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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居手札

2021-09-15王俊

满族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茶树露珠草木

清露晨流

一觉醒来,有微微红光跃于窗棂。

掀开帘,一片曙色冲进来,在房间的白墙上涂满印记。曙光是呼啸而来的火车。不管黑夜费尽多少心机,都跑不过它的速度。黑夜隐退,曙光轰隆隆地向白昼的深处挺进。《枕草子》中写道:“春,曙为最。”在清少纳言的笔下,黎明时分的美景为最,呼应着春天的灿烂。透过窗户望过去,后山树木葱茏,起伏的山脊飘起薄薄的雾气。曙光如熔掉的黄金,迸射出奇异而耀眼的光芒,将后山镀得闪闪发亮。风一缕一缕地拱着青山,山上的景致闪现出微妙的层次。

我慌忙起床。回到乡下,时间似乎也慢下来。喜欢一个人到后山转悠。后山是我梦里无数次到达的地方,几乎收藏了我的整个幼年和童年时代。

晨曦中的山路,经过夜晚的浸润,温软而潮湿。山路行人稀少。路两边野生许多松树和油茶树,鸟声从层层叠叠的青翠里传来,深一声,浅一声,水波一样在林子里荡来荡去。鸟雀见色起意,一刻不停歇地鸣叫,大肆渲染山中的寂静。山里鸟的种类多,我能叫喊出来的名字实在是少之又少。看见一只头上顶着五彩羽冠的鸟,悠然自得,在路上散步。幼时的往事纷沓,一下子浮现眼前,躲也躲不开。多年前,我常在山中看到它的身影,还曾幻想着用它身上的漂亮羽毛制作毽子,好让自已在同学面前倍有面子。当我试图靠近那只鸟时,它发出“咕咕”的惊叫声,转瞬飞离地面。漂亮的羽冠张开,俨然是文艺女青年发上戴的花。人若是不去惊扰鸟的生活,它们一定过着天堂般的日子。

在密密的枝桠间穿行,心里生出见故交的喜悦。山上的草木,都是我的儿时伙伴。草木迥异于人类,不会轻易言老。人的童年和青春一旦随着岁月流逝,便呈现衰老的趋势。草木则不然。它们即便于秋冬凋敝,依旧可以在来年的春天重新焕发勃勃生机。草木像是长不大的孩子,总是维持向上生长的姿态。由惊蛰至清明,季节蓬勃向前,满山的事物全被挑出该有的色调,看花了人的眼。季节要绚丽多彩,依次开着的野山樱、山矾、杜鹃以及蔷薇等,就绝对是姹紫蔫红,极有风致;草和树的新鲜汁液,浓烈若来不及调匀的墨,漫漶着向四周洇开。空气中尽是草木的芬芳,荡漾着某种春风得意的味道。山上能落脚的地方,都被植物占领了。植物的生长力量,着实令人吃惊。生长在自然而言,具有一种内在的秩序。但何尝又不是一种坚守呢?万千枝条,汁满浆足。每株草木的体内好像藏着泉眼,时候一到,叶尖上便集结着露珠。这些水盈盈的露珠,晶瑩剔透,仿佛在读书时期,陪伴我们写作业的灯盏。清晨里,一株株草木手持灯盏,等待着阳光去点亮。

指尖触到露珠,沁凉、湿润。轻轻一压,饱满的水珠炸裂,在空中飞溅,发酵,一点一点地将微醺的甘甜扩散出来。露珠的出现,使得原本寂静的早晨平添几分灵动和古意。望着一粒粒无暇的露珠,总让人想起戏台上的青衣美人。着素衣,描淡妆,水袖轻舞,风烟俱净,怀揣一颗素心淡如露珠,修浮生。关于露珠的来处,请允许我展开诗意的想象去丰富吧。一弯新月悬中空,虫鸣覆盖了夜晚的辽阔。水汽叆叇,一些附在枝叶上,以冷凛裹住身体,沁于其中,硬是把自己修炼成一粒粒露珠。露珠是夜气冷凝而成,被古人称为“天泉水”,颇形象。《浮生六记》中的芸娘是个奇女子,按照现在时兴的说法,“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夏天荷花初开,芸娘将茶叶置花心,清晨取出,以露珠泡之。这种诗意生活,别有一番情致,令人向往之。所谓人间的美好,不过如此。

