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摩登:茶座与歌舞厅的流行音乐(20世纪80—90年代)①
2021-09-17仲立斌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广东广州510006
仲立斌(华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花城之夜,四方倏然奔腾着音乐澎湃的江流。音乐茶座使江流浮起歌的星座呵。夜生活一串亮晶晶的音符,歌的溪流滋润着、叩响着人们的心灵。
这是1986年12月3日在《人民日报》上刊登的歌咏“广州音乐茶座”的诗歌。20世纪80年代的广州,作为“改革开放”前沿,能够开时代风气之先并将中外文化汇聚一起,是那个时代“摩登”城市之代表,中国流行音乐也在沉寂三十年之后于这座城市的音乐茶座中悄然兴起,并最终将影响辐射至全国。
20世纪80年代,“广州流行音乐、菲律宾电声乐队、粤剧演员”三个看似相去甚远的“元素”,真实地在广州音乐茶座中发生过交汇。据广州粤剧院“头架”②粤剧、粤曲习惯将乐队主奏乐师称为“头架”。乐师赵仕强先生讲,20世纪80年代的广州流行音乐茶座发展时期,有一段菲律宾电声乐队“介入”的往事。年近八旬的粤剧高胡乐师赵仕强先生,就是1980—2000年广州流行音乐的参与者与亲历者。这段菲律宾电声乐队在广州的历史,在现有文献中鲜有记录,若不是赵先生提及,或许会被忘却。
20世纪80年代中国流行音乐之所以是在广州被重新“激活”,与当时广州城市文化密切相关。民族音乐学20世纪60年代将其研究范围从偏远地区、原始部落拓展至城市,并有了“城市民族音乐学(Urban Ethnomusicology)”的学科称谓。流行音乐本为音乐学界所忽视,直到城市民族音乐学明确将其列入学科研究范围,内特尔于1978年出版的《八城市音乐文化:传统与变化》也明确了城市民族音乐学对流行音乐的研究。在中国流行音乐发展史上,上海和广州是两个重要城市,前者是20世纪20至40年代“时代曲”的“据点”,而后者则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流行音乐重新崛起的“策源地”。一段时间以来,不少学人投入上海时代曲的研究,取得丰硕研究成果,而广州流行音乐方面则大多是当事人回忆录、文化工作者新闻报道式的写作,也有学者的开拓,但还有较广可供学术发掘的余地。
本文聚焦20世纪80、90年代广州流行音乐的公共空间——音乐茶座、歌舞厅,不仅探索空间内部的表演团体、受众、音乐,也探究空间外部的广州城市文化,进而解析音乐的生产。文章基于以下几个问题展开:1.广州音乐茶座、歌舞厅兴起的社会文化原因是什么?又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2.广州音乐茶座、歌舞厅内表演者或表演团体情况如何?表演什么节目?受众是谁?3.粤剧界为何要介入广州流行音乐的发展?如何介入?
本研究的开展,得益于赵仕强先生所提供的重要口述材料,另外,广州地方报刊《羊城晚报》所刊登的娱乐广告记录了当年音乐茶座的演出情况,为这段流行音乐历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一手材料。
一、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以及广州城市文化
(一)改革开放与社会文化变迁
1978年,中国从“文革”的重创中“苏醒”,进入一个酝酿、抉择并重新起步的时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指明了将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开始有计划地推行,深圳、珠海等被确定为经济特区,广东、福建两省随后也获得了中央政府和国务院特许的对外经济活动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而广州作为广东省会,在全国经济体制改革中则获得了“先行一步”的良机。1984年,国务院又决定开放包括广州在内的14个沿海港口城市和海南岛,并实行经济特区的某些特殊政策[1]。
