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八百里皖江滋养的文脉
2021-09-16庞勉
庞勉
长江进入安徽境内,蜿蜒约400公里,因安徽简称“皖”,八百里皖江由此得名。图为安徽大通古镇过江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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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淑怡 ❘ 制图
观看视频,微游长江两岸的和美之都
★天合群峰胜,山崖百折奇。肯教流水去,不遣世人知。
正是这亘古长存的山河,惠及万物生灵,哺育出引领风骚数百年的桐城人物,上溯李公麟,下启方以智、方苞、姚鼐……也看见他们哭过、笑过、痛过、醉过的万千况味。
汉武帝枞阳射蛟
处暑虽过,酷热并没有遵从节气的指令消退。连绵的山野依然草木葳蕤,生气蓬勃。趁清晨,日头低矮,我一路踩着露水来到了枞阳,一座依偎在长江北岸的小城。街头,行人还是一副夏季的短打扮;老头老太三五围坐,边剥着豆秆上的新鲜豆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顺着他们指示的手势,我穿过附近两栋门面房之间的短巷,前往一个叫“上码头”的地方。
短巷的尽头拦起一道水泥防洪墙,约有两人高,尚未完工。四周静谧,在墙根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耳畔不时传来墙外起伏的涛声。转过一处大拐弯,在右手边一摊黄泥泛滥的工地里,找到了一块横卧的巨石,上镌黑漆隶书大字:古枞阳上码头。没错,就是这里。然而,从前帆樯林立、舳舻蔽江的场景早已消逝殆尽,甚至码头上一块老旧的砖石都难以寻觅。拾级爬上防洪墙,眼皮底下立刻跃出一条波浪宽阔的大河。身旁的工人说,这是枞阳河,再远一点,隔着沙洲,那边才是长江。
枞阳河,当地人称为“长河”,但实在算不上长,只有24千米。不过,在水运鼎盛的时代,这条由北向南再东折入江的河流,好比一条高速公路,串起了今天安徽中部山地丘陵间散落的湖泊。如果将时光倒推至两千余年前,这里还是江河同流、沼泽遍布的荒蛮郊野,出没着一种叫做“蛟”的两栖猛兽。
元封五年(前106年),帝国开疆拓土的伟业进入尾声。年过半百的汉武帝刘彻,依据《禹贡》《职方》等古籍,将天下分为十三州,每州设刺史,监察州内地方官员以及豪强。是年冬天,一支浩荡的船队从江陵(今湖北荆州)顺流而下,“至于盛唐(今安徽安庆)”。在赐封天柱山(位于安庆潜山境内)为“南岳”的称号之后,汉武帝兴致不减,再度泛舟长江。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浮江,自寻阳出枞阳,过彭蠡,祀其名山川。”这段文字中的“寻阳”“彭蠡”,具体在哪,学界至今争论不休,唯枞阳没有任何疑义。《汉书》也记载了汉武帝南巡往事,较之《史记》大同小异,但多了汉武帝亲力亲为的两处细节:一处是“自寻阳浮江,亲射蛟江中,获之”;另一处是“薄枞阳而出,作《盛唐枞阳歌》”。
惜乎,《盛唐枞阳歌》失传久矣,倒是射蛟遗事尚有痕迹可寻。上码头的另一端连着枞阳老镇,在逐日凋败的徽派建筑中,我注意到一条麻石铺砌的街巷,名:蛟台里。经遛狗长者的指点,我终于窥见了“躲”进社区工作站背后的达观山。达观山,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三四座连续隆起的大土丘。由于旧城改造在即,山路成了工程余渣占据的临时“主场”。颇费了些周折,我才找到一条“旁逸斜出”的小径。一番手脚并用之后,我爬上了西南边稍矮的山头。五六十年前,还在此间“排兵布阵”的巨石群已荡然无存,除了一畦叶色青绿的红薯田,就只有从四面围拢过来的灌木丛了。若非田头竖立的两块文物保护碑,刻有“射蛟台”的字样,恐怕不会有谁知道:这里,一代雄主汉武帝曾挽弓射杀蛟龙——后世所称的扬子鳄。
也就在这一年,枞阳历史上首次设县,辖治现今的枞阳、桐城诸地。其后,唐宋元明清直至1949年初,这块县域在绝大多数时光里,被称作桐城。
龙眠山居图
临近中午时分,我站在景区仿古牌坊式门楼投下的阴影里。迎面而来的,是一道自西北向东南逶迤的山岭。或许因为前一日滂沱大雨的洗刷,此刻,白云轻抚的峰峦显得格外青翠、飘逸,令人顿生出尘之思。这便是横亘江淮平原的大别山余脉、“擅江北名山之秀”的龙眠山。
约摸半个钟后,错过班车的我被一辆摩托车驮往李家畈。公路随山势而建,迂回盘旋之间,前方海拔1057米的主峰大徽尖忽隐忽现。许多风力发电机伫立其巅,叶轮偶尔打上几个懒洋洋的转。从那里发源的龙眠河,始终喧哗地奔流于公路两侧,时左时右。驶过双溪桥,李家畈不远了。