山岙散放着几头牛,长长的缰绳拖在身后。荷村人曰,一枝草一粒露珠。露珠滋养着草,牛吃了带露的青草,身上长出顺滑光亮的毛,就能蓄满力气帮助我们干农活。小时候,天不亮,我们就被大人叫起床,赶着牛上山。远远地,满山的草木挂着银光,仿佛叶子新长出的眼眸,装着与生俱来的澄净。走近了,便会听见叶子和露珠的呓语,清脆悦耳。把牛放在山上。牛伸出舌头,贪婪地揽过带露珠的青草。我们散去,采摘带露的野果子吃。

我注意到一棵香柏。露珠缀在其叶上,树枝仿佛是镶嵌着珍珠的流苏。一粒露珠滚动,牵发千万粒露珠的滚动。无数粒露珠聚拢,在最底下的叶尖上融汇成硕大的露珠。晨风翦翦,草木摇曳,露珠盛放着一汪清亮亮的世界。透过露珠看变幻不定的世界,心里被清凉和甘甜溢满。露珠性平,味甘,可入药医治人体的疾病。清朝大医家王孟英谙知露珠的心性,认为露珠落在不同的本草上,所沾染的气息不同,具有的功效自然也不同。印象里,祖母每每夜里咳嗽不止,我们便提着玻璃瓶,遍野寻找香柏采集露珠。露珠倒入粳米,文火慢熬。粥熬到黏稠,祖母盛满一碗,搁在水缸盖上放凉。一次,我趁祖母不在的当儿,偷偷吸溜了一口,一股柏树的清香徐徐漾在嘴里。时间过得太快,很多事仿佛发生在昨日。祖母去世后,我们再也没有采集过露珠。

露珠的生命极其短暂。我觉得,用稍纵即逝来形容露珠非常贴切。太阳出来,露珠仓促地归于虚无。“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智者站在高处吟道。但露珠并未黯然,以此看轻自已的存在。不信你来看看,在下一个黎明,它们定会在原处或别处出现,依然是那般饱满,闪着莹润若玉的光。

人在草木间

吃过早饭,母亲闲不住,从灶膛里耙出燃尽的草木灰。园子里的韭菜尤喜草木灰。一把把草木灰捂在韭菜的根上,不消数天,韭菜便出落得丰满水灵,哗然而挺拔。她将草木灰装进竹箕,背上。母亲一生与土地为邻,从不在意山花有多烂漫,只关心地里植物的生长。走至院门口,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对我说:“清明见芽,谷雨见茶。带上竹篮,园子里的茶叶是时候采回来了。”

荷村人生在茶乡,历来有喝茶的习惯。清晨冲泡一大壶,干活回来,倒上一杯,慢慢喝着,一直喝到夜色爬上台阶进了屋。记得村里有个阿婆,从安徽逃难过来的,特爱用茶水泡饭吃。一碟霉豆腐,一碟腌萝卜,就着茶水泡饭,吃出了至简至美的味道。父亲酷爱喝酽茶,在园子的边上种了数十棵茶树。茶树可真能睡啊!春天摇铃铛的那只手都快摇断了,它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探出一两片嫩芽。每年的清明节后,母亲都会采摘茶叶,制作“谷雨茶”。谷雨茶在荷村是一个公开的秘方。夜里受了凉,头疼流鼻涕,取出珍藏的谷雨茶,用滚烫热水冲下,趁热喝尽,盖住被子闷头呼呼睡觉,出出热汗。醒来,病去人神清气爽,好像做了一场梦而已。夏天溽热,我们身上长疖子。母亲找来泡开的谷雨茶叶,敷在患处。隔日,疖子消肿,恢复如初。小时候,听多了神话传说,老觉得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烧炼的应是谷雨茶。试想,不必花钱看医生,不必吃药打针,便可以救治我们身上的疾苦,除了神仙的灵丹妙药,还能是什么呢?后来,读《神农本草经》。书中云:“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得茶以解之。”原来老祖宗早在多年前,便发现茶是一味药。谷雨茶的产量不高,家里每年制作出来的也不过半斤左右。母亲把谷雨茶匀分成三份,给我和弟弟妹妹。