广州的全面改革始于1984年,从企业管理体制入手,逐渐扩展至科技、教育等社会领域,充分利用毗邻港澳、华侨众多的地缘优势,积极引进外资和国外先进技术,大力发展对外贸易,最终实现了城市综合经济实力不断迈向新台阶、市场经济体制逐渐完善、对外开放水平不断提高、城市建设日新月异等显著成效[2]。
改革开放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不单单是“经济腾飞”,长期以来加诸人们思想禁锢的解除以及外来文化的输入,都对中国传统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产生巨大冲击,不少人顺应时代,融入了“南下潮”“下海潮”,喇叭裤、录音机俨然成为时尚的代名词,致富光荣成了新的社会行为准则,邓丽君的流行歌曲一经传入便因其直击人心的力量而迅速流传开来。改革开放某种程度上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正如《改革开放与当代青年》一书中所说:“改革开放所具备的解放思想、与时俱进、勇于创新、放眼世界等精神,与青年身上的那种朝气蓬勃、激情四溢、毫不畏惧、敢为人先的天性也高度契合”[3]。20世纪80、90年代,中国四面八方的青年人纷纷向广州、深圳这样充满“生机”的开放前沿城市汇集,在这片“热土”上开启了他们的“寻梦之旅”。
(二)广州城市人口的增长
20世纪80、90年代中国形成的南下潮、打工潮,是湖南、湖北、河南等“北方”人口向广深等珠三角区域流动,广东省内,粤北、粤西、粤东等相对欠发达区域的人口向“广深”流动所形成,这使广州城市人口总量的快速增长。
《广州市志》“人口志”对1980—1990年广州市总量人口①该表统计注明范围包括广州市县辖八区:东山区、荔湾区、越秀区、海珠区、天河区、芳村区、白云区,四县:花县、从化县、增城县、番禺县。参见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广州市志(卷2)(自然地理志、建置志、人口志、区县概况)[M].广州:广州出版社,1998:369.以及迁入人口的统计,可以直观地反映该时期广州人口的增长。
从统计可见,广州十年间总量人口呈逐年上升的趋势,1990年较1980年广州城市总量人口增加了80多万,这个数字约占1990年总人口数字的14%。广州市十年间迁入人口数量,除了1980年超过十万是上山下乡人口回城造成的外,其他每年迁入人口在5—6万上下浮动,计算十年共迁入人口总量超过70万。另据《广州市志》记载:“改革开放以来,广州的流动人口一年多于一年,1990年已达100万人”[4]。
表1.1980-1990年广州市总量人口②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广州市志(卷2)(自然地理志、建置志、人口志、区县概况)[M].广州:广州出版社,1998.“广州市总量人口”参见369页,“广州市迁移人口”参见379页。
(三)广交会、外宾与广州城市宾馆建设
1980年以来,“广交会”的发展集中体现了广州的改革开放成就。“广交会”是1957年春季国家商业部和广东省人民政府联合创办的对外贸易活动品牌,全称为“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每年春秋两季固定在广州举行。“广交会”成立之初,外商主要来自东南亚、非洲、拉丁美洲的“第三世界”国家以及香港、澳门,1980年以来,随着中国对外开放的不断推进和外交事业的发展,参加“广交会”的外商人数不断增加、范围也不断扩展,至1986年秋季的第60届广交会,有来自世界五大洲96个国家和地区的31617名客商参加[5]。
