开身的口信,只好“按兵不动”。翌日,谷文昌才从10公里外的水库步行赶回。对别人结婚总有所表示的他,却空手前来为儿子主婚,口头祝福新人互敬互爱,共同进步,连个红包都没有。事后,他解释说:你们的工资加起来够花,我这头还有一些群众需要帮助。照相留念时,谷文昌别出心裁地把全家人拉到农田里合影,寓意可想而知。
新娘和新郎是大学同学,又是漳州籍,早就听说了公公的事迹,关切地问起公公的身体。谷文昌只感叹岁月不饶人,力不从心,反应迟钝,手脚也不够灵便了。新娘就问:“那您还这么拼命?”谷文昌心平气和地说:“再不抓紧,可能就没几年干头了,小车不倒只管推……”一句话说得新娘红了眼圈。
左邻右舍听说谷家有喜事,前来祝贺,责怪谷文昌也不摆个酒席。谷文昌坚决谢绝了他们的随手礼,热情地请他们吃喜糖、抽烟,抱歉地说:“孩子结婚,按理要办个酒席,可我们什么都没有,请大家不要见笑。”
缺席了二女儿的婚礼
二女儿谷哲芬的婚礼,谷文昌则干脆缺席,让妻子代为参加。
1968年底,谷哲芬在父亲的支持下响应上山下乡号召,到闽北光泽县当知青。谷文昌带着妻子一起到福州火车站送行。一年后谷文昌夫妻带着小女儿下放宁化,谷哲芬经申请也转来,以便能相互照应。
谷哲芬定于1971年国庆节回漳州某部队完婚,希望父亲送她出嫁。谷文昌却说:“水库那头离不开身,再说孙益贵这小伙子我以前在部队看过,人不错,部队首长也说他政治思想好,就让你妈送你去吧;对了,婚礼要节俭,不要大操大办。”谷文昌给泪眼汪汪的二女儿送了结婚礼物——一个脸盆和一个热水瓶,寓意是夫妻间要知冷知热。
谷哲芬婚后两地分居,谷文昌不肯出面帮助办理调动。在宁化劳动的她不免叹息:“这样子劳动,也不知今后能不能出去?”谷文昌却乐观地说:“劳动有什么不好呢,先安心劳动,今后一切听组织安排。”
大女儿谷哲慧高考时因发高烧而与上大学失之交臂,在父母都到省城工作后留在东山当了9年临时工,婚后跟着从事军工科研的丈夫到哈尔滨,感觉不适应,生二娃不久便带着孩子也到了宁化。小儿子没奶吃,有时连米糊都缺,常常饿得深夜啼哭,把她和大女儿哭醒。丈夫来宁化探亲,没几天就得回去。面对生活的艰辛和不如意,她有点心灰意冷,也不想考虑预备党员之事。谷文昌为此专门找她谈心:“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失去理想信念,你过去有着共产主义信念,也尽过努力,不能因为受了点委屈就放弃,要相信党,继续紧密地向党靠拢……”女儿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谷文昌严肃地说:“党是先锋组织,有了党,我们才有今天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要让人民过上好日子,你如果连这个起码的认识和觉悟都没有,就不是我的女儿!”
谷文昌调到省林业厅时,有关部门提出可以将高中毕业当临时工的谷哲慧转为正式工,随同去省城,他却没有商量余地:“组织上调的是我,不是我女儿。”
在宁化的日子里,大女儿看到了父亲身处人生低谷时的精神面貌,宁静地化开了心结。丈夫英年早逝,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位:“这辈子,学做爸爸那样的人,无憾!”
晚年的史英萍和子女再回宁化时,看到隆陂水库附近新建了一座小型纪念园,园内长廊陈列着谷文昌当年在宁化的感人事迹。他们这才知道,当年水库工程指挥部就有过一个“对老谷同志的意见”:
他从福州来到山区,先在禾口红旗大队,后在我们水库工地,他到哪里就是心在哪里,红到哪里,个人利益完全服从革命利益。他经常学习毛主席的教导:“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用毛主席的这些教导勉励自己、教育同志……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他一到工作地点,就深入实际,到处跑,到处问,渴望把情况掌握清楚,制订改天换地的计划,下决心改变面貌……我们水库建设进展比较顺利,这和他的领导是分不开的……
1981年腊月岁末,谷文昌病逝的消息传来,禾口公社的干部群众惊呆了,不敢相信好领导会走得那么快,纷纷要求公社党委包一辆客车带几十个人前往漳州送别。上级指示,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又近年关,为安全起见不宜带太多人,公社只派两名代表随县委小车前往。张瑞栋受命遗憾地向大家解释:连我都去不了,你们就不要再去告求了。大家眼含热泪,有人竟当众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