与龙眠河谷地里的许多村落一样,李家畈小小的,十来户人家,依山傍水,看上去普普通通,并无出奇之处。不过,村口“元宝塘”畔的标识牌告诉我:九百多年前,此地不仅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还筑有一座占地面积达4000平方米的龙眠山庄,荟萃名木奇葩,游鱼睡莲。而山庄的主人,就是被誉为“第一大手笔”“百代宗师”的北宋大画家李公麟。其留传至今的作品《五马图》,堪称“宋画第一”。
李公麟,字伯时,自号龙眠居士。《宋史》说他“好古博学,长于诗,多识奇字”;《宣和画谱》则称“其文章则有建安风格,书体则如晋宋间人,画则追顾陆(指东晋画家顾恺之和南朝画家陆探微),至于辨钟鼎古器,博闻强识,当世无与伦比。”
熙宁三年(1070年),虚龄22岁的李公麟考中进士,先在州县做县尉、录事参军之类的小官,后得到重臣陆佃(即陆游的祖父)的举荐,赴往汴京(今河南开封)就任中书门下后省册定官、御史检法、朝奉郎等闲职。其时,庙堂之上党争激烈。而李公麟“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得休沐,遇佳时,则载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访名园荫林,坐石临水,翛然终日”。用今天的话讲,李公麟在职场上表现得相当“佛系”。但私底下,他又与王安石、苏轼、米芾、黄庭坚等新党旧党人物交谊甚厚。王安石失势罢相后,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门庭冷落。李公麟执子侄礼(李公麟的三弟李公权娶了王安石的侄女),与其“相从于钟山”,临别之际,王安石赠诗四首,传为佳话。
苏轼整整大李公麟一轮,何时相识,无从考证,但两人关系非常密切。据史料记载,苏轼为李公麟的画作题诗赞文多达15篇(首)。难怪,互为好友的黄庭坚直呼苏轼才是李公麟的“真相知”。起初,李公麟以擅长画马出名,苏轼称赏,“龙眠胸中有千驷,不唯画肉兼画骨。”据传,李公麟刚画完《五马图》中的第五匹马,马恰巧死了。黄庭坚听说,戏言:“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结果养马人信以为真,竟恳求李公麟不要再画了。后来,李公麟服膺高僧劝言,改攻佛像、山水、花鸟等,苏轼夸赞他“神与万物交,智与百工通”,并常常与他联袂合画。两人共画的作品中,最有名的要数《憩寂图》。苏轼先画石,再由李公麟完成松树和人物,末了苏辙、苏轼、黄庭坚分别题诗:“东坡自作苍苍石,留取长松待伯时”“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还作辋川诗”“龙眠不似虎头痴,笔妙天机可并时”。
元祐二年(1087年)六七月的一天,驸马都尉王诜(宋英宗的女婿)邀请苏轼、苏辙、米芾、黄庭坚、李公麟、晁补之、张耒、秦少游、日僧圆通等16位名流,娱于自家府第西园。席间,宾主赋诗、作画、题石、拨阮、观书、听琴、参禅……极尽宴游之乐,饱览园林之胜,风流蕴藉不输东晋兰亭雅集。酒酣耳热时,李公麟“画兴”大发,运用纯熟的白描技法,将聚会现场的盛况“直播”于纸间。这就是著名的《西园雅集图》,米芾题记曰:“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
然而,诗酒唱和,终究过眼繁华。随着党争再起,李公麟的朋友们星散四方。苏轼、苏辙相继远谪岭南,黄庭坚则被贬至戎州(今四川宜宾)安置。
在戎州一千多个日夜里,黄庭坚无比怀念从前的雅集。他效仿“曲水流觞”之意,凿石引水,修建流杯池。当杯中斟满当地美酒“姚子雪曲”时,黄庭坚欣然赋诗,“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还不忘提及“老夫手风,须此神药”。
那时候,汴京城里的李公麟也正饱受“病痹”之苦。元符三年(1100年),李公麟等不及蒙赦北归的老友们了,因病辞官,“肆意于龙眠岩壑间”。《宋史》说他“既归老……自作《山庄图》,为世宝”。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据《山庄图自序》记载,早在熙宁十年(1077年)十二月,李公麟就已“买山于龙眠”,并以唐朝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为蓝本,开始精心营造龙眠山庄。至迟在元祐四年(1089年),龙眠山庄落成。因为这一年,李公麟拿出绘好的实景长卷《山庄图》,请苏氏昆仲、黄庭坚鉴赏。一见之下,苏轼大为叹服,亲自题跋《书李伯时山庄图后》:“使后来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见山中泉石草木,不问而知其名;遇山中渔樵隐逸,不名而识其人……”苏辙遵兄所嘱,为山中景致一一题诗,作《龙眠山二十咏为李伯时赋》;黄庭坚则写下“诸山何处是龙眠?旧日龙眠今不眠。闻道已随云物去,不应只雨一方田”。