“广交会”也带动了广州旅游业的发展,据《广州年鉴》记载,“1986年接待来自外国和港澳的旅游者251.24万人,比1979年增长41.3%[6]47”,广州市委、市政府也认真贯彻国务院关于开创旅游工作新局面的精神,决心把广州建成全国七个旅游重点城市之一。据有关记载,那些年广州有多家旅行社相继成立,如1979年1月17日,广州市中国旅行社成立,同时挂广州市华侨旅行社的牌;1980年2月10日,位于越秀山的五羊旅社开业[7]541。
“广交会”和旅游业结合发展,使得每年春秋两季有大量外宾进入广州,对这座城市的住宿接待能力提出很高要求,广州首家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就在这种情况下由香港霍英东集团与广东省政府合作兴建而成,1983年2月全面开业后在接待中外元首、外宾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该建筑也由于运用中国园林的设计理念以及雄踞白鹅潭的优越地理位置,成为广州城市“地标”,并在中国建筑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继白天鹅宾馆之后,1984年全面开业的中国大酒店是香港富商胡应湘、李嘉诚等人投资兴建。1985年,全面开业的花园大酒店是香港首位华人议员利铭泽投资兴建的,东方宾馆、流花宾馆、广州宾馆也利用外资纷纷修缮升级完成,广州逐渐具备了强大的旅游接待能力,据《广州年鉴》记载:“1986年,(广州)市区共有宾馆、旅店、招待所1244家”[5]48。
二、从宾馆茶座到城市歌舞厅:广州流行音乐空间拓展
中国内地流行音乐沉寂三十年而于1980年广州的茶座中兴起,与“广交会”和外商直接相关,而这些茶座起初是设在宾馆中。黎田在文章中有记述:“1980年下半年,广州市个别宾馆为适应对外开放和发展旅游事业的需要,开始开设音乐茶座”[8]。1980年代,广州流行音乐起步阶段的亲历者陈小奇曾叙述过这段历史:“它(茶座)一开始针对的是交易会。外商进来了,想看一些节目,我们那些节目他们不愿意看的,他们要看流行音乐的东西,娱乐性的东西,因此就有了音乐茶座”。[9]7广州第一家音乐茶座是1980年开设于东方宾馆的音乐茶座。[6]542那么,为什么第一家音乐茶座会出现东方宾馆呢?原来处于流花路的东方宾馆与“广交会”隔路相望。而次年,东方宾馆就在《羊城晚报》上发布了“招考音乐演员、独唱演员启事”:“为了发展旅游事业,丰富旅游宾馆和外宾、港澳同胞、华侨的文娱生活,我馆考聘十五名左右的音乐演员和独唱演员,组建乐队”[10],可见其良好的发展势头。随后,广州的不少宾馆设立了音乐茶座,白天鹅宾馆音乐茶座1983年4月开业,当时特邀了红玫瑰音乐队作首场演出。[11]
音乐茶座的这股风尚,后来向宾馆外的区域“蔓延”开来,黎田曾记述:“这种(宾馆)音乐茶座一经出现,马上引起社会上相当一部分人的兴趣,在很短时间内,各式各样的音乐茶座纷纷涌现。目前(1984年),全市已有70家之多。”[8]笔者查阅了1984年《羊城晚报》娱乐广告,其中所显示的宾馆音乐茶座(音乐厅)有:广州宾馆音乐厅、白云宾馆音乐厅、华侨大厦音乐厅、新亚酒店八重天音乐厅、省迎宾馆音乐厅;承袭了广州传统的茶楼歌坛,将流行音乐与广式茶点结合的是 1983年2月1日开幕的大同酒家音乐茶座[12];影剧场附设音乐茶座的有友谊剧院音乐厅、新华电影院音乐厅等;公园中设立音乐茶座的如文化公园竹林音乐厅、流花湖音乐厅。其他还有独立设置的音乐茶座,如1983年大年初一投入使用的位于惠福西路251号的国泰音乐曲艺厅。[13]
后来茶座“升级”为歌舞厅,消费者在品茗赏乐基础上还可以跳交谊舞。关于广州第一家歌舞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广州市志》(卷1•大事记)有记载:1984年11月18日,广州市民革成员周天民投资40万元在长寿电影院的基础上改建的“广州市歌舞厅”开业,这是广州第一家歌舞厅。[6]585