早晨的露珠不动声色地消逝了。阳光宛如孩子的笑,丝绸般地滑落入园子里。园子在父亲和母亲的精心侍弄下,风华正茂。辣椒、茄子、黄瓜,铆足了劲舒展枝叶,蕹菜抻着肥硕的绿叶,傻乎乎地笑着。园角野生一棵香樟树,郁郁葱葱。香樟树有些年头了,藏不住的气根匍匐在地面上,笃悠悠的,逶迤着自己的气象。鸟雀的影子掠过枝头,啁啾着,到处播散春天的消息。篱笆旁两排茶树,一株扶着一株,老绿丛中蹿出一抹新绿,参差万态。这些低矮的木本植物,虽然长得不及其它树木那样高大,却更替着一个亘古不变的生命状态。茶树遵循自己的轨迹,老绿复新绿,就像太阳不断落下复升起,绵延不息。

新梢的芽头层层包裹,像毛笔的笔头。两侧各自长出初张开的嫩叶。“一芽两嫩叶”,仿佛是春天斟酒用的樽的脚,鼎足而立。母亲手指翻飞,如蝴蝶翩然于茶树上。想起了剃头师傅理发的场景。茶树像个留了长发的人,母亲算是给它修剪头发。我学母亲的样子,轻轻掐断叶柄,乳白色的汁液沾染在手指上,有些黏。茶的清香如水般漫过我的身体,漫过了尘封的记忆。读小学二年级时,学校组织我们勤工俭学,到垦殖场茶园采摘茶叶。老师规定我们每个学生采摘五斤茶叶,所得的劳动酬劳用以添置教学仪器。千亩地的茶园里,茶树错落有致,把整个乡野的灵气,敛入片片清香。一群孩子提着竹篮,在茶树垄里接受自然的洗礼。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真正体会到母亲常常挂在嘴上“惜物惜福”的份量。

近午时,气温渐升,阳光热烈的性子慢慢显露出来。每一束光积攒着足够的激情,仿佛热恋中的女子,随时可以不管不顾地扑向爱情。土地、草木、空气,无一不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园子里的蔬菜耷拉着脑袋,像是藏着许多不可说的心事。光线从樟树的枝桠之间挤出,落了一地的斑驳。我看了看母亲,瞥见她的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妈,歇一会吧。”我对母亲说。母亲并未停下手里的活儿,回答道:“趁着时间还早,赶紧多采点。”采摘谷雨茶的最佳时间是上午。母亲告诉我,下午采摘的茶叶不仅口感差多了,连同它特有的神奇也会打折扣。

采摘完最后一棵茶树,我直起身子,朝母亲囔囔道,腰都快断了。母亲乜了我一眼,念叨道:“现在条件好,人金贵。干一会活就累得不行,缺少劳动。”我自知理亏,不敢和母亲辩驳。生活节奏太快,不知不觉中,我们忽视了好多东西。包括劳动。母亲择了一大把蕹菜。蕹菜放入热锅里清炒,搁少许蒜末,清清爽爽,甚是适合这个时节吃。

新采摘下来的茶叶,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茶青。茶青摊晾在竹匾里,我问母亲:“为什么总要等到晚上做茶。”母亲笑道:“茶青刚刚离开茶树,要给时间让它们整理心情。茶叶的心情好了,还怕做不出好茶吗?”我突然有点感动。母亲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笃信天地之间的万物皆有灵性。只有敬重、体恤万物,它们方可处处成就我们的美意。

茶的绿,晕染了我们的目光,也晕染了我们的心情。

夜色如期而至

落日轰然沉入天边的山峦。一群巨鸟受到惊吓,扑棱翅膀,在天空抖开了无数道绮丽的霞光。

我们坐在院子里,漫无边际地瞎聊。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一些藏在微微泛黄的旧时光里的琐事。村庄的上空,陆陆续续升起炊烟。荷村是个名副其实的空村子。年轻一辈在开春便出门赚钱了,仅有老人与孩子守着一村庄的冷冷清清。老人们从苦日子里熬出来,舍不得花钱买燃气烧。于是上山捡枯枝,烧热了自家厨房的铁锅。炊烟迎着风往上爬,将晚霞一一赶送回家。