有意思的是,《山庄图》所描摹之龙眠山水竟勾起晚年苏轼“买房置业”的冲动。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四月,苏轼从海南岛返程至虔州(今江西赣州)。在写给昔日下属苏伯固的信中,他说:“住处非舒(宋时桐城属舒州)则常(指时属常州的阳羡),老病唯退为上策”“龙舒(亦指舒州)闻有一官庄可买,已托人问之。若遂,则一生足食杜门矣”。然而,来不及了,4个月后,苏轼溘然逝于常州(今常州市区)。又5年后,再也未能与老友们重逢的李公麟病殁龙眠山庄。临终前,“犹仰手画被,作落笔形势”。
虽然苏轼“落户”的心愿未遂,但《山庄图》的横空出世,无疑令龙眠山身价倍增。打那之后,历朝历代尤其明清以降,远近官宦世族巨户莫不在此大兴土木,构筑别业、庄园、草堂甚至茔域(家族墓园),作为耕读渔樵、隐逸终老之所。比如,左光斗家族的“三都馆”、方以智家族的“碾玉山房”、戴名世家族的“响雪亭”、张英张廷玉父子的“赐金园”“双溪草堂”“文和园”等。值得一提的是,“赐金园”就位于龙眠山庄旧址。由张英动用康熙皇帝的500两赏银建成,故名“赐金”。康熙四十年(1701年),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张英致仕还乡。又在“赐金园”旁筑“双溪草堂”,每日诗酒自娱。康熙闻知,化用前人句子,为之题联:“白鸟忘机,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开。”
“天合群峰胜,山崖百折奇。肯教流水去,不遣世人知。”正是这亘古长存的山河,惠及万物生灵,哺育出引领风骚数百年的桐城人物,也看见他们哭过、笑过、痛过、醉过的万千况味。
长河热泪方以智
明万历三十八年腊月,北京城,后来成为崇祯皇帝的朱由检出生。10个月后,距北京两千里之遥的桐城,方以智呱呱坠地。以公元纪年计算,两者同龄,皆1611年生人。虽然一位贵为天子,一位堪称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但迎接他们的,同为一个“天崩地坼”的时代。
四百多年过去了,我驻足凝望的庭院刚刚经历一场风雨。地面水痕犹存,未及清扫的黄叶一直铺到庭院深处。那头,青砖围墙中央开着一孔月亮门,四进大屋远远露出小瓦堆砌的房顶。此外,庭院的步道两侧还点缀着数十尊太湖石。显而易见,若干年前,这些石头应该属于一座造型精妙的假山,而非眼前毫无章法的模样。
庭院深藏桐城老城北大街,今称潇洒园,系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失火后复建,由方以智孙、人称潇洒公的方正瑗重新命名。之前,庭院被称作远心堂、廷尉第,构筑于明万历年间。方以智就出生在这里。
据《方氏宗谱》记载,方以智一出生,精通易经的祖父方大镇便援引“蓍圆而神,卦方以智,藏密同患,变易不易”为他取名。其字“密之”也由此而来。不久,曾祖父方学渐从无锡东林学院讲学归家,为他取乳名“东林”,期许“将来磨铁砚”。
方以智果然是一颗读书的种子。“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通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其间,方以智两度跟随父亲方孔炤宦游四川、福建、河北、北京、山东等地,并接触西学,对哲学、自然科学产生浓厚兴趣。
20岁前后,方以智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两部著作之一、博物学著作《通雅》的初稿,并着手撰写另一部自然科学著作《物理小识》。需要说明的是,方以智所言的“物理”,概指世上一切事物之理,并非当今物理学的含意。《物理小识》集中体现了方以智的科学见解,提出了金星、水星绕日运行的正确猜测;介绍了大量西医解剖学知识,指出“人之智愚系脑之清浊”;关于炼焦和焦炭作用的记载,早于欧洲一百多年……清朝编修的《四库全书总目》称《物理小识》“考证奥博,明代罕与伦比”。该书17世纪晚期传入日本,被评价为“当奈端(牛顿)之前,中国诚可以自豪的著作”。
崇祯三年(1630年),方以智走出桐城,仿效司马迁,壮游江淮、吴越。彼时,有着“小东林”之称、主张“兴复古学”的复社成立不久,方以智得以结识了一帮声气相通的青年才俊。两年后,方以智返回桐城,揭穿同乡前辈阮大铖天启年间攀附阉党的丑闻,劝说同学钱澄之退出阮大铖创建的中江社。对此,阮大铖嫉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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