三、音乐茶座、歌舞厅的受众
民族音乐学将音乐置于其上下文语境中进行研究,重视音乐表演场合,而受众是场合重要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音乐的生产除了音乐创作者的贡献之外,受众的审美需求、回馈等对于音乐表演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那么,对于20世纪80、90年代音乐茶座这种“过去时”的音乐活动,如何得知其受众的情况呢?从票房消费上是可以了解受众的身份或者社会阶层的。亲历20世纪80年代流行音乐在广东初兴的著名音乐人陈小奇说:“(音乐茶座)演出最初是收外汇券的,那是当时历史时代特定的兑换货币。现在的人可能不知道了,当时只有外商才有”[9]7。音乐茶座起初设置在星级宾馆中并且只收外汇券,其消费人群是居住在这些宾馆中的外宾无疑了。
后来,宾馆音乐茶座也面对市民开放。广州市服务旅游局赵元森有文谈道:“市下属的东方、流花、广州宾馆、人民大厦、新亚宾馆(泮溪酒家最近开办)仅五家音乐茶座,就1983年计,一年的听众达三十五万人左右。今年(1984年)以来,听众日益增多。一张音乐茶座的门票售价六元,其票价高出其他剧团五、六倍,而每天拥有大量的听众,且数年而不衰,……”。[14]文中所提及的一张音乐茶座门票价格为六元,指的当然是人民币,因此可以证明,至少在1983年,如东方宾馆音乐茶座这样高档消费场所已经面对市民开放了,但是考虑到当时人们的低收入,六元的门票价钱作为日常开支并不是一个小数字,也可据此推测,这些茶座中的消费人群应当是如商人、白领这样的城市高收入阶层,而这些人群也有借此“时尚”休闲方式来沟通人际关系的需求。
随着音乐茶座走出东方宾馆这样的五星级酒店而在一般酒店、茶楼、酒楼、公园等大众休闲娱乐场所设置,门票价位也降低了,比如1984年,《羊城晚报》显示,省迎宾馆音乐厅晚上9点开始的由红珊瑚乐队现场表演的门票价格为四元,这应当是当时一般的夜场音乐茶座的普遍收费价位了,这较低的门票价格降低了消费门槛,受众群体向更广大市民扩展。
更低廉的价位是那些日场或者夜场播放音乐录音带的茶座,比如1984年新华电影院音乐厅的日场音乐欣赏会(茶座)收费仅为一块,还有如市一宫的天鹅茶座只要三角钱就可以品茗赏乐[15],可想而知这样的消费价位,对于城市市民来说一般是毫无压力的。
黎田1984年发表的关于音乐茶座的文章谈道:“广州七十多家茶座、歌舞厅,每天听众一万五千人以上。”[8]据此,可以想象一幅每当夜幕降临,众多广州市民进入音乐茶座、歌舞厅饮茶会友、欣赏音乐的城市夜生活画面。这些消费者中可能有些南下广州“打拼”的精英人士,他们将茶座、歌舞厅作为与商业伙伴会面的场所,抑或在这里与朋友相聚以消解思乡之情。查阅报刊娱乐广告可知,那个时候茶座、歌舞厅的夜场往往傍晚8—9点开始,直至深夜11点甚至12点后,是广州的夜生活所在。
四、音乐茶座、歌舞厅内的乐队
(一)音乐茶座的三种形式
广州音乐茶座按照音乐呈现方式分为三类:一是有轻音乐队现场表演的,二是播放录音带的,第三种是设有舞池的歌舞厅。其中,歌舞厅将观众的交谊舞表演作为整体表演的一部分。
邓焕然1985年发表于《人民音乐》的文章对三种音乐茶座有比较详细记述:“广州的音乐茶座原来只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播放录音卡带如桂园、南音、大同等音乐茶座,这种茶座有五十多间。一种是有轻音乐队演出,如东方宾馆、白云宾馆、广州宾馆、华侨酒店等音乐厅,这类茶座最多时有二十多间。从去年(1984年)8月起①与《广州市志》的1984年11月广州出现第一家歌舞厅的记载有出入。,出现了歌舞厅的新形式。这种歌舞厅既设有轻音乐的演出,又设有舞池,宾客可在欣赏演出之余,跳交谊舞自娱。华侨酒店音乐厅、迎宾馆歌舞厅、广州歌舞厅、友谊舞厅等都属此类形式。”[16]
(二)音乐茶座的轻音乐队