天完全黑了,隐藏起白昼的真相。不一会儿,月亮被山岗上的两棵松树架着走来。月亮每挪动一步,就朝大地铺下瓷实而温柔的光。村庄显得安详和静谧。四野响起虫叫声,还有零零星星的蛙鸣应和着。天上的星星像是问候夜色,一颗颗亮起来。房屋、树木以及院落,逐渐变得朦胧而富有弹性。院墙下,去岁从山涧边挖来的几株鸢尾,开出浅紫色的花。晚风斜着身子,从花旁经过。倏然,我们的鼻间漾起一阵奇香,直抵心源。这香气,冷艳、悠长,如兰之清幽,又似梅之典雅。余音袅袅,使人闻之,忍不住学贾母“禁不住落下泪来”。记得鸢尾花刚住进我家院子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以至于我们以为它活不长。没想到,它终究还是挺过来,并懂得以绽放的姿态回报我们的深情。梵高的油画《鸢尾花》,道尽人生的五味杂陈。鸢尾花像一个邈远时代的暗喻。

母亲用稻草灰将铁锅刷洗干净,父亲卷起袖子,蓄势待发。家里的茶叶通常由父亲制作。铁锅被母亲烧得通红,茶青倒入。铁锅啪啪作响,父亲迅速伸手下去抖动茶青。锅里冒出来的水蒸气氤氲着,模糊了父亲的眼睛。他顾不上擦拭,两手轮换着不断将茶青抖散,炒着,生怕茶青抱在一起,或是沾到锅底,焦掉,老了。杀青过的茶叶放在砧板上,父亲趁势来回揉搓,茶叶蜷缩成一团。洇出来的汁液给砧板着色,茶的清香有如梦幻一般,将湿润田野中的芬芳,到处散發。

我们取一小撮茶叶,沏上自家井里烧的开水。绿莹莹的茶叶在水中慢慢醒转,旖旎着万千风情。有的舒展曼妙的身子,顾盼生姿;有的从容沉入杯底,欲言又止。水注入茶叶中,给予其第二次生命。或许不只是我这么说,台湾诗人陈育红有首诗歌写道:

容我为你再续

一壶好茶

在另一生命的形貌里

偿还

所有未尽的因缘

细细推敲,茶叶是以另一形貌续前缘啊。喝茶看似简单,但真正要喝茶,茶、茶具、水、环境、冲泡的方式,哪一样都不能含糊。一个武夷山的朋友教我,喝茶不许像饮酒般一口闷下。先观其色,察其形,再闻其香。茶水“咻”的吸入嘴里,含住,以舌头去品汤色。但我一直改不了“牛饮”的毛病。好茶端上来,觉得不一饮而尽,就显不出自已的豪爽性格。

时光浮沉于一青一白之间,暗香盈袖。荷村人云:“茶灌玲珑子,饭撑死草包。”意思说,喝多了茶,蠢人变成聪明的。只知道喂饱肚皮的,注定是酒囊饭袋。可见,喝茶其实是洗心,养性。一位禅师曰:“茶遇水舍己,而成茶饮,是为布施;叶蕴茶香,犹如戒香,是为持戒;忍蒸炒酵,受挤压揉,是为忍辱;除懒去惰,醒神益思,是为精进;和敬清寂,茶味一如,是为禅定;行方便法,济人无数,是为智慧。”当一片普通的绿叶成为茶时,它就已经完成自我价值的升华。一茶一世界,茶性亦是人性,品茶即是品人生。

无端地,想起荷村旧时的习俗。嫁出去的新娘回门,娘家人汲水烹茶。新娘喝下三杯茶。汤色一杯比一杯浅,味道由原先的咄咄逼人转为温润。喝罢,新娘明白娘家人的深意,泪流满面——以后在夫家,做人当如茶。

【责任编辑】王雪茜

王俊,女,江西铅山人。作品见《散文》《散文选刊》《草原》《山东文学》《湖南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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