《广州市志》记载:“1990年底,在市、县、区文化部门和工商部门注册开业的轻音乐团(队)29支,音乐茶座79间。”[17]424那么,到底是哪些轻音乐队?这些轻音乐队编制如何?音乐表演形式如何?笔者通过查阅1984年《羊城晚报》娱乐版的音乐茶座演出安排,来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上表整理了1984年10—11月共三周的音乐茶座演出安排,其中的乐队有:红荔乐队、金雀乐队、夏威夷乐队、海鸥乐队、红珊瑚乐队、凤凰乐队、云雀乐队、红蕾乐队、迎宾乐队、红宝石乐队。若全面搜索1984年《羊城晚报》娱乐广告,发现其他轻音乐队还有:花城乐队、红牡丹乐队、海珠乐队、羊城乐队。以上共计14支轻音乐队,这应当是1984年前后的主要轻音乐队阵容了。据赵仕强先生讲,这些乐队大多来自广州市各演出团体,其中“红”字头的乐队,如红荔乐队、红珊瑚乐队、红蕾乐队属于广州市曲艺团,花城乐队属于广州市歌舞团,夏威夷乐队属于广州音乐团,凤凰乐队属于海珠曲艺队,红蕾乐队属于木偶剧团,金雀、云雀则由广州粤剧团人员组建。这种各演出团体参与的情况,一方面与音乐茶座的需求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演出团体的市场化改革有关。其中,迎宾乐队长期在省迎宾馆驻场,应当是宾馆自组的,其他乐队则在几个音乐茶座间每周“交换场地”。
关于这些音乐茶座与轻音乐队的建制情况,陈小奇曾谈及:“(音乐茶座)是第一个脱离了原有国营文化体制的演出场所和团体,它不是体制内的。最早那些人都是作为兼职的,白天到歌舞团上班,晚上去炒更。到后来,东方宾馆建立了自己的轻音乐队,这是中国第一支体制外的有演出执照的团队。它的意义非常重要:体制外的文艺团体都可以生存了。”[9]7
从报刊广告所显示的乐队编制情况,当时轻音乐队一般是用电子琴、吉他两种旋律乐器,并以爵士鼓作为节奏乐器。音乐表演形式有:吉他弹唱、独唱、对唱、歌伴舞等。
表2.1984年《羊城晚报》“音乐茶座演出安排”
五、茶座的音乐
20世纪80、90年代,广州音乐茶座和歌舞厅表演或者播放什么音乐呢?笔者就此对赵仕强先生进行访谈,并整理如下。
(一)菲律宾电声乐队的英语歌曲
根据赵仕强先生口述,20世纪80年代有不少菲律宾电声乐队进入广州音乐茶座。笔者对此新奇不已,并产生疑问:为什么远隔重洋的菲律宾电声乐队会第一时间进入内地流行音乐市场?经过一番资料查找发现,其实菲律宾乐师一直与中国流行音乐的发展有密切关联,无论是20世纪30、40年代的上海时代曲时期还是50年代以来香港华语流行音乐的发展,都有菲律宾乐师的参与。尤静波在其《中国流行音乐简史》中有记述:“1950年代来到香港的姚敏、李厚襄开始显示出他们在创作界的重要地位。但是姚、李二人以创作旋律见长,在编曲上颇有不足。因此,他们仿效20世纪30年代美国流行音乐的制作模式,采取创作和编曲分离的制作模式。他们将旋律创作出来之后,交由专门的编曲者进行编曲。在当时,编曲工作主要由菲律宾乐师担任。菲律宾乐师的技术一流,他们的水平有些能和美国、西班牙乐手相媲美,他们晚上在夜总会、大酒店的乐队中演奏,白天参加录音,负责编曲和演奏。对于菲律宾乐师而言,编曲工作是信手拈来的。”[18]尤静波在书中还提道:“七八十年代,奥金宝、鲍比达、杜自持、卢东尼等一批菲籍编曲师对那个时期香港粤语歌曲的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很多流行一时的粤语歌曲的编曲都出自他们之手。”[18]尤静波书中这些材料,来自香港著名音乐人黄霑2003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完成的博士论文《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其内容是可靠的。其实,通过网络搜索很容易可以看到,20世纪70、80年代如甄妮、罗文、郑少秋、张国荣、梅艳芳、汪明荃这些香港著名歌星以及台湾的邓丽君,他们的音乐基本上都有奥金宝(Eugenio Nonoy Ocampo)或卢东尼(Antonio Arevalo Jr)两位著名菲律宾乐师担任作曲或者编曲。如此便不难理解,当内地流行音乐在广州音乐茶座和歌舞厅中兴起时,为什么菲律宾电声乐队能够第一时间“到场”并“施加”影响。
赵仕强先生回忆道,菲律宾电声乐队因为“价平”且“优质”而得到广州音乐茶座经营者的争相聘请,并且表现出这些艺术特征:1.表演曲目:主要演唱英文歌曲,偶尔迎合中国观众唱一两首短小的中国歌;2.组合形式:一般为两人乐队,其中一名乐手兼任主唱;由四名成员组成的就是“大乐队”,乐器配置有高音吉他、低音吉他、合成器电子琴、架子鼓;3.擅长即兴。
关于菲律宾流行音乐为什么可以达到如此高的水准,笔者首先想到的是其所接受的美国殖民文化影响,也有著述指出菲律宾流行音乐在接纳美国流行音乐影响的同时还能够自成一体[19],而笔者在新加坡国家档案馆查阅到庄雪芳①庄雪芳,祖籍福建,出生于1932年,成长于新加坡,16岁开始巡回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地演出,1957年在香港从影,出演厦语片。口述史讲到,菲律宾乐队水平高,而且几乎家家户户都擅长乐器演奏,因此看来这个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为什么在这个经济欠发达的国度,音乐的普及程度及发展水平都达到一个较高水准,有待于另辟专题研究。
菲律宾电声乐队虽然盛极一时,但据赵仕强先生回忆,在20世纪90年代他们就全面退出广州市场了,当笔者问及如此受欢迎的菲律宾电声乐队为何最终彻底退出,赵先生分析说原因可能有二:听众“口味”的转变;香港流行乐坛“四大天王”的冲击。笔者认为除此之外,受众的变化也应该是重要原因,当广州城市市民取代了外宾而成为音乐茶座的主要消费者,粤语流行歌曲、台湾校园歌曲这样的华语歌曲才是能够“深入人心”。
(二)港台流行歌曲
广州音乐茶座深受港台流行音乐的影响,赵仕强先生说:“广州最初的流行乐坛发展是以港台歌曲为主的,香港一唱,广州紧跟,台湾校园歌曲也格外受欢迎。”
内地在1949年之后的30年间中断了流行音乐的发展,但其间香港却接受着上海时代曲的“滋养”,流行音乐在这有限区域内得到非常好的发展,至20世纪80年代达到了其发展的鼎盛期,并反过来对重新起步的内地流行音乐施加了“强势”影响。赵仕强先生说,当时广州音乐茶座中受欢迎的歌手大多是模仿香港歌星的,其中有“广州罗文”李华勇,“广州林子祥”陈礼祺,“广州梅艳芳”汤莉,“广州苏芮”张燕妮,“广州邓丽君”刘欣如,赵先生的儿子就是当年的“广州张学友”。陈小奇也提道:“广州刘文正”吕念祖、“广州徐小凤”张凤[9]8。伍福生还提到 “广州郑少秋”陈浩光[20]等。这些歌手被冠以的称号,也是对一段广州接受港台流行音乐影响历史的记录。
据赵仕强先生讲,台湾国语流行歌曲当时在茶座中也非常受欢迎,比如校园歌曲《童年》《外婆的澎湖湾》,还有如《酒干倘卖无》《罗拉》,等等。看来,台湾国语流行歌曲是可以跨越方言区限制的,即使是在广州这样的粤语方言区也能受到欢迎。据赵仕强先生讲,这些台湾国语流行曲在广州音乐茶座中的流行,引得北方歌手纷纷南下广州,广州茶座中“南北二分”的状况形成:北方歌手演唱台湾国语流行歌曲,广州歌手演唱香港粤语流行歌曲。
赵仕强先生对广州音乐茶座概况的总结是:当时的女歌星普遍翻唱邓丽君的歌曲,女中音大多唱梅艳芳,20世纪90年代盛行“四大天王”的歌,总之主要是“紧跟”香港。
《羊城晚报》记者于1982年4月29日发表的《广州音乐茶座漫步》,用数据分析来记录港台流行音乐的影响:“四月二十日,广州红蕾音乐队在友谊音乐厅演唱的三十一首歌曲,其中港台歌曲九首,约占三分之一,人民大厦音乐厅演出队四月二十一日晚演唱三十七首歌曲,港台歌曲仍占十一首之多。”[15]
(三)其他
报刊关于音乐茶座的广告信息中一般不会列出具体表演节目,而轻音乐队剧场演出广告中则会列出表演节目分类,据此可以推测他们在音乐茶座中的表演。下文是几幅1981—1985年《羊城晚报》的轻音乐队演出广告。
广州歌舞团演出夏季轻音乐会,1981年8月7—9日晚于南方剧院:以电子琴、电吉他、爵士鼓为主的轻音乐队,演奏中外轻音乐名曲,介绍世界几种流行舞曲(探戈、伦巴、爵士、狄士柯等)。独唱演员将演唱中外名曲、东南亚歌曲、台湾校园歌曲等,男女声三重唱、男声二重唱、小提琴齐奏等节目[21]。
广州珠江轻音乐队1984年12月31日至1985年1月6日连续七天在南方剧场的演出,广告中写明表演节目有:粤语流行曲、中外名曲、影视插曲、电吉他自弹唱、男女声对唱、迪斯科伴舞、电子轻音乐“斗牛士”舞曲[22]。
广州红宝石乐队1984年12月24—30日在南方剧场演出节目:粤语歌曲、世界名曲、电影电视插曲、独唱、对唱、音乐合奏[23];
广东音乐团夏威夷轻音乐队1984年12月24—30日在西华路彩虹影剧场演出:最新粤语流行歌曲、劲舞伴唱[23];
广州市凤凰轻音乐队1984年11月5—11日在前进影剧场表演:时代流行歌曲、电影电视插曲、谐趣时代曲,采用电子琴伴奏[24]。
上述这些节目均有可能出现在音乐茶座中,选出前文没有提及的列举如下:
1.纯器乐曲,比如广告中的世界名曲、中外名曲、“斗牛士”舞曲等,应当归属此类;2.舞曲:拉丁、伦巴、爵士、狄士柯(迪斯科);3.爵士乐;4.影视剧插曲,如1983年在央视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主题曲,1982年惹迎的电影《少林寺》主题曲《牧羊曲》等;5.(上海)时代曲,如《四季歌》《天涯歌女》[15]等;
赵仕强先生还提及,一些内地原创流行歌曲后来也进入了广州音乐茶座,如《军港之夜》《黄土高坡》《血染的风采》等。赵先生将后两支歌曲称为“北风”。
六、粤剧界的介入:赵仕强先生的流行音乐历程
2020年,赵仕强先生已是79岁高龄,他给笔者的印象:瘦削、干练、拼搏、有眼界、有魄力,他曾向笔者介绍他的从业经历:1961年考入广州空政文工团,但是由于海外关系被改派至广州粤剧团,最终通过勤学苦练升至粤剧团头架乐师的地位,20世纪80年代,曾多次参加红线女、陈笑风等著名粤剧表演艺术家的出国访问演出。但在20世纪80年代事业高峰期却遭遇粤剧发展低潮。
《广州市志》对当时粤剧不景气的情况有比较翔实的记载:“1983年以后,粤剧舞台开始出现淡风”“剧团经济十分困难,不得不减少数量,缩小规模,演出场次大幅度减少。以广州粤剧团为例,1981年演出粤剧1314场,1986年降至277场,1987年266场。在1990年演出的258场中,在市区剧场演出的仅有112场。同年省粤剧院也只演出262场,其中在市区剧场演出106场。即使如此少的场次,平均售票上座率也只有六成左右”“1990年底,广州地区有国营粤剧团6个,从业人员近600人。另有5个由个人承包的区、县粤剧团,没有固定编制,是年的总人数137人”。[17]70-71
赵先生曾向笔者说起,1983年,粤剧进入低潮,剧团人心惶惶,一些知名的演员甚至移民国外,也有不少演员离开剧团自谋生路。赵先生则于1987年接受委托,管理进入音乐茶座的粤剧音乐人员,从而开始了他的音乐茶座事业,领导金雀、银雀、灵雀、孔雀四大轻音乐队,主管中国大酒店(丽晶殿、翠亨村)、远洋酒店、华丽宫、富丽华、金丽华、大同酒家、华海宾馆、南华影都歌舞厅、大三元酒家、沙河饭店、江南大酒店等十几个音乐茶座、歌舞厅,自负盈亏承包了附设于粤剧总团的“广粤综合艺术团”并担任该团的法人代表和税务登记人。赵先生说,他率领的艺术团在当时占据了广州流行乐坛的半边天,所管理的茶座、舞厅常年不休、持续运转,这一干就差不多20年,直至2001年退休。
赵先生也参与流行音乐的创作,20世纪90年代初,广粤综合艺术团演出由赵仕强先生作曲、谢锡光先生编剧的通俗音乐剧《感情精品屋》,在“羊城文艺博览月”中获优秀演出奖。赵先生其他流行音乐作品还有:歌曲《足球汉子》《风的女神》,等等。
其实当时有不少粤剧界人士“转行”到流行音乐领域的。笔者曾对在深圳罗湖口岸开办粤曲社的何瑞鎏、蒋子超夫妇进行访谈,他们当年分别是番禺粤剧团优秀青年演员、广东曲艺团头架乐师,在20世纪80、90年代进入茶座、舞厅表演,何瑞鎏女士提起丈夫蒋子超沙哑的嗓音,说是那时在歌舞厅以摇滚式方法演唱《站台》所造成的嗓音损伤。
七、广州市政府对音乐茶座和歌舞厅的管理
1983年,《羊城晚报》刊登该报记者文章,指出了音乐茶座演员台风不正,竞相演唱港澳时代曲的情况[15]。广州市旅游服务局赵元森在1985年《人民音乐》撰文指出加强音乐茶座管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迅速崛起的广州音乐茶座与歌舞厅,也关系面对外宾所表现的国家形象问题,关于其意识形态的管理被提上了地方政府文化部门的议事日程[14]。
随后,政府职能部门的相关管理文件陆续出台。1985年,广东省文化厅、公安厅和工商行政管理局制定《广东省音乐茶座管理暂行办法》《广东省舞会管理暂行办法》,对音乐茶座、歌舞厅的场所、安全、设备和资金条件、管理、演员、观众行为、收费标准等进行了规范,也对唱奏、播放的音乐,演员台风做出规定:“音乐茶座必须播放和演唱(奏)内容健康的音乐节目。应以我国传统的和新创作的优秀歌曲为主;播放、演唱国内公开发行的世界名曲,港、台流行歌曲,要有适当限度(接待外宾、华侨和港澳台胞的音乐茶座可适当放宽)。不准播放未经批准出版发行的唱片和卡带,严禁播放和演唱内容反动、淫秽、庸俗的歌曲”[25]“演唱台风文明,演员仪表端庄,禁止低级庸俗的表演”[25]。同时也明文规定:“未经省文化行政主管部门批准,不得邀请外国和港澳台歌星、艺人演出”[25]。1986年,广东省人民政府办公厅转发了广东省文化厅《关于发放<营业演出许可证>》的通知,规定音乐茶座、歌舞厅及其乐队需要向所在市(地)文化部门申领《营业演出许可证》、乐队成员需要申领《演唱(奏)人员演出许可证》并报广东省文化厅备案,其中,申领《营业演出许可证》的音乐茶座乐队必须具备条件:“有明确的主管部门和负责人;有政治上、业务上较强的演唱、演奏等人员和骨干力量;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固定人员(合同期一年以上),有学习、排练、演出和管理制度。”[26]不具备上述条件的,则不予批准登记。
陈小奇还提及:“广州文化局后来也搞过好几次音乐茶座的创作比赛、歌手会演等,并为音乐茶座设定一个比例,港台歌曲占多少,大陆作品唱多少,从而促进了音乐茶座的健康发展。”[9]8
结 论
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是中国谋求经济发展的重大国策,社会文化的巨变也随之而来,作为“改革开放”前沿的广州则从一个南部边缘区域,一变为经济发展重镇,这里充满希望和活力,引得南北有志青年纷纷前来追寻梦想,也成为中外文化交汇的“摩登”都市。
20世纪80、90年代最可体现“广州摩登”的,非表演流行音乐的茶座与歌舞厅莫属,这个新生事物的诞生与“广交会”密切相关,这个随着“改革开放”繁荣发展的国际贸易盛会,引动了中外以及穗港之间的人口流动,而应外宾业余娱乐生活需求,第一家音乐茶座1980年在与“广交会”隔路相望的东方宾馆诞生了,这开启了广州长达二十年的音乐茶座事业,并重新启动了中国流行音乐事业的发展。
开放的国门不仅带来人口流动,还有文化的输入。音乐茶座兴起之初,菲律宾电声乐队“闻风而动”从香港前来,他们表演的外国流行音乐质优价平,是音乐茶座面对外宾消费者的最佳选择,而随着音乐茶座面向更广大市民开放,从港台输入的华语流行歌曲成为主流,并在随后持续二十年时间对广州乃至全国流行音乐发展施加影响。
广州音乐茶座、歌舞厅的发展有广州各演出团体音乐人员的参与,其中粤剧界人士作为管理者以及流行音乐的创作者和表演者,也实现了跨界的音乐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